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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西门吹蜡烛 - 

[修炼成长] [原创]《孔子曰》(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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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14 10:09:17 | 只看该作者

(接上)  我们的老师考察一个人的时候,总是考察他的全部,从内心出发,透过表象,抵达浩远的外在。他曾说:“要了解一个人,就要先了解他言行的动机,再观察他行事的经过,然后看他是否能够安之若素。通过知人励品的方式来了解他人,又有谁能埋没得了呢?谁又能逃出了你的法眼呢?”
  老师的人生智慧,总是让我无端地慨叹。我承认,过去我四处经商、游说列国所获得的人生经验足以使我陷入到足够丰厚的回忆中。但那些无休无止的伪装、谎言、杀戮和抱怨,又怎么能够与分享老师的智慧相提并论?我所经历的往事,不仅平庸得不值得书写,甚至连回忆和思考它们都显得多余。
  当我在老师的墓前独自服丧时,除了与老师对话、与天地对话、与鸟兽虫鱼、草木四季对话外,我只能与我自己对话。我检查我尚未终结的一生,惊惧地发现它迄今尚未形成真正的形状。老师曾夸我成器,而我却觉得自己始终空洞着。
  人们都喜欢我,有时候甚至连我都喜欢自己。但是我并不喜欢所有人,尽管我愿意所有人都幸福。我有着对美的某种兴趣,这也许可以算作是我的美德,除此之外,我的整个人生都像是泗水底下胡乱堆积的沙砾,呈现出不规则的形状,却又自然地、绵长地铺陈了下去。
  回忆往事,思考天地人神、日月变化,感受季节轮换、生命更迭,并不是为了使自己在悲哀中更加悲哀,也不是让自己不停地跌落到悲喜交集的漩涡里,而是一种修习。那种修习被老师描述为:“温故而知新,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就可以师法过去,判断未来。”
  我无法预知天下的未来,就像我无法预知人类的未来一样。在我们的世界上,每个人拥有不同的命运,他们在不同的时间和空间里完成作为一场悲剧的生命。
  老师希望我们在这悲剧的世界上塑造出一种理想的人格,成为完整的人。他说:“为政的君子不应像器具那样被桎梏于单一的用途。”他希望我们成为通才,可以把握全局,救世救人,内可以安邦国,外可以平天下。
  我始终无法明了如何才能够成为为政的君子,虽然这是我孜孜以求的目标。这种困惑不加节制地苦恼着我。老师察觉到了到我的困惑,他对我说:“把你的实际行动放在言论之前,不要光吹不练;多做实在的事,然后再阐述理论,这样才会赢得足够的尊敬。做到了这些,马马虎虎算个君子了。”
  我感激老师的爱护,他能够深入我的内心,帮助我拂拭心灵上蒙蔽的尘垢。他的双手温柔而体贴,使我感到的不是疼痛而是温暖。
  老师还教导我说:“君子以天下为中心,爱人而不分彼此,博仁而不结私党;小人以自我为中心,爱人而因亲疏,结党而不博仁。”他还说,要解决我们内心的问题,就只有志于学问、勤于思考,二位一体,不可偏废。“有学问而没有智慧的思想,凡事不去思考探索,就会罔然无知;只有天才思想而没有学问的实践,就会胡作非为、清谈误国,同样非常危险。”
  在结庐服丧的时候,我时常问自己:老师到底教给了我们什么。在颜渊看来,应该是一种完美的人格;在有若看来,是仁义的道德;在曾参看来,是礼孝的精神;在子夏看来是,伟大的学问……在我看来是什么呢?
  颜渊、有若、曾参、子夏……他们都看到了自己的老师,我看到的老师是一个给我们指出了学问大道的方向的人。他并不能带领我们抵达学问,但他告诉了我们通往彼岸的道路,甚至告诉我们一路上的危险、荆棘、坎坷、寂寞,然后他鼓励我们向前走,并且对我们所获得的哪怕一丁点儿进步都感到高兴。
  这是我的老师。他曾警告我要走大道正途,而不要走歪门邪道。他说:“专注于研习异端,是其害无穷的。”
  子路也有一个属于自己的老师,他告诉子路说:“仲由啊,我教给你的你都懂了吗?懂了就是懂了,不懂就是不懂,这就是真正的智慧啊!”
  我喜欢子路那个莽撞而勇敢的汉子,他总是让我想起老师的父亲叔梁纥,那同样是一个令人神往的英雄人物。我会在某个时间上特别地回忆起子路来,但不是仓促的现在,因为我要对他所流出的鲜血表示最起码的尊重。

  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我们的老师会对所有的学生都那么耐心。我不喜欢他的有教无类,因为我不喜欢子张那样对官位孜孜以求的人。我们的老师传授的是仁孝之道,是学问的大道,为什么子张会问他最看不起的问题?
  或许我应该原谅他,因为他太年轻,比我年轻了十七岁;又或者因为在为老师服丧结束之后,他扑到我的肩膀上,那么哀伤痛哭着,在凄婉中与我完成了分别;又或者只因为他是老师晚年的一个得意弟子?
  那么,我原谅他。但我始终无法理解,他为什么要去向老师打听如何求取官位。老师没有将他赶出门去。老师回答了他,也启发了他,我却不知道他是否能够理解老师教诲的精义,是否能够觉察到老师的良苦用心。
  老师对他说:“要多听多学多体验,有怀疑不懂的地方暂时存疑,表达意见的时候要谨慎,不要说过头的话,这样就可以少犯错误少丢人。要多看多学多经验,对疑难问题采取保留态度以待请教人家,小心处理事务,不要做过头的事,这样就能少做错事少后悔。说话少过失,做事少后悔,官职俸禄就在这里面了。”
 
  在为你服丧的时候,我时常会想起鲁哀公。那是个可怜的国君,国家的一切政治都把持在巨室之手,哀公除了作为一个象征外几乎什么都代表不了。人人都知道他是鲁国的国君,人人都知道可以不听他的话。
  我想哀公一直生活在屈辱之中,他并不是一个十分糊涂的国君,也不是一个死心塌地为权臣操纵的傀儡。他肯定希望能够赢得国家的尊重,重新将权力收取到公室之手,否则他也不会去问你:“怎样才能使百姓服从呢?”
  我记得你的回答是:“把正直无私的人提拔起来,把邪恶不正的人置于一旁,老百姓就会服从了;把邪恶不正的人提拔起来,把正直无私的人置于一旁,老百姓就不会服从了。”
  哀公走后,季康子来了。他是鲁国的正卿,在哀公的时候,他是最有权势的人。他一定是不放心你和哀公的对话,想到你这里探听点什么消息。
  他也装模作样地问你一个问题:“要使老百姓敬于上、忠于事、受到感化,该怎样去做呢?”
  你对他说:“你若用内心的庄重对待百姓,他们就会尊敬你;你若真正地慈爱百姓,百姓就自然会尽忠于你;你若选用优秀人才又不忘教育那些能力差的,百姓自然就会受到感化了。”
  季康子知道你的言外之意是说他假仁假义。这个家伙,虽然心里面对你的讥刺感到不舒服,又是个野心勃勃的权臣,但是他和那些巨室对你的尊敬还是发自内心的。他们只是不能起用你,因为你一旦被起用了,就会全力辅佐鲁君、再次削弱巨室。他们的利益失去了,他们的土地和人民减少了,财富和权力收归国有了,也就缺乏了控制整个国家的力量。这是他们不干的。
  他们也不会欺侮你,因为你是这个世界上最杰出圣贤的人,谁对你不敬就是对整个天下不敬。他们也有无数的疑惑需要你的解答,他们也需要你的学生为他们主持政务和财务。
  他们尊敬你,因为他们离不开你。
  但是他们却永远不会再次起用你。
  我记得有个白痴曾问你:“吹了那么多牛,你为什么自己不出来为政呢?”
  你对他说:“《尚书》上说,‘孝就是孝敬父母,友爱兄弟。’把这孝悌的道理施于政事,也就是为政。又何必非要出来为你的那种政呢!”
  你总是忘记不了要教导我们形成完整的人格,这是我们最令你操心的地方。就算一起坐车到泗水边游玩,你也要指着马车对我们说:“一个人不讲信用,就失去了立人的根本,就会使自己无所适从,不能安身。就好像大车没有了輗、小车没有了軏一样,它们又怎么能够跑得了路呢!”
  子张那个讨厌的家伙这次学乖了,不再向你打听如何谋求一官半职。或许是你上次对他的教诲使他醒悟,又或许他开始主动地学习礼仪制度了。在泗水边的游玩中,他终于向你提出了一个有意义的大问题:“今后十世的礼仪制度可以预知吗?”
  你回答他说:“商朝继承了夏朝的礼仪制度,所减少和所增加的内容是可以知道的;周朝又继承商朝的礼仪制度,所废除的和所增加的内容也是可以知道的。将来有继承周朝的,就是一百世以后的情况,也是可以预先知道的。”
  我知道你一直担心文化的血脉断了。老师,我想你应该放宽了心。文化的演变的确如此,因为历史不可能发生突然的巨变,而只能渐变。只要我们的良知犹在,薪火不绝,文化的血脉就不会断。
  就像你对子张说的那样:将来历史的演变,不必说下一代、下十代会变成什么样子,就算是千百万年后会变成什么样子,都是可以预知的。只要我们循着历史的轨迹,使用传统的法则,还有什么是不可预知的呢?“温故而知新”,就是老师你说的啊!
  如果有人试图去改变我们的传统,斩断我们的血脉,我们一定不会许可他们这么做。老师,我们记得你的话:“不是你先人鬼魂而去祭它,这是谄媚。见到应该挺身而出之事却袖手旁观,就是怯懦。”
  我们有着自己的血脉,不会去拜别人的祖宗,到了该见义勇为的时刻,我们也绝对不会容许怯懦玷污了孔门的光荣。
  可是,老师啊,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也是一场不死不休的悲剧,上演了几百年,如今还在努力地表演着世道的沦丧、人心的颓废、礼乐的崩坏。我们又该如何去面对呢?

