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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西门吹蜡烛 - 

[修炼成长] [原创]《孔子曰》(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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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8 16:02:16 | 只看该作者

颜渊十二

  我要为老师雕刻第十二座木像。我的老师是一个奇男子,人们都叫他孔子。

  我是先老师一步从卫国回到鲁国的,因为邾隐公来朝,老师就派我先回去观礼。我看到定公和邾隐公举行仪节时,邾隐公把玉高高地举起,脸向上仰着。鲁定公谦卑地接受了玉,脸向下俯视。我觉得这两为国君不会长久了,因为他们的行动都极其地失礼。过了不久,定公就死了。
  等到定公死了,哀公即位,老师回到鲁城。我把这事情禀报了老师。老师问我为什么得出两位国君不会长久的结论。我告诉老师:
  “用礼来看待这件事,两位国君都快要死亡了。礼,是死生存亡的主体,一举一动或左或右,以及揖让、进退、俯仰,就从这里来选取它。朝会、祭礼、丧事、征战,也从这里来观察它。现在在正月互相朝见,而都不合法度,两位国君的心里已经不存在礼了。朝会不符合礼仪,哪里能够长久?高和仰,这是骄傲。低和俯,这是衰颓。骄傲接近动乱,衰颓接近疾病。君王是国家的主人,恐怕会先死去吧!”①
  老师没吭声。我知道他内心是赞同我的想法的。因为他所有的思想,其中心都是礼的精神。
 
  那时候颜渊还活着,他问怎样做才能抵达仁的境界。
  老师对他说:“克制自己,使言语行动都合于礼,这就是仁。一旦这样做了,天下的一切就都归于仁了。实行仁德,完全在于自己,难道还在于别人吗?”
  颜渊又说:“请问老师,行动的纲领是什么?”
  老师说:“不合于礼的不要看,不合于礼的不要听,不合于礼的不要说,不合于礼的不要做。”
  颜渊感慨万千:“我虽然愚笨,也要照您的这些话去做。我现在明白,依礼而行就是仁的根本要求。礼以仁为基础,以仁来维护。仁是内在的,礼是外在的,二者紧密结合。克己复礼就是通过人们的道德修养自觉地遵守礼的规定。”
  老师赞许地看着他。
  老师总是这么赞许地看着他,有时候让我嫉妒得要死。
  冉雍也来问相同的问题,老师对他的回答是:“出门办事如同去接待贵宾,使唤百姓如同去进行重大的祭祀,都要认真严肃,谨慎小心。自己所不愿意的事物,不要强加于别人;无论在君国朝廷上还是在卿大夫封地里,都要无所怨恨。”
  冉雍感慨万千:“我虽然愚钝,也要照您的话去做。我现在明白了,仁就是弃绝了个人自私的念头,无所怨恨地为国君和老百姓服务。”
  司马牛姓司马名耕,字子牛。他听说大家都来问仁后也突突地蹿来了。老师给他的答复与别人不同。老师说:“仁人说话是慎重的。”
  司马牛问:“说话慎重,这就叫做仁了吗?”
  老师说:“做起来很困难,说起来能不慎重吗?仁者,其言行必须慎重,行动必须认真,一言一行都符合周礼。”
  司马牛不死心,又问怎样做一个君子。老师说:“君子不忧愁,不恐惧。”
  司马牛问:“不忧愁,不恐惧,这样就可以叫做君子了吗?”
  老师说:“自己问心无愧,那还有什么忧愁和恐惧呢?”
  司马牛是宋国大夫桓魋的弟弟。桓魋曾经将老师围困起来,威胁要将老师杀掉,结果他并未得逞,给老师成功脱身了。桓魋为人很坏,在宋国犯上作乱,遭到主政者的残酷打击,全家都被迫出逃。司马牛逃到了鲁国,投身老师门下。他宣布断绝与桓魋的关系,不承认那是他哥哥。
  因为这层关系,司马牛时常忧心忡忡:“别人都有好兄弟,唯独我却没有。”子夏听说后就宽慰他:“我听说过:‘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君子只要对待所做事情严肃认真,不出差错,对待他人辞色恭谨而合礼,那么四海之内皆兄弟。君子又何愁没有好兄弟呢?”

  老师年纪大的时候,大家都知道他不久于人世,就纷纷地来向他请教各种问题,怕以后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大家络绎不绝地来了,又络绎不绝地走了,孔门又恢复了往日的繁荣。因为来来往往的人太多,老师家的门槛都被磨平了。
  那些坏小子们,一定都没记住老师的话,走路的时候不要踩门槛。不过我也不去责怪他们,见到他们如此好学上进,我心里替老师也替他们高兴哩。
  子张来问老师怎样做才算是见事明白。老师说:“点滴而来、日积月累的谗言和切肤之痛般的直接诽谤,在你那里都行不通,那你可以算是见事明白了。点滴而来、日积月累的谗言和切肤之痛般的直接诽谤,在你那里都行不通,那你可以算是有远见的了。”
  通常我侍坐在老师身边,那是我作为高弟子特殊的待遇。没有人来求问的间隙,我也会问老师一些问题。有一次我他如何治理国家。
  老师说:“粮食充足,军备充足,老百姓信任政府。”
  我又问:“如果不得不去掉一项,那么三者中先去掉哪一项呢?”
  老师说:“去掉军备。”
  我又问:“如果不得不再去掉一项,那么这两者中去掉哪一项呢?”
  老师说:“去掉粮食。没有粮食,不过死亡。自古以来人总是要死的,如果老百姓对政府不信任,那么国家就无法存在了,跟死亡又有什么区别呢。”
  有个叫棘子成卫国大夫,那家伙总爱大放厥词。他有一次挖苦说:“君子只要具有好的品质就行了,要那些表面的仪式干什么呢?”
  我听了很是生气,就反过来挖苦他说:“真遗憾,夫子您这样谈论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本质就像文采,文采就像本质,是同等重要的。假若把虎豹和犬羊两类兽皮都拔除有文采的毛,那它们还有多大的区别呢?”
  那时候有若的名气已经很大了,他还参加了反抗齐国侵略的战争,立了不小的战功。鲁哀公很欣赏他,有什么问题都爱向他咨询。有一次哀公问有若:“年成不好,国家用度不够,该怎么办才好?”
  有若回答说:“为什么不实行彻法,只抽十分之一的田税呢?”
  哀公又问:“现在抽十分之二我还不够,怎么能实行彻法呢?”
  有若说:“如果百姓的用度够,您怎么会不够呢?如果百姓的用度不够,您怎么又会够呢?”
  我听说后对曾参说,有若可能是我们孔门里第一个经济学家,他最了解经世济用的学问了。曾参说他同意我的看法。
  “就像有若说的那样,如果对百姓征收过甚,这种短期行为必将使民不聊生,国家经济也就随之衰退了。我以前敬重有若,是因为他长得貌似老师。现在看来,他真是继承了老师的才具啊!”
  那时候子张求问老师:如何提高道德修养和、辨别是非迷惑?老师说:“以忠信为主,使自己的思想合于义,这就是提高道德修养了。爱一个人,就希望他长寿,厌恶起来就恨不得他立刻死去,既要他活,又要他死,这就是迷惑。正如《诗》中所说的:‘即使不是嫌贫爱富,也是喜新厌旧。’”
  我记得老师追随鲁昭公奔齐的时候,得蒙齐景公的延见。景公问老师如何治理国家,老师回答说:“做君主的要有君主的样子,做臣子的要有臣子的样子,做父亲的要有父亲的样子,做儿子的要有儿子的样子。”
  齐景公感叹说:“讲得好呀!如果君不像君,臣不像臣,父不像父,子不像子,即使粮食再多,我能吃得上吗?”
  可是齐景公却始终没成为一个好君主,他在齐国砍了太多人的脚丫子,导致了那么一个超级大国,有时候连作战的士兵都凑不齐了。如果不是这样,鲁国怎么能够与齐国抗衡呢?

  老师曾经夸奖子路这个人有侠义精神,他时常为人家排解纠纷。老师说:“使他人绝对信任、处置事情让人绝对信服,只靠片言只语就能够排解了法律纠纷的,恐怕只有仲由能做到吧。”
  子路待人是绝对的直率和真诚,没有说话不算数的时候。他的忠诚使他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值得信赖的人,最终也带给了他死亡的结局。别人都哀痛他的死,我却知道他最终以一场戏剧的死亡成就了自己的仁道。
  但老师判案却不像子路那样,他依靠的是道德、律法后的防患未然。他说:“审理诉讼,我同别人差不多。重要的是一定要使诉讼根本不曾发生才好!”
  子张问老师如何理政。老师说:“居于官位不懈怠,执行政令要忠实。”
  虽然对每一个学生都采取针对性教导,但有一句老师却是反复教导给我们:“君子广泛地学习文化,以礼节加以约束,就不至于离经叛道了。”
  这话我记不清他对我们说了多少次,每一次听到,我都觉得像是晴天中的霹雳,令我悚然地悸动。
  老师说:“君子成全别人的好事,而不促成别人的坏事。小人则与此相反。”我这一生拥有数不清的财富,也曾掌握过一个国家的最高权力,却不敢有丝毫的僭越。
  我牢记着老师的教诲,成人之美而不成人之恶。我想财富的惟一价值,在于它可以帮助到需要获得帮助的人。有一天我能做到这样子,我就可以心满意足地离开这个世界了。

  季康子有一天来问老师如何治理国家。老师回答说:“政就是正的意思。您本人带头走正路,那么还有谁敢不走正道呢?”
  季康子是季桓子的儿子。哀公三年的秋天,季桓子病重了,他乘着辇车望见鲁城,感慨地长叹一声说:“从前这个国家几近兴旺了,因为我得罪了孔子,所以没有兴旺起来。”他回头又对季康子说“我要是死了,你一定会接掌鲁国的政权佐助国君;你佐助国君之后,一定要召回孔子。”
  过了几天,季桓子死了,季康子继承了他的职位。丧事办完之后,想要召回孔子。大夫公之鱼说:“从前我们在定公时曾经任用过他,没能有始有终,最后被诸侯耻笑。现在你再任用他,如果也不能善终,还会再次招来诸侯的耻笑。”季康子问:“那么召谁才好呢?”公之鱼说:“一定要召冉求。”于是就派人召回了冉求。②老师虽然失去了相鲁的机会,但季康子却记住了父亲的话,有事没事总爱向老师咨询。
  当季桓子葬礼的时候,我们很多人去观礼。季康子只穿了丧亲十一个月后才可穿的练服而没有穿孝服,子游就问老师:“已经穿了练服,可以除掉孝服吗?”老师说:“不穿孝服就不能会见宾客,凭什么除去孝服?”前去吊丧的鲁国大夫也都穿着朝服。子游又问老师:“这合乎礼仪吗?”老师闭口不回答他。第二天他又问同样的问题,老师说:“从季桓子刚死就已不合乎礼仪了,不过挂羊头卖狗肉罢了,怎么能算得上吊丧。这样的事情你用得着怀疑吗?”③
  季康子虽然不大懂得礼仪,也不会恪守礼的精神,但他苦于盗贼太多,就前来问老师该怎么办。老师回答他说:“假如你自己不贪图太多财利,即使奖励偷抢,也没有人会这么干。”
  季康子又问老师如何治理政事,说:“如果杀掉无道的坏人来成全有道的好人,怎么样?”
  老师委婉地规劝他说:“您治理政事,哪里用得着杀戮的手段呢?您只要想把国家搞好,老百姓也会跟着好起来。在位者的品德好比风,在下的人的品德好比草,风向哪边吹,草就向哪边倒。”
  子张老爱问一些欠揍的问题。有一次他问老师:“士怎样才可以叫做达?”
  老师反问道:“你说的达是什么意思?”
  子张答道:“在朝廷里为官要有名望,在大夫封地里也要有名声。”
  老师说:“这只是虚假的名声,是闻而不是达。所谓达,那是要品质正直,遵从礼义,善于分析别人的话语,观察别人的脸色,经常想着谦恭待人。这样的人,就可以在君国的朝堂上和大夫的封地里通达。至于有虚假名声的人,只做到了闻,只是外表上装出仁的样子,行动上却违背了仁,自己还以仁人自居不惭愧。但他无论在君国的朝堂上和大夫的封地里都必定只会骗取到名声。”
  樊迟虽然愚钝一些,却不像子张那家伙那般功利。他更关心如何提高自己的修养,找到一个完整的自己。他有一次陪着老师在舞雩台下散步,边走边问:“请问怎样提高修养?怎样改正自己的邪念?怎样辨别迷惑?”
  老师说:“问得好!先努力致力于事,然后才有所收获,不就是提高品德了吗?检讨自己的邪念,不就能够消除邪念了吗?由于一时气愤,就忘记了自身的安危,以至于牵连亲人,这不就是迷惑吗?”
  樊迟也问什么是仁。老师说:“爱人。”樊迟又问什么是智,老师说:“善于鉴别人物。”樊迟还是不明白。老师说:“选拔正直的人,罢黜邪恶的人,这样就能使邪者归正。”
  樊迟退出来,见到子夏说:“刚才我见到老师,问他什么是智,他说‘选拔正直的人,罢黜邪恶的人,这样就能使邪者归正。这是什么意思?”
  子夏说:“这话说得多么深刻呀!舜有天下,在众人中逃选人才,把皋陶选拔出来,不仁之人就被疏远了。汤有了天下,在众人中挑选人才,把伊尹选拔出来,不仁之人就被疏远了。”
  子夏是聪颖的。

  在我的一生中,老师是惟一能使我在寒冬夜行中感到温暖的人。他是我至亲至爱的长者,是我生命中的烛光,在每一次黑暗时刻,每一次我需要他引导的时刻,他总会准时出现。
  有一次我问老师该怎样对待朋友。老师说:“忠诚地劝告他,恰当地引导他,如果不听也就罢了,不要自取其辱。”
  我被深深地感动了。老师知道我外交于各个国家,性格又豪爽,一定会有各种各样的朋友,倘若有的朋友犯了错误,我会坦诚布公地劝导他,推心置腹地讲明利害关系。但若他坚持不听,老师又没教导我该如何处置,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能够称得上真朋友的,怕是只有有若和曾参吧。曾参到草庐看望我的时候曾对我说:“君子以文章学问来结交朋友,依靠朋友帮助自己培养仁德。”
  我牵着他的手说:“我正是依靠着你才培养了仁德。”
  他反过来紧握着我的手,说:“我也是。”
  我们就那样紧紧地握着,一直到夕阳慢慢地落下了山,星斗慢慢地升上了天空,都不舍得分开。
  我的好兄弟。
  曾参。有若。颜渊。
  我的好兄弟。

  附录:颜渊十二
  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颜渊曰:“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
  仲弓问仁。子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仲弓曰:“雍虽不敏,请事斯语矣。”
  司马牛问仁。子曰:“仁者其言也讱。”曰:“其言也讱,斯谓之仁已乎?”子曰:“为之难,言之得无讱乎?”
  司马牛问君子。子曰:“君子不忧不惧。”曰:“不忧不惧,斯谓之君子已乎?”子曰:“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
  司马牛忧曰:“人皆有兄弟,我独亡。”子夏曰:“商闻之矣: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无兄弟也?”
  子张问明。子曰:“浸润之谮,肤受之愬,不行焉。可谓明也已矣。浸润之谮肤受之愬不行焉,可谓远也已矣。”
  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
  棘子成曰:“君子质而已矣,何以文为?”子贡曰:“惜乎!夫子之说,君子也。驷不及舌。文犹质也,质犹文也。虎豹之鞟,犹犬羊之鞟。”
  哀公问于有若曰:“年饥,用不足,如之何?”有若对曰:“盍彻乎?”曰:“二,吾犹不足,如之何其彻也?”对曰:“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
  子张问崇德、辨惑。子曰:“主忠信,徙义,崇德也。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
  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得而食诸?”
  子曰:“片言可以折狱者,其由也与?”子路无宿诺。
  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
  子张问政。子曰:“居之无倦,行之以忠。”
  子曰:“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
  子曰:“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
  季康子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
  季康子患盗,问于孔子。孔子对曰:“苟子之不欲,虽赏之不窃。”
  季康子问政于孔子曰:“如杀无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对曰:“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
  子张问:“士何如斯可谓之达矣?”子曰:“何哉,尔所谓达者?”子张对曰:“在邦必闻,在家必闻。”子曰:“是闻也,非达也。夫达也者,质直而好义,察言而观色,虑以下人。在邦必达,在家必达。夫闻也者,色取仁而行违,居之不疑。在邦必闻,在家必闻。”
  樊迟从游于舞雩之下,曰:“敢问崇德、修慝、辨惑。”子曰:“善哉问!先事后得,非崇德与?攻其恶,无攻人之恶,非修慝与?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亲,非惑与?”
  樊迟问仁。子曰:“爱人。”问知。子曰:“知人。”樊迟未达。子曰:“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樊迟退,见子夏。曰:“乡也吾见于夫子而问知,子曰,‘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何谓也?”子夏曰:“富哉言乎!舜有天下,选于众,举皋陶,不仁者远矣。汤有天下,选于众,举伊尹,不仁者远矣。”
  子贡问友。子曰:“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无自辱焉。”
  曾子曰:“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

[注释:]
①《左传》定公十五年。
②《史记•孔子世家》。
③《孔子家语•曲礼》。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3-28 16:03:48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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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9 15:07:49 | 只看该作者

子路十三

  我要为老师雕刻第十三座木像。我的老师是一个奇男子,人们都叫他孔子。

  诸侯的使者不停地往鲁城来,他们有各种各样的奇怪想向老师咨询。哀公元年的时候,吴王夫差就曾派了使者来问大骨的事。
  那时候他们攻打越国,把越国的国都会稽摧毁了,得到一节骨头,有一辆车长。他们从来没见过这么长的骨头,既新奇又恐惧,不敢处置,怕遭到上天的诅咒。夫差听说老师是个博学的人,就派了使者赶到鲁城。
  吴国的使者向老师馈赠了礼物,老师收取了。等待他们宾主礼仪结束了,进行筵宴的时候,使者就叫人搬着那大骨来问老师:“什么骨头最大?”
  老师说:“当年大禹召集群神到会稽山,防风氏迟到,大禹就把他杀死并陈尸示众,他的骨头一节就有一车长,这就是最大的骨头了。”
  吴国的使者又问::“那神又是谁呢?”
  老师说:“山川的神灵能兴云致雨足可造福天下,负责监守山川按时祭祀的就是神。守土地和谷物的就是公侯,他们都隶属于王者。”
  吴使又问:“防风氏是监守什么的?”
  老师说:“汪罔氏的君长监守封山和禺山一带的祭祀,是釐姓。在虞、夏、商三叫汪罔,在周叫长翟,现在叫做大人。”
  吴使又问:“人的身高有多少?”
  老师回答说:“僬侥氏身高三尺,是最矮的了;高的不过三丈,数得上是最高的了。”
  吴国使者听了之后说:“真是了不起的圣人呀!”①

