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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西门吹蜡烛 - 

[修炼成长] [原创]《孔子曰》(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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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3-20 01:57:39 | 显示全部楼层

佩服,佩服

出书时请通知一声。我想比有些人的什么心得更透切呀。

 楼主| 发表于 2007-3-20 10:03:53 | 显示全部楼层

雍也第六

  我要为老师雕刻第六座木像。我的老师是一个奇男子,人们都叫他孔子。

  世界已经改变得不成样子了,周王室封建的天下如今已经不再谈论公义,旧秩序彻底地被毁坏了,不独是政治方面的破坏,也不独是连年的混乱战争摧毁了无数的生命和财产外,它们还摧毁了许多的迷梦。
  它证明了“昊天不惠”,它证明了“渝盟无享国”一类的诅誓只是废话,它证明了“牲牷肥腯,粢盛丰洁”无补于一国或一身家的安全,它证明了人们最可靠的靠山还是自己。
  当郑子产昌言“天象远,人事近,它们是不相及”的时候,理智的锋刃,已冲破传统迷信的藩篱。从前尽人相信一切礼法制度是天帝所规定的;现在有人以为它们是人所创设而且是为人而设的了。从前尽人相信王侯是代表天帝(君,天也)神圣不可侵犯的;现在恶君被弑或被逐,有人公然说他罪有应得,并且对叛徒表同情了。老师曾慨叹道:“我还及见史官阙文,有马的借给人骑,如今都没有了!”
  这两件事虽然本身很小,它们的象征的意义却很大。它们象征“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的总趋势,社会组织蜕变时所必有的趋势。因为旧道德的力量减少,又因人口增加,都邑扩大,贵族和庶民间的关系日益疏远;礼教的拘束和威仪的镇压已不够做统制之用;所以有些精明的贵族感觉到制定成文的刑法的必要。①
  这世界已经不再是个理想的世界,周天子的天下已经不再是那个封国建天下的天下了。一切都改变了。一切都那么不可逆转。
  大约昭公二十六年,老师带着子路去陈苦县厉乡仁里拜访老子。那时老子刚刚丢官回到家乡不久。那是这世界上两个奇男子、两个辉煌璀璨人物的第二次会面。他们就如同当世的日月,竟然在彼此的轨道上会合了,然后又匆匆分离。
  这一次老师不再像此前那样只扮演学生的角色,而是与老子进行了辩论。辩论的核心问题是:人性究竟是什么?究竟是无为还是仁义。
  老师说,仁义是人的本性,仁义的表现是泛爱无私,但最终的结果还是利己。人们总是以利人开始,换取利己的结局。
  老子已对这世界不抱任何的希望,他不像老师那样还打算救治这混乱无道的世界。他说,在这样的世道里谈论仁义是矫情的,不过是绕弯画圈而已。一切问题回到个人的生存上,一切都应该遵从自然对人类的生养之道。仁义太迂阔了,只有自然,只有天道才能够直面人类的困境。
  他们谁也没能说服谁,但他们彼此尊重的。老师知道老子对世界一片赤诚,他希望在洪水过后努力挽救这世道和苦难的人民,他甚至描绘下了盛世的蓝图。
  但是老师更愿意做一个中流砥柱。即使自己无法阻挡洪水,在洪水中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他要在自我牺牲中完成人格塑造。老子敬重老师,他只是不希望老师这样的奇男子为这样的世道做无谓的牺牲。
  他们相互道了别,握着手,对望着。然后老子目送着老师匆匆地离去了。老子面对老师的背影,只有叹息。不知道他叹息的是这世道,还是老师的命运。
  五年之后,他们又一次相遇了,不过这次是在鲁国。老子接受了老师的邀请,来到了鲁城。老师曾随老子助葬。他们在送葬的路上遇到日食,老子让老师子把棺柩停放在道路右边,停止哭泣,观察变化,等日食过后继续进行。老子事后向老师讲解了送葬遇日食要停止行进的道理。老师后来说,他受益匪浅。
  但他们还是谁也没能说服谁,谁也无法改变谁。他们只是相互敬重着,相互扶持着。他们心灵与心灵之间搭了一座桥,随时可以跨越桥梁旅行,无论对方在世界的哪一个角落。别人不了解他们,但他们互相是理解的。

  世道败坏的愈严重,老师为这世道进行的设计就越完备。他为自己确立了一条坚定而又不由自主的道路,与自己的想像进行着陌生的追逐。那些追逐造就了一场又一场长途的旅行,为我们带来了无限浩淼的空间和丰富的内心世界。
  在老师的“理想国”里,冉雍是标准的帝王。老师说:“冉雍这个人有人君的才具,可以南面听治。”
  现实的世界不会给冉雍这样的机会,除非他能够拥有政客们的自私、狡猾、贪婪、残暴、假仁假义和无情无义。冉雍只能成为他自己,在一种被无限拉长的韧性里为自己效劳、为他尊敬的人、悲悯的人效劳。
  冉雍曾问老师:子桑伯子这个人怎么样?
  老师说:“此人还可以,作为卿大夫办事简要而不烦琐。”
  冉雍说:“若是居心恭敬严肃而行事简要,像这样来治理百姓,不是也可以吗?若是自己存心马虎,又以简要方法行事,又岂不是太简单了?”
  老师说:“冉雍,这话你说得很对。”
  冉雍是这样一个有气度和才具的家伙。
  在老师的“理想国”里,颜渊的一个标准的相辅,可惜过世得太早。老师晚年的时候,鲁哀公尊他为国老。有一次哀公征询说:“你的学生中,谁是最好学的?”
  老师说:“有一个叫颜回的,非常好学。他从不迁怒别人,也不会犯同样的过失。不幸的是他短命死了。现在找不出比他更杰出的人了,再没听说有他这样真正好学的。”
  子华是理想的外交官。老师做大司寇的时候,有一次遣子华出使齐国。子华走了后,冉有来请求老师给子华的母亲补助一些谷米。老师未加思考,就说:“给他六斗四升吧。”
  冉有觉得太少,就请老师再多给一些。老师说:“那就再多给他两斗四升吧。”冉有这次没再吱声。他回去后,一下子拨给了子华家八十斛。
  老师后来知道了这件事情,就把冉有喊来训话:“公西赤出使到齐国去,乘坐着肥马驾的车子,穿着又轻又暖的皮袍。我听说过,君子只是雪中送炭、扶危济困,而不是锦上添花、周济富人。”
  冉有是一个理想的行政总管,原思则是一个理想的内务总管。原思,名宪,字子思,少老师三十六岁,也是个安贫乐道、道德修养很高的人。老师去世后,他服了三年心丧后,就退隐江湖了。
  在老师做大司寇的时候,原思曾经做过老师的家宰。老师见他生活窘迫,就给了他俸米九百,远远超过了一个家宰的薪俸。原思推辞不受。老师说:“你不要推辞了。如果还有剩余的,你就用来周济你的邻里乡亲吧。”
  老师总是刻意栽培冉雍。冉雍的出身不好,穷困而窘迫,他的家族被人们称为“犁牛氏”。老师相信冉雍可以战胜内心的自卑,真正地立而为人,用自己的气度和才具感动天地。他鼓励冉雍说:“耕牛产下的牛犊长着红色的毛、端庄整齐的角,就算人们不同它做祭祀的牺牲,难道山川之神会人心舍弃它吗?”
  老师又说到颜渊:“颜回能够心无旁骛,长久专注于仁道;其他的学生,只是偶然才会体验仁道,想起来就做一下,想不起来就什么都不做了。”
  季康子在哀公的时候接替他父亲成为鲁国的正卿,那时候老师正周游列国。老师回国后,季康子找了个机会向老师做人才的咨询。
  他问老师:“仲由(子路)这个人,可以让他管理国家政事吗?”
  老师说:“仲由做事果断,让他管理国家政事有什么困难呢?”
  季康子又问:“端木赐这个人,可以让他管理国家政事吗?”
  老师说:“端木赐通达事理,让他管理政事有什么困难呢?”
  季康子又问:“冉求这个人,可以让他管理国家政事吗?”
  老师说:“冉求有才能,让他管理国家政事有什么困难呢?”
  那时候我才知道,在老师的“理想国”里,子路、冉有和我都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子路虽然为政没什么问题,但他的性格果决,更合适的事情是做三军的统帅,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至于我端木子贡,因为通达宽仁,也可以成为相辅。冉有政治方面的才华横溢,作为国家的行政总管太理想不过了。
  闵子骞,名损,字子骞,他是鲁国人,少老师十五岁。季氏曾派人请闵子骞去做其封邑费邑的行政首长。闵子骞对做季氏的官不感冒,就对季氏的使者说:“拜托您好好替我推辞掉吧!如果还来征召我的话,我就只好跑到汶水那边的齐地去了。”季氏见他心意已决,也没敢再来强迫他。在老师的“理想国”里,他不但可以做大邑的行政首长,放之天下,足以成为超级大国的冢宰。
  老师很喜欢冉雍的哥哥冉耕。冉耕字伯牛,追随老师学习已经很长时间了。他得了传染病,老师前去探望他。大家不让老师接近伯牛,老师就从窗户外面握着伯牛的手,一边流着泪一边说:“大概活不成了,这是命中注定的啊!这样的好人怎么会得这样的恶病!这样的好人怎么会得这样的恶病!”他的“理想国”里,又失去了一个杰出的人才。
  困厄伯牛的是病,困厄颜渊的却是贫。然而老师欣赏颜渊的,却是他的安贫乐道。老师说:“颜回的品质多么高尚啊!一箪饭,一瓢水,住在简陋的小屋里,别人都忍受不了这种穷困清苦,颜回却没有改变他好学的乐趣。颜回的品质是多么高尚啊!”
  比起颜渊来,冉求(冉有)的好学差了许多。每当他畏难、感觉求道吃力的时候,他就敷衍老师:“我不是不喜欢您的学问之道,而是我的能力不够。”老师就批评他说:“如果真是能力不够,走到半路就走不动了。你现在一步还没走,就画地为牢、自甘堕落了。”
  至于子夏,他虽然聪颖,很得老师的欢心,但老师对他也十分担忧。老师怕他对学问之道一知半解之后,因为对礼的精神研习不精而成为人格平庸的人。老师曾告诫他:“你要去字君子式的儒者,不要去做那小人式的儒者。”
  子游做武城的行政首长时,老师问他:“你那里有没有获取什么人才?”
  子游对老师说:“有个叫澹台灭明的,这个人行的是光明大道,若非为了公事,他都不会到我屋里来。”
  澹台灭明就是子羽,他少老师三十九岁。子羽体态相貌都很丑陋,他曾想要投身老师门下,老师认为他资质低下,没有收他为弟子。他回到家乡后致力于修身实践,处事光明正大不走邪路,不为公事不会大夫。
  他曾向南游历到长江,追随他的学生多达三百人。他的取予去就都合礼得近乎完美,声誉传遍了四方诸侯。老师听说后曾自责:“我只凭言辞判断人,对宰予的判断就错了;我单从相貌上判断人,对子羽的判断就错了。”②