  天气已经起了变化了,又刮起了一阵大风,还伴着来了一声闷雷,惊得草庐都摇晃起来。我要走过很长的距离,才能走进你的历史和传说,才能靠近你那纯净而温暖的心,感受到你的亲切和鲜活。
  老师,又会是一个不眠的夜晚。我又会在浩淼的天际下面,用一把小刻刀,在木块上雕刻你的容颜。那是我的寄托,也是我对自己的半生无限美好的怀恋。

附录:为政第二
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孟懿子问孝。子曰:“无违。”樊迟御,子告之曰:“孟孙问孝于我,我对曰:无违”。樊迟曰:“何谓也?”子曰:“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
孟武伯问孝。子曰:“父母唯其疾之忧。”
子游问孝。子曰:“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
子夏问孝。子曰:“色难。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
子曰:“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回也不愚。”
子曰:“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叟哉?人焉叟哉?”
子曰:“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
子曰:“君子不器。”
子贡问君子。子曰:“先行其言,而后从之。”
子曰:“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
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
子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己。”
子曰:“由!诲,女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子张学干禄。子曰:“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多见阙殆,慎行其余,则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矣!”
哀公问曰:“何为则民服?”孔子对曰:“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
季康子问:“使民敬忠以劝,如之何?”子曰:“临之以庄,则敬;孝慈,则忠;举善而教不能,则劝。”
或谓孔子曰:“子奚不为政?”子曰:“书云:‘孝乎惟孝,友於兄弟,施於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
子曰:“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輗,小车无軏,其何以行之哉?”
子张问:“十世可知也?”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
子曰:“非其鬼而祭之,谄也。见义不为,无勇也。”

[注释:]
①《孔子家语•本姓解》。
②《左传》襄公十年。
③《左传》襄公十七年。
④《孔子家语•本姓解》。
⑤《左传》昭公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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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3-14 13:24:03 | 只看该作者

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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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3-14 13:34:14 | 只看该作者
有些意思,但是有些长,慢慢的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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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15 16:06:45 | 只看该作者

八佾第三

  我要为老师雕刻第三座木像。我的老师是一个奇男子,人们都叫他孔子。

  在我们的老师还没出生的时候,人们努力地进行着战争。从我们的老师出生以来,战争似乎减少了,但兵祸却没有真正消弭,只不过战场从中原转移到了江淮。旧的秩序被破坏得更加厉害,至少在宋、鲁、郑、齐、晋等国,政柄都已经落到了大夫的手中。君主成了傀儡;巨室彼此钩心斗角,不时搅起内乱。
  鲁国到底是君子之邦,它至少看起来还好些。它的巨室叫做“三桓”,他们的祖上是鲁桓公的次子、三子和四子。因为长子继承了君位,这三个庶子,只能担任政府的高级官员。因为封国内全体贵族和官员,都是国君的后裔,跟国君同姓。所以庶子的后裔必须改姓,否则熙熙攘攘,挤来挤去,全国只有一个姓,分辨起来就很困难,所以三桓的后裔,分别改了姓。次子姬庆父的后裔改姓了仲孙,有时候也称孟孙或孟;三子姬牙的后裔改姓了叔孙,四子姬友的后裔改姓了季孙。
  在鲁宣公的年代,仲孙蔑为相,他引进叔孙和季孙两家,由三大家族轮流掌握政权,世代相传,于是在鲁国开始了有名的“三桓政治”。
  三桓绝少自相残害,毕竟他们还拥有同一个祖先。他们采用分赃的办法,慢慢瓜分了公室的土地和财富。政权和土地到了三桓手中后,他们开始在自己的封地上建筑都城,被称为三都。鲁国国君就跟名义上拥有天下的周王一样,被冷落在一旁。
  他们在襄公十一年曾经瓜分过一次公室,那一次他们分鲁国为十二份,三桓得七份,公室拥有五份。到了到了昭公五年,我的老师十六岁了,三桓更加变本加厉地侵害公室。他们甚至把剩下的公室土地和人民又分为四份,季孙氏拣取了两份,叔孙氏和孟孙氏各得一份。此后三家各对公室纳些小的贡赋,便算补偿。每次分赃,季孙氏都要多分一份,经过了两次大规模分赃之后,季孙氏的势力已经抵得上半个鲁国了。
  昭公不是个好国君,他十九岁即位,“犹有童心”,还是个傀儡。对于三桓瓜分他的土地和人民,他虽然仇恨,却是无可奈何的。他又隐忍了二十年,在昭公二十五年他终于决定孤注一掷地赌一把。他召集了还算忠于国家的士兵和人民去讨伐最为专权的季孙氏,结果被三桓联合起来打败了。昭公于是逃出了国,在齐国和晋国流亡了七年,郁郁地死了。
  在这些大规模的军事行动之前,小规模的叛乱也没有间断。昭公四年,老师十五岁。跋扈的家臣竖牛造了叔孙氏的反,把叔孙氏关在一间小房子里活活给饿死了。又过了八年,南蒯造了季孙氏的反,据着费邑坚守了三年。
  不光是鲁国,整个天下也是不得安宁的。老师三十三岁那年,周景王驾崩了。“王子朝纠合了无数失职的官吏和失意的贵族乘机作大规模的暴动,从此畿内扰攘了二十年,赖晋国屡次出兵援助,才得平定。”①

  季孙氏又称为季氏,是鲁国最为僭越的臣子。有一天,季氏一高兴就人来疯,开起了家庭舞会,还摆起了天子的排场。
  依照周礼,他作为大夫,只能欣赏四人一排的四排舞蹈,叫做四佾,他们摆出了八佾之舞,规格都超过了鲁君的六佾。给人的感觉好像是季氏已经完全不将鲁君和周天子放在眼中,甚至要与中央分庭抗礼了。
  有人把这事情告诉了老师。那时候老师还很年轻,却早已察觉了季氏的异动。他知道季氏野心勃勃,连这种越礼的事情都干了,叛变、造反也不过迟早的事情。
  他说:“季氏在庭院中舞起了八佾,这样的事情他都忍心干出来,还有什么是他不忍心的呢!”
  野心勃勃、僭越礼制的权臣不只季氏一家,仲孙和孟孙两家虽然不像季氏那么过分、那么明目张胆,可是也时常干着僭越之事。说他们谁比谁好毫无意义,那只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这三家权臣有时候夜宴完毕,撤下宴席,不但会舞起八佾,还要奏起天子专用的国乐。那种国乐的名字在《诗》中叫《周颂》,三桓们演奏的是《周颂》中的《雍》。老师听说后异常愤怒:“《雍》有两句:‘祭祀的时候,助祭的是诸侯,天子严肃静穆地在那里主祭。’这样的意思,怎么能用在你们三家的庭院里呢?”
  三桓僭越制度、败坏礼仪的事情不知干了多少。他们甚至拿国家的精神开起了玩笑。他们糟蹋了国歌和乐舞,亵渎了国家的尊严,让人不知道他们用意何在!
  老师时常慨叹说:“对于三桓这样麻木不仁的家伙,礼对他们又能有什么用呢?乐对他们又能有什么用呢?”
  在三桓的引领下,社会风气越发得败坏。文明的力量来自每人的自觉自发、自省自悟。倘若那些权臣和士民都不省悟,礼乐对他们是没有任何用处的。况且,即使礼乐对他们发生了作用,以他们的麻木不仁,又怎么能运用好礼乐呢?
  老师知道,礼的精神就是我们文化的精神。一个不讲礼的国家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理想国,自然也无法实现真正的太平盛世。一个不讲礼的人,无法成为一个完整的人,自然也无法领导他的人民,走出一个更清晰的未来。
  林放是一个懂礼守礼的人,他哀叹如今的世道只追逐礼的形式而忽略了礼的实质,便问老师:什么是礼的本原。老师为他的问题既喜且叹:
  “你问的问题,意义何其之大!一切的礼,与其过于奢侈不如恪守节俭;仅就丧事而言,与其仪式上治办周备,不如内心真正哀伤。”
  老师知道礼的存在决定了我们民族、国家与夷狄的不同;我们礼的精神存续着,我们的文化就会传承下去,我们的民族和国家就不会灭亡。老师说:“夷狄文化落后,它们虽然有君主,还不如中原诸国没有君主呢。”
  尽管人人都知道文化的功用,都知道真正的文化就是我们综合的国力所在,但是依旧有三桓那样的僭越之臣干着僭礼反叛的勾当。
  多年以后,季氏到泰山进行祭祀,那已是明目张胆的反叛行为了。泰山是中国文化精神的所在,封禅于泰山,是只有帝王才能做的事情,季氏以诸侯大夫的身份祭祀泰山,可谓是超级的僭越了。
  冉有那时候已在季氏那里做家相,总管季氏的全部政事。老师就把冉有叫到跟前,责问他:“你难道就不能阻止吗?”冉有说:“我已尽力,却还是阻止不了。”老师叹道:“呜呼,难道泰山的山神还不如林放知礼吗?”
  老师又低头看了看冉有,冉有坐在那里不敢动弹。老师白了他一眼,又叹了口气说:“你走吧!季氏不会有好下场的。”冉有就灰溜溜地走了,一路小跑着,不敢回头。