  时间流逝得真快,转眼到了哀公二年,老师已经五十九岁了。他对于诸侯馈赠的礼物越来越没兴趣,也厌倦了他们派来的使者。他希望得到他们对他的召见,许以整个国家,恢复正常的秩序。
  他在鲁国已经恢复了正常的生活,但是鲁国和整个天下都还没有恢复正常的秩序。老师所面对的这个天下,依旧是一个病入膏肓的男子,濒近了死亡。
  老师听说听说晋国的赵简子是一个有作为的人,他便再次启程离开鲁国,想去拜访赵简子。他想去陌生的国度推销自己的言语和思想,借着最后的周礼的光亮,谈论着天下的新闻,微妙地建立和摧毁某些信仰。
  他并不知道,那是一次危险的推销计划,几乎没有任何成功的可能:他带着我们到了到了黄河边,对岸就传来了贤人窦鸣犊、舜华被杀的消息。
  他并不知道,赵简子那时候已经野心勃勃地想图谋整个天下。赵简子甚至为自己制定了确切的计划,说是“晋国有窦鸣犊、舜华两个贤人,鲁国有孔丘一个贤人。我如果把这三个人都干掉了,这天下差不多就是我的了”。
  他征召了窦鸣犊、舜华两人,将国家的政务交给了他们,然后寻了他们一个莫须有的过失,把他们两个给杀了。他还派了使者到鲁城去请老师到晋国去②。老师赶到黄河边上的时候,他的使者也正在路上。老师就这样与赵简子的阴谋擦肩而过了。
  老师面对黄河感慨地叹息着:“壮美啊黄河水,浩浩荡荡多么盛大,我所以不能渡过黄河,也是命运的安排吧!”
  我和子路两个人赶上前去:“冒昧地请问老师,这话是什么意思?”
  老师:“窦鸣犊、舜华两个人,都是晋国有才德的大夫。当赵简子还没有得志的时候,是依靠这两个人才得以从政的;等到他得志了,却杀了他们来执掌政权。我听说过,一个地方剖腹取胎杀害幼兽,麒麟就不到它的郊野;排干了塘水抓鱼,那么龙就不调合阴阳致雨了;倾覆鸟巢毁坏鸟卵,凤凰就不愿去那里飞翔。这是为什么呢?君子忌讳伤害他的同类。那些鸟兽对于不义的行为尚且知道避开,何况是我孔丘呢!”
  于是老师便回到老家陬邑休息,创作了《陬操》的琴曲来哀掉窦鸣犊、舜华两们贤人。他随后又回到卫国,寄住在蘧伯玉家。③
  鲁国和卫国两位贤明的君子再一次相逢了。那时候卫国的局势已经岌岌可危,赵简子的兵马已经陈列在了边境上,随时可能攻击过来。
  赵简子派了一个叫史默的人到卫城刺探情报,史默回去后对赵简子说:“现在卫国的是蘧伯玉为相,史鳅为副相。孔子是卫国的国宾,子贡在他和卫君面前往来沟通。”赵简子没敢轻举妄动,卫国才得以逃过一场惨烈的战争。
  然而老师却始终不见用于卫国。灵公的身体越来越差,脑子也越来越迷糊,两眼昏花地连个人都看不清了。但是他还是不忘记向老师咨询一些征伐的事情。老师实在不爱搭理他,就用其他的答案敷衍他。
  不久之后,这个活宝君主就死了,出公即位了。老师离开了卫国,继续了自己精神的流浪之旅。

  我们流浪的旅程是这样安排的。我们计划离开卫国后到宋国去,经由宋国到郑国,然后在陈国做短暂的停留。如果老子正在家乡安养,老师会与他进行思想的交流,争论一番,互相指责一下,然后哈哈大笑,拥抱在一起。
  我想像这旅程会充满甜美的回忆,是一次宏伟壮观的思想之旅。然而现实却打碎了我的幻想。
  现实总是血淋淋的、赤裸裸的,让人们心惊胆战。
  我们的车队离开卫城,没过多久就到了宋国。我前面说过,老师在那里多嘴多舌地说了几句令宋司马桓魋很不开心的话,招致了那个二愣子的憎恶。他便威胁要把老师干掉,还凶神恶煞般地把我们习礼的大树给砍掉了。不过,我们还是安全地脱身了。
  不久之后,我们离开了宋国,到了郑国境内。我们以为这下子安全了,不想却发生了一件大事情:我们把老师给丢了!
  我们四处寻找我们的老师,找了整整一天都没有找到。我们沮丧极了,都觉得自己充满了罪恶,是这世界上最不可原谅的人。
  不成想,傍晚时分,我们在郑城城郭的东门找到了老师。我看到他熟悉的身影时,眼泪刷地流了下来。我也看到子路他们,也都涕泗横流着。
  老师没有对我们说起他与我们走失之后发生的事情。我却告诉了他一件可笑的事。
  我出去寻找他的时候,四处向人打听。有一个人对我说:“有一个人独立在城郭东门。他的额头像唐尧,脖子像皋陶,肩膀像郑子产,可是从腰部以下比禹短了三寸,一副狼狈不堪、没精打采的样子,真像一条丧家犬。”
  我把这原话对老师说了。我想他一定会生气,却没想到老师竟然笑了起来:“他形容我的相貌,不一定对,但说我像条丧家犬,对极了!对极了!”④
  我们继续沿着既定的路线往前走着,也记不得到底走了多远,走了多长时间,我们才从郑国到了陈国。我们寄住在陈国大夫司城贞子家里,那是一个好人,对我们照顾得无微不至。
  老师盘桓在陈国的第一年里,他先是去拜会了老子。那时候老师对《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已经有了深入研究,他自觉已经理解了其中的道理,然而他周游各国,讲解先王的道理,阐扬周公、召公的业绩,却没有被一个君主所取用。他向老子感叹道:“太难了!是这些人难以说服呢?还是道理难以讲明呢?”
  老子劝他说:“《六经》只不过是先王的陈迹,并不是所迹之道;你之所以不遇于诸侯,并不是道之不是,而恰恰是因为你并没有得道。你要知道,本性不可改变,天命不可变更,时间不可止留,大道不可闭塞。”
  老师谦逊地接受了老子的批评,却依旧固执己见。他们照例谁也没有说服谁,在争吵、拥抱之后又匆匆地挥泪话别了。
  夏天很快就到了。鲁国有人带来消息说五月二十八那天,司铎官署发生了大火灾,幸得南宫敬叔救治得力,才没酿成大的灾祸。老师非常担心,说:“大火怕是殃及桓公、僖公庙吧?”后来我们知道,一切果然如老师担心的那样。
  这一年年底的时候,吴王夫差伐陈,取三邑而去。他对越王勾践的征讨也到了决定性的时刻,最终大败勾践于会稽,越国看起来差不多已经完蛋了。

  虽然困厄重重,但这思想的旅途还是愉悦的,至少为我们提供了足够的时间,向老师求问学问和人生的道理。不过总是子路和我,因为老师驾车,又前前后后地驱驰着,近水楼台先得月。
  子路有一天一边驾车一边问老师怎样理政。老师对他说:“你要先天下之忧而忧,事事做在老百姓之前,给他们带头,使他们勤劳。”子路请老师多讲一点。老师却只说了一句:“永远不要懈怠!”
  我记得冉雍做季氏家臣时也曾问老师如何理政,老师的回答却是:“要为负责具体事务的官吏带头,让他们各司其职、各负其责,赦免他们的小过失,不计较他们的小过错,将优秀的人才选拔出来、提拔起来。”
  冉雍又问:“如何识别优秀人才而把他们选拔出来呢?”
  老师说道:“选拔你所了解的,至于你不了解的贤才,别人难道还会埋没他们吗?”
  自从卫灵公死了、卫出公即位之后,他与父亲之间蒯聩的战争就爆发了。那是一场谁也无法做出清晰判断的战争,没有谁能够说自己站在正义的一方,也没有谁能够代表公道。
  作为卫君的出公是一位不赖的君主,比他爷爷灵公要好很多。他年轻有为,也算得上目光如炬。他想起用老师。有时候他心中的烦恼实在解决不了了,痛苦郁结得实在太深了,他甚至想把整个国家交给老师,自己连国君都不干了,让老师当这个国君去。我们都知道这回事,却不清楚老师的打算。
  子路就问老师:“卫国国君等着您去治理国家,您打算先做哪些事情呢?”
  老师说:“首先必须正名分罢!”
  子路说:“有这样做的必要吗?您太不合时宜了,竟然迂腐到了这种地步!名分不过是个用词,又何必纠正呢?”
  老师骂道:“仲由,你真粗野啊!君子对于他所不懂的事情,总是采取存疑的态度,你怎么能乱说话呢!名分不正,言语就不能顺理成章。言语不顺理成章,事情就不大可能搞好。事情搞不好,礼乐制度就兴盛不起来。礼乐制度不能兴盛,刑罚也就不会得当。刑罚不得当,百姓就会惶惶不安,不知如何是好,连手和脚放在哪里都搞不明白了。所以,君子一定要定下一个名分,必须能够说得明白,说出来一定能够行得通。君子对于自己的言行,是从不马马虎虎的。”
  老师有时候看起来是很迂腐,他要任何的事情都有一个名分。正名,在他看来就是这天下的一切。齐景公向他问政的时候,他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是正名,今天他对子路所说的一切也是正名。
  我记得以前他曾经和季氏有过一场小小的冲突。有一次他和季氏一起讨论政务,季氏的家臣从外面匆匆进来了,劈头盖脸地就汇报说:“国君派人来向我们借马,借不借给他?”老师马上就纠正说:“我听说,国君从臣子那里要东西叫取,不叫借。”季氏赶忙对家臣说:“从今以后,国君来要就叫取,不要叫借,你要记住了!”老师也趁机教育他:“纠正了借马的话,也就能够定下君臣之间的大义了。”⑤
  老师喜欢学生们向他询问如何成就自己的品行,如何形成完整的人格,如何治理好国家,如何辅佐好君王。他甚至可以接受学生们问他如何获取俸禄,如何用兵作战,却无法容忍樊迟问他如何种庄稼。
  但他还是问了。
  老师不想回答他,就敷衍说:“我不如老农民。”
  樊迟不死心,又问如何种蔬菜。
  老师有些生气了:“我不如老菜农!”
  樊迟一看气氛不太对,就赶紧向老师打了个报告,跑了出去。
  等樊迟跑出去了,老师就开始骂他:“樊迟这个混小子!真是个混球!在上位者只要重视礼的精神,老百姓就不敢不敬畏;在上位者只要重视义的精神,老百姓就不敢不服从;在上位的人只要重视信的精神,老百姓就不敢不用真情实意对待你。要是做到这样,四面八方的老百姓就会背着自己的小孩来投奔,哪里用得着自己去种庄稼呢?”
  老师骂樊迟,只是恼怒他不关心真正的大道而迷恋于细枝末节。樊迟并不是那种让他无可奈何的人,他是个求学上进的好人。老师时常感慨的是那些不学无术、始终抓不住原则的人。
  “有些人,把《诗》三百篇背得很熟,让他处理政务,却一窍不通;让他当外交使节,不能独立地办交涉。就算他背得再多,又有什么用呢?”
  那时候卫出公的使者真是够辛苦的,他们常常带着出公的命令,往返在卫城和我们的驻地之间。他们带来了出公向老师咨询的各种问题。
  有一次出公让他们问老师如何才能成为一位好君主。老师给他的答复是:“一个在上位的人,自身正了,即使不发布命令,老百姓也会去干,自身不正,即使发布命令,老百姓也不会服从。”
  还有一次,他派人来问卫国和鲁国政务的差异。老师的答复是:“鲁国是周公旦的封地,卫国是康叔的封地,周公旦和康叔是兄弟。如今鲁卫两国的政事颇为类似,就像兄弟一样差别不是太大。”
  还有一次,出公派人来问卫国大夫公子荆是个怎样的人。老师的评价是:“他善于管理经济,居家理财。刚开始有一点,他说:‘差不多也就够了。’稍为多一点时,他说:‘差不多就算完备了。’更多一点时,他说:‘差不多算是完美了’。”
  出公的使者回到卫城后,禀报出公说:“孔子说公子荆不贪污、不奢侈,是位君子。”
  如果没有父子相争的事情,卫国现在真可谓是一个君子之国。灵公还没死、出公尚未即位的时候,老师带着我们到卫国,冉有为他驾着车。老师看到卫城里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就感慨说:“人口真多啊!”
  冉有问:“人口已经够多了,还要再做什么呢?”
  老师说:“使他们富裕起来。”
  冉有问:“当他们富裕之后还要再做些什么?”
  老师说:“对他们进行教化。”
  冉有与子路一样,是政事科的高才生,也是老师的得意弟子。如果不是因为他帮助季氏聚敛财富,老师一定深以他为骄傲。
  我们曾经私底下议论,一个国家要是交到老师手中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们甚至偷偷摸摸地设下赌局,开了盘口。有一天我们终于从老师那里套出了答案:“假若有国君请我去主持国政,一年就可以搞得差不多了,三年就会见大的成效。”
  我赢了。就连赌博,我的运气也是那么好。
  我大概是惟一洞悉老师内心的学生,因为我心中将他尊为圣贤,却用一位男子的心去揣摩他。我甚至知道他治理一个国家的最高境界,因为很久以前就曾感慨过:“善人治理国家,经过一百年,也就可以消除残暴,废除刑罚杀戮了。这话说得真对呀!”他还说:“假若有王者兴起,也一定要三十年才能实现真正的仁政。”
  至于老师他自己从政,或是我们这些学生从政,他认为并不是什么难事。他说过:“如果端正了自身的行为,管理政事还有什么困难呢?如果连本身行为都不能端正,又怎能使别人端正呢?”
  多年后,老师老了,回到了鲁国,成了国老。我们每天办完了公事都去向他汇报,还陪他说说话,一起用晚饭。他喜欢这种热闹。
  有一次冉有退朝回来,老师问他:“你今天为什么回来得这么晚呀?”
  冉求说:“我有政事缠身。”
  老师说:“别吹大牛了,恐怕只是一般事务吧?如果有政事,虽然国君不用我了,我也会知道的。”
  冉有不好意思,红着个脸说:“什么也瞒不过老师。”
  老师从来就不是未卜先知的人,尽管他已经精通了《易》。但是他洞悉国家运作的道理,把握了内中最不为人所知的原则。
  只有定公一位君主可以起用老师。可惜他也不能为这份君臣的情义求得一个善始善终的结局。我记得定公有一次曾问老师:“一句话就可以使国家兴盛,有这回事吗?”
  老师回答说:“怕是不大可能吧。说话不大可能这样简单机械。不过,有一些话还是很有道理的。人家都说:‘做君上很难,做臣子也不容易。’假若知道了做君上很难,自然就会谨慎地去面对,这不近乎一句话便使国家兴盛吗?”
  定公又问:“一句话可以亡国,有回事吗?”
  老师回答说:“怕是不大可能吧。说话不大可能这样简单机械。不过,有一些话还是很有道理的。人家都说:‘我做君主并没有什么别的快乐,只是说什么话都没有人敢违抗我。’假若说得正确而没有人违抗,不也挺好吗?假若说得不对而没有人违抗,那不就近乎一句话便亡国了吗?”
 
  我们继续在陈国盘桓着。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
  春天的草,夏天的荷,秋天的风,冬天的雪。然后春天又到了,草又青了,春雷又惊醒了蛰伏了一季的虫子,雨水又来了。又一年。
  陈湣公对老师还算礼遇,却也不起用他。他只是遇到疑难的时候向老师咨询一下,然后便将老师闲置着。
  有一天,许多只隼落在陈国的宫廷中死了,楛木做的箭穿在身上,箭头是石头制做的,箭长一尺八寸。陈湣公派使者向老师请教,老师说:
  “这些隼是从很远的地方飞来的,箭是肃慎部族的箭。从前武王伐纣灭商,沟通了与各少数民族的联系,让九夷百蛮各族都贡献各自的地方特产,叫他们不能忘记自己的职责和义务。于是肃慎部族献来楛木做的箭和石头制作的箭头,长一尺八寸。武王为了显示他的美德,就在箭上刻下‘肃慎国进贡之箭’分给长女太姬,后来太姬嫁给了虞胡公,虞胡公又封在陈国。当初王室分珍宝玉器给同姓诸侯,是为了表示重视亲族;把远方的贡品分赠给同姓诸侯,是为了表示重视亲族;把远方的贡品分赠给同姓诸侯,是为了让他们不要忘服从周王朝。所以把肃慎部族的箭分给陈国。”
  陈湣公听了叫人到过去收藏各方贡物的仓库中去找一找,果然在一只金子打造的盒子里找到了这种箭。⑥
  那时候季康子准备召老师回鲁主持国政,因为有人反对而作罢。他征召了冉有回去。老师听说后也很高兴,觉得鲁国终于要重用冉有了,自己也萌生了归意。他对着冉有高喊着:“回去吧!回去吧!一刻也不要停留,赶紧走吧!”冉有就回去了鲁国。我知道老师思念家乡想回去,就在送别冉有时,叮嘱他一些“你回去后要是被重用了,要记着把老师请回去”之类的话。
  老师在陈国一共住了三年,这三年他过得不怎么开心。那时候正好是晋国、楚国在争霸,陈国夹在两国之间,遭到他们的轮番攻打。后来吴国也参与了进来,经常从陈国掠夺城市、土地和人民。
  老师觉得陈国实在呆不下去了,就与陈湣公告了个别,和司城贞子那班朋友一起道了声“珍重”和“后会有期”,就匆匆离开了陈国。