  孔门里面已经人才济济了,老师真要建立一个“理想国”,恐怕也不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但老师始终没有这么去做。
  只是这个世道越来越差。像鲁国大夫孟之反那样的贤人是越来越少见了。老师说:“孟之反从不夸耀自己。哀公十一年,在抵御齐国侵略的战役中,他指挥的右翼军队溃退了,他留在最后,掩护全军。将进城门,他一边鞭打坐骑一边说:不是我敢于殿后,是马跑得不快。’”
  好人在这个世道中越来越吃不开了。老师有时候也发发牢骚:“如果没有祝鮀的口才,即使你有宋朝的美貌,在如今的天下怕是也无法立足吧。”
  祝鮀,字子鱼,是卫国大夫,以能言善辩受到卫灵公重用,掌管卫国的宗庙和外交。至于宋国的公子朝,的确是个美男子,他在鲁昭公二十年和定公十四年都曾因美貌而惹乱子,私通着卫灵公的女人南子夫人。
  老师曾慨叹说:“谁能不经过屋门而走出门外呢?为什么无人走指出的这条正道呢?”然而,即使时代昏暗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老师还是要我们大道而行,努力地去救世救人,成为真正的儒者。

  我时常会思考如何成为一名真正的儒者,或者如何成为一名深孚众望的伟大人物。可是,在这样星光灿烂的夜空下,在浩淼的内心世界里,我只想思考人如何成为一个完整的人?
  成为一个真正的儒者,达到君子的境界,这这样的世界里,又要经过多少的折磨和考验?
  这样的折磨和考验有时令我感到恐惧,有时又令我欣喜。我不会选择低级的自暴自弃,但也不想形成一种追逐权力和声望的下等欲望。
  或许我们既要有未加修饰的质朴,又要有经过雕琢之后的优雅。然而,如果它们达不到和谐,一切又都变得毫无意义。就像老师你说过的那样:“质朴多于文采,就像个乡下人,流于粗俗:文采多于质朴,就流于虚伪、浮夸。只有质朴和文采配合恰当,才是个君子。君子的人格模式,就是寻找文质的彬彬。”
  人生而为人,成为世界万物的主宰,不只是因为人可以用语言和文字表达自己的思想,也不只是因为人可以用农具耕种、用兵器杀戮,而是人学会了思考,找到了人性。
  我的老师曾说:“人在这个世界上能够安身立命是依靠他的正直和真实,那些不真实、不正直的人也可以活在这世上,那只是他侥幸地避免了灾祸、空洞地活了下去。”
  我们依靠着本原的人性来到了这个世界,然后我们的人性不停地被污染、鲜活的内心不断地被蒙蔽。我们要扫荡自己的心,否则便会成为这罪恶世道的傀儡。
  我尊敬那些像老师一样追逐学问之道的人,他们身上所展示出的光辉能够照亮整条泗水,灿烂起整个夜空。“对于学问之道,懂得它的人不如爱好它的人;爱好它的人又不如以它为乐的人。”这是老师说过的话。我能做到吗?
  在老师对我们的分类中,我即或不是才智最高的学生,也应是其中的一个。老师说:“具有中等以上才智的人,可以给他讲授高深的学问,这样他们才会有修习的动力;中等水平以下的人,不可以给他讲高深的学问,否则只会使他们感到混淆迷乱。”然而,每当我思考关于天道、命理、人性和鬼神的问题时,我就会跌落进迷乱之中。
  泗畔的黑夜有一种寂寞的美丽,有时却令我恐惧。当我以审美者的视角去观测这个世界时,这世界就像是一个物件。然而转瞬之间这世界又变成了赤裸裸的真实,恐怖而残忍。
  有时候我可以温柔地抵达整个世界的内核,有时候我却被拒之门外。我不操心自己的命运,也不考虑天下的秩序和他人的命运征兆,我只希望借着篝火的光亮,点燃自己羸弱的内心。
  如今我正值壮年,内心虽然通达,却又像大病一场的男子,在医生看来已属精力衰退的阶段。我努力地使血脉能够流通,在微妙的精神世界里与老师的思想交流,然后形成一个巨大的自我,使内心恢复强烈的跳动。
  这或许是我的宿命,它们在不远处的某座山丘或是某家客栈里安静地等着我。我接受它们。我以贯穿我全身的血脉寻找它们。