  我们的老师就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里,他目睹着混乱不堪的世道,内心里兀自哀叹着。他厌恶那些僭越的家臣、僭越的大夫、僭越的诸侯和那些云起作乱的暴民。他想制裁他们。可是,没有人起用他。
  自从辞去乘田的职位后,老师便开始专心研究学问。他二十三岁那年开始授受弟子,并将他的抱负讲述给他们。他暂时隐忍了淑世的理想,虽然他在睡梦中曾无数次地梦见手把大钺的周公。
  那是他毕生憧憬着的形象,但是衰颓的世道却不肯给他一个微弱的机遇。于是他只好到泗水边上默默地弹起琴。弹琴是老师最大的爱好,他曾从师襄学琴。师襄是鲁国的乐官,他擅击磬,人们也称他击磬襄。
  关于老师的学琴,我曾听到一个传说,说老师向师襄学习弹琴,一连学了十天,也没增学新曲子。师襄说:“可以学些新曲了。”
  老师说:“我已经熟习乐曲了,但还没有熟练地掌握弹琴的技法。”
  过了些时候,师襄又说:“你已熟习弹琴的技法了,可以学些新曲子了。”
  老师说:“我还没有领会乐曲的意蕴。”
  又过了段时间,师襄说:“可以学些新曲了。”
  老师说:“我还没有体会出作曲者是怎样的一个人。”
  过了些时候,老师肃穆沉静,像是深思着什么,接着又心旷神怡,显出志向高远的神态。他说:“我体会出作曲者是个什么样的人了,他的肤色黝黑,身材高大,目光明亮而深邃,好像一个统治四方诸侯的王者,除了周文王又有谁能如此呢!”
  师襄恭敬地离开座位向老师拜了两拜,说:“我老师原来说过,这是《文王操》呀。”②
  老师后来最喜欢弹奏“文王操”,因为他怀念周文王那种关心天下疾苦的大公大仁之心。每当老师在泗水边上弹奏这曲子,风总会吹动起泗水的波澜,就像是在是慨叹一样。
  老师几乎把自己全部的精力都用在了学问之道上。他没有固定的老师,从任何人、任何事、任何物,甚至日月星辰的运转、江河湖泊的溢竭上都能够探究天道和人理。在他二十六、七岁的时候,他就因为精通礼仪而成为了国士,甚至获得了鲁君的许可,到太庙里去研习礼仪的学问。
  他不放弃任何一个使自己精进的机会。昭公十七年的秋天,郯子朝鲁。昭公为他举行了国宴,因为熟知礼仪,老师也参加了这次宴会。宴会上有人问郯子为什么古代用鸟的名字作官位,郯子对答如流。老师听了之后异常敬佩。
  他随后进见郯子向他学习古代官制。稍后他对别人说:“我听说天子那里失去了古代官制,但它们却还保存于远方的小国。这话是可信的啊!”③
  老师在三十岁的时候形成了自己的思想体系,他为自己塑造了完整的人格。在当时的世界上,这是一件罕见的事,伟大得犹如周公的出现。
  他慢慢地开始为鲁君和三桓看重,有时候他们会向他征询一些礼仪方面的意见。老师对鲁君的恭敬与忠诚从来没有更改过,三桓都是权臣,虽然他们的行为令人不齿,却还没有公开反叛的迹象,所以老师也依礼与他们交流着。
  鲁昭公二十年,这时老师已是三十岁了。齐景公带着晏婴来到鲁国。景公问老师:“从前秦穆公国家弱小而又处于偏僻之地,他为什么能够称霸呢?”
  老师回答说:“秦国虽小,志向却很远大;所处虽然偏僻,但施政却很恰当。秦穆公亲自拔用五张黑公羊皮赎来的百里奚,授给他大夫的官爵,把他从拘禁中一解救出来,就与他连谈了三天的国事,随后就把执政大权交给了他。用这种精神来治理国家,就是统治整个天下也不难啊,他当个霸主还算是委屈了呢。”
  景公听了很高兴。④
  国君和权臣的关注以及诸侯的问询虽然不曾为老师带来真正的起用机会,却使他声望日隆,访问者也一日多过一日。前来求学的学生渐渐多了起来。老师开始在自己屋前的土丘上讲学。大家都尊敬他,称他为“夫子”。
  不过,那时候我和颜渊都还没机会称呼他“夫子”。那一年颜渊刚刚出生,我还在母亲腹中,等待着来到这个世上。而我们的老师,早就已经成为一个奇男子了。
  老师的学生越来越多、声望越来越高,却从不放弃到远方修习真正学问的机会。在鲁昭公还没有流亡国外的时候,遵从父亲孟僖子遗命追随老师的南宫敬叔对昭公说:“请让我与孔子一起到周王城去。”鲁昭公就给了他一辆车子、两匹马,一名童仆,让他追随出发,到周王城去学礼。
  据说老师在周王城见到了老子,那时老子是王室图书馆的馆长。他纵阅了很多古籍,能够辨识大量的文物,这些都让老师非常敬佩。老师向他学礼。
  老子说:“你所说的礼,倡导它的人和骨头都已经腐烂了,只有他的言论还在。况且君子时运来了就驾着车出去做官,生不逢时就像蓬草一样随风飘转。我听说,善于经商的人把货物隐藏起来好像什么东西也没有,君子具有高尚的品德容貌却谦虚得像愚钝之人。请抛弃您的骄气和过多的欲望,抛弃您做作的情态神色和过大的志向,这些对于您自身都是没有好处的。我能告诉您的,就这些罢了。”
  老师后来对南宫敬叔说:“鸟,我知道它能飞;鱼,我知道它能游;兽,我知道它能跑。会跑的可以织网捕它,会游的可制线去钓它,会飞的可以用箭去射它。至于龙,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它是驾着风而飞腾升天的。我今天见到的老子,大概就是龙吧!”
  老师始终没有放弃对周礼的追求,后来又多番拜访老子。老子见老师德才兼备,又或是被老师的诚意打动了,又或是对老师的频繁造访感到了厌倦和无奈,便答应了他。老师跟老子学礼深有心得。
  到了告辞时,老子送别说:“我听说富贵的人用财物送人,品德高尚的人用言辞送人。我不是富贵的人,只能窃用品德高尚人的名号,用言辞为您送行。这几句话是:‘聪明深察的人常常受到死亡的威胁,那是因为他喜欢议论别人的缘故;博学善辩识见广大的人常遭困厄危及自身,那是因为他好揭发别人罪恶的缘故。做子女的要忘掉自己而心想父母,做臣下的要忘掉自己而心存君主。’”⑤
  老师从周王城回到鲁国之后,跟随在他身边求学的弟子就渐渐多起来了。鲁国的精华,几乎都成为了孔门弟子。大家已经看到了公义的所在、大道的方向,自然而然地聚集到了老师的门前,就如同江湖之汇聚汪洋。

  在老师的墓前,我们曾经一起讨论存在的价值。当所有繁复的思考被证实为虚妄之后,当我们不再相信有某种绝对的时候,我们所能回忆起的最甜美的往事,都是倾听老师的教诲。
  在老师还算年轻的时候,我们从老师身上看到的是公道的力量,是精神的伟岸,是理想的辽远。
  在老师年纪大了之后,我们从老师身上看到了智慧的影子;那是完整圆满的人格,是一种传至千万年都无法摧毁的强大吸引力。我们被这力量牵引着向前,有时候疾步走着,有时候又踉踉跄跄,但我们是快乐的。
  老师是一个无争于天下的人。我曾经说过,以老师在野的力量,造就和聚揽了天下的人才,已经成了天下精英的总汇。他造就了学术平民化的局面,开启了“布衣卿相”的引子。他带领我们周游列国,已经在天下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倘若他一声令下,我们随便取了哪个国家,甚至取了整个天下,也算不上什么难事。那时候老师就可以建立起自己理想的国度,依照他的规划进行建设,一年就有了小成,三年便可大成。可是他是不肯的。
  他把自己想像成了周公。或许他真是五百年前的周公,来到我们的世界上,寻求救治这个乱世的方法。可是,没有人当他是周公。
  他不愿意靠强力去掠取。他宁愿在泗水边上寂寞地漫步。事实上他是喜欢这种感觉呢!如果是一个大道畅行的世道,如果是一个和平安宁的世界,他的理想就是像个隐士一样在泗畔弹琴歌唱啊。
  老师教给我们的技艺,包括礼乐射御书数。其他都没什么可争先的,惟有射箭。老师说:“君子没有什么可与别人争的事情。如果有的话,那就是射箭比赛了。比赛时,先相互作揖谦让,然后上场。射完后,又相互作揖再退下来,再登堂喝酒。这就是君子之争。”
  老师是一个杰出的射手,除了给我们授课,其他时间我们很少能够见他展现射箭的技艺。我听说老师有一次为了教诲子路,曾与他比箭。子路输了,而且输得心服口服。我没有亲见这场比赛,不过我曾亲眼看到子路射箭百发百中。
  我们时常在泗水边上与老师游乐,讨论各种各样的问题。有时候兴致来了,我们还会歌唱起来。那时候歌声弥漫在泗水岸边,风轻轻地吹着,柳腰曼舞着,云彩动人地飘着,泗水中的鱼不时地跃出来、掀动着波纹。真是神话般的世界。
  年轻的时候,我唱得最为动听。后来最喜欢歌唱的,就是子夏那个家伙。在老师年老的时候,有一次我们在泗水边听子夏歌唱:
  巧笑倩兮,
  美目盼兮,
  素以为绚兮。
  子夏知道那是赞颂一个天生丽质的女子,可以略施一些妆饰。但他还是要问老师:“这里面还有什么启示吗?”
  老师喜欢子夏的聪颖。子夏也的确聪颖,他后来在河西讲学,人们都误以他为圣人。这是题外的话。但我对子夏的恶感便在那时到了高潮,因为他竟不辩解。
  老师对子夏说:“这是说:有了素白的质地之后才可以进行绘画。”
  子夏又问:“那么,是不是说礼也是后起于仁呢?”
  老师说:“卜商,你真是能启发我的人,现在可以同你讨论《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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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15 16:09:37 | 只看该作者