43
 楼主| 发表于 2007-3-29 15:08:45 | 只看该作者

  我们的车马又从陈国出发了。
  我们继续着我们的旅行,也继续着我们的灾难。
  我们往蔡国走去。
  蔡国并不是一个安宁的地方,那里最近也陷入到了是非之中。
  那时候蔡国已经由负函迁都到州来,以前就坚决反对迁都的人意见还是很大,因为他们是被蔡昭公骗着迁了都。恰好吴国召蔡昭公去,蔡昭公打点好行装准备上路。那些被他欺骗过的大臣们担心他又要借机玩迁都的游戏,就准备将他给干掉。他们委派了公孙翩,让他在路上把蔡昭公给射死了⑦。
  蔡昭公的迁都游戏于是就结束了。但是蔡国的灾难还没有终结。紧接着楚军就来侵犯蔡国。老师带着我们一到蔡国,便遇到了这场内乱。到了秋天,齐国方面也有消息传来,说是齐景公死了。
  老师在蔡国马马虎虎地凑合了将近一年的时间,觉得这地方实在是个是非窝,不是人呆的地方,更不是君子的居所,就带着我们又上路了。
  下一站,是楚国的的叶地。
  叶公是个好人,我以前说过,他爱好一切关于龙的雕刻和传说,但真龙从天上降临的时候却把他给吓坏了。人们说他虚伪,事实却非如此。
  我所知道的叶公有着与众不同的的审美爱好。他热爱着一切想像中的事物。龙是他的偶像,而不是他的目标。他喜欢它们的面具,但无法接受面具变成脸孔。他觉得那种突然降临的真实破坏了一切虚构的美感,使想像的空间遽然而逝,失去了恒久的效力。
  我对这个生活在自我设计中的男人表示了敬意。我没有像对待其他诸侯公卿那样送一些财货给他,那是对他美好情操的一种侮辱。我送了他一只卫国的芦苇制成的笛子,并且亲自为他吹奏了美妙的曲子。
  叶公向我展示出了发自内心的愉悦。这个人把他一生各种幸运的境况都浮现在他微胖的脸上,他淡淡的笑容就像是献给自己虚幻的理想世界的祭品。
  这个温雅的理想主义者腿脚不好,却常常一瘸一拐地到客栈中去看望我,向我解释他对音乐的所有领悟。我不希望他持久地跌落到对音乐的迷恋中,就带他去与我的老师进行历史性的会晤。
  对不起,我总喜欢用“历史性会晤”一词,尽管很多时间它并不真是历史性的,甚至对于历史没起到任何作用,但是对我来说,我的老师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历史性的。
  我引导叶公向老师问政。叶公很优雅地接受了我的建议。他就向老师问政。老师对他说:“使近处的人高兴,使远处的人来归附。”
  这是一个缠绵悱恻的答案,充满了无尽的想像空间,既有真实性的陈述,又有虚构的梦幻世界。叶公显然对这样一个答案非常满意,他甚至表示出了极大的热情,愿意按照老师的教导去进行完整的实施。
  多年之后,子夏出任了鲁国莒地的行政长官,他也向老师问政。老师对他的答复却不像对叶公的答复那样充满虚构和想像的美感:“不要图快,不要贪求小利。图快反而达不到目的,贪求小利就做不成大事。”
  那时候叶公对老师和我都充满了不尽的热切希望,他几乎每天都会准时地前来造访。他把这样的准时出现定义为习惯,我对它的描述则是“生命的某种激动”。他显然更喜欢我的这种说法,后来就把习惯变成了每天的生命的某种激动。
  有一天叶公跑来告诉老师:“我的家乡有个坦白率直的人,他父亲偷了人家的羊,他就把他父亲告发了。”
  老师说:“我们那里坦白率直的人和你家乡坦白率直的人不一样:我们那里父亲为儿子隐瞒,儿子为父亲隐瞒。我觉得率直就在其中。”
  叶公瞪大了眼睛,咂吧着嘴。他的眼睛茫然没有神采,像是空旷浩淼的天空,充满了无穷无尽的隐喻。他那种茫然的眼神让我感动,使我都不忍心打破他的安详宁静。

  樊迟终于不再向老师问如何种庄稼和蔬菜了,他学会了问一些高明和高尚的话题。他跑来向老师打听怎样才能达到仁的境界。老师对他的转变非常满意,就对他说:“平常在家规规矩矩,办事认认真真,待人忠心诚意。这样的品德即使到了夷狄之地,也不可背弃。” 樊迟高高兴兴地跑了出去,他不再惶恐了。
  我一直梦想做一名真正的士。我希望自己能够拥有真正的节操,形成真正的自我,塑造一个完整的品格。我问老师:“怎样才可以叫做‘士’呢?”
  老师说:“自己行事时有羞耻之心,出使外国能够很好地完成君主给付的使命,这样的人就可以叫做‘士’了。”
  我又问他:“请问次一等的呢?”
  老师说:“宗族中的人称赞他孝顺父母,乡里人称他恭敬尊长。这样的,算是次一等的‘士’。”
  我又问他:“请问再次一等的呢?”
  老师说:“说到一定做到,做事一定坚持到底。不问是非黑白固执己见的,那是混球啊!不过倘若能做到这点,也可以算是再次一等的士了。”
  我又问:“现在的执政者,您看怎么样?”
  老师说:“唉!这班器量狭小的人算得上什么呢?他们连混球也不如啊!”
  老师并不十分地讨厌混球,他知道混球比那些伪君子要好上很多。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他们能够真心地对待朋友,对生活和生命充满了希望,这样的混球也是令人尊敬的。
  老师说:“得不到奉行中庸之道的人和他交往,只能与狂者、狷者相交往了。狂者敢作敢为,狷者有所为有所不为,是不干坏事的。”
  我知道,狂狷之士,就是老师说的那些混球。其实,我的一班同学之中就有不少这样的混球,琴张是个混球,曾点是个混球,牧皮是个混球。这些混球是多么可爱啊!
  我们生活在叶地。我们在这里时常能听到各种各样的谚语。有一次老师对我说:“南方人有句话说:‘人假若没有恒心,连巫医都做不了。’这句话说得真好啊!”
  “《易》的恒卦爻辞说:三心二意、翻云覆雨,免不了要招致羞辱。”老师说:“这句话是说,没有恒心的人不必去占卦了。”
  我们几乎每天都在讨论什么人是君子,什么人是小人。我们各执一词、莫衷一是,但是老师却只对我们说:“君子用正确的意见纠正别人错误的意见,讲求和谐而不同流合污,使一切都恰到好处,不肯盲从附和。但是小人呢?小人只是盲从附和,却不肯表示自己的不同意见;他们只追求表面的和谐,其本质不过是同流合污罢了。”
  我曾问老师:“如果有一个人,满乡的人都喜欢他、夸赞他,这个人怎么样?是君子吗?”
  老师说:“还不能肯定他的品行。”
  我又问:“如果有一个人,满乡的人都厌恶他、憎恨他,这个人怎么样?是小人吗?”
  老师说:“还不能肯定他的坏。最好是满乡的好人都喜欢他、夸赞他,满乡的坏人都厌恶他、憎恨他。这样的人,我们就知道他一定是个仁人了。”
  我们后来对君子、小人的争论结束了,以至于我们有好几年的时间都不再谈起这个话题。争论结束的原因是老师给我们的争论下了结论,我们的莫衷一是不再是某种迷惘和疑惑,而变成了清晰和真实。
  老师告诉我们君子和小人之间的差异,他说:“为君子办事很容易,但很难讨得他的喜欢。不按正道去讨他的喜欢,他是不会喜欢的。但是,当他用人的时候,总是量才而用。为小人办事很难,但要讨得他的喜欢却很容易。即使不按正道去讨他的喜欢,也会得到他的喜欢。但等到他用人的时候,却是百般挑剔、求全责备。”
  老师说:“君子安静坦然而不傲慢无礼,小人傲慢无礼而不安静坦然。”
  我所知道的君子一定是仁人。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老师之外,我还没见到真正的仁人。老师说:“刚强、果决、质朴而言语谨慎,有这四种品德的人接近于仁。”
  这样的人,颜渊或许算吧,子路或许算吧,曾参或许算吧,有若或许算吧,冉雍或许算吧,我呢?勉强也可以算吧。可是我们只是努力地去靠近仁的境界,无限地去接近仁。我们从来没有像老师那样,将自己变成了仁。
  我们如果能够将自己变成的某种人,只能叫做“士”。
  子路问过老师:“怎样才可以称为士呢?”
  老师说:“互助督促勉励,相处和和气气,可以算是士了。朋友之间互相督促勉励,兄弟之间相处和和气气。”
  这是我们可以达到的境界,却依旧需要我们花费毕生的时间。

  战争还在继续。吴国和越国已经惨烈地结束了经年战争的上半段,但楚国和晋国依旧在争霸。夹在中间的这些小国,像陈国和蔡国,还有曾经辉煌过的郑国,艰难地保全着自己。那些诸侯们,他们自己都不知道哪一天就会失去了自己的君位;他们自己都不知道哪一天自己就会灭亡了整个国家。
  但是没有人起用老师。他们以为老师是个迂腐的儒者,却不知道老师从来不反对用军事手段解决某些问题。他只是坚守着自己的原则。那原则就是:
  “善人教练人民达七年之久,也就可以叫他们去当兵打仗了。”
  “但是如果不先对老百姓进行作战训练,这就叫抛弃他们。”
  他们错过了这世界上最好的国相,也就错过了使整个国家重新兴盛的机会。等到时间推移,他们会一个个慢慢地灭亡。
  再待时间的推移,他们又会慢慢地灭亡。
  最终,中国又变成了中国,变成了一个国家的中国。
  他们会用我老师的学说治理国家。
  可是,我的老师却看不见了。
  现在,我的老师只能在叶地带着我们一起面对着叶公空洞的眼神,陪伴着他一起在物外神游着。我们都看着空洞的天空、空洞的风、空洞的雨、空洞的花草树木、空洞的战争、空洞的邦国、天下和世界。
  我们在虚构的、美妙的、假设的情绪和审美中,空洞着。

  附录:子路十三
  子路问政。子曰:“先之,劳之。”请益。曰:“无倦。”
  仲弓为季氏宰,问政。子曰:“先有司,赦小过,举贤才。”曰:“焉知贤才而举之?”曰:“举尔所知。尔所不知,人其舍诸?”
  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子曰:“野哉由也!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
  樊迟请学稼,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迟出。子曰:“小人哉,樊须也!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
  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
  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不正,虽令不从。”
  子曰:“鲁卫之政,兄弟也。”
  子谓卫公子荆,“善居室。始有,曰:‘苟合矣。’少有,曰:‘苟完矣。’富有,曰:‘苟美矣。’”
  子适卫,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
  子曰:“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
  子曰:“善人为邦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矣。诚哉是言也!”
  子曰:“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
  子曰:“苟正其身矣,于从政乎何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
  冉子退朝。子曰:“何晏也?”对曰:“有政。”子曰:“其事也。如有政,虽不吾以,吾其与闻之。”
  定公问:“一言而可以兴邦,有诸?”孔子对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几也。人之言曰:‘为君难,为臣不易。’如知为君之难也,不几乎一言而兴邦乎?”曰:“一言而丧邦,有诸?”孔子对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几也。人之言曰:‘予无乐乎为君,唯其言而莫予违也。’如其善而莫之违也,不亦善乎?如不善而莫之违也,不几乎一言而丧邦乎?”
  叶公问政。子曰:“近者说,远者来。”
  子夏为莒父宰,问政。子曰:“无欲速,无见小利。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
  叶公语孔子曰:“吾党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孔子曰:“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
  樊迟问仁。子曰:“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虽之夷狄,不可弃也。”
  子贡问曰:“何如斯可谓之士矣?”子曰:“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曰:“敢问其次。”曰:“宗族称孝焉,乡党称弟焉。”曰:“敢问其次。”曰:“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抑亦可以为次矣。”曰:“今之从政者何如?”子曰:“噫!斗筲之人,何足算也。”
  子曰:“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
  子曰:“南人有言曰:‘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善夫!”“不恒其德,或承之羞。”子曰:“不占而已矣。”
  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子贡问曰:“乡人皆好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乡人皆恶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不如乡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恶之。”
  子曰:“君子易事而难说也:说之不以道,不说也;及其使人也,器之。小人难事而易说也:说之虽不以道,说也;及其使人也,求备焉。”
  子曰:“君子泰而不骄,小人骄而不泰。”
  子曰:“刚毅、木讷,近仁。”
  子路问曰:“何如斯可谓之士矣?”子曰:“切切、偲偲、怡怡如也,可谓士矣。朋友切切、偲偲,兄弟怡怡。”
  子曰:“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即戎矣。”
  子曰:“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

[注释:]
①《国语•鲁语下》;《史记•孔子世家》。
②《说苑•权谋》。
③、④《史记•孔子世家》。
⑤《韩诗外传》卷五。
⑥、⑦《史记•孔子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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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30 13:14:39 | 只看该作者

宪问十四

  我要为老师雕刻第十四座木像。我的老师是一个奇男子,人们都叫他孔子。

  多年以后,当我准备离开为老师服丧守墓而结筑的草庐时,我突然想起原宪来。原宪,字子思,老师做鲁国大司寇的时候,他曾为老师担任家宰。
  他的道德和学问都是杰出的,还有侠义之气。老师喜欢他、颜渊喜欢他、子路喜欢他、我也喜欢他。我们所有人都喜欢他。
  老师过世之后,原宪没有跟随我们到老师墓前结庐服丧。他辞去一切职位,一个人就跑到低洼积水、野草丛生的地方隐居了起来。他生活在一群平民中间,整日里与那些下层的人民厮混着。
  我服丧结束后回到了卫国,出任了卫国的国相。有一天我想去看望原宪。我想把他接出来帮助我主持卫国的政务。我安排了很大的排场,车马接连不断,排开丛生的野草,来到原宪那偏远、简陋、破败的小屋。
  原宪整理好破旧的衣帽,出来与我进行历史性的会晤。我见他那种落魄的样子,便替他感到羞耻。我问他:“难道你很困窘吗?为什么变成了今天的样子?”
  原宪回答说:“我听说,没有财产的叫做贫穷,学习了道理而不能施行的叫做困窘。像我,是贫穷,不是困窘啊。”
  我突然惭愧起来。我知道原宪不会跟随我而去。我有些不太高兴,不是因为原宪,而是因为自己。我将活在痛苦的回忆中,一辈子都会为这次说错话而感到羞耻。①
  但是我会替原宪感到幸福。我相信他终于找到了自我,形成了别人这一辈子都无法形成的完整人格。他是快乐的,他一点都不窘迫。
  我记得很早以前原宪问老师什么是耻辱。老师说:“国家有道、政治清明,就出来做官拿俸禄;国家无道、政治黑暗,还出来做官拿俸禄,这就是耻辱。”
  原宪又问:“好胜、自夸、怨恨、贪欲都没有的人,可以算是达到了仁的境界了吗?”
  老师说:“这可以说是难能可贵了,若说是达到了仁的境界,那我是不同意的。”
  在老师过世后,原宪默默地隐居了。他是按照老师的教诲去做的啊!他甚至连隐居都不肯过安逸的生活,守死善道,恪守着老师的谆谆教诲:“士如果留恋安逸生活,就不配做士了。”
  这使我想起了晋文公的事情。那时候他流亡到了齐国,在那里安居下来。他有妻妾,有财富,就不打算再闯荡了,想这样安逸地生活下去。他老婆姜氏斥责他说:“行动起来!你这么贪恋安逸,实在是败坏了祖宗的名声。”他于是就行动起来,重新夺回了晋国的君位,最终成就了一代霸业。
  其实没有人比原宪更能理解老师的通达精神。老师说过:“国家有道、政治清明,就要正言正行;国家无道、政治黑暗,还要正直,但说话要随和谨慎。”原宪担心自己做不到,索性就跑到偏僻之地的人群里,不再对任何所谓的国家大事发言了。
  我不知道他是否是有意这样做,以求符合老师的教诲。但我知道他的行动一定达到了老师的某种要求。老师的要求是:“有道德的人,一定有言论,有言论的人不一定有道德。仁人一定勇敢,勇敢的人都不一定有仁德。”
  原宪算是什么样的人呢?
  或许只有南容可以与他相提并论吧。
  南宫适,也就是南容,也就是老师将侄女嫁给他的那个世家公子,以前我一直是不大看得起的。可是有一天他却让我刮目相看。他跑来问老师:“羿擅长射箭,奡善于水战,最后都不得好死。禹和稷都亲自下田种植庄稼,却得到了天下。您怎样看这历史?”
  老师没有回答他,只是等他出去后,默默慨叹说:“这个人,好一个君子呀!这个人,多么崇尚道德!”
  老师曾说过:“君子中不仁之人大概还是有的,但小人中却绝对不会有什么仁人。”真正的仁人爱人忠信,他们坚守着自己的原则,不与小人同流合污。
  他们的头顶有一颗巨星在那里熠熠闪光,使他们在死了千年之后仍为人们所记念。他们怀抱着的是一种不朽的意识和亲切的往事,开始时很黯淡,继而变得光亮。他们从来不拥有现在,只拥有过去和未来。
  人们为这些仁人的故事陶醉痴迷是值得理解的,虽然有时候难以忍受。仁人故事的背后一定都有着激动人的温馨,他们黑暗帷幔后面,是全部智力和思想所赋予的那种信仰的原则。
  老师说仁人的原则是:“你若是让民众操劳了,他们便学会了思考,学会了思考便会心生善念;若是让他们安逸了,就容易学会淫邪,学会了淫邪就会忘记了善念,忘记了善念就会生出恶念来。慈爱他们,能不让他们操劳吗?忠于他们,能不时时教导他们吗?”
 