 楼主| 发表于 2007-3-20 10:05:00 | 显示全部楼层

  樊迟,名须,字子迟,少老师三十六岁。在孔门之中,他扮演的角色有时离老师最近。在老师晚年的大部分出行中,为老师驾驶马车的都是樊迟。
  樊迟有一次问老师什么是智慧。老师告诉他:“专心致志于使人们遵从道德,恭敬地对待鬼神但要远离它们,这样可以说是智慧了。”
  樊迟又问怎样才是仁。老师说:“仁者行事,先虑其难,后获其中。先人而付出,后人而收成。这样可以算上得上仁了。”
  我不知道樊迟能否理解老师所谓的智慧和仁德。也许他是理解的,也许他一窍不通。然而又能怎么样呢?
  老师向来认为:“智者之乐如水,仁者之乐如山;智者之乐是活泼跳动的,仁者之乐是庄严安详的。智者因其通达而能自得其乐,仁者因其悲天悯人而能长寿。”
  在老师过世之后,这世界上还有智者吗?还有仁者吗?
  自以为是的人弥漫在整个天下,掌握权柄、土地、人民和财富的都是假仁假义的人。他们号令军队攻伐,使人民流血,而他们却在庙堂里面醉生梦死、藏污纳垢,干着最龌龊的事。
  我希望文化的变动就像轰轰烈烈的一场天塌地陷,以一场大地和天体的革命洗涤人类的罪恶。如果实在做不到,我惟有等待文化的衍变使那些丑角儿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我相信我的老师,他说文化总在衍变。“如果齐国的文化振兴起来,向好处变一变,就能达到鲁国的水平;鲁国的文化振兴起来,向好处变一变,就能够达到周公时的文化水平了。”
  在老师的思想中,周公之礼是完美无缺的,是不可更动的,无论井田、刑罚,还是音乐、酒具,周礼都有尽善尽美的规定,它们神圣不可侵犯。可叹的老师啊,如今的时代一切都变了,不是朝着好处变一变,而是朝着坏处变了过去。
  老师啊,你哀叹说:“觚不像个觚了,这也算是觚吗?这也算是觚吗?”老师,你是这世上最傻的人了。觚不像个觚了,他们还当它是觚,他们改变了它最初的功用,实用至上,却不管它背后的文化内涵。
  没有文化内涵、没有对完整人生的想像,我们就会跌落进无限深远、无休无止的苦痛当中。片刻的时间我们无法觉察到这种痛苦,然而又是在片刻之间痛苦会突然降临,使我们一下子完全否定了自己。
  老师,我不愿意像那些庸庸碌碌追求官位、财富、欲望和一份不错薪水的那些人,到快要老死的时候尴尬地面对自己年轻时的选择。我愿意陪伴你成为这世界上的傻子,而不是像宰我那样寻求自以为是的聪明。
  宰我有一次问道:“对于有仁德的人,要是别人告诉他井里掉下去一位仁人啦,他会跟着跳下去吗?”
  我记得老师你笑着说:“为什么你要这样做呢?君子会到井边去救人,却不会陷入井中;君子可能被你欺骗,但不可能被你愚弄。”
  宰我可能这一生都无法理解什么是仁,所以他有一次问仁的时候,老师没好气地对他说:这不是你该问的。宰我有时候喜欢玩点儿小聪明,但他总玩不好自己假设的前提。
  君子不是笨蛋,他晓得变通,即使仁人落井,他跟着跳下去也于事无补;如果有人骗他说有仁人落井他或许会相信,但如果有人想愚弄他跳到井中,君子是不会受到这种愚弄的。
  宰我的下场不好,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宰我是个聪明人,但他聪明得过了头,德性又不够,就变成了诡谲,偏离了君子之道。
  君子之道是什么样呢?
  老师说过:“君子广泛地学习文化,以礼节加以约束,就不至于离经叛道了。”
  宰我做不到。宰我死了,还被灭族。

  在老师的生命中有一个特别的女人,叫南子,她是卫灵公的夫人。人们说在灵公的时代她事实上掌握着卫国的政权,还传说她美丽而淫荡,到处都留下了淫乱的行为,通奸不断。
  不过卫国向来有通奸的传统,宣公就曾与他的庶母夷姜通奸过,人们把这种与长辈妇女的通奸行为叫做烝。人们说:“下淫上称烝,上淫下称报,旁淫称通。”
  老师那时候游历在卫国,卫灵公有意留下老师,将国政交给他。我们不少人也以为老师想取得卫国的国政,建立一个理想的国度。
  卫灵公那时候宠爱着南子夫人,她长久以来听到人们议论老师的学问和德行,一直非常景仰。她想见一见老师。老师嫌她名声不好,起初并没有答应。
  后来有人对老师说,要在卫国有所作为,就一定要走南子的路线。“各国的君子,凡是看得起我们国君,愿意与我们国君建立像兄弟一样交情的,必定会来见见我们南子夫人的,我们南子夫人也愿意见见您。”老师也没有接受这样的建议。
  但是南子夫人三番五次地要延见老师,依照礼仪老师也不可过多地推辞,最后不得已就只好去拜见了南子夫人。南子对老师非常恭敬,她穿着大礼服、坐在葛布做的帷帐中等待。老师进门后,面朝北叩头行礼。南子夫人在帷帐中拜了两拜,她披戴的环佩玉器首饰发出了叮当撞击的清声响。事后老师说:“我本来就不愿见她,现在既然不得已见了,就得还她以礼。”③
  老师见了南子之后,子路老大不高兴。他整天摆脸色给老师,还不时地说些风凉话,说什么老师拜倒在南子的石榴裙下,还怀疑老师和南子干出了让人不齿的勾当。
  老师百口莫辩,就只好赌咒起誓说:“你不要怀疑我啊!我如果做出了什么不正当的事情,老天打雷劈死我!老天打雷劈死我!”
  子路这才犹犹豫豫地信了,不过还是老大不高兴。直到老师后来离开了卫国,继续他周游列国的艰难旅行。
  至于那美貌的南子夫人,老师后来对我和子路说:“南子虽然名声不怎么好,却也不是什么坏人,卫国的政治也不比别的国家坏。如果她真的干了什么坏事,老天也会厌恶她的。”
  后来说起南子的时候,老师还告诫我们说:“中庸作为一种道德,该是最高的了吧!人们缺少这种道德已经为时很久了。对于南子,我们也要取那中庸之道去评判她啊!”我和子路那时才算是大体明了了老师去见南子夫人的真相。
  老师后来说起南子的时候,我曾顺势问老师:“假若有一个人,他能广泛地施予百姓好处,又能周济大众,怎么样?可以算是仁者了吗?”
  老师说:“他岂止是仁者,简直是圣人了!就连尧、舜尚且难以做到呢!至于仁者,就是要想自己立得住,也要帮助别人一同立得住;要想自己过得好,也要帮助人家一同过得好。凡事能就近以自己作比,又推己及人,可以说就是找到了行仁的方向了。”
  我在泗畔的草庐中独自寂寞的时候,时常会想起老师拜见南子的场面。那并不是一个滑稽的场面,而是一种严谨恭敬的场面。那里只有两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一个道德完美的奇男子,一个美丽而淫荡的妇人。
  他们之间没有发生任何事情,因为美丽而淫荡的女人是带了崇敬的心去见自己尊敬的男人,道德完美的奇男子是带了中庸的心去拜见美丽的女人。
  他们没有想到自己身体的欲望,也没有想到自己内心的欲望。他们思考的是卫国的利益和天下人的利益。仁的路就是这样走开的。如果一切重新来过,他们作为奇异而罕见的搭档,或许真的会开创一个理想国,但是一切不会再来了。
  就像是泗畔的风。现在过来的季候风,只是现在的风,眨眼的功夫就已经不属于现在而变成既往了。就像我正在回忆的往事,眨眼之间我的回忆也变成往事了。这奇特的“子见南子”,教人多么怀念!
 