  我始终无法摆脱无以名状的哀伤,那是一种独属于我的情感。我能够想像出在鲁国的太庙里排列着的祭司们,他们庸庸碌碌地忙活着,却不知道自己所执掌的礼仪到底是否是他们所应执掌的。
  他们面无表情、神色木讷,从来不对任何事物感到好奇。他们只长久地处于等待的状态中,当国君对他们发出召唤的时候,他们便着手准备如何吹吹打打、蹦蹦跳跳。
  没有人比我的老师更清楚上古的礼仪。我的老师曾经说过:“我能说夏朝的礼,但传承它的杞国不足以证明我的学说;我能说殷朝的礼,但传承它的宋国不足以证明我的学说。盖为杞、宋两国现存的典籍和贤人不足之故。如果足够的话,我的学说就会得以证明了。”
  老师知道历史是由文化传递而来,他叹息杞、宋两国自己毁坏了自己的文化,他想:如果杞、宋两国能够保存住祖先的文化资料,他一定会为他们整理出来。
  鲁君是周公的后裔,但是太庙中的那些祭司们谁又能够论证周公制定出来的礼仪制度呢?他们会不会也将周公亲订出来的文明制度毁坏了呢?
  在太庙中操弄祭祀行动的是一群尸位素餐的家伙,把持着已经被篡改的旧事,兀自做着虚伪的表演。他们每天的事情,不过是无所事事啊。
  老师愤怒这种礼崩乐坏的现实,他已经表示出了极度的不满。他曾经去观看宗庙里举行的祭祀天地祖先的隆重典礼,人们都叫它禘礼。可是它变了味道,让老师无奈、愤怒。老师后来告诉我们:“对于行禘礼的仪式,从第一次献酒以后,我就不愿看了。”
  使老师不忍卒目的,是祭司们戏剧一般的表演,也是诸侯、大夫们喜剧一样的行为。他们献上第一次的酒后,就在那里捉摸着如何开溜了。对于接下来的祭祀和祈祷,不论到底多隆重,他们都只是敷衍罢了。
  他们并不尊重那些已死的尊者。在他们的心中,仪式只是仪式,对于他们的政治和贪婪没有任何价值。
  老师厌恶他们的表演。老师厌恶他们勉强的虚伪,丧失了礼的真正精神。“倘若人生只是一种表演,那么人生还有什么意义?”老师多年后曾对我说,“倘若生命没有方向,人们所承担的重压、忍受的焦虑,还有什么价值?”真正的礼是来自内心的尊敬。倘若我们对自己的文明都不尊敬,我们又如何来传递和承载自己的历史呢?
  那些“肉食者”却不懂这些,怪不得曹刿骂他们“肉食者鄙”,目光短浅、见识浅薄呢!可是鲁国,甚或整个天下,都是这些人把持着,把玩着。
  那些把持土地和人民的家伙所忽略的价值,却是我们老师所珍重的。有一次一个人向老师打听禘祭的规定,老师因为他们在禘祭中颠倒名分不值一看,就故意搪塞说:“我不知道禘祭的规定。但是我认为了解这种规定的人,对治理天下的事,就像把这东西摆在这里一样容易吧!”他一面说着一面指着他的手掌,就仿佛救治这混乱的天下,就如指顾之间、如在目前的容易。
  指望那些“肉食者”归复紊乱的“礼”并不现实。他们的内心已经被权位、利益、土地、人口、财富和贪婪所蒙蔽。他们即使祭祀自己的祖先,都在进行着形式上的表演,而没有发自内心的敬重。
  我那偏执的老师却要纠正他们的陋习。他教训他们说,祭祀祖先的时候就要像祖先宛在面前,祭祀神灵的时候就要像神灵宛在面前。祖宗虽远,祭祀却不可不诚。“如果我因为种种原因没有亲自参加祭祀,而是找人去象征性地代表献祭,这样的祭祀与没有举行祭祀一样。没有虔诚的情感而进行那些虚伪的表演,又何必呢!”
  多年后老师带着我们到了卫国,卫国的国君灵公对老师表现出了足够的尊重。他很想起用老师,帮助他实现卫国的伟大复兴。
  那时候有个叫王孙贾的大夫,他是一个权臣。有一天他嬉皮笑脸地问老师:“人家都说与其巴结奥神,不如巴结灶神。这话是什么意思?”
  老师明白他的话外之意。王孙贾是在暗示他:你老师跟国君来往,我们这些大臣如果不去给你说两句好话,恐怕你也成不了好事。你不能只给国君烧香,也应该给我们烧一点儿啊!
  王孙贾倒不是要向老师索贿,他还没有这样的胆子,因为我的父亲和舅舅同样是灵公信任的大臣,况且灵公和南子夫人也对老师极为尊重。王孙贾只是希望能够与老师交通,将自己的未来碾得更加平坦。
  我们的老师却不吃他那一套。他既不同意,也不反对。他只是委婉地对他说:“这样不好啊。如果得罪了天,那我就没有地方可以祷告了。”
  王孙贾呵呵笑着离开了。
  我的老师始终没有见用于卫国。
  有时候我也认为老师迂腐得过了头,他总是说:“夏尚忠,殷尚质,周尚文。我们周朝的礼仪制度承继于夏、商二代,是多么丰富多彩啊。我遵从周朝的制度。”
  可是今天的周王,已经变得越来越像一个符号。除了作为天下的代表外,人们并不真正重视他的存在。真正的周朝已经灭亡了,但老师还是忠诚地固守着。
  我知道他相信历史无法被割断,任何一个王朝都有承继和沿袭。遵从周礼是老师的选择,可是时代总会变迁,终会有一天人们会说:“我们的礼仪制度承继于夏商周三代……”
  一定是老师在鲁国太庙的学习让他坚定了自己对周礼的信念。在他向郯子学习古代官制之前,鲁君昭公曾经给他一个到太庙学习的机会。他授予老师一个助理祭司的象征性职位,让他自由地出入太庙。
  老师那时候因为教授弟子已经颇有名气了,但是他到了太庙之后,面对着那些老朽不堪、尸位素餐的祭司们,还是虚心地向他们求教,每件事都要打听个明白。那些祭司们并不高兴他的到来,因为他有足够的学问和热情,会打破他们的游戏规则,使他们的懒惰和浅薄毕露无遗。
  他们挖苦老师说:“你不就是那个陬地的小子吗?谁说你精通礼仪制度啊?你到了太庙里,每件事都要打听。”老师笑眯眯地看着他们:“这正是礼啊!”
  那些人也不是真傻,否则也干不上祭司的角色。他们全明白了,都红着脸,再也不敢乱说些什么了。他们虽然尸位素餐,但也不是什么坏人,甚至还算是鲁国的文化精英;虽然总是曲解周礼,但他们对礼仪制度始终还是有所了解。他们见识了老师的人格,突然就对他异常尊敬起来。这使老师很不好意思,因为那时候他还不到三十岁,而对他毕恭毕敬的那些人,大都已长须飘飘了。
  老师用自己内心的真诚和对周礼的践行征服了鲁国太庙中的那些老头儿。他还能够举一反三,即使射箭的时候,都能够领悟到真正的周礼精神。他说:“比赛射箭,不在于穿透靶子,因为各人的力气大小不同。自古以来就是这样。一个人只要肯去追求学问之道,无论学到什么程度,都值得我们尊敬。”
  多年来,我虽然算不上杰出,比不上颜渊那样令老师骄傲,却也是老师非常满意的一个学生。可是我有一次让老师深为失望。
  那时我已经参与了鲁国的国政,老师已经走上了人生最后的旅程。按照周礼规定,周天子每年秋冬之际都会把第二年的历书颁给诸侯,告知他们哪天是每月的初一日。这叫做告朔。诸侯把历书放在祖庙里,每月初一都要到祖庙去,杀一只活羊祭庙,表示每月听政的开始。我那时候见鲁君已不亲自去“告朔”,“告朔”已经成为形式,我就打算把“告朔” 祭祖庙用的活羊去掉。
  老师听说后,把我叫到他家去,站在门口,不让我进门。他大声呵斥我:“端木赐,你爱惜那只羊,我却爱惜那种礼!”他在屋子里面哀伤地看着我,目光中是凄凉和失望。
  我从未见老师那样的愤怒和伤心,我吓坏了。我赶忙向老师承认错误,向他保证我日后一定谨遵周礼来进行祭祀,他才略微地消了点儿气。
  我知道老师不是因为一只羊而愤怒和伤心,他是为我、为他所看重的学生感到伤心。他一直对我寄于厚望,觉得我是宰辅之材,却没想到我会干出崩礼坏乐的事来。
  现在我也时常在想,当时我的脑子到底怎么了,为什么突然就冒出了那样的念头呢?我一直没弄明白。但是老师那眼神深深地刺伤了我,使我多年后都历历在目。每当我有违礼的冲动时,那眼神就会突然出现,使我战战兢兢。
  在我参与国政的那段日子里,我依着周礼的规矩做一切事情。你们知道那时候国家已经败坏得不成样子了,三桓带头破坏了君臣关系,人们对国君都缺乏已往的基本尊重了。他们见我依礼侍君,就挖苦我、揶揄我,用言辞和肢体动作恶心我。
  老师知道了我的委屈后,就去探望我,说:“我知道你完完全全按照周礼的规定去事奉君主,别人却以为这是诌媚呢。”我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
  老师又说:“如果你的内心是安宁的,你的思想是纯净的,什么都伤害不了你。就像是一块玉,别人说这是块泥巴,难道它就真的是泥巴了吗?难道你端木赐是泥巴吗?”
  老师张开双臂膀,抱我在他怀中,抚着我的背。我感受到他身体的颤抖,那是他强忍着的激烈情感。以前他也曾遭受过同样的委屈,可是那时他又向谁去诉说?谁又会给他一个足够宽阔和安全的肩膀,让他任性恣意地哭泣呢?
  老师,你是否听说过那眼神的故事?如果不是我告诉你,你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是你的眼神让我相信:如果我做出了违背你教诲的事情,那我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无耻、最愚蠢的人。
  你做大司寇的时候,鲁定公曾经咨询过你:“君主怎样使唤臣下,臣子怎样事奉君主呢?”你回答说:“君主应该按照礼的要求去使唤臣子,臣子应该以忠的精神来事奉君主。”
  我知道你想告诉国君,无论是礼的要求还是忠的精神都来自我们的内心。当我们作为领导者的时候,不要去颐指气使地使唤下属;当我们作为追随者的时候,要忠心于君主,而不是时时刻刻存着小小的私心和叛逆的念头。
  我主持国政的时候都是按照你的教导,不敢有丝毫的违逆。只是我从此不再哭泣。我会尽忠于我所侍奉的国君,辅佐他们振兴国家。如果他们是荒淫无道、昏聩不堪,我也不会愚忠到底。我会选择离开,哪怕从此浪迹天涯。