  老师晚年的时候,时常品评那些历史人物。那时候我常常陪伴他在泗畔流连。我们一起看日落、看夕阳、看晚霞,我们一起看倦鸟归巢、潮水起落。
  那时候我想,所有的历史人物都将如同这流水一样,慢慢地被冲刷到我们所不知道的地方,那些能够被我们品评、为人们记住的,是多么幸运的人啊!
  在一个残酷的人的世界里,他们思考和谴责。他们通过死亡到了另外的世界后,又被自己与现实的种种迹象联系在一起。
  老师尊敬的人,是郑国的子产。老师说子产执政的时候,若有诸侯之事,一定万分谨慎。“郑国发表的外交文告,都是由裨谌起草,世叔提出意见,外交官子羽加以修饰,由首相子产作最后修改润色。”
  有人问老师:子产是个什么样的人?老师的回答是:“子产是个宽厚仁慈的人啊。”他又问子西是个什么样的人?子西是子产的同宗兄弟,子产就是继他为相的。对于子西,老师向来不感冒,如果他能够干好郑国的政事,恐怕也就不会有子产后来进行的重大改革了。可是老师又不想另外说些什么,就敷衍道:“子西,他呀!他呀!唉……”
  那人又问管仲是个什么样的人,老师的兴致又来了,说:“管仲是个人才。他剥夺了伯氏骈邑三百户的采地,使伯氏终生只能粗茶淡饭,直到老死却对管仲没有任何怨言,觉得管仲处理得很公平。”
  其实,依照老师的思想,我倒觉得伯氏是很了不起的。老师说:“贫穷却没有怨恨,很难;富贵却不骄横,是容易做到的。”伯氏富贵时大概是骄横的,可是他到老都是粗茶淡饭,却又毫无怨言,除了是服膺管仲的处置外,他自己的修养也突飞猛进了。
  鲁国大夫孟公绰是孟孙氏家族的杰出人物,他安贫乐道、清廉自守。老师对他向来十分敬重。老师说:“如果孟公绰出任晋国诸赵、魏诸卿的家臣,虽然他们的地盘和财富都比得上一个中等的国家,但依孟公绰的能力,处置起来却是绰绰有余的。可若是让他出任滕国、薛国这样的小诸侯国的大夫,他却没有足够的才能来胜任。”
  我对老师说:“孟公绰是个很有学问道德的人。有的人适合以自己的道德情操来感化人,以自己的渊博学问来襄助人,却不能去从事具体的政务,孟公绰大概就是这样的人吧。”老师点了点头。
  有一次子路问老师,怎样可算是一个完人?老师说:“要是有臧武仲的智慧,孟公绰的清心寡欲,卞庄子的英勇果敢,冉求那样多才多艺,再用礼乐加以修饰,也就可以算是一个完人了。”
  臧武仲就是鲁国大夫臧孙纥,他虽然算不上什么好东西,却也算是个聪明人,对世道人心有着通透的理解。他在鲁襄公时曾逃亡齐国,因为预见到齐庄公会被杀就想方设法地推辞掉了齐庄公赏赐给他的土地。至于卞庄子,他是鲁国的勇士。他曾刺杀过老虎。
  过了一会儿,老师又对子路说:“现在的完人何必一定要这样呢?见到利益就能想到义,遇到危险肯献出生命,久处穷困还不忘平日的诺言,这样也可以算作是完人了。”
  子路记住了他的教诲,最终以此实践了自己成长为完人、仁人的梦幻,形成了理想的人格。
  老师曾向公明贾问起公叔文子这人,说:“公叔先生他不说、不笑、不取钱财,是真的吗?”
  公明贾回答道:“这是传话的那个人说错了。先生他到该说时才说,因此别人不厌恶他说;快乐时才笑,因此别人不厌恶他笑;合于礼义的财利他才取,因此别人不厌恶他取。”
  老师说:“原来这样,难道真的如此吗?”
  真的如此。
  我所知道的公叔文子就是卫国大夫公孙拔,他是卫献公之子。他差不多是一个完美的人,曾经多次劝谏卫灵公不要发动战争。
  他有一次上朝请求设享礼招待卫灵公,退朝后见到史鳅。史鳅对他说:“您必然招来祸患了!您富有而国君贪婪,祸患恐怕要到您身上吧!”文子说:“是这样。我没有提前告诉您,这是我的罪过。国君已经答应我了,怎么办?” 史鳅说:“没有关系。您谨守臣道,可以免祸。富有而能谨守臣道,一定能免于祸难。无论尊卑都适用这一原则的。”公叔文子后来果然逃过一劫,后来寿终正寝了②。
  臧武仲是因为得罪孟孙氏才逃离鲁国到了齐国,他曾试图与鲁君进行一场政治交易。老师说:“臧武仲逃到齐国之前凭借防邑请求鲁君立其子弟为鲁国卿大夫作为他离开封地流亡的条件,纵然有人说他不是要挟君主,我也是不相信的。”
  晋文公称霸后竟然违礼召见周天子,与他对比,齐桓公却打着“尊王”的旗号称霸。老师说:“晋文公诡诈好耍手段、作风不正派,齐桓公作风正派,也不不诡诈、不耍手段。”
  管仲也是素来为老师景仰的。子路有一次说:“齐桓公杀了他哥哥公子纠,公子纠的老师召忽自杀以殉,但他的另一个老师管仲却苟活着没有自杀。管仲不能算是仁人吧?”
  老师说:“桓公多次主持各路诸侯之间的盟会,他不用武力就中止了战争,这都是管仲的力量。这就是他的仁德,这就是他的仁德啊。”
  我有一次也说起了管仲。我问老师:“管仲不能算是仁人吧?桓公杀了公子纠,他不能为公子纠殉死,反而做了齐桓公的宰相。”
  老师白了我一眼,说:“管仲辅佐桓公,称霸诸侯,匡正了天下,老百姓到了今天还享受到他的好处。假若没有管仲,恐怕我们今天也要披散着头发,衣襟向左开,沦落为落后野蛮的民族了。他难道要像普通百姓那样恪守着小信小节,自杀在小山沟里,还没有人知道吗?”
  公叔文子的家臣僎由于文子的举荐而和文子一同做了卫国的大夫。孔子知道了这件事以后说:“公叔文子配得上‘文’的谥号了。”
  老师常常会说起卫灵公的无道。有一次季康子问:“既然如此,为什么他没有败亡呢?”
  老师说:“因为他有仲叔圉接待宾客,祝鮀管理宗庙祭祀,王孙贾统率军队,像这样善于任用人才,怎么会败亡呢?”
  待季康子走后,老师自言自语道:“说话若是大言不惭、吹牛不脸红,那么实现这些话就很困难了。”老师从来没说他究竟在挖苦谁、讥刺谁,但我知道他心中所指,一定就是季康子。
  像季康子这样的人,自己的屁股还没擦干净,怎么配得上对卫灵公说三道四呢?卫灵公虽然昏乱,是个活宝,却怎么也算不上一个一无是处的君主,但季康子却是纯粹的一无是处。
  虽然他满嘴仁义道德,却从来没干过真正仁义道德的事;他们三桓都是这样子的,蛇鼠一窝。我这样指责季康子是有证据的。
  哀公十四年的时候,齐国发生了叛乱行动。陈成子兄弟四人带着拥戴自己的部队宣布了叛乱,将终于齐君的部队打败。他们先是拘捕了齐简公,后来干脆把他杀了,夺取了齐国的政权。
  老师听说这件事后,觉得事态非常严重。他斋戒沐浴以后,随即上朝去见鲁哀公,报告说:“陈恒把他的君主杀了,请你出兵讨伐他。他现在弑君篡位,齐国至少有半数的人民反对他,我们鲁国人加上半数的齐国人,一定可以打败陈成子。”
  哀公有名无实,他既没有土地和人民,也没有多少部队,国家的一切权力都要三桓裁夺,也很无奈。他说:“你去报告季孙、叔孙、孟孙那三位大夫吧。”
  老师退朝后无奈地抱怨说:“因为我曾经做过大夫,所以不敢不来报告,君主却说‘你去告诉那三位大夫吧!’唉……”
  老师依礼去向三桓报告,但三桓不愿派兵讨伐。他只好又无可奈何地抱怨说:“因为我曾经做过大夫,所以不敢不来报告呀!”
  对于陈成子弑齐简公篡位一事,老师是无可奈何的。他只尽自己的本分,却没有力量来主持正义。所以当子路来问他如何事奉君主的时候,他说:“不要阳奉阴违地欺骗他,却可以正当地触犯他。”
  他正当地触犯了哀公,可是又怎么样呢?鲁国的权柄只要把持在季康子那班假仁假义、无情无义的家伙手中,肯定是没得救了。

  老师一直说:“君子向上通达于仁义,小人向下通达于财利。”像三桓那班假仁假义、事实却通达于财利的人,只是些小人罢了。
  老师说过:“古代人学习是为了修养自己的学问道德,现在的人学习却是为了装饰自己给别人看。”
  孟懿子向老师学习、季康子向老师问询,他们看起来很好学,礼贤下士,却只不过是装模作样给别人看罢了。
  真正修养自己的人还是我舅舅蘧伯玉那样的人。他派使者来拜访老师时,老师先安排使者就座,然后恭敬地问道:“他老人家最近在做些什么?”
  使者回答说:“他老人家想要减少自己的错误,但还未能做到。”
  使者走了以后,老师说:“好一位使者啊,好一位使者啊!蘧伯玉求进甚急又善于改过,使者之言既得其实又不卑不亢,实在难得啊!”
  老师晚年的时候,对很多事都感到无奈了。尤其是陈成子弑齐简公篡位后,他见三桓不仁不义,就不再对鲁国政治上心了。他老是安慰自己:“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后来我们结庐服丧的时候,曾参对我们说:“老师的意思是:君子所思虑的问题,从来不超出自己的职位范围。”我没有反驳他。他是对的。但他并不真正地理解和了解我们的老师。
  我们的老师向来是谨言慎行的。他说:“说的多,做的少,君子以为耻。”他还说:“君子所行的三件事是,我一件也没做到。那三件事是:仁德的人没有忧愁,智慧的没有迷惑,勇敢的不会畏惧。”
  我对老师说:“老师啊,这正是你的自我表述啊!”
  老师瞪了我一眼。我伸了伸舌头,把他逗笑了。
  他温柔的体躯已经不再像一棵普通的植物,而像是一棵大树,脸庞从年轻变成了苍老,枝干渐渐地枯萎了,这些变化都是岁月造成、时间给予的。
  这是世界上最残忍的事情。在我为他雕刻的时候,我几乎无法为他找到一条不饱含强烈痛苦和悲哀的曲线,使他焕发出栩栩如生的生命力来。
  我这个人算是伶牙俐齿的,有个坏毛病,老爱讥评别人的短处。老师时常教训我:“赐啊,你真的就那么贤良吗?我可没这闲工夫去指摘别人的缺点。”
  有时候我会抱怨没有人了解我,老师就说:“不要忧虑别人不了解你,要担心你自己没什么本事。”
  在老师晚年的时候,在他的眼里,我大概有成为贤人的潜质。他有一次意味深长地对我讲:“不预先怀疑别人欺诈,也不毫无根据地猜测别人不老实,然而处处能洞烛其先,觉察到别人的欺诈和不老实,这样的人是位贤人哩!”我很是得意了一阵子,却是偷偷的,不敢让他知道。
  微生亩这家伙实在不是个东西,他有一次对老师说:“孔丘,你为什么这样四处奔波游说忙忙碌碌着呢?你不就是要显示自己的口才和花言巧语吗?”
  老师很谦恭地说:“我怎敢花言巧语强逞口才,只不过是痛恨那些顽固不化的人罢了。”
  我那可爱的老师说什么都能说到品德,有一次我们说起千里马,他说:“称千里马为骥,并不是赞美它的力气,而是赞美它的品德。”
  在老师眼里,德成就了我们的人生,除非是德本身,或者是仁,或者是义和道,否则没什么可以用来交换德。有人曾对老师说:“用恩德来报答怨恨,怎么样?”
  老师说:“那又用什么来报答恩德呢?应该是用正直公平来回答怨恨,用恩德来报答恩德。”
  老师是这世界上惟一的千里马,却没有伯乐。他总叹息说:“没有人了解我啊!”
  我就劝解他说:“为什么没有人了解您呢?怎么能说没有人了解您呢?我觉得我就挺了解你呢!”
  老师不搭理我,兀自叹息着说:“我不埋怨天,也不责备人,下学礼乐而上达天命,了解我的怕是只有天吧!”
  了解老师的人,虽然不多,却有几个。可是,了解老师却能够起用老师的,从来就没有一个。也只有老天才能给他这样的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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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30 13:18:10 | 只看该作者


  我所知道的老师,被你们称为孔子的那个人,是一个道德完美的人。以前他在鲁国做大司寇的时候,子路做着季氏的家宰。公伯寮那个奸诈小人在季氏面前诽谤子路,造他的谣、打他的小报告。
  子服景伯听说这消息后很是生气。那时候他正做着鲁国的大夫,拥有不小的权力。他跑来对老师说:“老师,季氏已经被公伯寮那蟊贼给迷惑了,可是我的力量足以把那蟊贼杀了,还能把他陈尸于市。只要您一句话,我就去把他做了!”
  老师摇了摇头说:“大道能够得到推行,是天命所决定的;大道不能得到推行,也是天命所决定的。公伯寮又能把天命怎么样呢?让他自生自灭吧。”
  老师总仰慕那些隐逸的人物。他有一次说:“贤人逃避恶浊动荡的社会而隐居,次一等的择地而处,再次一等的逃避别人难看的脸色,再次一等的回避别人的恶言。”
  老师又说:“这样做的已经有七个人了。”我知道,他说的那七个人是:伯夷、叔齐、虞仲、夷逸、朱张、柳下惠、少连。
  当我回顾那些往事的时候,我似乎又回到了我们曾一起共度的黄金时代。那时候我们拥有纵横而节制的思想。一切由思想的内核中迸射出来的快乐。飞鸟与鱼。历史和诗歌。
  孔门繁荣得如同集市,每天都往来着各种各样的车马。我们在高丘下面听课,在泗畔流连,在舞雩台下散步,在青草上面打滚儿。我们还会在泥地上刻下自己的名字,然后告诉所有同门:思想的旅程已经从这里开始。
  子路依旧那么前前后后地奔忙着。子路有一夜回来得晚了,进不了鲁城,就在鲁城的外门石门住下了。子路是个豪爽的人,他整晚都在和看门人聊天。天快亮的时候,他们就要分别了,看门人见他是个不凡的人,就问他:“你是从哪里来的?”
  子路说:“我是从孔子那里来的。”
  看门的人说:“哦,就是那个明知做不到却还要去做的人吗?”
  子路叹了口气,也不答他的话。
  我记得我们第一次到卫国的时候,住在赁来的临街的房子里。老师整天没事就敲敲磬,练习一下音乐。有一次他正在敲磬,一位背着草筐的汉子恰从门前走过。他边走边说:“这个击磬的人有心思啊!”
  过了一会儿又说:“声音硁硁的,真可鄙呀!好像在说,没有人了解我呀!要是没有人了解自己,就索性罢休,只当为了自己就是了。就好像涉水一样,水深就索性连着衣裳趟过去,水浅就撩起衣裳趟过去。”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老师说:“这个人态度好坚决啊!看来没办法说服他了。”
  我问老师:为什么没办法说服了?老师说:“你难道不知道吗?他见这世道太坏,就决定听之任之,由他去吧!倘若这世道还不足够坏,他也不打算出来,只想洁身自好,不打湿自己的衣裳罢了。”
  子张的学问越来越好,他的修养也越来越高,不再是那个向老师打听如何获取官位俸禄的混小子了。他开始研究起《尚书》来了。有一次他来问老师:“老师啊,《尚书》上说,‘高宗守丧,住在凶庐,三年不谈政事。’这是什么意思?”
  老师见子张长进了,高兴呢,就耐心地说:“不仅是殷高宗武丁呢,古人都是这样的。国君死了,继承的君王要服丧守孝,三年不问政治。朝廷百官都各司其职,全部听命于宰相的派遣。”
  老师又说:“在上位的人若真心好礼,遇事依礼而行,那么百姓就更容易听从指挥了。别说是君王三年不问政治,就是君王终生不问政治,那又怎么样呢?”
  子张欢欢喜喜地走了。从那天后,他的学问一天天精进着,终于成了我们这班同学中佼佼的一个。
  子路曾来问老师:“怎样才算是一个君子?”
  老师说:“修养自己,对人对事保持严肃恭敬的态度。”
  子路说:“这样就够了吗?”
  老师说:“修养自己,使周围的人们安乐。”
  子路说:“这样就够了吗?”
  老师说:“修养自己,使所有百姓都安乐。修养自己使所有百姓都安乐,尧舜怕是都还没做到呢?”
  我不知道原壤算不算是个君子,我只知道他是老师的老朋友了。他是个与老师意见不合的狂士。他母亲死了,他却站在棺材声高声唱起歌来。老师去吊丧的时候只好装作没听见,内心里却觉得那是大逆不道的。
  那时候他们都是老头子了。有一次老师要去探望他,原壤却两腿像八字一样叉开坐在地上,等着老师。老师拄着拐杖来了,见他这样子就大声骂他:“原壤啊,年幼的时候,你就不懂礼节、不讲孝悌,长大了你又毫无贡献,老而不死还白吃粮食,真是个害人精啊!”说完,老师拿拐杖敲原壤的小腿。
  不久之后,阙里的一个童子因为某件事情来向老师传话。老师依礼应答着。有人见这童子办事很是不赖,就问老师:“这是个求上进的孩子吗?”
  老师说:“我看见他大模大样地坐在成人的位上,又见他同长辈并肩而行。我见他不是求上进的人,求上进的人怎么会事事处处越礼呢?我见他只是个急于求成的人。”
  老师你并不知道,阙里大部分的孩子都已经变成了那个样子。现在的年轻人,已经不大讲求什么学问道德了,他们一门心思地要出人头地,就算是去求学,也要学如何谋个好的差事,如何谋求更多的财货,如何受到外国君主和公卿的邀请,成为座上宾,夸夸其谈、信口雌黄地去为害他人。
  老师啊,我知道他们最终会为害了自己。可是他们自己却不知道。自从你过世之后,除了原宪外,我真找不到品行跟您一样好的人了。

  风又起来了。是春风。
  哀公二十年的春天了。

  附录:宪问十四
  宪问耻。子曰:“邦有道,谷;邦无道,谷,耻也。”
  “克、伐、怨、欲不行焉,可以为仁矣?”子曰:“可以为难矣,仁则吾不知也。”
  子曰:“士而怀居,不足以为士矣。”
  子曰:“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
  子曰:“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
  南宫适问于孔子曰:“羿善射,奡荡舟,俱不得其死然;禹稷躬稼,而有天下。”夫子不答,南宫适出。子曰:“君子哉若人!尚德哉若人!”
  子曰:“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
  子曰:“爱之,能勿劳乎?忠焉,能勿诲乎?”
  子曰:“为命:裨谌草创之,世叔讨论之,行人子羽修饰之,东里子产润色之。”
  或问子产。子曰:“惠人也。”问子西。曰:“彼哉!彼哉!”问管仲。曰:“人也。夺伯氏骈邑三百,饭疏食,没齿,无怨言。”
  子曰:“贫而无怨难,富而无骄易。”
  子曰:“孟公绰,为赵魏老则优,不可以为滕薛大夫。”
  子路问成人。子曰:“若臧武仲之知,公绰之不欲,卞庄子之勇,冉求之艺,文之以礼乐,亦可以为成人矣。”曰:“今之成人者何必然?见利思义,见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为成人矣。”
  子问公叔文子于公明贾曰:“信乎夫子不言、不笑、不取乎?”公明贾对曰:“以告者过也。夫子时然后言,人不厌其言;乐然后笑,人不厌其笑;义然后取,人不厌其取。”子曰:“其然,岂其然乎?”
  子曰:“臧武仲以防求为后于鲁,虽曰不要君,吾不信也。”
  子曰:“晋文公谲而不正,齐桓公正而不谲。”
  子路曰:“桓公杀公子纠,召忽死之,管仲不死。”曰:“未仁乎?”子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
  子贡曰:“管仲非仁者与?桓公杀公子纠,不能死,又相之。”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
  公叔文子之臣大夫僎,与文子同升诸公。子闻之曰:“可以为文矣。”
  子言卫灵公之无道也,康子曰:“夫如是,奚而不丧?”孔子曰:“仲叔圉治宾客,祝鮀治宗庙,王孙贾治军旅。夫如是,奚其丧?”
  子曰:“其言之不怍,则为之也难。”
  陈成子弒简公。孔子沐浴而朝,告于哀公曰:“陈恒弒其君,请讨之。”公曰:“告夫三子!”孔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君曰‘告夫三子’者。”之三子告,不可。孔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
  子路问事君。子曰:“勿欺也,而犯之。”
  子曰:“君子上达,小人下达。”
  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
  蘧伯玉使人于孔子。孔子与之坐而问焉,曰:“夫子何为?”对曰:“夫子欲寡其过而未能也。”使者出。子曰:“使乎!使乎!”
  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曾子曰:“君子思不出其位。”
  子曰:“君子耻其言而过其行。”
  子曰:“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子贡曰:“夫子自道也。”
  子贡方人。子曰:“赐也贤乎哉?夫我则不暇。”
  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
  子曰:“不逆诈,不亿不信。抑亦先觉者,是贤乎!”
  微生亩谓孔子曰:“丘何为是栖栖者与?无乃为佞乎?”孔子曰:“非敢为佞也,疾固也。”
  子曰:“骥不称其力,称其德也。”
  或曰:“以德报怨,何如?”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子曰:“莫我知也夫!”子贡曰:“何为其莫知子也?”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
  公伯寮愬子路于季孙。子服景伯以告,曰:“夫子固有惑志于公伯寮,吾力犹能肆诸市朝。”子曰:“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
  子曰:“贤者辟世,其次辟地,其次辟色,其次辟言。”子曰:“作者七人矣。”
  子路宿于石门。晨门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
  子击磬于卫。有荷蒉而过孔氏之门者,曰:“有心哉!击磬乎!”既而曰:“鄙哉!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深则厉,浅则揭。”子曰:“果哉!末之难矣。”
  子张曰:“书云:‘高宗谅阴,三年不言。’何谓也?”子曰:“何必高宗,古之人皆然。君薨,百官总己以听于冢宰,三年。”
  子曰:“上好礼,则民易使也。”
  子路问君子。子曰:“修己以敬。”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人。”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
  原壤夷俟。子曰:“幼而不孙弟,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以杖叩其胫。
  阙党童子将命。或问之曰:“益者与?”子曰:“吾见其居于位也,见其与先生并行也。非求益者也,欲速成者也。”