  附录:雍也第六
  子曰:“雍也可使南面。”
  仲弓问子桑伯子,子曰:“可也简。”仲弓曰:“居敬而行简,以临其民,不亦可乎?居简而行简,无乃大简乎?”子曰:“雍之言然。”
  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
  子华使于齐,冉子为其母请粟。子曰:“与之釜。”请益。曰:“与之庾。”冉子与之粟五秉。子曰:“赤之适齐也,乘肥马,衣轻裘。吾闻之也,君子周急不继富。”
  原思为之宰,与之粟九百,辞。子曰:“毋!以与尔邻里乡党乎!”
  子谓仲弓曰:“犁牛之子骍且角,虽欲勿用,山川其舍诸?”
  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
  季康子问:“仲由可使从政也与?”子曰:“由也果,于从政乎何有?”曰:“赐也,可使从政也与?”曰:“赐也达,于从政乎何有?”曰:“求也,可使从政也与?”曰:“求也艺,于从政乎何有?”
  季氏使闵子骞为费宰。闵子骞曰:“善为我辞焉。如有复我者,则吾必在汶上矣。”
  伯牛有疾,子问之,自牖执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
  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冉求曰:“非不说子之道,力不足也。”子曰:“力不足者,中道而废。今女画。”
  子谓子夏曰:“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
  子游为武城宰。子曰:“女得人焉尔乎?”曰:“有澹台灭明者,行不由径。非公事,未尝至于偃之室也。”
  子曰:“孟之反不伐,奔而殿。将入门,策其马,曰:‘非敢后也,马不进也。’”
  子曰:“不有祝鮀之佞而有宋朝之美,难乎免于今之世矣!”
  子曰:“谁能出不由户?何莫由斯道也?”
  子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子曰:“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
  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
  子曰:“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
  樊迟问知。子曰:“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问仁。曰:“仁者先难而后获,可谓仁矣。”
  子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
  子曰:“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
  子曰:“觚不觚,觚哉!觚哉!”
  宰我问曰:“仁者,虽告之曰:‘井有仁焉。’其从之也?”子曰:“何为其然也?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
  子曰:“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
  子见南子,子路不说。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
  子曰:“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
  子贡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

[注释:]
①张荫麟,《中国史纲》。
②《史记•仲尼弟子列传》。
③《史记•孔子世家》。

 楼主| 发表于 2007-3-21 10:18:24 | 显示全部楼层

述而第七

  我要为老师雕刻第七座木像。我的老师是一个奇男子,人们都叫他孔子。

  我挑动起来的世界大战还在继续,战争的中心在吴越之间。哀公十七年的三月,越王勾践又一次征伐吴国,吴王夫差兵分三路进行抵御。越军先是在半夜里鼓噪而进,佯攻左右两路,继而乘夜突破吴军的防线,对吴国的中路军发动了猛攻。混乱的吴军无法抵挡,吴国又一次吃了大败仗。
  到了哀公十九年的春天,就是我和同门三年服丧结束后的分手时刻,越军又侵入到楚地。我能瞧得出勾践的意图,不过是用来迷惑吴王夫差罢了。可是夫差还不自知。我料得出他败亡的日子不远了。
  如今的世界上已不存在什么“互不侵犯条约”和“攻守同盟”了,那些字面上的游戏已经被证明为谎言。武功的天下,强力者总是能够赢取最后的胜利,欢笑着举起酒樽,庆祝自己又一桩的征服。弱小的国君只好跪在下面,为强权者祝贺,就像他们多年前曾经以同样的姿势为周王室祝贺一样。
  不会再出现明王了,也不会再出现什么周公,就连管仲和子产那样的人物也不见了,剩下的只有攻伐的诸侯和作乱的家臣。
  世界混乱不堪,惟一的安宁就是泗畔老师的墓边。我在这里能够体会到罕有的宁静和安详,看不到征伐和流血,不必用谎言和阴谋与说谎者和阴谋家周旋。
  我可以自由自在地回忆老师的面容和言语,用泗畔树林中砍伐后晒干的木头,为他雕刻一座又一座或大或小的木像。我喜欢这样的行动,既可以对老师进行我最真诚的怀念,又可以打发掉我内心的寂寥。
  在老师过世后的第二年,哀公就已经把老师生前的居所改造为庙宇,将老师用过的衣冠车马器物陈列在那里以为景仰和祭祀。老师生前曾赢得了鲁国最高的“国老”荣誉,他有资格在死后享受到这样的怀念。
  曾参的信不断地过来,有一次他提到明年的春天,哀公会带着群臣到老师的墓前拜祭。对于哀公的拜祭我已经没什么兴趣,老师生前不能见用于鲁国,死后进行再多的拜祭和怀念又有什么意义?
  我挑了一尊木像,让曾参送信的弟子带回去。那是一尊老师讲经的雕像,他神态恭谨、衣襟飘扬,是最标准的神情。虽然那不是最潇洒的。
  最潇洒的神情我留给了自己,因为那样的老师应该独属于我。我或许过于自私了些,但是我努力追求学问之道已经半生了,为了我内心隐秘的快乐,就请你们原谅我片刻的私心吧。

  讲经的老师不是正襟危坐的,他严肃的只是神态,放松的却是内心。他喜欢缔造一个内心世界,而我们又可以依照着虚拟的规则在这世界里自由地畅行。 
  我能找到这样的老师,我能找到他的音容笑貌,就像我雕刻出来的那样——谦逊、自嘲、忧世、仁德、悲天悯人、守礼而节制、知天命而不违……一切人世间的美德。
  我无从记述他是一个怎样的人,只能告诉你们发生在他身上的片断。那些吉光片羽,虽然零散地飘逝了,却能够使你们看到一个奇男子若隐若现的面目。