  好多个淫雨绵绵的日子,我都想对着你的墓弹琴、唱歌,疏解我内心的哀伤和寂寞。我知道这样并不符合您所告诉我的礼仪规定。可是老师,你难道能够完全摆脱哀伤的寂寞吗?
  我曾同我内心的痛苦抗争过。我曾挣扎过。一次次类似的悸动。内心的伤口愈合得太快就会迸裂得更快,变得愈发失去控制。
  我想把我自己深深地掩埋起来,就像我们曾经一起将你掩埋了一样。我想为自己进行一个终结,而不想沿着光滑的斜坡无助地向上爬。
  我的内心充满了恐惧。自从你永远地闭上了眼睛,我就已经感觉到我黑暗得无边蔓延的一生。一切同时都消失了,我的理想和我的老师。
  也许我不应该这样过分地哀伤。因为你教《诗》的时候曾经说过:“《关睢》这篇诗,快乐而不放荡,忧愁而不哀伤。”
  过分和快乐和过分的哀伤都无法令人获得内心的安宁。快乐得过分了,人们就会变得放荡和浅薄,哀伤的过分了,人们就会变得迷惘和绝望。
  可是你,我的老师,你难道没有迷惘和绝望过吗?
  当宰我跟随齐国的田常一起作乱被杀的时候,你难道没有绝望过吗?宰我是一个杰出的人,有足够好的学问,却缺乏足够的人生智慧。你以他为耻辱,是对他的否定,还是对自己的否定呢?
  我能够回忆起关于宰我的往事片断已经变得越来越零散了。我担心当一阵大风吹过的时候,它们会不会跟着风一起飞走,日渐模糊地远去了。
  我记得鲁哀公曾经问宰我:土地神的神主应该用什么树木?宰我回答说:“夏朝用松树,商朝用柏树,周朝用栗子树。用栗子树的意思是说:使老百姓战栗,对王室感到畏惧。”
  你听说后,就告诫宰我说:“你不应该那样回答啊。文王和武王什么都好,只有这事做得并不妥当。唉,算了。事已成也不须再说了,事既行也不须再谏了,已往之事也不必追咎了……”
  我无从揣测宰我当时的想法,或许哀公只是因为连续四年的社灾而对宰我进行常规的咨询。但我始终以为,宰我是因为三桓专权,意欲劝说哀公征讨他们,哀公也默许了他的提议。老师听说后,委婉地批评了宰我。
  不幸的是,如今当事的双方,都已离开了我们这残酷的人世,我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去验证我的想法了。
  老师,真正的答案是什么?

  从来就没有真正的答案。我越来越不相信绝对的遥远,转而相信飞鸟的偶然啁啾鸣叫和浩淼星空的力量。
  老师,尽管你欣赏管仲能够相辅齐桓公,但因他只是帮助桓公完成了霸业而未完成王道,你依旧批评说:“管仲这个人的器量真是狭小呀!”
  有人问:“管仲节俭吗?”你说:“他有三处豪华的相府,他府里的管事也是一人一职而不兼任,怎么谈得上节俭呢?”
  那人又问:“那么管仲知礼吗?”你回答:“国君大门口设立照壁,管仲在大门口也设立照壁。国君筵宴他国国君,堂上有安放酒杯的土几,管仲自家也有那样的土几。若说管仲知礼,谁不知礼啊?”
  管仲没有帮助桓公完成王道大业,那是因为他不知周礼。齐地原本就是东夷居住的地方,一直是被野蛮人占据着。东夷最强大的一支叫做莱夷,他们顽强地同齐国进行着战争。这战争持续了几百年,莱国才最终被灭亡,距离今天的时间也并不太久。
  莱国虽然灭亡了,但他们的野蛮、淳朴和彪悍却流传了下来。他们曾经统治过的地方,不是靠礼的精神和乐的感召治理的,而是靠强力和部落的信仰。齐国虽然拥有大舜时的韶乐,因为管仲不知礼,依旧无法完成王道。
  但是鲁国是最懂礼的诸侯。鲁国也有美妙的音乐,还有师襄和老师那样的音乐天才。有一次老师与鲁国乐官谈论乐理说:“乐奏之全部进程是可知的了。一开始,是这样地兴奋而振作,跟着是这样地纯洁而和谐,又是这样地清楚而明亮,又是这样地连绵而流走,乐便这样地完成了。”
  老师还在卫国的时候,有一天仪邑的封疆官请见于老师,大概被不懂事的学生给挡了驾。他就很不高兴地说:“凡到我们这地方的有道有德之人,我都见过了,你老师也应该与我见一面吧?”挡驾的人没办法,就安排他与老师见了一面。
  没有人知道老师和他说了些什么,只见他出来之后,充满了恭敬地对大家说:“你们不要担心因你们先生失位而使文化凋零,天下无道已经很久了,上天降下了孔子作为木铎,传道于天下,来为这无道的世界敲响警钟。”
  又要说到齐国的韶乐,老师曾经这样评价:“舜时的韶乐十分美了,又是十分得善。武王时代的音乐十分美了,但还未十分得善。”
  齐国有这么好的音乐,却依旧没有完成王道,注定这个不懂得礼的国度无法完成一次真正的跨越。在老师三十来岁的时候,齐国的君王和大夫,除了晏婴外,几乎可以作为昏聩残暴的代名词。
  就像那个曾经问霸于老师的景公,他治下的齐国,暴政比老虎还要凶猛。老师说:“居上位者不能慈于众人、宽以待下,遇行礼时不存敬重的心,临遭丧又没有真正的哀戚,这样的情形我如何看得下去?”
  齐国固是如此,鲁国又何尝不是这样?在昭公二十五年的时候,鲁君进行禘礼的大祭奠,到太庙中跳万舞的只有两个人,其他人都去了季氏的私庙中去跳万舞了⑥。公室残存的颜面、象征性的领导地位,荡然无存了。
  季氏的骄纵无礼、擅权僭越终于使昭公决心一博,那时候臣子的心中已经没有了君上,君上的心中也没有了臣子。他们借着一桩斗鸡纠纷发动了战争,试图以强力来结束彼此的对峙。结果,强力的一方将三桓纠结在一起,把昭公赶到了国外,史书上说是“奔齐”。
  昭公流亡了,老师跟着也跑到了齐国。那一年,老师三十六岁。在季氏当庭舞起八佾的时候,他就知道鲁国算是完蛋了。只是他并不清楚,比鲁国不知强大多少倍的齐国,又何尝不是处在完蛋的边缘呢?
  国家往往不是衰亡于疲弱的时候,而是衰亡于强大的时候;人往往不是跌倒在逆流困境之中,而是跌倒在一帆风顺当中。政事和人事,道理都是一样的啊。

  附录:八佾第三
  孔子谓季氏:“八佾舞於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三家者,以雍彻。子曰:“‘相维辟公,天子穆穆',奚取于三家之堂?”
  子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
  林放问礼之本。子曰:“大哉问!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
  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
  季氏旅于泰山。子谓冉有曰:“女弗能救与?”对曰:“不能。”子曰:“呜呼!曾谓泰山不如林放乎?”
  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
  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
  子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
  子曰:“禘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观之矣。”
  或问禘之说。子曰:“不知也。知其说者之于天下也,其如示诸斯乎?”指其掌。
  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子曰:“吾不与祭,如不祭。”
  王孙贾问曰:“‘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何谓也?”子曰:“不然。获罪于天,无所祷也。”
  子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
  子入太庙,每事问。或曰:“孰谓鄹人之子知礼乎?入太庙,每事问。”子闻之,曰:“是礼也。”
  子曰:“射不主皮,为力不同科,古之道也。”
  子贡欲去告朔之饩羊。子曰:“赐也!尔爱其羊,我爱其礼。”
  子曰:“事君尽礼,人以为谄也。”
  定公问:“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孔子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
  子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
  哀公问社于宰我。宰我对曰:“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曰:使民战栗。”子闻之,曰:“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
  子曰:“管仲之器小哉!”或曰:“管仲俭乎?”曰:“管氏有三归,官事不摄,焉得俭!”“然则管仲知礼乎?”曰:“邦君树塞门,管氏亦树塞门。邦君为两君之好,有反坫,管氏亦有反坫。管氏而知礼,孰不知礼?”
  子语鲁大师乐,曰:“乐其可知也:始作,翕如也。从之,纯如也,缴如也,绎如也。以成。”
  仪封人请见,曰:“君子之至于斯也,吾未尝不得见也。”从者见之。出曰:“二三子何患于丧乎?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
  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
  子曰:“居上不宽,为礼不敬,临丧不哀,吾何以观之哉?”

[注释:]
①张荫麟,《中国史纲》。
②、④、⑤《史记•孔子世家》、《史记•老子韩非列传》。
③《左传》昭公十七年。
⑥《左传》昭公二十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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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16 11:38:00 | 只看该作者

里仁第四

  我要为老师雕刻第四座木像。我的老师是一个奇男子,人们都叫他孔子。

  “斗鸡之变”而引发的鲁国战乱并没有因为昭公的流亡齐国而消弭,反而不久之后变得更加猛烈。三桓这次终于找到了兼并其他贵族的借口,也就顾不得世人的指摘,加大了军事行动的力度。
  为了躲避战乱,也为了追随国君,老师紧跟着昭公往齐国跑。那一年,老师已经三十六岁了。
  很多人揣测:老师到齐国,大约是避乱的成分少,而找机会的成分多。这时距齐人灭莱之役已五十年;景公即位已三十一年,崔国、栾、高诸巨室已先后被灭,陈氏已开始收拾人心,蓄养实力。景公固然不是个怎样的贤君。他的厚敛曾弄到民力三分之二归入公家;他的淫刑曾弄到都城的市里“履贱踊贵”①。
  那时候齐国使用刖刑,就是把犯人的脚切下来,是一种极残酷的刑罚。踊就是被刖者所用的鞋子,普通的鞋子变得很便宜,踊反而涨价了,可想齐国到底有多少人被切去了脚丫子。
  老师洞晓齐国的混乱和昏乱,他也听说过景公的荒淫和残暴。但是昭公流亡在齐国,他也就带着我们,跟着国君一起到齐国来了。
  昭公过得并不开心,齐国虽然收留了他,也为他保存着一个流亡政府,还将他安置在边境上的小地方,拨给他一块不小的土地以供奉宗庙,但他们对待他,就像是对待一个普通大夫而非诸侯。然而昭公又无法回去鲁国,他每次回国的希望,都被三桓通过贿赂给阻塞了。
  据《左传》的记载,昭公二十六年春,齐伐鲁,占领郓邑让鲁昭公居住。夏天的时候齐景公想武力护送昭公回国,命部下不得接受鲁国的礼物。鲁大夫申丰、汝贾许诺给齐大夫高龁、子将粟谷八万斗。子将就向齐侯说:“鲁群臣不服从鲁君,有奇怪现象。宋元公为鲁昭公到晋国求援,想支持昭公回国,死于途中。叔孙昭子请求让鲁君回国,无病而死。不知是上天抛弃鲁君,还是他得罪了鬼神?请您再等等看吧。”景公听从了他的话。
  两年后,昭公流亡到了晋国,他请求晋国支持他回国为君。季平子再贿赂晋国的六卿。六卿接受了季氏礼物,就去谏止晋君,晋君也就不再坚持,只让昭公居住在乾侯这地方。
  第二年,昭公又回到郓邑。齐景公派人给昭公送信,信中称昭公为“主君”,这是对待大夫的称呼。昭公以之为耻辱,一怒之下又去了乾侯。
  到了昭公三十一年,晋人想支持昭公回鲁,召见季平子。季平子身着布衣赤脚而行,通过六卿谢罪。六卿替季平子说话,说:“晋国虽支持昭公,但鲁人不愿意。”晋君也就只好作罢。
  第二年,昭公就死在乾侯。
  鲁人一同立他的弟弟宋为君,就是定公。