[注释:]
①《史记•仲尼弟子列传》。
②《左传》定公十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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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4-2 11:27:07 | 只看该作者

卫灵公十五

  我要为老师雕刻第十五座木像。我的老师是一个奇男子,人们都叫他孔子。

  卫灵公最后一次与老师会面,向老师问的问题依旧是军队列阵之法。我已经说过,老师对他的答复是:“祭祀礼仪的事,我还听闻过;用兵打仗的事情,我实在是个门外汉。”第二天,老师就带我们离开了卫国。
  老师并不是真的不懂用兵打仗的事,但向他问询的人是卫灵公,他就不答复他了。这个老活宝,都那么大把年纪了,耳聋眼花,糊涂虫一个,还不忘用兵打仗的事。老师对这样的人和这样的事,一直是深恶痛绝的。
  我们离开的时候,卫灵公死了。
  我们就开始了流浪之旅。先是经过了宋国,在那里遭到了桓魋的追杀。然后我们到了陈国,在那里盘桓了三年。最后我们又出发了,先到了郑国,又到了楚国边境上的叶地,在那里与有着与众不同的的审美爱好的叶公一起空洞地思索着这空洞的世界。
  事实上,我们从来就没有到过叶地。关于老师与叶公的一切对答,关于我与叶公的一切会晤都只是空洞思索时的某种乐趣。我们与叶公见面的地点是在负函,那时候叶公因为蔡侯被杀而被派遣到负函安抚故蔡的遗民。
  其实,蔡侯被杀也是活该。鲁哀公元年的时候,楚国攻打蔡国,蔡侯臣服了楚王。可是蔡侯后来又与吴人勾结,在第二年将都城迁徙到了州来,还杀了不少不愿迁都的大夫。
  可是我自己也时常怀疑这世界上是否曾存在过一个叫叶公的人,我们是否曾与他快乐地言谈、饮酒。我们是否曾每日里与他空洞地对话,用空洞的眼神交流着空洞的思想。这些问题令我头疼。
  关于那段往事,惟一清晰的是我们不断地踏上了旅程,又不断地驻扎下来,然后重新启程,又重新驻扎。然后,我们就遇上了大问题。
  或许是叶公的推荐,又或许出于某种命运的巧合,总之楚昭王向老师发出了邀请,打算将国家的政务交给老师来经营。楚昭王这个人不像中原的那些诸侯,胸无大志,他志于中原已绝非一日。他希望得到老师的襄助。
  在蔡国盘桓了三年之后,我们终于离开了这个鬼地方,向楚国的方向走去。路过陈蔡边境的时候,那里正进行着吴国对陈国的战争,一片血腥和混乱。本来战争的规模不大,但是楚国出兵救援陈国之后,就变成了吴楚两个大国之间的战争了。
  那时候楚国的军队驻扎在城父,然而所经之处却没有人接待我们。我们也理解他们的难处:他们连自己都顾及不了了,又怎么顾得上我们?
  偏偏陈蔡两国有一些歪门邪道的大夫,他们相互议论着说:“孔子圣贤,他所刺讥的时政都切中原诸侯的弊病。他如今长时间停留在我们两国之间,我们的施政纲领、措施统统不合他的心意。如果他被楚国起用,那么用不了多久陈蔡两国就危险了,很快就会被楚国吞灭亡。我们变成了亡国奴,权力自然也就没了。”
  他们双方于是很默契得各自派了些士兵,假扮成强盗的样子挡住了我们的车队。他们将我们在野地里包围起来,既不发动进攻,也不准许我们出入,只是举着刀枪,晃我们的眼睛。
  我们整整被围困了七天,粮食彻底地断绝了,既生不了火也做不了饭,大家都饿着肚皮躺在地上,准备听天由命了。
  当地一个叫大公任的贤者听闻了我们的消息,就前往慰问我们。他看到形容枯槁、行将就木的老师,并没有拿出些许食物以解我们的燃眉之急,而是和老师席地而坐谈起了生死。他问老师:“你是不是快死了?”老师说:“差不多了吧。”他问:“你讨厌死吗?”老师说:“那是自然。”
  大公任就跟老师说:“既然这么怕死,那我就给你指条绝境逢生、幸免于死的道路吧。东海有种叫意怠的鸟,飞起来好像没有力气的样子,飞的时候混在众鸟之中飞翔,栖息是也混在众鸟中,飞去的时候不敢飞到众鸟之前,飞回时不敢飞在众鸟之后,吃食时不敢抢先去尝,在众鸟没有鸣叫时闭口不开。所以它在众鸟之中不受排斥,别人也始终伤害不了它,因此能免于祸害。直树先被砍伐,甘井先被喝干,你一心用文才机智,惊世骇俗,用自己的高洁来反衬别人的卑污,光芒四射像是举着太阳行走,这怎么能避免现在这种饥饿之苦呢?”
  老师默然着。他知道大公任什么都是对的,可是他有自己的原则。为了这个原则,为了自己所担负的历史使命,如果一定要死在这里,那就死在这里算了。
  想明白了,老师也就不担心什么了,他左靠着株枯树,拿手杖敲着右手边的枯枝,大声地唱起歌来。他不再追求什么艺术与境界,只是大声地唱着,那种苍老、嘶哑、坼裂的声音,那些木声和人声,混杂在一起,就像是悲壮的出征,又宛如我们的整个人生。
  那时候我们又累又饿,脸上已经没有一点血色。除了老师的歌声外,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打动我们、鼓舞我们。人性中卑劣的东西那时候也暴露了,为了一些吃的东西,有的同学甚至与脾气最好的颜渊起了冲突。若是老师不在当场,他们没准儿会从颜渊那里抢夺东西,而颜渊只是在努力想保全下老师最后的气息。
  有一次颜渊择菜的时候,我和子路随便议论起来。我们说:“老师两次被鲁国驱逐出来,卫国也不用他,在宋国还有人威胁要杀他,到处是窘境,而今被围困在这里。现在这些强盗,把老师杀了也不会因此获罪,他们欺凌老师也没有人禁止。老师整天唱歌弹琴,几乎从不间断,难道他不觉得这是种耻辱吗?”①
  眼见着已经没了粮食,大家都饿病了,没有能站起身来。子路就有些恼怒地拜见了老师。他责问说:“老师,难道君子也有窘困得毫无办法的时候吗?”
  老师说:“君子即使窘困也还是坚持着自己的原则,小人一旦窘困就无所不为了。”说完,老师继续弹琴唱歌,歌声比以前更为响亮。子路拿起盾牌了,伴着老师的节奏跳起了舞,跳了整整三遍才出去。老师的脸上有了笑容。
  第二天,楚王的救援人马就到了,我们终于得免了死亡的困境。那一天我们都饱饱地吃了一顿饭。子路跟我说,那是他一生中吃得最好的一顿饭。
  我将老师扶上了车马。我对他说:“老师,我们跟随着你一起遭受了这场劫难,永世都不会忘记这事情。”老师说:“有所谓善恶吗?困厄于陈蔡之间,是我的幸运。我听说过,君主不遭受困厄就不会成就王者之业,烈士不遭受困厄他的品行就不会传遍天下。我知道这是老天对我激愤磨砺的起点,所以我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这时我的脸色也变了。我疑惑着。我望着他。他微笑着对我说:“赐啊,你以为我博学强记才得到了这些学问吗?”
  我说:“对呀!难道不是这样吗?”
  老师说:“不是的。我有一个基本的原则,我用它来贯穿一切。”
  我先是低着头,突然间欣喜若狂地看着老师。他冲我点着头。我知道他许可了我来继承他一贯之道。我知道我这一生最终没有枉费。
  感谢陈蔡之间的困厄啊,感谢上苍!
  其实上苍已经给了我们太多。在我们困厄的时候,它就在默默得给予着我们。它先是给了我们一个用歌唱来作我们精神支撑的老师,又给了一个守死卫道的老师。当他奄奄一息的时候,他依旧那么光辉着。
  当他奄奄一息的时候,他依旧教导着我们。
  这些教导有时候源于某种疑问,或者某种争论。有一次子路为了打发时间的无聊,抑制肚内的饥饿,就在那里高谈阔论起德道来,老师听到了,就对子路说:“仲由啊!如今时代变了,真正懂得德的人实在太少了。”
  子路的谈论,涉及所至,历代先王,尧舜禹汤、文武周公,无一遗漏。老师见他在那里信口雌黄,就道:“你说那些人中,能够无为而治天下的,恐怕只有舜吧?他又做了些什么呢?他不过只是庄严端正地坐在朝廷的王位上罢了。”
  子路听了,知道老师不满也不屑于他的唧唧喳喳,就立马闭上那张嘴,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实在穷极无聊的时候,他就伴着老师弹琴唱歌的节奏,拿着盾牌跳起舞来,僵直的躯干和飞扬的虬髯,使我们感觉到无限悲壮苍远。
  当子张也奄奄一息的时候,他不忘来问老师如何才能在这世上畅行通达。老师对他说:“说话要忠诚老实,行事要忠厚严肃,纵使到那蛮貊地区,也可以吃得开。说话不忠诚老实,行事不忠厚严肃,就是出使到本乡本土,又怎么能畅行呢?站的时候,要仿佛看到“忠信笃敬”几个字显现在面前,坐车的时候,要仿佛看到这几个字刻在车辕前的横木上,这样才能使自己处处吃得开、行得通。”子张就把这些话写在腰间的大带上。
  老师困厄的时候惟有歌唱。那些人佯装要发动色厉内荏的进攻时,老师会歌唱;我们内心充满悲哀和抱怨时,老师会歌唱;颜渊择菜的时候,老师会歌唱;子路舞蹈时,老师会歌唱;炊烟起来时,老师会歌唱;飞鸟掠过时,老师会歌唱;星斗闪烁时,老师会歌唱;就连拉屎撒尿的时候,老师也会歌唱。
  外面包围我们的那些人有时被老师的歌声感染了,也会哼哼唧唧着和着老师的节奏一起唱,后来甚至他们也在拉屎撒尿的时候唱歌,在风起的时候唱歌,在每一次装腔作势的呐喊时唱歌……
  老师不理会他们的歌唱。老师觉得自己歌唱的惟一效果,就是能够给予我们一个信仰,使我们在困厄之际坚守着自己的道义。他每次歌唱完毕时,总是大喊:
  “好一个刚直不屈的史鱼啊!国家有道、政治清明,他的言行像箭一样直;国家无道、政治黑暗,他的言行也像箭一样直。好一个君子蘧伯玉啊!国家有道、政治清明,他就出来做官;国家无道、政治黑暗,他就辞退官职,把自己的主张藏在心里。”
  说起了史鱼和蘧伯玉,老师就会想起在卫国度过的那些时光。那是一个君子汇聚的国家,老师不知道自己的短暂停留会使这个小国成为历史上重要的考古地点。那里虽然也有无法摆脱的噩梦,却也有着极端美丽的谈话。
  “可以同他谈的话,却不同他谈,这就是失掉了人才友;不可以同他谈的话,却同他谈,这就是说错了话。有智慧的人既不会失去人才,又不会说错话。”这是老师在卫国说过的。
  老师知道,史鱼就不会这样,他即使死了也要把自己的意见表达出来。他临死的时候嘱咐他的儿子,不要在正室里为他治丧,他要以这“尸谏”的方式来劝说卫灵公起用蘧伯玉,斥退弥子瑕。
  多年后我时常在想,到底是什么支撑我们度过了那些困厄。或许是老师的歌声,或许是我们的众志成城、同舟共济,或许是颜渊的澹然和子路的乐观……太多因素帮助了我们,本质的却只有一个。那就是老师的一句话:
  “志士仁人,他们不会因为贪生怕死而去损害仁德,他们只会牺牲自己的性命来成全仁德。”
  老师说完那话,我曾问他如何达到仁的境界。老师对我说:“做工的人想把活儿做好,必须首先使他的工具锋利。住在这个国家,就要敬奉大夫中的那些贤者,与士人中的仁者交朋友。”
  我们因着“杀身成仁”的精神,支撑了整整七天时间。那七天成了我们许多人这一生中最痛苦却又最甜美的记忆。我们每个人都把它当作内心的珍宝,轻轻地呵护着它,小心地将它捧在手中,敬爱着,珍视着。
  它是我们一生的财富和意义。我们中的无数人也许这一生什么都不曾拥有过,可是当我们拥有了那七天之后,我们的人生已经接近了圆满。
  车马继续向前走着。快到楚国的时候,我们又走上了回头路。因为我们去不了楚国了。楚昭王本来打算给老师大大的一片封地,有七百里那么多。他想恭敬地起用老师,真正地强盛起楚国来。可是令尹子西却对楚昭王进了谗言。
  他阻止楚昭王说:“大王派往各侯国的使臣,有像子贡这样的吗?”昭王说:“没有。”子西又问:“大王的左右辅佐大臣,有像颜回这样的吗?”昭王说:“没有。”子西又问:“大王的将帅,有像子路这样的吗?”昭王回答说:“没有。”子西还问:“大王的各部主事官员,有像宰予这样的吗?”王回答说:“没有。”子西接着说:“况且我们楚国的祖先在受周天子分封时,封号是子爵,土地跟男爵相等,方圆五十里。现在孔丘讲述三皇五帝的治国方法,申明周公旦、召公奭辅佐周天子的事业,大王如果任用了他,那么楚国还能世世代代保有方圆几千里的土地吗?想当年文王在丰邑、武王在镐京,作为只有百里之地的主,最终能统治天下。现在如让孔丘拥有那七百城土地,再加上那些有才能的弟子辅佐,这不是楚国的福音啊。”昭王听了担心了,就打消了原来的想法。②
  这年秋天,楚昭公死在城父。
  我们停下了脚步,掉转了车头。
  有时候我挺替楚昭王可惜。这个混蛋糊涂虫。他并不明白,子西所担心的只是自己的相位,尽管老师也曾说过他是一位贤相。如果我的老师真的想取得某个国家的政权,卫国、陈国、郑国、蔡国这样的小国自然不在话下,就算是一个中等规模的国家,也只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至于楚国,如果老师真的有心,一声令下,以子路作为三军的统帅,不过三年时间,就可取而代之了。可是老师没有去做。所以人们叫他圣人。

  平心而论,楚昭王的担心自有他的道理,子西的担心也有自己的道理。毕竟他们无论德行和才华,都不是老师和颜渊的对手。
  颜渊曾问老师怎样去治理国家。老师道:“用夏代的历法,乘殷代的车子,戴周代的礼帽、遵守周代的礼制,奏韶乐和武乐,禁绝郑国的乐曲,斥退巧言令色的小人,郑国的乐曲浮靡淫荡,巧言令色的小人太危险。”
  我一直认为,所有人的内心都有一片根据地,那是人类自己内心的国家;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荒谬中接受和完成了对心灵之国的治理。
  起初的时候,谁也不知道这国家会变成什么样子,大部分人让土地荒芜着,让人民贫病着,让黑暗笼罩着。
  他们并不懂得,治理好了内心的国度就意味着拥有了完整的人格,使土地重新膏腴、水草重新丰茂、人民重新富有。
  可是,人们并不懂得。他们只知道依照着黑暗的苛求不停地迁就,最后连他们自己也变成了贫瘠和黑暗。内心就这样被蒙蔽了,美丽的国家就这样被灭亡了。
  老师曾对我们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可是他也时常哀叹这世上的君子仁人太少,人们都迷恋于巧言令色,而忽视了真正的道德。
  人们总是这样自欺欺人地丧失了自己的心国,也正是这样一点点地丧失了自己现实的国度。老师有一次慨叹说:“完了啊,我从来没见过喜好美貌一般喜欢道德的人。你们看那卫灵公,年轻时那么雄才大略,可现在呢?”
  现在卫灵公已经死了。鲁国的庄、闵、僖、文四公也早死了,在老师还没出世的时候就已经死了。而那位掌握鲁国权柄、历仕四朝的大夫藏文仲,却还被老师惦记着。作为一个反派角色。老师总骂他:“藏文仲大概是个窃据官位的人吧!他明明知道柳下惠是个贤人,却不举荐给他官做。”
  我曾怀着最纯洁的兴奋接受了自己生命中的第一遭旅程。几十年来,我是快乐的。因为我可以在泗畔春游,可以同光溜溜的鱼友爱接触,还可以乘坐渔人的船只在泗水上放歌,感叹学问之道的深远。
  老师困厄与陈蔡之后,常常告诫我们:“多责备自己而少责备别人,别人的怨恨自然就不来了。”可是现在,当我年纪大些的时候,我已经洞晓,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活得很难。
  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就像我们喝酒的时候,没有无缘无故的雕花酒杯,也没有无缘无故的人向你敬酒,希望与你相提并论。
  我们的天下,已经变成了不思进取、畸形僵化。审美越来越变成一种奢侈,这使我们这些独自拥有美的理论的儒者,可以对那些无缘无故的人进行微微的鄙夷。
  同门中也会有人遭遇我们的鄙夷,这些人一直是老师所担心的那些纨绔子弟。他们做事情没有任何长远的打算,也不问究竟,冒冒失失地就去了。
  学问之道也不是他们真正追求的,他们所热衷的不过是如何在高傲之中攫取权力和财富。我们鄙夷他们,老师也鄙夷他们。老师说:“一个人,从来遇事不想想‘怎么办,怎么办’。这样的人,我对他也不知怎么办才好。”
  还是那一班没什么出息的同学,整天坐而论道,却不知道自己都探讨了些什么。他们满嘴仁义道德,却偏离仁义道德的道路更远了。老师总是责骂他们:“你们这班家伙整天聚在一块,说不出一句有道理的话,专好卖弄小聪明!唉,你们这种人太难教导了,让我怎么教你们才好啊!”
  我时常劝他说:“老师啊,这世界上并非所有人都会成为君子;你的三千名学生也不会全都成为君子。你又何必苛求自己呢?”
  他叹息着:“我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可是我还是希望你们都能成为真正的仁人君子。倘若还不能达到那样的境界,至少也要朝那个方向努力。可是现在,他们自己已经放弃了,走上了歪门邪路。”
  我宽慰他说:“他们只不过好空谈罢了,却也没做什么不好的事。”
  老师顿时严肃了起来,一把抓我过去:“赐!我今天来告诉你什么才是真正的君子。”他拉我坐在地上,与他面对着面。这样的待遇,自从颜渊和子路过世之后,只我一人才有。至于原宪,他一向对老师恭敬有加亲昵不足,就算老师要他坐下,他也会恭顺地站着。
  老师说:“君子对人对事都以义作为根本,以礼来推行,用谦逊的语言来表达,用忠诚的态度来完成它。这样的人,真是君子啊!”
  我坐在那里,倾听着。
  “君子只惭愧自己没才能,却从不怨恨别人不了解自己。”
  我坐在那里,倾听着。
  “到死而后自己名声不为人家称颂,君子引以为恨。”
  我坐在那里,倾听着。
  “君子总是苛刻地要求自己,小人总是苛刻地要求别人。”
  我坐在那里,倾听着。
  “君子庄重矜持而不与人争执,合群而不结党营私。”
  我坐在那里,倾听着。
  “君子不会因为人家的一句话说得好就提拔他,有不会因为一个人品行不好就鄙弃他的好建议。”
  我坐在那里,倾听着。
  我默默地听着。我的精神仿佛转移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清明的世界。在那里只有君子而无小人。所有的君子都聚集在一起,咿咿呀呀地,所有的小人都被捆绑着押送到了另外的地方。
  我看不见那些小人,只能听到他们哀叹和哭泣的声音。他们被鞭打着、责骂着、奴役着。他们在残酷的人的世界上,内心就是被鞭打着、责骂着、奴役着,怎么到了另外的世界也摆脱不了?
  我生怕自己堕入小人的行列。我惶恐地问老师:“老师啊,有没有一个字、一句话可以终身奉行呢?”
  老师说:“那大概是‘恕’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就是恕。”
  我呆呆地看着他,都不知道自己曾对他说过下面的话。是后来颜渊对我提起的时候,我才回想起来的:“老师。我知道恕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忠就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忠恕之道,就是老师的一贯之道吗?”
  他没有回答我。我知道他是默认了。
  他抬头看着苍莽的远山,还有远山后面那苍莽的世界。
  那是一个战火纷扰的世界,大道不能得到推行,真理不被人们所理解。那些掌握权力、土地和人民的人,一心只想成为骄奢淫逸的土皇帝,却没有人真正地想成就一番王者的事业。这个世道,应该快完了吧。