  他在晚年的时候删诗书,著《春秋》。他从不觉得自己这一生为这世界贡献了什么,尽管这世界从他身上得到了太多。他说:“我只是记述而不是创造出了上古的历史。我相信并且迷恋那个时代的文化。这没什么了不起的,我只是像老彭那样的老古董罢了。”
   每当他总结他这一生对学问之道的追求,他总会说:“内心细细体会自己默默记住的见闻,努力向学而不觉厌倦,教导别人而不知疲惫,这些事情我又做到了那些?”
   “我真正忧虑的是我们的时代,这常常令我自责。人们不去培养自己的德性,不去讲习真正的学问之道,听到了义的所在却不能亲身赴之,看到了自己的过失却不能及时改正……这些都令我忧心忡忡啊。”
  有时候我觉得他纯属为这天下瞎操心,操心了也没人记着他的好。他倒不在意。他注重的是过程而不是结果;就如他一直希图的那样,生活最重要的是质量,而不是自我虚设的忙忙碌碌。
  一个人在家闲居的时候,他总是衣冠楚楚,仪态温和舒畅,悠闲自在。他喜欢这梦寐的生活,却总放不下这时代。他时常慨叹说:“我衰老得多么厉害呀!我好久都没梦见周公了。”
  我那可叹的老师,就算你梦见了周公,又能怎么样呢?你梦想这天下的士子都能够“目标在道,根据在德,以仁为仁为凭藉,游憩于礼、乐、射、御、书、数六艺之中”。可是,时代已经改变了,世道已经崩塌了。周公已经不在了。
  你惟一的寄托是进行教育的革命,使教育不再是贵族的专利、儒者不再是寄生于贵族身上的附庸。你自己说过,求学的心和守礼的精神是你最为看重的,无论学费多少、贫穷或富有,“哪怕自行从具十吊腊肉的束脩来做贽见礼的,我也无不尽心加以教诲”。
  有时候我会在那里胡思乱想:要是每个人带给你的都是腊肉,老师的家恐怕会成为鲁国乃至天下最大的腊肉馆了。
  并不是所有学生都值得你为他们付出那么多心血。有的人天生鲁钝,给予他们太多的思考,只会使他们迷惘。你说过:“教导学生,不到他想弄明白而不得的时候,不去开导他;不到他想说出来却无法表达的时候,不去启发他。教给他东方,他却不能由此而推知其他的西南北三个方向,那就不再教他了。”
  有人亲属过世,老师在他们身边吃饭,从来没有吃饱过,因为他的心中也寄托着哀思。老师如果这一天为吊丧而哭泣过,他肯定不会再歌唱。
  有一次老师对颜渊说:“用我呢,就干起来;不用我,就隐起来,只有我和你才能这样吧!”
  子路不开心。都一大把年纪了。他的心中总是充满了不服,对老师不服气、对同门不服气、对天道不服气。他问老师:“如果老师你统帅三军,你会选择谁?你总不成也带着颜家的小子吧!”
  老师看了他一眼,又让他发毛了:“赤手空拳和老虎搏斗,徒步涉水过河,死了都不会后悔的人,我是不会和他在一起共事的。我要找的,一定要是遇事小心谨慎,善于谋划而能完成任务的人。”子路嘿嘿笑着,还嘟囔着:“我逗您玩。我不过随便说说罢了……”
  每个人都热衷于财富,但财富并不是人生的惟一。老师时常对我说,财富不可乱求;即使赢得了天下最多的财富,如果违背了仁德之道,就等于一无所有。
  “如果财富合乎于道就可以去追求,就算是市场中执鞭守门的下等差事,我也愿意去做。如果财富不合于道就不要去追求,还是去干我想干的事情罢。”
  老师所小心慎重的事情是斋戒、战争和疾病。斋戒修养的是人的内心,着重于气质的变化。至于战争,关乎着国家存亡,疾病则关系人民的生死,他从来都不敢马虎、随便。
  老师追随昭公奔齐的那段日子里,曾经与齐国的乐官谈论音乐。他偶然听到了韶乐,就专心学习了起来。他心境之宁静、思想之专一,到了忘我的地步,甚至三个月的时间竟尝不出肉的味道。他说:“想不到韶乐的美达到了这样迷人的地步。”齐国人都称赞他。
  有时候我会想起我们还在卫国时的一段往事:卫出公辄是灵公的孙子。他的父亲是太子蒯聩,因为谋杀南子夫人而被灵公驱逐出国。灵公死后,他被立为卫君,就是卫出公。他即位后,流亡晋国的蒯聩借助晋国权臣赵简子的力量打算回国与他争夺君位。卫人看穿了赵简子借机侵卫的心思,就起兵抵抗晋人,自然也拒绝了蒯聩的返卫。
  他于是陷入到两难之中:如果他将君位让于他的父亲,卫国人不会答应。如果他与父亲开战,又不符合孝道精神。他是个聪明的君主,想起用老师,借助老师的力量解决他所面临的难题。
  冉有听到这风声后就来问我:“我们老师会去帮助卫国的国君吗?”
  我对他说:“好吧,我去问问他。”
  我到了老师的房内,犹豫着问他:“伯夷、叔齐是什么样的人呢?”
  老师说:“他们是古代的贤人。”
  我又问:“他们两个互相推让,都不肯做国君。他们后来有怨恨吗?”
  老师说:“他们求仁而得仁,又有什么怨恨呢?”
  我已经明了了老师的心思,就跑出来告诉冉有:“我们老师不会帮助卫君。”
  我早就应该明晰老师的内心。老师的品质洁白得如同没有任何瑕疵的玉石,他的清晰像是春天的泗水,深悠有如远天的深潭。老师不会为富贵和浮名所累,他只愿意为天下苍生谋求最大的幸福。他曾放声歌唱:“吃粗粮,喝白水,弯起胳膊当枕头,我的乐趣在其中。弃道义,求富贵,如此富贵如浮云,风吹四散任由之。”
  壮年的老师时常念叨:“让我多活几年时间,到五十岁学习《易》,我便可以没有大的过错了。”
  老师平日里都与我们说着鲁地的方言,有时他也会说起被称为“雅言”的王朝官话。每当他颂《诗》、读《书》、行礼时,他都会用雅言。他知道惟有雅言能够表达出周公当日的微妙思想,才可为今天的我们提供充分的修习依据。
  我记起我们在楚国的时候。我想起那有趣的叶公。叶公叫沈诸梁,是楚国的大夫,封地在叶城,就叫叶公。他喜欢龙,庭院和内室里雕刻的、描画的都是龙。天上的真龙被感动了,就降临到他家里,结果把他差一点吓死。人们都嘲笑叶公,说“叶公好龙”。
  叶公曾向子路打听老师是个什么样的人,子路不回答他。这是子路的高明处,因为他实在无法描述出老师是怎样的一个奇男子。等送走叶公以后,子路把这事报告给了老师。
  老师对他说:“你为什么不这样说:他这个人用功就忘记吃饭,快乐便忘记忧愁,根本忽略了衰老的威胁,连自己快老了都不知道,如此而已。”
  人人都觉得老师是圣人,我也这么认为。老师却从不认为自己的天生的智者,拥有先天的“上智”。他说:“我不是生来就有知识的天才。我只是爱好古代的文化,勤奋敏捷地去求得知识。”
  老师不谈论怪异、暴力、变乱、鬼神,因为它们是衰败的征兆和真理的背离。
  老师向一切的人和一切的经验学习。他说:“三个人一起走路,其中必定有人可以为我所师法。我选择那些优点而去学习,看到那些缺点就作为借鉴,改掉自己的毛病。”
  这使我想起了老子的话:“善人,不善人之师。不善人,善人之资。”老子的这句话,也是老师所一直推崇的。
  我记得那次我们从卫国去陈国时路过了宋国。宋国司马桓魋听到了这个消息,就带上了兵马追杀过来。他们追上我们的时候,老师正带着我们在一棵大树下演习周礼的仪式。桓魋派人砍倒了大树,准备杀害老师。
  子路跳了出来,他冲上前去,抵挡着桓魋的人马。冉求组织着大家有序地边抵抗边撤退。我驾起了马车,将老师扶上了车子,匆匆地绝尘而去,逃离了宋国。
  一路上我惊魂未定,老师却依旧是坦然的笑容,未尝有任何的改变。他招呼我慢点走,等等大家。我说:“我们得抓紧时间跑啊,要不然桓魋就追上来了。”他只是笑着。我便问他:“老师,难道你一点儿都不害怕吗?”
  他说:“谁说呢。人都会害怕,可是害怕又有什么用?我只是在想:上天既然把传播德业的使命交给了我,桓魋又奈我何?”
  说起这事来,也是老师自己多嘴惹的祸。六十岁那年,老师在宋国境内,见到桓魋越礼为自己制作天子驾崩后才可享用的石棺,刻画得异常精致、奢靡,都做了三年还没有做成。老师就议论说:“像桓魋这样奢靡,搞得越过分,死后腐烂得越快。”①
  这话传到了桓魋的耳朵里,桓魋就生了闷气。他很不甘心,不想让老师在宋国逗留的时间过长,就威胁要把老师杀掉。其实,如果他真是想把老师杀了,我们想跑怕也是跑不了的。
  老师做事坦坦荡荡,教育我们尽心竭力。他曾对我们说:“你们这些小家伙!你们以为我对你们有什么隐瞒吗?我是丝毫没有隐瞒的。我无所不向你们公开,这就是我孔丘的为人。”
  回想起老师的一生,他所传授予我们的东西,不过是文化知识、德行的实践、为政时的忠诚和交游时的信诺。我们得到了这些,却始终没有完全地做到。倘使我们真的做到了,我们也就成为老师一样的奇男子了。
  在这个礼崩乐坏的年代里,弥漫着各种不可思议的变乱。老师惟恐文化的血脉断绝,时常发出令人哀婉的感叹:“圣人我是看不到了,要是能看到追求胜任之道的君子也行啊。”
  “善人我是看不到了,要是能见到始终如一守死善道的人也行啊。你们看现在的那些家伙,本来没有却装作有,本来空虚却装作充实,本来穷困却硬充富奢。怎么能指望这样的人恒久地保持美好的情操呢?”
  老师做什么都不喜欢使用机心。他捕鱼时只用钓竿而不用鱼网;他猎鸟时,只取飞鸟,而不射巢中歇宿的栖鸟。虽然是细微的行动,他也恪守着仁德的心。
  老师说:“有的人一窍不通却能凭空创造,我没有这种坏毛病。我喜欢多听,然后接受其中好的来学习;我习惯多看,然后默默记在心里。这样的智慧,不是生而知之的上智,也应该算是仅次于生而知之的智慧吧。”
  有个小地方叫互乡,名声不太好,大家都觉得很难与互乡那个地方的人说话,但互乡的一个童子却受到了老师的接见。大家都疑惑不解。老师说:“我们要肯定人家的进步,而不是赞成他们的倒退。何必做得太过分呢?人家反躬自省,改正错误,把自己品行弄得干干净净以求进步,我们就应该肯定他们的改过自新,不要死揪住人家过去的小尾巴不放。”
  宽厚是一种美德,这是谁都知道的事,却不是谁都能做得到。对他人的宽厚或许也算是对自己的宽厚,倘然自己的内心不锱铢必较,外界的压力、困惑和焦虑自然也无法与内心斤斤计较了。有时候我们内心充满不安,可是这世上谁又能替你把心掏出来安上呢?内心的安宁是自己带给自己的,有了宽厚,离安宁自然就近了些。
  仁道也是这些。那些愿意策动内心追求仁道的人,自然就会离仁道更近。他离仁道越近,他活得就会越从容不迫、张弛有度。老师也总是说:“仁难道离我们很远吗?只要我想达到仁,仁就来了。”在互乡童子的身上,我看到了老师的仁德之心。
  有时候我想,如果我们一心向仁,处处实践着仁,又怎么达不到仁的境界呢?说起来是那么容易,可是做起来又是何等的艰难啊。
  还在昭公的时候,陈国的司败到鲁国访问。他是个懂礼的人,在鲁国时顺便邀老师切磋礼仪之道。他曾问老师:“昭公懂礼吗?”老师说:“懂礼。”
  老师走后,陈司败便向巫马其作了个揖,请他走近自己,然后对他说:“我听说君子无所偏袒,难道作为君子的孔子还偏袒鲁君吗?鲁君从吴国娶回了一位夫人,因为吴和鲁是同姓国家,你们不便叫她吴姬就称她为吴孟子。鲁君若是知礼,还有谁不知礼呢?”
  巫马期把这句话告诉了老师。老师说:“我真是幸运。假若有错误,人家一定会给指出来。”我知道,老师并非不知昭公越礼,只是要他要为尊者讳,因为做臣子的不能谈论君亲的坏毛病。
  老师与人一起唱歌,如果唱得好,一定要请人再唱一遍。等到老师学会了后,他就会自己哼哼着为人家和歌。
  老师谦逊而有道,他说:“仅就书本知识来说,大约我和别人差不多。若论身体力行做一个君子,那我还没做到。”
  老师年纪大的时候,我们尤其地尊敬他,觉得他达到了智慧和仁德的境界。鲁国的政要、甚至各国的诸侯、大夫,都称老师为“圣人”、“仁者”。
  老师每次听到这种称呼,就一定会对我们说:“如果说到成圣与成仁,那我怎么敢当!我不过是致力于成圣与成仁的方向,努力不厌地做,教诲别人也不知疲倦,如此而已。”公西华说:“老师啊,这正是我们学不到的。”
  老师有一次得了重病,大家都束手无策了,子路虽然知道老师几乎从来不提怪力乱神的事,但为了老师的早日康复,只好硬着头皮去求老师允许他向鬼神祈祷。
  老师强撑着笑问子路:“有这回事吗?管用吗?”
  子路说:“有的。管用。古代的诔文上说:‘为你向天地神灵祈祷。’”
  老师说:“要是这样的话,我早已不知祈祷过多少遍了,不还是照样生病吗?”
  老师要我们宁肯寒酸也要恪守礼道,他说:“奢侈豪华了就会越礼,节俭朴素了就会寒伧。与其越礼,宁可寒伧,以维护礼的尊严。”
  老师要我们要做君子而不做小人,他说:“君子心胸坦荡宽广,能够宽仁待人,包容天下;小人经常局促忧愁,计较利害得失,难人难己。”
  老师温和而又严厉,威严而不凶猛,庄重而又安祥。每次我雕刻老师的塑像,我都会记起这样的一位老师。努力刻画一位真实的、原生态的、无限接近本原的老师,却只能收集起老师散落的吉光片羽。
  就像我要为这位奇男子写一本伟大的故事,而我心中堆积起来的却只有零散的往事。我所拥有的正是这些零散的往事。它们是我内心的珍宝。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3-21 10:19:19编辑过]
 楼主| 发表于 2007-3-21 10:19:56 | 显示全部楼层