  在流亡的日子里,昭公的心里很不痛快。
  老师的心里也不痛快。
  他在路上遇到一件让他难过的事情。
  我从来没有跟随着老师一起逃亡齐国,那一年只有五岁,还在卫国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父亲还没为我准备好干肉,舅舅也没为我写好书信,我也没有带着他们找鲁城去寻找我的老师,那都是十几年后的事情。
  但是我一直幻想着我曾跟着老师浪迹天涯,追随他左右,保护着他,仰慕着他。就像子路一样。
  我们匆忙跑着离开鲁国,路过泰山的时候我们听到野地里有一个妇人哀婉悲痛的哭声。老师扶着车听了片刻,说:“这哀痛的哭声中夹杂着无限的忧愁,听起来不全像是丧者的哀哭。赐啊,你去问一下她遇到了什么难题?我们是否可以帮助她?”
  我奔了过去,看到一个哀伤的女子,颜色枯槁、衣裳褴褛、目光呆滞。她的哀伤让我内心感到疼痛。我问她为什么哭得如此伤心。她说:“我们这里有老虎。以前我公公被老虎吃了,后来我丈夫又被老虎吃了。现在,我儿子又被老虎吃了。”我问她为什么不离开这个地方到别处谋生。她的回答令我震惊:“这里没有苛政。”
  我带着震惊和哀戚回到老师车前。我将我所听到的一切告诉了老师。老师叹息了一声,眼泪就流了下来。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到老师流泪。他扶着车子站着,对我们嘶喊:“你们这些家伙给我记住:苛政比老虎还要凶猛!”②
  老师到了齐国,先是投靠了高昭子,做了他名义上的家臣,不过是想借他的关系接近景公罢了。
  景公后来特予延见了老师,他们也进行了值得回忆的对话,可是景公却始终不肯重用老师。有人说是晏婴从中捣乱,怕老师夺了他的相位,甚至为此还动了杀心,要取了老师的性命。晏婴是一个贤人,我始终不相信他会有这样的想法和行动。
  我们的老师虽已名动诸侯,在齐国却依旧找不到救世救人的机会。礼乐崩坏的年代里,诸侯们虽然还会作出礼贤下士、求贤若渴的样子来,却也不过是表面文章,做给盲眼的世人和虚假的自己看看罢了。
  老师在齐国也并非一无所获,他找到一个学习韶乐的机会,整整学习了三个月。他的声望越来越大,他甚至赢得了整个齐国的尊敬。虽然过着流亡的生活,但他的学生数量却越来越多。
  然而,老师是绝望的。惟一给他安慰的,是那种穷首皓经的学习、思考、体验、辩论。在我们到齐国的第二年,老师听说吴国的贤者季札出使齐国回国的路上,他的长子过世了,准备葬在赢、博之间。他就带着我们一起去观看整个葬礼的过程,并向季札顺致哀悼的心情。他发现季札的行礼完全符合规定,就叹息这世间毕竟还有真正的君子。
  我们就这样顺路回到了鲁国。老师带我们离开齐国的时候,不等把淘米晒干就出发了,他的心情是那样的迫切。而在我们头一年离开鲁国的时候,老师带着我们慢慢地走着,心情异常沉重。他说:“我慢慢地走着,是因为我要离开我的父母之邦。”③
  车子离鲁城越近,我们回家的心情似乎就越迫切。等车马到了鲁城的城门,我们都兴奋得哭了。我们离开老师的家已经有一年多了。我们愿意继续在那里接受老师的教诲,与君子共处,成就自己的完善人格。
  再见了,齐国。
  我回来了,泗水的风,河边的垂柳,飞鸟和鱼。

  有若派了个学生给我送信来,说是他已将老师的言谈义理疏理了四章。他整理了出来,给我审订一下。我读了他的疏理,内心忍不住地感佩。有若真是个君子,有他这样的同门,是值得我幸福的事情。
  我什么也没有说,就在两片竹简上各刻了四个字,让有若的弟子带回去。我想有若见到竹简上那八个字,一定什么都明白了。他是那么聪颖。
  那八个字是:“为政八佾,学而里仁。”
  里仁,那是老师说过的啊!

  老师说:“跟有仁德的人住在一起,才是好的。如果你选择的住处不是跟有仁德的人在一起,怎么能说你是明智的呢?”
  自从从齐国回来后,老师就一直刻意地训练我们的人格,希望我们有一颗成为仁人的心。他知道如果我们有一个仁的环境,我们就会更快地接近仁的境界。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正像人们常说的那样,蓬草如果生在麻丛里,不用扶它它也会直立;一粒白沙到了泥淖中,即使它质地是白的,也会变得与污泥一样乌黑。
  老师要我们寻找有仁德的人,接近他们,与他们为邻,来修习我们的仁心。老师还教导我们如何去寻找仁德之人。他说:“没有仁德的人不能长久居于贫困之中,也不能长久居于安乐之中。仁人安于仁道,智者知仁利己。”
  有时候我觉得这是老师对自己的安慰。在齐国,他差一点就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机会,但瞬间他又失去了一切。他在齐国和鲁国之间奔走,看到的是一个大国和一个小国,一个强国和一个弱国。除此之外,它们没什么两样,都是那样混乱、下作,都是那样让人伤心难过。
  对于曾经得到的,老师没有在意。同样失去的,他也没有在意。我可以想像他内心的压抑,他也同样会痛苦、会凄伤、会悲凉。但他却把这一切当作自己修习完整人格的一场场考验。于是,他又快乐了。有些人以为他是自我麻醉,却不知道在他心中,“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
  我始终以为,老师是另一个时代的人,一个神圣得几乎令人无法仰视的人。他是一个真正有智慧的奇男子。他的修养已经抵达了仁的境界。他无论居贫富之际、处得失之间,都会笑呵呵的,乐天知命、安之若素。
  他说:“只有真正的仁者才能真正地去爱人和恨人,他会塑造自己正确的爱与恨。如果一个人立志于求仁,那么他也就没有特别厌恶的人了。”
  我曾经问他:“既然仁者可以爱人也可以恨人,为什么他又不会有特别厌恶的人呢?”
  他说:“真正的仁者心中,没有恶人。仁者的心是一颗仁心,他行的道是仁道。仁者的理想是救世救人。他会爱一切的人,即或是那些做过坏事的,他也能够去悲悯他、感化他。他不是不恨,而是不常恨。如果他实在去恨别人了,那被恨的人如果不是十恶不赦,就一定是乱臣贼子了。这样的坏人,也的确是可恨的。”
  我的老师不是一个迂腐的夫子。任何怀疑他迂腐的心思总被证实为一种谬误。他有时候的确迂,那是他对理想和完整人格的坚守。但他是新鲜的、不腐的。你们总是误解他,但我愿意告诉你们,他是一个真正的、有情有义、通达达观的奇男子。
  我的老师从来不反对发大财、做大官,我记得他有一次对我说:“发大财、做大官是人人都盼望的事,但若不是正道而来的,君子就不会接受。贫穷与低贱是人人都厌恶的,但若不是正道去摆脱,君子就不会去摆脱。君子如果抛弃了仁德,又怎么能叫君子呢?君子不会在一顿饭的时间里背离仁德,即使最紧迫的时刻也会与仁德同在,即使在颠沛流离的时候,也一定会依照仁德行动。”
  这就是我的老师。

  时间对我已经失去了意义。就像那些古代的遗迹一样,时间的流逝或停滞所能带给它们的只是某种刻痕,却始终无法丰富它们的记忆。时间的尘垢在它们身上覆盖和脱落,就像是一位老人手上长满的茧子,然后那些茧子又被剪掉。
  那位老人,他的肉体或许早已被侵蚀、腐朽,但他作为活生生的个体,却始终无可置疑地存在过。他流传下来的不是双手和茧子,不是衣袜和鞋子,而是那种使整个人类竭尽全力都无法回避的目光。
  现在或许是哀公十九年夏天的某个夜晚。风中和空气中都是夜鸟和虫的鸣叫。没有灯光,只有满天的星斗闪烁着、游荡着。夜晚,它们会升起来,天亮的时候它们又会消失。那些深邃的内心也是这样闪烁和游荡的,你需要它们的时候,它们就会出现。然后,它们离开。
  老师,我多想在这样的夜晚放声歌唱,就唱《诗》中的《小星》。可是我不敢放开喉咙。我只能与夜风一起轻轻叹息:
  浩淼的天空中点缀着隐隐的光亮
  那是零散的星星在东天向我招手
  天还未亮的时候它们就已经出发
  从早到晚只为完成上苍安排的公务
  也许一切只因每颗星拥有不同的宿命

  浩淼的天空中点缀着幽幽的光亮
  那是参星和昴星在彼此对望着
  天还未亮的时候它们就已经出发
  它们抛开了香衾与暖裯的抚慰
  既然拥有不同的宿命又何必去怨尤

  老师啊,每当我仰望浩瀚的星空,我总会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内心的恐惧。对于正在进行的历史或者即将发生的一切,我都提不起丝毫的热情。
  这个动荡的世界我们业已无力改变,为什么还要扮演中流砥柱的角色,横在洪水当中,接受悲剧一样的命运?我们为什么不能像那些隐士,顺着洪水漂流下去,在水势消退的地方拯救人群,完成我们的梦想?
  或许我们选择了向往周公,我们就已选择了这悲剧的命运。我们身为儒者,就必须承担这救世救人的使命。
  这使命好辛苦啊。
  老师,如果您能够与我一起歌唱,你愿意歌唱什么呢?我想你并不愿意放声歌唱伟大的理想、惊天的抱负。在这样的星空月夜下,你肯定会沿着泗水之畔,歌唱着月亮的升起。那美妙的景象,那《诗》中的《月出》:
  月亮跳到了天空,那么皎洁
  打在你的脸上,如此动人
  我见你婷婷袅袅的身影
  深深地刻上了我的愁肠!