  我们离开了蔡国,沿着陈蔡的边境往回走。这是一条混战过后残破的道路,尸横遍野、饿殍遍野,空气中是血腥和死亡的味道,天空上仿佛是死人最后哭泣的眼睛。它们看着我们,带着悲凉和嘲弄。
  我们就这样悲哀地旅行着。在死亡和杀戮中穿行,在强力与不义中穿行。我们没有了害怕忧惧,只有悲凉绝望。
  已经是鲁哀公六年、卫出公三年了。这个世界上很多人和事都改变了,惟一没有改变的是无法排遣的哀伤。那些哀伤使我们这些奇怪的人在这世界上获得了一个独一无二的位置。
  这些令人悲伤的地方逐渐变成了我们思想中集会和怀念的理想场所,像是生命中的一块乐土,又像是我们后来所有冲突得以顺利解决的地方。我们曾经陪伴着那个人一起流浪,我们爱着他,守卫着他,觉得他是神圣的。
  每有繁星当空的夜晚,我就会站在泗畔,听脚下流水淙淙作响。我会想起那个人的音容笑貌,他说过的每一句话,他的每一个动作和表情,他哀婉的神态,他微笑时的可爱,他飘忽着的胡须,他的皱纹还有在抚摸中变得铮亮的手杖。
  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个奇男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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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4-2 11:28:03 | 只看该作者

  他总喜欢唠叨古代的事,哀叹如今的世道。他说:“我对于别人,诋毁过谁?赞美过谁?如有我所赞美的,必须是曾经考验过他的。夏、商、周三代的人都是这样做的,所以三代能直道而行。”
  三代,那是一个传说中的理想之地,老师和我们从未到达过那个地方。它只是我们的某种怀念和想像。在我们的想像中,会有老师曾经这样描述过的一幅图画:背负着图书资料和地图的史官们策马奔跑在天下四处,人们看到他们就会敬礼。倘若他们的马累坏了,有马的人就会将马借给他们,丝毫也不吝惜。
  可是现在呢?
  “还能够看到史书存疑的地方,有马的人,若是自己不会调教,会先给别人使用,这种精神,今天没有了罢。”老师哀婉着。
  老师总是充满了激愤。他的年纪越大,火气就越大,可能是他的肝脏出了什么毛病,也或许是老年人的通病。他整天大声吆喝着:“花言巧语足以败坏人的德行。小的事情,无论小愤怒或小仁小恩不加忍耐,就会败坏大事和大节操!”
  我和冉有那时候都已经在鲁国做官了,都赖季氏的举荐。他不肯起用老师,却拔用了孔门中的很多人。老师总提醒我们要考察人才,我们也依照他的教导去做,却总遇到很多问题。
  有时候我们提拔了一个大家都说好的人,最终却发现他并不称力,又有时候发现斥退了一个大家都讨厌的人,却发现那是一个贤人。我和冉有时常为之疑惑和痛苦着,就找老师讨说法。
  老师说:“大家都厌恶他,我必须考察一下;大家都喜欢他,我也一定要考察一下。考察一个人,不是人云亦云,要有原则和主见。”
  “你们要知道,只有人才能够将真正的大道宏大,而不是用道来把人宏大。人才是一切的主体。”
  我们频频地点头,频频地向老师表示我们的敬服。我们是发自内心的尊崇他,五体投地地敬爱他。他并不是完美无缺的人,却是一个完整的人。
  他也曾犯过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过失,可是正像他自己说过的那样:“有了过失而不去改正,那个过失就真的可以叫做过失了。过失是用以改正的,也是对自己的磨练和考验,它并不好,却能够使我们的修习变得更好。”
  我想一定是经验成就了他的修养。他曾对我们说:“我曾经整天不吃饭,彻夜不睡觉,去左思右想,结果人格的培养没有任何进步。现在看来,要形成完整人格、高尚的修养,闭门造车还是不如去学习啊。”

  鲁哀公七年,卫出公四年。
  老师六十四岁。
  我们返回了卫城。
  出公与蒯聩的战争正如火如荼。
  这场内外的对峙最终持续了十七年之久。先是出公领卫拒父,接着是出公流亡到了鲁国,蒯聩即了卫君之位,又领兵拒子。
  出公多年来一直派使者与老师往来着,现在老师出现在卫城,他是兴奋的。他决心礼遇着老师、供奉着老师,由着老师申明他把握人心大义的原则来领导现实,而他自己却只能在痛苦中迁就着现实。
  原理和原则,只变成了原理和原则。
  老师呢,只是一个受出公尊敬的高级顾问罢了。
  我知道这一切无可更改,就辞别了老师回到鲁国。季氏给了我一个职位。
  那一年春天,因为郑国背叛了晋国,宋军作为晋国的盟军和傀儡,就向郑国发起了进攻。晋国又向卫国发起了攻击,除了因为卫国不顺服外,还有蒯聩的缘故。
  夏天的时候,鲁哀公和吴王夫差在郐地举行了高峰会谈。吴国前来取牛、羊、猪一百头为享宴品。子服景伯回答说:“先王时代没有过这样的事。”吴国人说:“宋国享我们以牛羊猪各一百头,鲁国不能落在宋国之后。而且鲁国享宴晋国大夫超过各十头,给吴王各一百头,不也是可以的吗?”子服景伯说:“晋国的范鞅贪婪而弃绝礼仪,用大国的势力来迫使敝邑恐惧,所以敝邑享他以牛羊猪各十一头。君王如果用礼仪来命令诸侯,那么就有一定的数字。如果也弃绝礼仪,那么就太过分了。周朝统一天下,制定礼仪,上等的物品数字不过十二,因为这是上天的大数。现在抛弃周礼,而说一定要太牢一百,也只好听从执事的命令。”吴国人不听。子服景伯说:“吴国快要灭亡了,抛弃上天而违背根本。如果不给,一定要加害于我们。”于是就照数给了他们。
  太宰伯嚭召见季康子,康子让我去辞谢。太宰伯嚭说:“国君走了那么远的路程,而大夫不出门,这是什么礼仪?”我回答说:“岂敢把这作为礼仪,只是由于害怕大国。大国不用礼仪来命令诸侯。如果不用礼仪,其后果小国就不能估计了。寡君即已奉命前来,他的老臣岂敢丢下国家?太伯穿着玄端的衣服戴着委貌的帽子来推行周礼,仲雍继承他,把头发剪断,身上刺上花纹,作为裸体的装饰,难道合于礼吗?因为有原因所以才这样做的。”从郐地回来后,季康子就认为吴国没有能力做出什么大事来。
  季康子自己倒想做点大事是。他想要攻打邾国,就设享礼招待大夫们来一起商量。子服景伯说:“小国用来事奉大国的,是信;大国用来保护小国的,是仁。违背大国,这是不信;攻打小国,这是不仁。百姓由城邑来保护,城邑由德行来保护。丢掉了信和仁两种德行,就危险了,还能保护什么?”孟孙最为老狐狸,他想左右逢源,就说:“各位以为怎么样?哪一种意见好我就采纳。”大夫们回答说:“大禹在涂山会合诸侯,拿着玉帛的有一万个国家。现在还存在的,没有几十个了,就是因为大国不养育小国,小国不事奉大国。明知必有危险,为什么不说?鲁国的德行和邾国一样,而要用大兵来施加压力,行吗?”大家就不欢而散。
  到了秋天,季康子终于带着鲁国的军队去攻打邾国了。他们最终攻进了邾国国都,住在邾子的宫内,各军白天抢劫。邾国的军队在绎山守卫。鲁军在夜里偷袭,将邾子虏获回来,在亳社祭祀一番后就把他囚禁在负瑕③。

  老师依旧在卫国过着看起来逍遥自在的日子,其实他内心里痛苦不堪。卫出公虽然年轻有为,却无法起用他。他甚至想把君位让与老师,也被老师委婉地拒绝了。
  老师素来主张:“君子只谋求行道,不谋求衣食。耕田,也常要饿肚子;学习,常常得到俸禄。君子只担心道不能行,不担心贫穷。”
  对于可以唾手而得的卫国,老师推辞了。子路曾很不理解。老师说:“凭借聪明才智足以得到了它,但仁德不能保持它,即使得到,也一定会丧失。凭借聪明才智足以得到它,仁德可以保持它,不用严肃态度来治理百姓,那么百姓就会不敬;聪明才智足以得到它,仁德可以保持它,能用严肃态度来治理百姓,但动员百姓时不照礼的要求,那也不够好。”
  子路随后出任了卫国大夫孔悝的家宰。临行的时候,老师告诫他说:“君子不可以用小事情来考验他,却可以使他们承担重大的使命;小人不可以让他们承担重大的使命,却可以用些小事情对他们加以考验。”
  子路点着头,红着眼睛出去了。他觉得自己陪伴在老师身边的日子不多了。老师也红着眼睛。他已经预感到子路会死在这个混乱的国家。他曾说过子路会不得好死。他预测到了结局,却不愿意相信这个结局会变成真实。
  卫出公总是拿各种各样的问题向老师咨询,有一次他对百姓能否接受仁而产生了疑问。他亲自来找老师。老师盘坐在席上,对他说:
  “君侯啊,百姓们对于仁的需要,比对于水的需要更迫切。我只见过人跳到水火中而死的,却没有见过实行仁而死的。”
  “人们对仁的坚守要有原则,面对着仁德,就是老师也不同他谦让。只要守着这个原则,百姓怎么会不接受仁德呢?”
  我还是经常回到卫城看望老师,有时候也带来鲁哀公和季康子的书函和口信。我告诉老师,在鲁国我时常陷落在痛苦之中,我既要忠心于哀公,又要听命于季氏,首鼠两端,好多事情无法处置。
  老师理解我的痛楚,因为他也曾面临过相同的处境。倘若要我不在鲁国为官,我会答应的,但老师又要我坚持了救世救人的使命。他没有说什么。事实上在这混乱世道中他也找不出更好的办法来。他只是淡淡地说:“君子固守正道,而不拘泥于小信。”
  我问他:“像哀公这样的君主,几乎一无是处,我该怎样去侍奉他呢?”
  老师说:“你只要记住,对待君主,要认真地办理他交付的事务,而把拿俸禄的事情放在后面。”
  我从来就没将俸禄放在眼中。对于我来说,再多的俸禄也不值一提,那只是象征性的获得。我从商业活动中得到的财富,已足以使我成为天下最富有的人了。
  老师曾说过:“人人我都教育,没有贫富贵贱和地域的区别。”
  “可是如果坚守的信念不同,就不相互商议了。”
  “即使商议,也不要说过分的话,至于言辞,只要能表情达意就够了。”
  这些谆谆的教诲,多少年之后我都不敢忘记啊!

  我想给你们讲一个小小的故事,那是关于老师和盲乐师冕之间的故事。我想告诉你们,这个奇男子,到底是一位怎样的仁人君子。
  那时候老师还在鲁国干着大司寇。乐师冕来见老师,走到台阶沿,老师说:“这儿是台阶啦。”走到坐席旁,老师说:“这是坐席啦。”等大家都坐下来,老师告诉他:“某人在这里,某某在人里……”师冕走了以后,子张就问老师:“这就是与乐师谈话的方式吗?”老师说:“对的,这就是帮助乐师的方式。”
  精神的平庸总伴随着灵魂的极端卑下,精神的高贵总伴随着更加高尚的道德。这世界上充斥着种种虚伪的信条,但老师是真正的奇男子,别人都爱自己,他却爱全部的人。

  附录:卫灵公十五
  卫灵公问陈于孔子。孔子对曰:“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之学也。”明日遂行。
  在陈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
  子曰:“赐也,女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对曰:“然,非与?”曰:“非也,予一以贯之。”
  子曰:“由!知德者鲜矣。”
  子曰:“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
  子张问行。子曰:“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笃敬,虽州里行乎哉?立,则见其参于前也;在舆,则见其倚于衡也。夫然后行。”子张书诸绅。
  子曰:“直哉史鱼!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
  子曰:“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
  子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子贡问为仁。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居是邦也,事其大夫之贤者,友其士之仁者。”
  颜渊问为邦。子曰:“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
  子曰:“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子曰:“已矣乎!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子曰:“臧文仲其窃位者与?知柳下惠之贤,而不与立也。”
  子曰:“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则远怨矣。”
  子曰:“不曰‘如之何如之何’者,吾末如之何也已矣。”
  子曰:“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好行小慧,难矣哉!”
  子曰:“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孙以出之,信以成之。君子哉!”
  子曰:“君子病无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
  子曰:“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
  子曰:“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
  子曰:“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
  子曰:“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
  子贡问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子曰:“吾之于人也,谁毁谁誉?如有所誉者,其有所试矣。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
  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也,有马者借人乘之。今亡矣夫!”
  子曰:“巧言乱德,小不忍则乱大谋。”
  子曰:“众恶之,必察焉;众好之,必察焉。”
  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
  子曰:“过而不改,是谓过矣。”
  子曰:“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
  子曰:“君子谋道不谋食。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君子忧道不忧贫。”
  子曰:“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知及之,仁能守之。不庄以莅之,则民不敬。知及之,仁能守之,庄以莅之。动之不以礼,未善也。”
  子曰:“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小人不可大受,而可小知也。”
  子曰:“民之于仁也,甚于水火。水火,吾见蹈而死者矣,未见蹈仁而死者也。”
  子曰:“当仁不让于师。”
  子曰:“君子贞而不谅。”
  子曰:“事君,敬其事而后其食。”
  子曰:“有教无类。”
  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
  曰:“辞达而已矣。”
  师冕见,及阶,子曰:“阶也。”及席,子曰:“席也。”皆坐,子告之曰:“某在斯,某在斯。”师冕出。子张问曰:“与师言之道与?”子曰:“然。固相师之道也。”

[注释:]
①《史记•孔子世家》、《孔子家语•在厄》、《孔子家语•困誓》、《庄子•山木》、庄子•让王》。
②《史记•孔子世家》。
③《左传》哀公七年。

48
 楼主| 发表于 2007-4-3 19:29:51 | 只看该作者

季氏第十六

  我要为老师雕刻第十六座木像。我的老师是一个奇男子,人们都叫他孔子。
  
  我记得还在哀公六年的时候,楚昭王染了病,卜人认为是河神作怪,要求举行祭祀,昭王不许。后来大夫又要求举行郊祭,昭王仍不同意。老师知道此事后就称赞昭王“知大道”。
  可是“知大道”的昭王最终没有起用老师。我们就只好回到了卫城。
  老师在卫城盘桓了多年。到哀公十一年的时候,齐国又对鲁国发动了战争。冉有请战,为季氏指挥军队与齐国决战于郎地。他带着有若和樊迟,使用了矛阵打败了齐国军队。鲁国的史书上是这么记载的:
  哀公十一年春,齐国因鄎地一战的缘故,就派国书等二将带兵进攻我国,到达清地。季孙对他的家宰冉求说:“齐国驻扎在清地,必然是为了鲁国的缘故,怎么办?”冉求说:“您三位中间一位留守,两位跟着国君在边境抵御。”季孙说:“不行。”冉求说:“那就在境内近郊抵御。”
  季孙告诉了叔孙、孟孙,两人都不同意。冉求说:“如果不同意,那么国君就不要出去。您一人带领军队,背城作战,不参加战斗的就不能算是鲁国人。鲁国的卿大夫各家战车的总数比齐国的战车要多,即使您一家的战车也多于齐军,您担心什么?他们两位不想作战是很自然的,因为政权掌握在季氏手里。国政承担在您的肩上,齐国人攻打鲁国而不能作战,这是您的耻辱。这就完全不配和诸侯并列了。”
  季孙氏让冉求跟他上朝,候在党氏之沟。叔孙喊过冉求问他关于作战的意见。冉求答道:“君子有深远考虑,小人知道什么?”孟孙硬是问他,他回答说:“小人是考虑了才干而说话,估计了力量才出力的。”叔孙说:“这是说我成不了大丈夫啊。”他回去以后就检阅部队。孟孺子泄率领右军,颜羽为他驾御战车,邴泄作为车右。
  冉求率领左军,管周父为他驾御战车,樊迟作为车右。季孙说:“樊迟年纪太轻了。”冉求说:“他能够听从命令。”季氏的甲士七千人,冉求带着三百武城人作为亲兵,老的小的守在宫里,驻扎在雩门外边。
  过了五天,右军才跟上来。公叔务人见到守城人就掉眼泪说:“徭役烦、赋税多,上面不能谋划,战士不能拼命,用什么来治理百姓?我已经这么说了,怎么敢不努力呢!”
  鲁军和齐军在郊外作战。齐军从稷曲攻击鲁军,鲁军不敢过沟迎战。樊迟说:“不是不能,是不相信您,请您把号令申明三次,然后带头过沟。”冉求照他的话办,众人就跟他过沟。鲁军攻入齐军。
  鲁国右军奔逃,齐国追赶。陈瓘、陈庄徒步渡过泗水。孟之侧在全军之后最后回来,他抽出箭来打他的马,说:“我走在最后是马不肯往前走。”林不狃的伙伴说:“逃跑吗?”不狃说:“我不如谁?”伙伴说:“那么停下来抵抗吗?”不狃说:“停下来抵抗就好么?”从容缓步,被杀死。
  鲁军砍下八十个甲士的脑袋,齐国人不能整顿军队。晚上,侦探报告说:“齐国人逃跑了。”冉有三次请求追击,季孙没有允许。
  孟孺子对别人说:“我不如颜羽,但比邴泄高明。颜羽敏锐善战,我心虽不想作战,但口中不说逃走的话,邴泄却说‘赶着马逃走’。”公为和他宠爱的小僮汪锜同坐一辆战车,一起战死,都加以殡敛。老师说:“能够拿起干戈保卫国家,可以不作为夭折来对待。”冉有使用矛攻杀齐军,所以能攻破齐军。老师说:“这合于道义。”①
  冉有击溃了齐国的军队后,季康子问他:“我从来没见您在军事方面有什么研究。您的军事才能,是学来的呢?还是天生的呢?”冉有对他说:“我是从我老师孔子那里学来的。”
  季康子又问:“孔子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冉有回答说:“任用他要符合名分,他的学说不论是传布到百姓中,还是对质于鬼神前,都是没有遗憾的。我对于军事,虽然有功而累计封到二千五百户人家,而孔子却会毫不动心的。”
  季康子说:“我想召请他回来,可以吗?”冉有说:“你若真想召请他回来,只要不让小人从中阻碍他,就可以了。”
  恰巧那时候,卫国卫国大夫孔文子准备攻打大叔疾,他前来征求老师的意见。老师说:“哎呀,你看我这么个老头子,从来没打过什么仗,又怎么懂得军旅之事呢?”等孔文子走了,老师就命人准备好车子,套好了马,想要离开卫城。他大喊着:“鸟可以选择树木,树木哪里能选择鸟?”
  孔文子听到了,就立刻来阻止他,说:“我哪里敢自己打算,我为的是防止卫国的祸患啊。”老师又犹豫了起来,打算留下来。
  这时候正好季康子派来公华、公宾、公林三人,带着厚重的财礼来迎接他回国。老师便容光焕发地衣锦还乡了②。
  那时候鲁国正遭受着空前的政治和军事危机,这危机是由齐国带来的。关于这场政治和军事的危机,以及由这危机所引发的一系列战争和结盟,包括冉有对齐国的一战,我以后会详细地告诉你们。
  我现在要对你们讲的是,老师回国之后,就派我出使到各国,运用智慧和阴谋想办法保全他的父母之邦。待鲁国的局势稍微稳定下来,季康子这混蛋又没事找事,想去攻打颛臾了。
  