  我要请你们原谅我的絮絮叨叨。我要请你们原谅一位寂寞守墓人内心的无限感慨。你们知道,在这样的世道里,有时连我自己都已经分不清楚赢得尊敬到底依靠什么:到底是我累资千万的财富,还是我可以轻而易举挑动世界大战的力量?
  我想像不出到底谁能真正地理解我。我不指望那些活着的人能够看到我有一颗经过洗刷之后的纯净的、无瑕的、光润的赤子之心,但我知道我坐在这里与墓中的那位老人对话,或者我躺在这里与天上的星斗对话,或者我斜乜着眼睛与那些飞虫对话,或者我仰望天空与宿鸟对话,或者我潜入泗水与游鱼对话,或者我攀上高树与每一片树叶对话,或者我与树叶上爬行的蚂蚁对话,或者我与即将凋零的衰草对话,或者我与快要隐匿起来的冬鼠对话……
  它们都是寂寞的。
  或许这就是所有自由中最难以得到的那种自由。
 
  附录:述而第七
  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
  子曰:“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
  子曰:“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
  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
  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
  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
  子曰:“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尝无诲焉。”
  子曰:“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
  子食于有丧者之侧,未尝饱也。于是日哭,则不歌。
  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是夫!”子路曰:“子行三军,则谁与?”子曰:“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
  子曰:“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
  子之所慎:齐,战,疾。
  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
  冉有曰:“夫子为卫君乎?”子贡曰:“诺。吾将问之。”入,曰:“伯夷、叔齐何人也?”曰:“古之贤人也。”曰:“怨乎?”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出,曰:“夫子不为也。”
  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子曰:“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
  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
  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子曰:“女奚不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
  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
  子不语怪,力,乱,神。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
  子曰:“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
  子以四教:文,行,忠,信。
  子曰:“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君子者,斯可矣。”子曰:“善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有恒者,斯可矣。亡而为有,虚而为盈,约而为泰,难乎有恒矣。”
  子钓而不纲,弋不射宿。
  子曰:“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知之次也。”
  互乡难与言,童子见,门人惑。子曰:“与其进也,不与其退也,唯何甚!人洁己以进,与其洁也,不保其往也。”
  子曰:“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
  陈司败问昭公知礼乎?孔子曰:“知礼。”孔子退,揖巫马期而进之,曰:“吾闻君子不党,君子亦党乎?君取于吴为同姓,谓之吴孟子。君而知礼,孰不知礼?”巫马期以告。子曰:“丘也幸,苟有过,人必知之。”
  子与人歌而善,必使反之,而后和之。
  子曰:“文,莫吾犹人也。躬行君子,则吾未之有得。”
  子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公西华曰:“正唯弟子不能学也。”
  子疾病,子路请祷。子曰:“有诸?”子路对曰:“有之。诔曰:‘祷尔于上下神只。’”子曰:“丘之祷久矣。”
  子曰:“奢则不孙,俭则固。与其不孙也,宁固。”
  子曰:“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子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

[注释:]
①《礼记•檀弓上》。

发表于 2007-3-21 10:46:02 | 显示全部楼层
楼主你太强了佩服佩服
发表于 2007-3-21 22:46:48 | 显示全部楼层
顶[em07]
 楼主| 发表于 2007-3-22 11:14:14 | 显示全部楼层

泰伯第八

  我要为老师雕刻第八座木像。我的老师是一个奇男子,人们都叫他孔子。

  曾参病了,病得很厉害。他让门人捎信来说他快要死了,希望临死前能与我见上一面。
  我一点准备都没有。他还那么年轻呢!
  我匆匆地跟着他的门人上了马车,直奔他家而去。
  路上我问他的门人:你们老师的病到底到了什么程度?他说:病得很重,怕是没得救了。我又问他:你们老师最近有什么交代没有?他说没有。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老师最近老念叨一句话。我问他是什么话?他说,老师告诉我们,太师父曾说过:“泰伯,那可以说是崇高极了!他屡次把天下让给了季历。无论是在吴国还是放诸天下,老百姓都找不出恰当的词汇来称赞他。”
  我忍不住叹息起来。
  我想起了我的老师。我的老师是那么景仰泰伯、伯夷、叔齐那样杰出而清高的人,他的祖先也是这样的人呵。
  吴太伯与其弟仲雍均为周太王亶父之子、王季历之兄。季历十分贤能,又有一个具有圣德的儿子昌,太王想立季历以便传位给昌,因此太伯、仲雍二人就逃往荆蛮,像当地蛮人一样身上刺满花纹、剪断头发,以示不再继位,把继承权让给季历。季历果然继位,就是王季,昌后来成为文王。太伯逃至荆蛮后,自称“句吴”。荆蛮人认为他很有节义,追随附顺他的有一千余户,尊立他为吴太伯。又有人称其为泰伯。武王一统天下后,就将泰伯与仲雍的后人找了出来,因其建国为吴,就封其为诸侯。①
  泰伯的那种修养是老师所至为敬重的,在老师的内心世界中,如果一个为政的人没有泰伯那种高尚的情操,就无法成就一位杰出的君主或是优秀的执政官。
  我记得老师曾说:“只是恭敬而不以礼节制,就会徒劳无功;只是谨慎而不以礼节制,就会拘谨怯懦;只是勇猛而不以礼节制,就会盲动闯祸;只是心直口快而不以礼节制,就会尖酸刻薄。在上位的人若能以深厚感情对待亲族,推而及之,老百姓就会被引导着走向仁德;在上位的人若能不遗弃同僚旧友,推而及之,老百姓就不致对人冷淡无情。”
  这些都是老师晚年时谆谆的教诲,是他对一生所历世态人情的总结。曾参对门人们讲这些,显然是觉得自己命不久矣。