  月亮跳到了天空,那么素净
  轻抚你妩媚的脸,让我心醉
  你的身影总是那样婀娜着
  分毫的转移都牵动我纷乱的心!

  我爱那明朗的月光,就像
  我爱月亮下面你美好的脸庞
  你怎样才会明了,你柔美的身影
  已经注定我肝肠寸断的爱情

  老师,每晚的月色都那么迷人,即使它残缺的时候。我喜欢把它们当作严肃的学术问题思考。很多次我都试图从夜晚的身上找到死亡的味道。因为我知道,不测总是在夜晚中发生。我又能用我黑色的眼睛寻找什么呢?

  你曾经说过:“在这个无道的世界上,我迄止今日尚未见到过爱好仁德的人和厌恶不仁的人。爱好仁德的人,他的修养已臻化境,无可比拟;厌恶不仁的人,还未到达这样的境界,他行仁的目的,只是不让不仁影响自己。有谁能终日把竭尽自己的力量用以行仁?我只见过没尽力行仁的,却没有见过力量不够用的。这种人或许会有,但我却始终未曾见过。”
  老师,这世界上有一个竭尽其力行仁却力不足的,那个人的名字叫孔丘,他依靠个人自我的觉察与努力抵达了仁的境界。他所拥有的美好情操,是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只是那个世界却没有珍贵他罢了。
  很多人看到别人犯了错误,只知道品头论足作为谈资,或者愚昧麻木地幸灾乐祸,却不知道从别人的错误中为自己找到借鉴。老师,每当我反躬自省的时候,我就会记起你的箴言。你说:“人生而不同,过错也就各异。无论什么样的过错都是社会关系的因果。仔细考察别人所犯的错误,你就可以通过自省而靠近仁的修养。”
  我们在为你服丧的时候曾经进行过辩论,子夏始终将您的话理解为:“什么样的人就会犯什么样的过失,考察他的过失就可以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
  我知道他错了,却无法纠正他。他现在已经开始独自讲学,很多人开始以他为圣人。这是我所担心的。我并非不愿他成为圣人,而是担心他的偏执和曲解会混淆了人们的视听,造就永久的恶果。
  有时候我想,就随子夏这家伙去吧,如果人们自己的耳朵聋了、眼睛盲了、心灵被蒙蔽了,那么他们会去承受自己种下的恶果。可是,子夏的偏执和曲解不独会使老师的声誉受到伤害,也会使天下的苍生被误导成乌合之众啊。子夏这家伙,如果有一天他的眼睛盲了,那一定是上苍对他的惩戒啊。
  那些不成器的家伙,虽然每天都在喊着您的语录,说:“早晨得知了真理,要我当晚死去都乐意。”可是,他们真的明了什么才是真理吗?
  有时候他们把真理当作是社会和政治的最高原则,有时候他们又把它当成是做人的最高原则。真正的真理来自内心,它首先是一个人内心的修养、完整人格的形成,然后才是对外部世界的扩充和影响。
  子夏他们呢?你说:“士大夫如果有志于学问之道却以自己衣食的恶劣为耻辱,斤斤计较于衣食问题,这种人不会有远大的志向,不值得与他论道。”子夏他们就是你所一直痛恨的那种人。
  或许我不应如此激烈地去抨击子夏他们,就像我不应激烈地苛求世界上的每个人都能够克己复礼一样。可是子夏是你心爱的学生,你虽然没有传授给他一贯之道,却也对他寄予了深深的希望。
  我迄今无法成为你所期望的那种君子。你的要求并不苛刻:“君子对于天下的人与事,没有既定的亲疏厚薄,惟义是从。”
  我想这天下的事情,也没有规定怎样做对、怎样做错,只要是合理的、只要是恰当的,我就去干了。我去游说齐国攻吴,又游说吴国攻齐。我撺掇晋国暗算吴国,又建议越王相机灭吴。这些谎言和阴谋所造就的惟一目的,只是为了保全你的父母之邦。现在,他们的战争还在继续,我已经预想到了他们的结局。
  我不知道后世的人会怎样看我,我只知道这是我应该做的。你说:“君子关心道德,小人关心土地。君子畏于法度,小人迷恋恩惠。”“如果行事只是为了追求个人利益,就必定会招致无穷怨恨。”
  一个爱贪小便宜的人赚不了大钱,一个只着眼于小处的人把握不了大局,一个斤斤计较的人成不了大事。
  我虽然没有远大的胸怀,也没有开阔的视野,至今没有达到君子的境界,但我追求的却是高尚的人格而非个人的得失;我不担心天下人的怨恨和指责,我只担心我无法成为你心中的好学生,离君子的修养越来越远。
  我记得你说过:“若能以礼让原则治理国家,那还有什么困难呢?若不能以礼让原则治理国家,怎么能实现礼治呢?”
  礼让原则不单单是治理国家的原则,它也适用于我做生意。在生意场上,我处处为别人留有余地,也就处处给自己留下了余地;我处处礼让别人,别人也就处处礼让我。我记得范蠡曾经向我请教怎么做生意,我只对他说:“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范蠡对我说,他找到了真正的商道。
  我为鲁君效力的时候,时刻谨遵着你的教诲。我就像你说的那样:“不担心没有官位,只担心自己没有立事立人立功立德的本事;不担心没人理解自己,只求自己能够拥有真才实学而值得人们去理解。”
  我努力这样去做,即使我这一生也无法成为一位真正的君子,等我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也没有什么可以遗憾的了。那时候见到了老师,我也不用掩着自己的双脸、羞惭地站在那里,两腿打着哆嗦,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想我可以蹿到你的面前,紧紧地拥抱着你,双目含着泪水,哽咽着求你的表扬:“老师,我想我干得还不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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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16 11:38:49 | 只看该作者

  我干得还不赖。在这个世界上,我应该还算不赖。但是曾参干得更好。自从老师将一贯之道传给了曾参之后,他没有片刻忤逆老师的理想、干出有违礼乐道德的事。
  曾参是真正的君子,他思想的中心是仁道和孝道。在这个污浊龌龊的世界上,他洁白得就像是没有绘描过的白布,又或像《月出》中月亮的光亮。他那么皎洁着、璀璨着,光芒虽然并不夺目,却没有什么能够遮蔽。
  我曾亲历了老师传授曾参一贯之道的场面。那时候老师已经年老。颜渊也死了,老师失去了最好的心传弟子。稍早前老师曾把一贯之道传给了我,我觉得自己的能力不足以使老师的学问大道传播至万世,就请老师再寻找一位值得托付的学生,将心脉传授于他。
  关于人选,老师曾征求过我的意见。我的建议是曾参。老师问我为什么选择了曾参,我告诉他:同门中聪颖的人很多,有德行的也不少,能够坚守信念的、踏踏实实求取学问之道的也不在少数,但是惟有曾参一人,综合了所有的优点。而且他平和宽厚,是个理想的楷模。老师考察过曾参之后,就决定把一贯之道传给他。
  那并不是一个值得怀念的特殊日子,却值得特别地书写。那一天的正午,已接近午餐的时间了,曾参正从老师的面前晃过。老师就把他喊住了:“是参吗?你过来。”曾参便趋步到了老师跟前。
  老师说:“参。我的学问之道是由一个基本思想贯穿始终的。”曾参说:“是。”老师朝他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曾参虽然素来沉默寡言,我老开玩笑说他脑子不大灵光、反应总是满半拍,他也明白:老师把一贯之道传授给了他。
  老师不说话,只是盯着他看。曾参也不说话,也只是盯着老师看。整个中午,他们就这样对望着,谁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相互盯着。大家都觉得奇怪,就忘记了午餐这回事,紧盯着他们两个看。
  日头慢慢地西移了。老师收住了目光,曾参的双眼也慢慢合了起来。老师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大家也不敢问什么。
  等老师走开,大家唰地围了上来,问曾参:“你和老师打什么哑谜呢?老师又传给你些什么了?”曾参说:“他老人家的学问思想,只是忠恕罢了。”
  大家不相信,还围在那儿,还要继续问下去。曾参见辩解也没什么用,而且他向来不喜欢辩解什么,就不再说话了。大家见状,知道再问下去也只是讨个没趣而已,就四散去了。方才觉得肚子饿了。
  我见大家都散了,就喊了句:“曾家的小子!”曾参抬起头,冲我笑了笑。我也冲他笑了笑,暗示他我能够理解他。
  多年之后,我们为老师服丧守墓时还说起这段往事。曾参问我:“为什么你能够那么理解我呢?”我没告诉他我同样获得老师心传的事,更没告诉他是我建议老师传授他一贯之道。
  那是我心中的秘密,就像是一朵花怒放着,而欣赏怒放的人却只有我一个。我目睹了它的怒放,感受到了它震撼的美。我不告诉任何人,秘密地享受着内在的快乐。
  我说:“所谓忠,不过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所谓恕,无非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老师的一贯之道,忠恕而已。”
  木讷的曾参嘿嘿傻笑着,然后抓着我的手使劲地摇着。我知道这么多年来,他也始终寂寞着。他又不是一个工于辞令、善于释放寂寞的人,只是将寂寞压抑在心底。我告诉他:我理解他。他内心的快乐,与我的快乐,是一样的啊!
  但是见到有若的时候,我总是会觉得歉疚。有若也是值得老师托付心传的一个人选,除了比不上曾参的沉默寡言外,他与曾参简直就没什么分别。我时常安慰自己:以有若的悟性和品行,他肯定已经领悟到了忠恕的内涵,老师没有给他一个传道的形式,却给了他真正的心传。
  有若是个真正的君子。老师说:“君子洞悉大义,小人追逐小利。”有若做任何事情,总是先问自己道德上该不该做,而不是看有没利可图。
  在我们为老师服丧时,有若每次登台讲课,都会说起老师的那句话:“见到贤人,就应该向他看齐,达到他的境界;见到不贤的人,就应该以他为鉴,藉以自我反省。”别人只是领悟到了这句话的皮毛,而他却领悟到了精髓。
  虽然每见到有若,我心中总是愧疚着。我却知道有若已经真正地赢得了自己。他勤勉地精进着,不怨天尤人,也不嫉妒曾参获得了一贯之道。他知道自己如何赢得自我,而我在还未把这件事情完整放下之前,完整人格离我总还有或近或远的一段距离。