  老师回国之后受到了哀公和三桓的礼遇,他们出于各自的目的尊崇着老师,事事都向他咨询,倾听他的意见。他们尊称老师为“国老”,供奉着他,养护着他。
  那时候我们都在哀公和季氏门下从政。子路也从卫国回来了,再一次出任季氏的高级官员。老师喜欢的学生们又团聚到了一起。
  我们每天办完了公事都会去老师家里问候,向他汇报当天处理的事务。我们需要老师的智慧来帮助我们;老师也需要我们来打发他的寂寞。我们就这样其乐融融地陪伴老师度过了最后的人生。
  老师这最后的人生,却是不幸的。他最亲的人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他,死了,到另外的世界了。不过这都是稍后才发生的事情。
  
  大约是老师回国之后的第二年。有一天季氏准备讨伐颛臾。冉有和子路退朝之后拜见老师的时候,切怯生生地对老师说:“季氏快要攻打颛臾了。”
  老师当时就发怒了。他因子路刚从卫国回来,在季氏那里没什么发言权,而冉有却是季氏的亲信,就怒斥冉有:
  “冉求,这不应该责备你吗?颛臾从前是周天子让它主持东蒙祭祀的,而且它的国境已在我们疆域之内,正是与我们存亡与共的藩属啊,为什么要去攻打它呢?”
  冉有说:“季孙大夫想去攻打它,我和子路两人都不愿意。”
  老师更加恼火了:“冉求,周任有句话说:‘尽自己的力量去承担自己的职责,若是实在做不好就要辞职。’要是瞎子遇到了危险而不去扶持,他们快要摔倒了而不去搀扶,那还用你们辅助的人干什么呢?而且你说的大错特错。老虎、犀牛从笼子里跑出来,龟甲、玉器在匣子里毁坏了,这是谁的过错呢?”
  冉有说:“现在颛臾城墙坚固,而且又离季氏封地费邑很近。现在不把它夺取过来、占领下来,将来一定会给子孙留下祸患。”
  老师愈发愤怒了,他觉得冉有实在不成体统:“冉求,君子痛恨那种态度:明明自己贪婪却不说自己贪得无厌,还要另找藉口为自己开脱。我听说,无论诸侯或是大夫,不担心贫穷而担心财富不均;不担心人民太少而担心境内不安定。若是财富平均了,也就无所谓贫穷;若是环境和谐了,也就不会觉得人少;若是境内安定了,也就没有倾覆的危险了。要是做到了这些远方的人还不归服,就再修仁、义、礼、乐的政教招徕他们;若是他们已经来了,就要让他们安居乐业下来。现在,仲由和冉求,你们两个人辅助季氏,远方之人不归服,又不能招徕他们;国内民心离散、国家支离破碎,你们也不能保全,反而策划在国境内使用武力、发动内战。我只怕季孙氏的忧患不在颛臾,而是在鲁国的内部呢!”
  冉有和子路把老师的话回报给了季康子,季康子当时因为把持鲁国权柄而和哀公有莫大的矛盾,知道哀公一直想瞅机会收拾他以收回公室的主权。若是他攻击颛臾不顺利,哀公又乘机攻打他,季氏的权力和荣耀就会彻底完蛋了。他思量再三,就没去攻打颛臾。
  他只是向冉有和子路打听:“国老还对你们交待了些什么?”
  冉有和子路于是便将老师对他们说的一番话告诉了季康子。
  
  老师说:“天下有道、政治清明的时候,制作礼乐和出兵打仗都决定于天子;天下无道、政治黑暗的时候,制作礼乐和出兵打仗,都决定于诸侯。决定于诸侯的,大概经过十代很少有不垮台的;决定于大夫的,经过五代很少有不垮台的;若是国家权柄决定于大夫的家臣,经过三代不垮的更加少见了。天下有道、政治清明,国家政权就不会落在大夫手中。天下有道、政治清明,老百姓也就不会随便议论国家政治了。” 
  老师说:“鲁君失去国家的权柄已经有五代了,权柄把控在大夫之手已经四代了,所以桓公的三房子孙现在也慢慢衰微了。”
  
  自从季康子忙于各种方案的细节之后,他就没有时间去表达一切自由的见解。事实上,季康子的敏感性已经没有了。
  现在,季康子能够感受在潜藏在鲁国上下的不满和仇恨,他甚至能够体会到那些死者的家属和无家可归者的哀怨。他们的情绪使这个国家更加阴森可怖。
  在公室之中,在哀公的心里,也始终潜藏着一种巨大的不满和仇恨。这些仇恨是世代相传的,从三桓把持了鲁国权柄的那天就开始了。
  哀公不会相信谁是忠心耿耿的,因为整个鲁国都听命于三桓,尤其听命于季氏。哀公所等待的就是季氏的某场灾难,惟有那种机会,才可以彻底铲除擅权的三桓。
  不幸的是,这些预想虽然美妙,却并没有发生。
  然而季康子却明显地感受到了心理压力。
  这种心理压力是鲁哀公所不曾感受到的,因为作为一个象征、一个符号,他已经一无所有了。他甚至不拥有智慧和丰富的阅历。
  但是对于季康子来说,他必须避免鲁哀公出现如鱼得水的场面,也不能让鲁国的政治行云流水般地得以修饰。除非这修饰经由季氏的手来完成。
  
  老师说:“有益的交友有三种,有害的交友也有三种。同正直的人交友,同诚信的人交友,同见闻广博的人交友,这是有益的。同惯于歪门邪道的人交朋友,同当面阿谀奉承背地不断毁谤的人交朋友,同惯于花言巧语、巧言令色的人交朋友,这是有害的。”
  老师说:“有益的喜好有三种,有害的喜好也有三种。以礼乐调节自己为喜好,以宣扬别人的好处为喜好,以拥有许多贤德之友为喜好,这是有益的。喜好骄傲,喜好游荡忘返,喜好饮食奢靡,这就是有害的。”
  老师说:“侍奉在君子旁边陪他说话,要注意避免三种过失:还没轮到你的时候就说话,这是急躁;轮到你的时候你却不说,这叫隐瞒;不看君子的脸色而贸然说话,这跟瞎子又有什么分别!”
  老师说:“君子有三种事情应引以为戒:年少的时候,血气未定,要戒除对女色的迷恋;等到身体成熟了,血气方刚,要戒除贪强好胜、与人争斗;等到老了,血气已经衰弱,要戒除贪得无厌。”
  
  季康子宁肯在鲁国做象征性的公卿,也不敢取代公室而代之,尽管他和哀公之间有着相同的祖先,彼此还保留着残存的血缘关系。他并不是没有野心,也不是出于某种虚荣,而仅仅是因为怯懦。
  他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在晋国、齐国这样的超级大国里,权臣们虽然也像他一样彻底瓜分了公室的权力和土地,但他们也是小心翼翼地保留着公室最后的尊严。倘然他取代了哀公,所有诸侯都可以找到充足的理由将他并吞了。
  哀公对他虽然没有多大的价值,也时常干些让他恼火的事情,还让他整天提心吊胆地承受潜藏的不满和仇恨所带来的危险,但是哀公却是他的护身符;没有了哀公,季康子、三桓就什么都不是了。
  
  老师说:“君子有三桩敬畏的事情:敬畏天命,敬畏地位高贵的人,敬畏圣人言语。小人不懂得天命,因为也不知道敬畏;小人轻视地位高贵之人,也轻侮圣人之言。”
  老师说:“生来就什么都懂的人,是上等人;经过学习以后才明白道理的,是次一等的人;遇到困难再去学习的,是又次一等的人;遇到困难还不学习的人,这种人就是下等的老百姓了。”
  老师说:“君子有九种要思考:看的时候,要思考看明白了没有;听的时候,要思考听清楚了没有;自己脸色,要思考是否温和;容貌态度,要思考是否谦恭;言谈话语,要思考是否忠诚;办事就职,要思考是否谨慎严肃;遇到疑问,要思考怎样向别人询问;遇到忿怒,要思考会有什么后患;见取财利,要思考是否合乎义的准则。”
  老师说:“看到善良行为,就要努力追求,惟一担心的是自己赶不上;看到不善良行动,要赶快避开,就好像要把手伸到开水中一样。我见到过这样的人,也听到过这样的话。至于有人以隐居避世来保全自己的志向,依照义而行来贯彻自己的主张。我只听到过这种话,却没有见到过这样的人。”
  
  季康子叹息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就只有叹息着。他对冉有和子路看了又看,恭恭敬敬地。这使冉有和子路感到奇怪。
  半晌后,季康子终于说话了:
  “国老他真是位君子啊!他是在教育你们,却又一定是想通过你们来教育我啊!我不会再攻打颛臾了。我将努力地去做一位好的执政者,保全这个国家,使它在大国之间不用担心存亡,不用担心失礼。”
  子路和冉有都笑了笑,没说什么。老师的话可以使季康子感动,这是他们早已料到的。但是,季康子就是季康子,季氏家族就是季氏家族,三桓就是三桓,狗是改不了吃屎的,狼是改不了吃人的。
  倘若他们真想实现鲁国伟大的民族复兴,又怎么会假仁假义地请老师从卫国回来,却始终不给予他权力和改革的自由,重新整顿鲁国的政治呢?
  子路对季康子说,在他们临走的时候,老师还给他们讲了一个故事,请他们务必讲给季康子听。那个故事说:
  齐景公有马四千匹,死了以后,百姓们觉得他没有什么德行可以称颂。伯夷、叔齐饿死在首阳山下,百姓们到现在还在称颂他们。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吧!
  季康子又扼腕叹息了。他恭恭敬敬地送走了冉有和子路,一个人呆在家里。他闷闷不乐着,之后很长时间都没举行乐舞,更没有舞蹈起八佾来。
  
  那一年,伯鱼死了。
  只有五十岁。
  老师六十九岁。
  老师没有怎样的变化,我们却都知道,他的心碎了。
  他的心里面就像是发生了一场大的地震,岩浆滚滚地肆虐着。他努力地将它们压抑住,怕它们爆发出来。它们冲击得越厉害,他的痛苦就越沉重。但是他压抑着。倘若他压抑不住,他就彻底地崩溃了。
  那年冬十二月,蝗虫成灾。季康子顾不得老师的丧子之痛,跑了向老师询问这事。老师淡淡地对他说:“我听说过,大火星下沉以后昆虫都蛰伏完毕。现在大火星还经过西方,这是司历官把时历记错了。”
  我却时常想。
  那个大火星会不会正是伯鱼呢?
  他留恋着老师,迟迟地不肯离去。
  他有一个伟大的父亲,却生在一个错误的家庭。倘若他生于其他士大夫的家中,可以过安稳的日子,又怎么会早早地死了呢?
  
  子禽,也就是陈亢那个坏小子有一次问伯鱼:“你老兄在老师那里得过什么特别的、与众不同的教诲吗?”
  伯鱼回答说:“没有呀!有一次他独自站在堂上,我恭恭敬敬地快步从庭里走过,他问我道:‘学《诗》了吗?’我回答说:‘没有。’他说:‘不学诗就不懂得怎样说话。’我就回去学《诗》。没过多久,又有一天,他又独自站在堂上,我又恭恭敬敬地快步从庭里走过,他问我:‘学礼了吗?’我回答说:‘没有。’他说:‘不学礼就不懂得怎样立身。’我回去就学礼。我就听到过这两件事。”
  陈亢回去非常高兴地说:“我提一个问题,得到三方面的收获,听到了关于《诗》的道理,听到了关于礼的道理,又听了君子不偏爱自己儿子的道理。”
  
  老师说:国君的妻子,国君称她为夫人,夫人自称为小童,国人称她为君夫人;对外国人则称她为寡小君,外国人也称她为君夫人。
  那一年老师七十岁。他说自己从那一年开始能够从心所欲而不逾矩。
  
  附录:季氏第十六
  季氏将伐颛臾。冉有、季路见于孔子曰:“季氏将有事于颛臾。”孔子曰:“求!无乃尔是过与?夫颛臾,昔者先王以为东蒙主,且在邦域之中矣,是社稷之臣也。何以伐为?”冉有曰:“夫子欲之,吾二臣者皆不欲也。”孔子曰:“求!周任有言曰:“陈力就列,不能者止。’危而不持,颠而不扶,则将焉用彼相矣?且尔言过矣。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与?”冉有曰:“今夫颛臾,固而近于费。今不取,后世必为子孙忧。”孔子曰:“求!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丘也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夫如是,故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今由与求也,相夫子,远人不服而不能来也;邦分崩离析而不能守也。而谋动干戈于邦内。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
  孔子曰:“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自诸侯出,盖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矣。天下有道,则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
  孔子曰:“禄之去公室,五世矣;政逮于大夫,四世矣;故夫三桓之子孙,微矣。”
  孔子曰:“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损矣。”
  孔子曰:“益者三乐,损者三乐。乐节礼乐,乐道人之善,乐多贤友,益矣。乐骄乐,乐佚游,乐宴乐,损矣。”
  孔子曰:“侍于君子有三愆:言未及之而言谓之躁,言及之而不言谓之隐,未见颜色而言谓之瞽。”
  孔子曰:“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
  孔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
  孔子曰:“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
  孔子曰:“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
  孔子曰:“见善如不及,见不善如探汤。吾见其人矣,吾闻其语矣。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吾闻其语矣,未见其人也。”
  齐景公有马千驷,死之日,民无德而称焉。伯夷叔齐饿于首阳之下,民到于今称之。其斯之谓与?
  陈亢问于伯鱼曰:“子亦有异闻乎?”对曰:“未也。尝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诗乎?’对曰:‘未也。’‘不学诗,无以言。’鲤退而学诗。他日又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礼乎?’对曰:‘未也。’‘不学礼,无以立。’鲤退而学礼。闻斯二者。”陈亢退而喜曰:“问一得三,闻诗,闻礼,又闻君子之远其子也。”
  邦君之妻,君称之曰夫人,夫人自称曰小童;邦人称之曰君夫人,称诸异邦曰寡小君;异邦人称之亦曰君夫人。
  
  [注释:]
  ①《左传》哀公十一年。
  ②《左传》哀公十一年;《史记•孔子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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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4-4 21:49:11 | 只看该作者

阳货十七

  我要为老师雕刻第十七座木像。我的老师是一个奇男子,人们都叫他孔子。
  
  当我独自服丧守墓的生活又恢复了正常,我可以不考虑自己而去考虑他人命运的时候,我又会想起我老师这一生中的若干细节。
  我与老师对话的热情正在降温。我已经好久没有与他对话了。我知道我沉湎进了对老师这一生的回忆中。我努力在对他的回忆里寻找我的身影。我知道这种寻觅的努力十分艰难。但寻找令我感到幸福。
  我曾经伴随着老师走完了他生命中最后的那段时光。我曾经让他在失去伯鱼和颜渊之后重新找到了家人的温暖。我曾经离他那么得近,如今也紧紧得挨在他的身边。可是那距离,又是那么遥远呢。
  我竭尽全力地把用于生意和回忆上的热情用于到我的思念里。我时常跪在他的墓前麻醉自己。我曾认为我是那么与众不同,又是那么富有热情和创造力。但是现在呢?
  我宁愿认为我什么都不是。我只想一个人静静地看泗水,静静地欣赏的寂寥人生。我默默地看太阳初升,夕阳落山,晚霞似血。我想默默地陪伴着他,把玩和欣赏我们生活中的每个情节。
  我不知道我要做什么。我就这么唠唠叨叨着。我不知道我对自己说过些什么,对他又说过些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就像这天地间从来都没有过的人物,从来都没有留下痕迹的水渍。太阳升起的时候,我就无影无踪了。
  我惟一热爱和习惯的是夜晚。我独自拥有这泗畔、这鲁国、这天下。我自由地飞翔,翅膀划破夜空,我掠过山脉、河流、田野和海洋。城市和乡村都在我身子下面,君王公卿士大夫都在我脚下面,一切洁净的、肮脏的思想都在我脚下面,一切高尚的、卑微的历史都在我身子后面。
  我是谁?我是飞鸟?我是空气中飘忽的灰尘?我是某个人的鬼魂?或者我只是某个时刻存在过的某种意念,从来就没有拥有过自己,也从来就没有失去过什么?
  我是否存在过?我是否与那个奇男子相遇过?我是否真的拥有过那么多美妙的际遇、美丽的回忆?我真的曾经做过那么多惊天动地的事情吗?我混乱不堪。
  我雕刻他的木像。我割破了我的手。血染在木头上,染在他的脸上、胸前、身后。他就像活过来一样,生动着。
  我喜欢鲜血从身体里面流出来。我吮吸着指头,那种微微的酸味、咸味和腥味让我充满了幻想。这是我的世界,我的地盘。我拥有泗畔的一切,花鸟虫鱼、林木衰草、思想、怀念和回忆。我拥有这座坟墓和坟墓中的那个人。或许还有爱和伤痛,以及无可奈何的、曾经拥抱过的体温。
  我拥有过什么?
  