  我快步朝他走去,见他半死不活的样子,伤心得忍不住哭了起来。
  曾参已经不能动弹了。他躺在那里,基本上已经瘫痪了。
  他对他的门人吆喝着:“给我看看手!给我看看脚!”等他的门人为他把手脚都活动了一下、摆正了位置,他又叹息着说:“《诗》上说: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我做了一辈子的人,提心吊胆一辈子,生怕自己的修行有什么差池、闪失,如今我手脚麻痹,死了大半,从今而后,我知道自己再也不用担心会犯什么过失了。人的修行,到死方休啊,小兔崽子们!”
  我让曾参好好歇息,等身体好了再教育这些小子们。曾参叹息着说:“怕是时间不多了。”我宽慰他,说:“你会好起来的。你会好起来的……”至于他是否真能好起来,像从前那样活蹦乱跳,我心里是没底的。
  曾参的学生都伏在那里,心中满是哀伤。我坐在榻上,握着他的手。在我的眼中,曾参既是一个能够心意相通的朋友,又是我亲密无间的弟弟。我在这个世界上的亲人越来越少,父亲已经过世了,母亲已经过世了,老师已经过世了,子路也死了,颜渊也死了。就剩下了曾参和有若,难道老天连曾参也不放过吗?
  曾参病重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鲁城。我们握着手说话的时候,孟敬子也来了。这位三桓的后人、鲁君的大夫,曾参与他的政治立场向来是对立的。但是孟敬子向来尊重曾参,就像三桓们向来敬重我们的老师一样。
  孟敬子行过了礼,嘘寒问暖了一番,也坐在榻边,拉着我的手,握着曾参的手。他说:“曾子啊,我本来有很多问题要向你请教呢……”
  曾参让强撑着,让门人扶他起来。我和孟敬子都劝他不住,就只好由他了。他刚刚教训了门人,都有些嘶哑了。
  “你真正想问的问题,归结起来只有一个,那就是处理国家大事到底还有什么秘诀可言。”
  孟敬子点了点头。
  “所有的事情都没什么秘诀,只有一个大的原则。”曾参说,“鸟快死了,它的鸣声是悲哀的;人快死了,说出的话是善意的。在上位的人应当注重三方面的事:端庄严肃自己的仪态,就可以避免别人的粗暴和怠慢;端正自己的态度,就容易培养出别人的信任感;小心说话、谨慎言辞,就可以避免鄙陋粗野的错误。至于祭祀和礼仪的细节,自有主管这些事务的官吏,你问他们就可以了。”
  孟敬子叹惋着说:“您真是位君子啊,像您这样的人,我是从来没见过的。”
  曾参苦笑一声。
  “自己有才能却向没有才能的人请教,自己知识丰富却向知识匮乏的人请教;有学问却像没学问一样,满腹经纶却像空无所有一样;纵被欺侮,也不计较——从前我的朋友颜渊就曾这样做的。今天,我的朋友端木子贡也是这样。”
  曾参握着我的手,紧紧地抓着。
  “可以把年幼的君主托付给他,可以把国家的政权托付给他,面临生死存亡的紧急关头而不动摇屈服。这样的人是君子吗?是君子啊!”
  我望着他说:“曾家的小子,你难道不是君子吗?我们把子思托付给了你,你已教育他成了气候;现在你奄奄一息了,却不忘记如何使国家有一个光明的前景。你这样的人不是君子,还有谁可配得上君子的称号?”
  曾参惨笑着:“作为一名读书人,作为一个士大夫,怎么可以不刚强而有毅力?负担何其重,路途何其远啊!以实现仁德于天下为己任,难道负担不重吗?到死才可停下脚步,难道路途不远吗?这是老师一直的理想啊。你们委托于我的,就是老师委托于我的,多么重、多么远我都不敢懈怠啊!现在,我终于可以放下担子、停下脚步了。”
  我的心痛得不得了。我说不清楚那是怎样的疼痛。我曾向一位巫医打听,疼痛到底有多少种,他对我说:他将疼痛划分了十个等级,但是女人分娩的疼痛却可以达到第十二级。从前周武王的身边有位杰出的女子,她伴着周武王征伐殷商时受了重伤,军医为她医治时担心她受不了疼痛,没想到她说:这疼痛比起分娩的疼痛来,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
  现在。我的疼痛,是心痛。
  我觉得它,至少是十三级的。

  十三级疼痛。
  我想起老师的时候,也是十三级疼痛。疼痛过后,我会深深地沉溺在幸福之中。如果幸福也分层级,那它会不会是十三级幸福呢?
  老师,曾参快死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曾参少我十五岁,黄金般的年纪。他还那么年轻呢!老天难道真的愿意见到一个又一个杰出的人早早地离开这个世界吗?
  或许曾参死去,对他来说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因为他可以早早地去陪伴老师了。他可以和颜渊、子路,还有他父亲那样,再次侍奉在你的身边。可是我呢?老师。我又要在孤独、寂寞中独自一人徘徊在这世上。
  我乘坐着马车回到泗畔,回到你的墓前。已经是初冬了。我感到了寒冷。多好的景色我都没有心思去欣赏。我只有深深的哀伤。
  老师。你会给我温暖吗?

  我又去看望曾参。他还是那么憔悴着。
  他显然对我的到来毫无准备,不过他是快乐的。他叫他的门人到他房中,听我们之间的对话。他对他们说:“我的日子应该是不多了,以后你们怕是再没机会听我唠叨了。现在我和端木子贡所探讨的,是我们先师生前对我们的教诲。你们这些兔崽子要好好地听着。”

  我们的老师说过:“人修养的构成始于《诗》,因为《诗》可以使我振奋;自立于学礼,因为受礼可以使我在这世界上立足;最终完结于音乐,因为音乐感动着我,使我的内心能够彻底涤清。”
  对我和曾参来说,只有在对老师的追忆之中才能够完全承认自己。老师就像是广袤平原,一眼望不到边,就算是驾驶着车马也始终走不到尽头。
  他让我们知道并且相信,我们这一生都存在一位抽象的敌人,我们得与他进行搏斗,窥见他的弱点、发动进攻而不是遭受他的追杀。我们击败了他,就会得到完整的人生、完善的道德修养,内心就会获得不断增长的活力。
  仅仅完整了自我,只是修养的开始。我们只救治了自己,却未救治到他人。老师冀望我们建立一个纯净的空间,使我们的路线可以使所有人获得幸福。
  我们的老师说过:“对于老百姓,只能使他们按照我们的路线去走,却不能使他们懂得为什么要这样去走。人都是从众的,若他们一知半解,只会让他们迷乱,并不能带给他们安宁。”
  他不怀疑我们会获得斗争的持续勇气,却知道我们容易使自我变得像冰凌一样透明而脆弱。以足够的宽仁、内敛、节制和从容不迫应对生命和生活,是他对我们的最大期许。所以他告诫我们:
  “以勇敢自喜却厌恶贫困,是一种祸害。对于不仁的人或事痛恨得太厉害,也会出乱子。”
  “一个在上位的人即使有周公那样美好的才能,如果骄傲自大而又吝啬小气,别的方面也就不值一看了。”
  如果出仕的目的是为了使更多人得到幸福,老师就会让我们赶紧去干,片刻也不能停留。倘若出仕只是为了获取俸禄,完成人生的某种自我满足,那么老师是鄙视的。他赞颂颜渊的那种安贫乐道。他说:“志于学问之道,不存做官的念头,这是非常难得的。”
  他不要求我们在虚拟的美景中叹为观止,更不容许我们在叹为观止中讨价还价、斤斤计较。他要我们懂得什么是真正的耻辱:
  “你们要坚定信念并努力学习,誓死守卫治国与为人之道。不进入政局动荡的国家,不居住在时局祸乱的国家。天下有道就出来做官,兼济天下;天下无道就隐居不出,独善其身。国家有道、政治清明而自己贫贱,是耻辱;国家无道、政治黑暗而自己富贵,也是耻辱。”
  没有财富和权力的人生并不可怕,我们也无须通过议论朝政来展示我们的才华。人生羁旅,简单自由,都是我们无限广袤的内心中值得珍贵的。
  我们的老师说过:“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做学问要和做人做事配合,如果我们不在那个位置上,我们就无法洞悉其中胶结,随便下结论只会添乱子、出麻烦。”
  “惟有音乐可以使我们心灵净化,将我们带到旷远的境界中。从太师挚演奏的序曲开始,到最后演奏《关睢》的结尾,一成下来,丰富而优美的音乐在我耳边回荡。”
  这个世道怕是无可挽救了,至圣至贤的老师没有挽救它,我们更无法挽救它;这个天下已不再值得我们珍视,至圣至贤的老师不再珍视它,我们更无须再去珍视它。城市与乡村、土地与人民、诸侯与权臣,已经变成了老师鄙视的那种最低贱、下作的人。
  老师斥责那些人、羞辱那些人:“狂妄而不正直,无知而不老实,无能而不守信,我真不知道人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
  惟一能使我们自由和温暖的,正是寂寞。寂寞容易使我们找到真正而真实的寄托,看到学问大道的彼岸。那里就如同水草丰茂的膏腴之地,宁静安详、物阜民康,没有征伐只有礼乐。
  我们要拼命地往对岸奔跑、游荡,肆无忌惮地追求着,并且恪守着老师的教诲:“追求学问之道就好像在追逐什么,生怕自己追不到;等到自己快要追赶到了,能够看到它模模糊糊的身形,却生怕自己丢失了这个参照,再也找不到它的踪影了。”
  我们带着老师为我们描述过的那个美梦,那个唐尧、大舜和大禹制造出来的美梦。老师的那个美梦说:“舜禹多么崇高啊!他们贵为天下,富有四海,却整年整年地为天下人服务,一点也不为自己计较。”这个美梦曾在我们心中停留过,它那么与众不同。
  那些伟大的先王都有一种了不起的从容态度。他们拥有同一种观念、同一种道德、同一种想像和回忆。
  那唐尧,我们的老师说过:“真伟大啊!尧这样的君主,是何其崇高啊!只有天最高大,只有尧能够效法天。他的恩德是何其广博,人民简直不知道该如何称赞他。他的功绩是何其崇高,他制定的礼仪又是何其光辉啊!”
  那虞舜有五位贤臣,就能治理好天下。那周武王也说过:“我有十位治国的能臣。”拥有值得拥有的贤人,伟大的君王就能够建立一个理想国。使理想国赖以建立的是人才,使理想国赖以长久生存的却是道德。
  我们的老师说:“人才太难得了。难道不是这样吗?唐尧和虞舜之间及周武王说那话的时候,人才最为兴盛。然而武王十个大臣当中有一位妇女,实际上只是九个人而已。当初周文王得了天下的三分之二,仍然奉殷商为天子,周朝的道德,可以说是最高的了。”
  那夏禹,我们的老师说过:“对于禹,我没什么可挑剔的了;他吃得很差但祭祀天地鬼神却尽心尽力;他穿得很破,而祭祀的祭服却极尽华美;他住得简陋却竭尽于修治水利。对于禹,我确实没什么可挑剔的了。”

  我们怀念着老师曾对我们说过的那些往事,曾为我们描绘过的彩色的梦想。我们叙述着、辩论着、记录着。我们不停地挥动着手臂,指点着、遥控着。
  我们仿佛又回到了在泗畔与老师一起走走停停的日子。那些日子像泗水的浪头一样,这一浪过去了,就再也没有了;接下来的浪头是新鲜的,它不属于我们了。
  曾参大口地喘着气,脸红红得,突然又变得白白得。他被这一大段的回忆给疲累了。多年来他坚韧不拔、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孔门的宝藏,现在他累了。
  我的十三级疼痛又发作了。这种疼痛像是什么?像是在伤口上撒应撒盐?像是灌辣椒水、上老虎凳,还是在手指头上插扦子?
  这些都太肤浅。这种疼痛,是无法表达的爆炸,是无以名状的空洞,是在天空中无助的游荡、泗水里缓缓地沉没;是内心一分分地腐烂,是虫子一口口地啮咬着骨头,是你拥有的最美好的事物就在你面前消失,你眼睁睁地看着它被摧毁,你伸手去打捞它,就那么一点点,就始终没捞着。你看着它慢慢地崩裂、被风吹散,化为乌有,就像从来没在这世上存在过一样。
  曾参啊……
  我多想以自己的每一点行为否认死亡的存在。我多想使泗水倒流,使时间和空间发生逆转。可是我无能为力。我坚定的信仰愈发坚硬的时候,我脆弱的情感就会被时间、空间、死亡和伤痛一点点摧毁。
  有时候我希望老天给我一次性的痛苦,让我得到一个彻底的解脱,但是它残忍着、犹豫不决着摧毁着我。
  如果大危机不可更改,如果死亡和伤痛不可避免,如果生命的仲裁者和调停者始终不会出现,那么我只有在自己心中祈祷。
  我只有在我的心上雕刻。
  我不知不觉,形成另一座雕塑。

  附录:泰伯第八
  子曰:“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
  子曰:“恭而无礼则劳,慎而无礼则葸,勇而无礼则乱,直而无礼则绞。君子笃于亲,则民兴于仁;故旧不遗,则民不偷。”
  曾子有疾,召门弟子曰:“启予足!启予手!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而今而后,吾知免夫!小子!”
  曾子有疾,孟敬子问之。曾子言曰:“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君子所贵乎道者三:动容貌,斯远暴慢矣;正颜色,斯近信矣;出辞气,斯远鄙倍矣。笾豆之事,则有司存。”
  曾子曰:“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犯而不校,昔者吾友尝从事于斯矣。”
  曾子曰:“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君子人与?君子人也。”
  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
  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子曰:“好勇疾贫,乱也。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乱也。”
  子曰:“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其余不足观也已。”
  子曰:“三年学,不至于谷,不易得也。”
  子曰:“笃信好学,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
  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子曰:“师挚之始,关雎之乱,洋洋乎!盈耳哉。”
  子曰:“狂而不直,侗而不愿,悾悾而不信,吾不知之矣。”
  子曰:“学如不及,犹恐失之。”
  子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与焉。”
  子曰:“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
  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武王曰:“予有乱臣十人。”孔子曰:“才难,不其然乎?唐虞之际,于斯为盛。有妇人焉,九人而已。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谓至德也已矣。”
  子曰:“禹,吾无间然矣。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禹,吾无间然矣。”

[注释:]
①《史记•吴太伯世家》。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3-22 11:18:34编辑过]
发表于 2007-3-22 15:40:41 | 显示全部楼层
忍不住再赞一个
发表于 2007-3-23 10:36:05 | 显示全部楼层

几天没来了

又写了这么多,够看一阵子的啦,哈哈!

其实我这人最不喜欢看连载的东西了,因为当我读到一部好的作品的时候,常常恨不得一口气就把他读完,而连载的东西总是不能让你如愿,常常半途噶然而止,读书不是吃饭要适可而止,如果读书像吃饭这样的话常常觉得挺伤胃口的,因而索性饿它几天,呵呵.

希望楼主再接再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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