  那时候阳虎独裁着整个鲁国,三桓就像是三个瘪三,乖乖地听命于他。阳虎又叫阳货,他眼光如炬,想借重老师的力量使自己在鲁国的统治合理而合法。
  他知道老师讨厌他,不会主动地前来拜访。他也不想放下自己的架子干谒一个穷酸的书生,而且老师十七岁那年去拜访季氏的时候,他还将老师赶出了大门。
  但是阳货是聪明的。他故意找了个老师不在家的日子去拜访老师。他带着一大方熟猪肉。他想老师如果真是个守礼的人,依照礼法一定会去回访拜见他。可是他错了。他忘记了我的老师是这个世界上最聪明的人。
  老师要去回访他。老师有一天打听到他不在家,就带着礼物望他家去。可是老师也错了。他在半路上遇见了阳货。
  阳货叫着老师:“来,我同你说两句话!”
  老师走了过去。阳货对老师说:“自己有着一身的本领却把它们藏起来,听任着国家的政治糊里糊涂,这可以叫做仁吗?”
  老师不吭气。
  阳货自顾自地又说:“不可以的——一个人喜欢参与政事而又屡屡错过机会,这可以说是智慧吗?”
  老师依旧不吭气。
  阳货不管,又自己接口说:“不可以的——时间一天天过去了,年岁是不等人的。”
  老师叹了口气,只好回答他:“好吧;我打算去做官了。”
  这是定公时的事。
  不过阳货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不久之后他便因为叛乱而败亡了。老师出仕了,先是做了中都宰,接着便做了鲁国的大司寇,为鲁国带来了三年的清明政治。
  我曾经问过老师,为什么阳虎独裁的时候他不出仕?老师没有说什么关于君臣之礼的大道理,也没有说阳虎当时是一个变乱分子。他只是淡淡地说:“人的本性相近,可是因为习染不同才有了差别,而这差别却是天壤之别。”“在这种无限遥远的差距里,只有上等的智者和下等的愚人是改变不了的。”
  我说:“那你就是那上等的智者,阳虎就是那下等的愚人吧。”老师也不回答,也不微笑,也不点头。他面无表情,对我的断言既不赞同,也不反对。直到老师死的时候,我都没有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也许老师并不认为自己是一位智者,他也并不认为阳虎是位愚人。如果阳虎真是一位愚人,也不会在鲁国掀起那么大的政治风浪来。而且他流亡以后,还四处制造混乱,甚至最后还参与了卫国的出公与他父亲蒯聩之间的权力争斗。
  
  老师晚年的时候,子游已经做了武城的行政长官。有一次老师到武城去,听到了弹琴唱歌的声音。老师莞尔笑着说:“杀鸡焉用牛刀?治理这么小小的一片地方,用得着这么大张旗鼓地进行教化吗?”
  这话被跑来迎接老师的子游听到了,他鼓着个嘴赌气问:“以前我听老师说过:做官的人学习了礼乐就会有仁爱之心,就会慈爱他治下的百姓;百姓学习了礼乐就会变得听指挥,孝悌慈爱他的家人邻居。我觉得大张旗鼓地进行教育,没什么不对的。”
  老师听后,立即严肃了神色,对学生们说:“言偃(子游)这话是正确的。我刚才那话不过是同他开了个玩笑罢了。你们可千万不能当真。以前我说过,面对仁德,就算是老师也不能谦让。言偃做得多好啊!”子游脸色惶惶,内心里却高兴得不得了。
  
  我有时候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些合法掌握国家权柄的人看不到老师的才华,从不打算起用他。倒是那些谋反作乱的人,大都目光如炬,每每地想起用老师,帮助他们成就真正的事业。
  我不知道,到底是诸侯公卿变得越来越愚钝了,还是谋反作乱的人变得越来越聪慧了。我甚至不知道,是否该认同曹刿的那句话:“肉食者鄙。”
  公山弗扰盘踞费邑图谋反叛,他派人来召老师去辅佐他。老师故意说他准备去赴公山的邀请。子路信以为真,很不高兴地对老师说:“你要真没有地方去就算了,为什么一定要去公山弗扰那里呢?”老师说:“他来召我,难道只是一句空话吗?如果有人用我,我就会在东方复兴周礼,建立一个文王和武王那样的周朝呢!”
  老师所赖以复兴周礼,建立文武之道的,正是仁德。子张曾向老师问仁,老师对他说:“能够处处实行五种品德,便是仁人了。”子张说:“请问哪五种品德?”老师说:“庄重、宽厚、诚实、勤敏、慈惠。庄重就不致遭受侮辱,宽厚就会得到众人的拥护,诚信就能得到别人的任用,勤敏就会提高工作效率,慈惠就能够领导别人。”
  晋国大夫范中行的家臣佛肸原来就是中牟的地方长官,他后来在赵简子攻打范氏的时候,拥据着中牟抗拒赵简子。因为赵简子当时把持着晋国的国政,佛肸的抗拒就被视为一种反叛行动。
  佛肸也是眼光如炬,知道老师才华横溢,是不世出的人才,就派使者召老师去辅佐他。老师这次是真打算去了。又是子路来劝老师。他说:“从前我听先生说过:‘亲自做坏事的人那里,君子是不去的。’现在佛肸据中牟反叛,你却要去,这怎么说得通呢?”
  老师说:“是的,我的确说过这样的话。但是你不知道吗?最坚固的东西磨也磨不坏;最洁白的东西染也染不黑。我难道只是个不成材的苦味葫芦吗?我怎么能只挂在那里而不给人吃呢?”
  然而老师最终没有应佛肸的邀约,帮助他抵抗赵简子的攻打。但是老师与子路的辩论还在继续着。他问子路:“仲由呀,你听说过有六种品德便会伴随有六种弊病了吗?”子路答道:“没有啊!老师你对我讲讲吧。”
  老师说:“坐下!我告诉你。爱仁德而不爱学问,它的弊病是容易遭人愚弄;爱智慧而不爱学问,它的弊病是容易行为放荡而无根基;爱诚信而不爱学问,它的弊病是容易受人利用、危害自己也危害亲人;爱直率却不爱学问,它的弊病是容易说话尖刻、刺痛人心;爱勇敢却不爱学问,它的弊病是容易犯上作乱、招致祸患;爱刚强却不爱学问,它的弊病是容易狂妄自大、胆大妄为。”
  子路越听越惊惧,他浑身冒着汗,面色赤红。他惶恐地对老师说:“老师,您所说的一切毛病我都有啊。现在我知道了,学问之道,是一切美好德行的根基。我要用自我的节制来成就一个完整的品格,获得一种圆满的人生。”
  老师叹了口气。他知道,依照子路的性格,最终一定是实践了杀身成仁。他完整的人生,是要通过一场死亡事件塑造出来。老师不希望子路这样来完成自我;如果命运实在不可更改,他多么希望子路的圆满在他死亡之后发生。他没想到的是,子路竟在他的前头杀身成仁了。
  
  老师用仁来成就我们圆满的人生。这是他所希望的。他要我们塑造完整的人格。他要我们用诗歌来锻炼我们的修养。
  他说:“你们这些臭小子为什么不研究《诗》呢?学《诗》可以培修想像力、提高观察力、激发志气,观察天地万物及人间的盛衰与得失,可以使人懂得合群的必要,懂得如何去讽谏上级。近可以用它的道理来事奉父母,远可以它来事奉君主;而且还可多知道一些鸟兽草木的名字。”
  那时候伯鱼还活着呢。老师对伯鱼说:“你研究《周南》、《召南》了吗?人若不研究《周南》、《召南》,那就会像面对墙壁而站着,局促狭隘,目光短浅,什么都看不着、一步也不可行罢!”
  老师用礼来节制我们的行动,使我们在规范之中生长着。他要我们依据着礼的精神成为真正的君子仁人。他要用乐来培养我们的修养,依据着乐成为真正有修养的士。他说过:“礼呀礼呀,难道说的只是玉帛之类的礼器吗?乐呀乐呀,难道说的只是钟鼓之类的乐器吗?”
  他时常警告我们说:“外表严厉而内心虚弱,以坏人作比喻,就像是个跳墙挖洞的小偷吧?”“至于没有道德修养的伪君子、不辨是非的好好先生,言不顾行、行不顾言,纯粹就是破坏道德的小人。”
  他要我们警惕那些浮夸的作风,养成一个真实的自我。他说:“在路上听到传言,不加分辨核实就到处去传播,这是道德所唾弃的,是应该革除的作风。”
  那些一心狗苟蝇营想获取官位的人,老师素来是看不起的;这就是为什么当初子张向他问干禄时他对子张没好气的原因。老师把那种狗苟蝇营的人叫做“鄙夫”。他说:“怎么可以和一个鄙夫一起共事事奉君主呢?他在没有得到官位时,整天睡不着觉,生怕自己得不到。他已经得到了,又整天睡不着觉,生怕失去它。假若他总担心失掉官职,那他就无所不用其极,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了。”
  老师总爱怀古。他总说:“古代人有三种可贵的毛病,现在呢,恐怕什么都没有了。古代的狂者不过是愿望太高而肆意直言,而现在的狂者却是狂妄自大而放荡不羁;古代骄傲矜持的人不过是难以接近、不让人触犯他的原则,现在那些骄傲矜持的人却不过凶恶蛮横、无理取闹罢了;古代愚人不过过于直率了一些,现在的愚人却是虚张声势、自欺欺人啊!”
  他总是告诫我们千万别成为巧言令色的人。他总是说:“花言巧语、装模作样、空谈浮言、心口不一,明明心中反对,却像小丑一样频频点头、谄媚附和的人,是不大可能达仁的境界的。”
  老师痛恨一切虚伪的人和事,他说:“我厌恶用紫色取代红色,因为紫色夺取了大红色的光彩和地位;我厌恶用郑乐扰乱雅乐,因为郑乐破坏了乐曲的典雅;我厌恶用伶牙利齿颠覆国家这样的事,因为伶牙利齿使国家的严肃变得轻浮。”
  我喜欢这样的老师。
  可是,这个国家的政治越来越轻浮,这个天下越来越紫之夺朱,就连鲁国的桓公和齐国的桓公都喜爱穿紫色的衣服,甚至到了老师过世后紫色都取代了朱色变成了诸侯服装的正色了。
  老师知道这世道已经改变,礼崩乐坏已不可挽回。他已近乎绝望。有一天他对我说:“我不想再说话了。”
  我劝解他说:“老师啊,你若是不说话,那我们这些学生还传述什么呢?”
  老师无奈地说:“天何尝说话呢?四季照常运行,百物照样生长。天说了什么话呢?”
  天的确没说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天没有分别善与恶,它一视同仁地对待着世间的万物,让善良的人能够在善良中获得永生,让为恶的人在邪恶中自生自灭。人类生生不息,永恒的公理、道义就不会灭亡,就会流传下去。我的老师,就会被人们记忆,就会被人们传说和歌颂。
  老师不说话。老师又何须再说些什么?他与天的区别在于,天是不死不灭的,而他的肉体早晚会消息、毁灭。除此之外,他与天一样,是流传至万世,以永恒的光辉照亮一代又一代人的人生。
  
  或许是我对老师缺乏足够的理解和了解。晚年的老师脾气变得有些古怪。不惟我这么觉得,别人也都这么觉得,只是大家都尊他为老师,鲁国人都尊他为国老,就只能奇怪,却不知道怎么回事。
  子路死了之后,哀公体恤子路的杀身成仁,派了孺悲拜见老师,向老师学习如何为“士”举行丧礼。那一天孺悲来了,要拜见老师,老师就托言有病而拒绝接待。等传命的人刚刚走出房门,老师便把瑟拿下来又弹又唱,故意让孺悲听见。
  更奇怪的是,孺悲也不恼火。他回去后向哀公回报说他已经学到了“士”的丧。最奇怪的是,他真的学到了,而且还把它们书写了下来。
  老师脾气越来越古怪,宰我那家伙的脾气也越来越古怪,还老惹老师生气。有一天他对老师说:“父母死了,服丧三年,为期也太长了。君子三年不去修习礼仪,礼仪必然会荒废败坏;君子三年不去演奏音乐,音乐就会废弃失传。陈谷既已吃完,新谷又已登场,钻燧取火的木头又经过了一个轮回,我看有一年的时间就可以了。”
  老师问他:“父母死了,不到三年。才仅仅一年时间,你便吃开了大米饭,穿起了锦缎衣,你心中会觉得安宁吗?”
  宰我说:“有什么不安宁的?我内心安宁呢!”
  老师说:“你既然觉得内心安宁,你就那样去做吧!君子守丧,吃美味不觉得香甜,听音乐不觉得快乐,住在家里不觉得舒服,所以他们才不那样干。如今你既觉得内心安宁,你就那样去干吧!”
  宰我出去后,老师就骂道:“宰予这兔崽子真是不仁不义的混球啊!儿女生下地来,到三岁时才能完全离开父母的怀抱。为父母服丧三年,这是天下通行的丧礼。难道宰子不曾从他父母那里得到过三年怀念的温暖吗?难道他对他的父母连三年的爱都没有吗?”
  宰我什么都没有。宰我后来死了。他的家族也被株连了。老师觉得那是一场空前的耻辱。他不再认为宰我是他的学生。大家都听从了老师的话。
  只有我偶尔会回忆起我们在一起的美好时光。那时候宰我虽然狂狷,却不是一个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的人啊。是什么让他完整地改变了呢?
  宰我从来不珍惜活着时的美好时光。他常常在中午偷偷睡觉,也常常被老师责骂。老师后来还说他:“整天吃饱了饭,什么心思也不用,这样不行啊!不是还有掷采和下棋的游戏吗?干这个,也比闲着好啊。”
  宰我连这个都没有干。他只睡觉。他和子路同样不得好死,子路却杀身成仁了。子路曾问老师:“君子崇尚勇敢吗?”老师对他说:“君子以义作为最高尚的品德,君子有勇无义就会犯上作乱,小人有勇无义就会做土匪强盗。”子路牢记老师教诲。他自己变成肉酱的时候,他成就了完美的品格。
  我也曾向老师问询君子的事。我问他:“君子也有厌恶的事吗?”老师说:“君子当然有厌恶的事。君子厌恶一味宣扬别人坏处的人,厌恶身居下位而诽谤在上者的人,厌恶勇敢而不懂礼节的人,厌恶敢于固执地贯彻自己主张而又不通事理的人。”
  老师反过来问我:“赐啊,你也有厌恶的事吗?”我对老师说:“我厌恶偷袭别人的成绩而自以为聪明的人,厌恶毫不谦虚而自以为勇敢的人,厌恶揭发别人的隐私而自以为直率的人。”
  老师冲我频频地点头。我知道他在夸赞我。这是我的幸福时刻。
  可是也有不幸福的时刻。而且这不幸福是世界上所有仁人君子的不幸,那就是与小人和女人相处,就连老师也没有找到与他们的相处之道。
  直到他老得快走不动了,他还慨叹说:“只有女子和小人是难以与他们相处的,亲近他们,他们就会无礼,疏远他们,他们就会抱怨。”
  那是哀公十三年,我已到了四十岁的年纪。老师有时候会提醒我,让我时时警惕:“到了四十岁的时候还被人所厌恶,他这一生也就终结了。”
  
  是啊。他这一生也就终结了。
  人生谁不曾终结?
  我们带走了什么?又留下了什么?
  我曾为自己写下半生的总结:
  三十始读书,宛如人生又重头。
  而今方知己,最怕言色不安心。
  我在泗畔的草庐中得到的,难道比其前、其后得到的一切少吗?
  我所拥有过的、迄今还没有失去的,难道不是最珍贵的吗?
  当我带着这一切终结我的一生的时候,我不该含着最幸福的微笑吗?
  我们曾花费一个又一个春天去围困内心的那座城市,最终却发现那座城市是如此坚不可摧。可是倘若我们放弃了围困,用微笑点燃那些开放的花朵,还会有那么多血腥、杀戮和死亡吗?
  感谢你。
  被叫做孔子的奇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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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4-4 21:49:58 | 只看该作者
  附录:阳货十七
  阳货欲见孔子,孔子不见,归孔子豚。孔子时其亡也,而往拜之,遇诸涂。谓孔子曰:“来!予与尔言。”曰:“怀其宝而迷其邦,可谓仁乎?”曰:“不可。”“好从事而亟失时,可谓知乎?”曰:“不可。”“日月逝矣,岁不我与。”孔子曰:“诺。吾将仕矣。”
  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
  子曰:“唯上知与下愚不移。”
  子之武城,闻弦歌之声。夫子莞尔而笑,曰:“割鸡焉用牛刀?”子游对曰:“昔者偃也闻诸夫子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戏之耳。”
  公山弗扰以费畔,召,子欲往。子路不说,曰:“末之也已,何必公山氏之之也。”子曰:“夫召我者而岂徒哉?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
  子张问仁于孔子。孔子曰:“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请问之。曰:“恭、宽、信、敏、惠。恭则不侮,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
  佛肸召,子欲往。子路曰:“昔者由也闻诸夫子曰:‘亲于其身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佛肸以中牟畔,子之往也,如之何!”子曰:“然。有是言也。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缁。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
  子曰:“由也,女闻六言六蔽矣乎?”对曰:“未也。”“居!吾语女。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
  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
  子谓伯鱼曰:“女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
  子曰:“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
  子曰:“色厉而内荏,譬诸小人,其犹穿窬之盗也与?”
  子曰:“乡原,德之贼也。”
  子曰:“道听而涂说,德之弃也。”
  子曰:“鄙夫!可与事君也与哉?其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苟患失之,无所不至矣。”
  子曰:“古者民有三疾,今也或是之亡也。古之狂也肆,今之狂也荡;古之矜也廉,今之矜也忿戾;古之愚也直,今之愚也诈而已矣。”
  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
  子曰:“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恶利口之覆邦家者。”
  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孺悲欲见孔子,孔子辞以疾。将命者出户,取瑟而歌。使之闻之。
  宰我问:“三年之丧,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为礼,礼必坏;三年不为乐,乐必崩。旧谷既没,新谷既升,钻燧改火,期可已矣。”子曰:“食夫稻,衣夫锦,于女安乎?”曰:“安。”“女安则为之!夫君子之居丧,食旨不甘,闻乐不乐,居处不安,故不为也。今女安,则为之!”宰我出。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予也,有三年之爱于其父母乎?”
  子曰:“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
  子路曰:“君子尚勇乎?”子曰:“君子义以为上。君子有勇而无义为乱,小人有勇而无义为盗。”
  子贡曰:“君子亦有恶乎?”子曰:“有恶:恶称人之恶者,恶居下流而讪上者,恶勇而无礼者,恶果敢而窒者。”曰:“赐也亦有恶乎?”“恶徼以为知者,恶不孙以为勇者,恶讦以为直者。”
  子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
  子曰:“年四十而见恶焉,其终也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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