  我想给曾参写信谈论一下关于孝的问题,却又怕自己在信中无法完整地表述自己的观点。要知道我们的语言和文字总无法传递出大道的精妙的内涵,所以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我想与曾参面对面地谈一次话,将印证彼此心中对于一些问题的领悟。我托了泗水上的一个渔人空闲时给曾参捎个口信,结果那渔人当即泊下了船、放下了渔具,就向鲁城去了。我忍不住叹息:这世界上的有道之人很多,可惜的是肉食者却多是些无道的家伙。
  曾参第二天一早就来了。那渔人给他送信的时候,他要慰劳一下,却被那渔人拒绝了;他想送那渔人一些钱物,那渔人冲他恭敬地揖了一下,掉头就走了。曾参也说,那渔人是个真正的君子。
  我和曾参说起那渔人,就像说起一段遥远而值得怀念的旧事。那个渔人虽然没读什么书,也不拥有权力、土地和财富,却拥有了自我。
  我们想,那渔人在家中一定是我们老师形容的那种人:“侍奉父母,即使他们有不对之处,也要委婉地规劝他们。若是他们没有听从自己的心意,仍然要对他们恭恭敬敬,并不忤逆他们;内心充满了忧愁,却不怨恨他们。”
  也许那渔人也有着一个远大的理想,他也期许一个灿烂的未来,但是他要在泗水上行船、从泗水中猎得鱼虾敬献给父母。老师说:“父母在世,不出远门;倘若不得已要出远门,也必须有安顿他们的方法。”
  渔人一定没什么土地和财富,他高尚的品质决定了他在这乱世没什么真正的朋友。他无法安顿好他的父母,只好停滞在家乡,尽一个儿子最微弱的孝道。我和曾参都相信,这样的人就是老师常说的那种:“他始终言行如一地坚守着父亲在世时对父亲的承诺,即使过了三年都没有说一套做一套,这样的人可谓已经尽孝。”
  老师喜欢这样的人。他尊敬他们,将他们视为天空中的流星。我记得那些夏夜,老师喜欢带我们到原来授课的土丘上去观看天体。他那么不知疲倦地观测着,而我却总是倦怠地倒在草地上睡着了。
  老师喜欢仰望着星空说:“父母的年纪,不可不知道,要时时地记挂在心里。一方面为他们的长寿而高兴,一方面又为他们的衰老而恐惧。”
  那泗水上的渔人,没有我们这样的学问,没有我所拥有的财富,没有孟懿子所拥有的权势、土地和人民,没有子路那样的力量,没有宰我那样的口才。他几乎什么都没有。
  但他一样可以仰望星空,敬畏神明。他同样有一颗纯净的心,就像是春天的泗水,水面没有任何的污杂。每天的生活他都会感觉到美好,即使他的远大理想此生都无法实现,他也没什么可抱怨的。这样的人,我们该称他为什么?有时候我甚至觉得称其为君子是一种不敬,我更愿意称其为人,真正的、完整的人。
  我和曾参站在泗水边上,远远地能看见那渔人和渔船的影子。暮色渐来,炊烟渐起,渔人的歌声传到了岸上:“扬之水,不流束薪……”
  曾参轻轻地叹息了半晌。我也沉默着,然后问他老师的语录编辑到了什么程度。他说:“我记得老师说过:古时候人们不轻易地说话,是他们以为自己的行动赶不上为耻。我没办法承诺什么,只能说我会竭力去做。”
  我没再说什么。曾参向来这么谨慎、克制。像他这样的人,只有没做出的承诺,没有无法实现的信托。就像老师评价的那样:“能够进行自我的节制、道德的约束还犯错误的,这种事情太罕见了。”
  我们就这样在泗水边上走着、沉默着。天色越来越晦暗,就像这晦暝的世界。小星快来了,月亮也快出来了。慢慢爬行的趋光昆虫开始准备到处飞翔和跳跃,它们要与星空、月亮和泗水一起,组成着黑暗而暧昧的世界。
  就快到了送别的时刻。
  我说:“曾参,老师说过:君子言语要谨慎迟钝,行事要勤勉敏捷。说的正是你啊。多年来你的志向没有任何改变,真让我敬仰。”
  曾参看着我,眼睛闪亮得就如星斗,纯净得如同深潭。他说:“你在这里为老师服丧,寄托自己深深的哀思,这是我所做不到的;即使我能做到,也不符合周礼。我与老师只有师生的情义,你却与他有父子的真情。不要以为你是孤单寂寞的,你还有我这样的兄弟。老师说过:有道德的人是不会孤单,一定会志同道合的人与他做伴。我愿意做你心里面的那个邻居。”
  我紧紧抓住他的双手,使劲地摇着,就像那时候他抓住我的双手使劲地摇一样。我说:“曾家的小子啊……”
  曾参又嘿嘿地笑着,说起子游曾经告诉他,对待君主太过烦琐,就会招致侮辱;对待朋友太过烦琐,就会反被疏远。“我不会经常来看你的,”他说:“我不想被你这样的朋友疏远。”
  他仰望着慢慢密布起的星斗,又轻轻地叹息了一声:“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与你做朋友,在心里面比邻而居,应该就是里仁了吧。”
  说完他甩动着衣袖,远远地朝暮霭的深处走去,连声招呼也没打。好兄弟何须多,一个就够了。我轻叹着。泗水边上升起了湿雾,到处都是飞虫,快乐地四处闯荡。

  附录:里仁第四
  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
  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仁者安仁,知者利仁。”
  子曰:“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
  子曰:“苟志于仁矣,无恶也。”
  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
  子曰:“我未见好仁者,恶不仁者。好仁者,无以尚之;恶不仁者,其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见力不足者。盖有之矣,我未之见也。”
  子曰:“人之过也,各于其党。观过,斯知仁矣。”
  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
  子曰:“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
  子曰:“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比。”
  子曰:“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
  子曰:“放于利而行,多怨。”
  子曰:“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不能以礼让为国,如礼何?”
  子曰:“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
  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子曰:“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子曰:“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
  子曰:“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子曰:“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子曰:“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
  子曰:“古者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也。”
  子曰:“以约失之者,鲜矣。”
  子曰:“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
  子曰:“德不孤,必有邻。”
  子游曰:“事君数,斯辱矣;朋友数,斯疏矣。”

[注释:]
①张荫麟,《中国史纲》。
②《孔子家语•正论解》。按:子贡少孔子三十一岁,孔子奔齐时年三十六岁,子贡年仅五岁,不大可能往问之。又说为子路,较为可信。
③《孟子•万章下》——孔子之去齐,接浠而行;去鲁,曰:“迟迟吾行也,去父母之国也。”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3-16 11:40:12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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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3-16 18:59:43 | 只看该作者
[em01][em09]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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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19 14:51:54 | 只看该作者

公冶长第五

  我要为老师雕刻第五座木像。我的老师是一个奇男子,人们都叫他孔子。

  老师有一个美貌的女儿,那是我们每个人都垂涎的姑娘。她是在老师二十四岁那年出生的,如今已经出落成了芙蓉一样。
  老师不在的时候,总会有很多人对着她唱歌。因为每个人来自不同的国家,所以什么风味的情歌都有。不过要论表情达意,还是《关雎》最好。伯鱼有时候听了不高兴,却也无法阻拦大家;况且他也是唱着《关雎》过来的。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她就那么安静地听着,也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听着。有的人唱着唱着就觉得没趣了,就不再唱下去了;不过还是有些脸皮厚的,始终对着她的窗户怒吼。
  只有公冶长不对她唱歌,他有自己的绝活儿。他懂得鸟语。他对着她学鸟叫,于是她便笑了,红红的脸蛋儿、白白的牙齿,还有扑闪扑闪的大眼睛,让我们的心都醉了。
  齐国人公冶长后来就成为孔家的女婿。我们这些平生都不嫉妒人的人,在他成亲的那一天,都恨不得把他抬起来扔到深山里。不过到了第二天,大家都平静了,轮流着发表对他们的祝福。

  说起公冶长的婚姻,我就想起老师年老时从卫国返回鲁国,有一次我和几个同门陪伴他流连于泗水之畔,一边品评着各种人物。那真是一个可爱的老师。
  作为一个已经不再年轻的学生和侍从,我已经学会了克制放肆的纵声大笑。虽然泗畔的风物很美,有时候我也会醉意朦胧、神思恍惚,超脱于眼前的一切,置身于想像的空间,但我不会手舞足蹈,更不会破坏沉思的美妙。

  我们说起公冶长。公冶长是齐国人,字子长,他虽然家贫却拥有高远的志向;他还懂得鸟兽之语。他年近四十了却没有婚配,老师想把女儿许配给他,可是有人说:“公冶长进过监狱,士大夫的女儿嫁给一个缧绁之人不符合礼的规定啊。”
  老师说:“可以把女儿嫁给公冶长,那个人虽然曾被关进牢狱,但那并不是他的罪过呀。”于是,他便把女儿许配给了公冶长。
  南宫适是鲁国的世家子弟,字子容,我们都叫他南容,是个有仁德的人。老师说南宫子容这个人:“国家有道时,不被废弃,总有官做;国家无道时,不被迫害,不致刑戮。”那时候孟皮已经去世了,老师见南容有用世的才具,也有自处之道,于是便做主将侄女许配给了南容。
  宓不齐,字子贱,少老师四十九岁,是后进学生中的佼佼者。他是一个有德行的人,无论内在修养或发挥于外的才能,都是一尘不染。老师对我们说:“这个人真是个君子呀。如果鲁国没有君子的话,他是从哪里学到这种品德的呢?”
  我想知道老师对我的评价,就问他:“你觉得我是个怎么样的人呢?”老师说:“你就好比一个器皿。”我说:“什么器皿呢?”老师说:“嗯,就算个瑚琏吧。”
  瑚琏是宗庙里祭祀时盛黍稷的器皿,向来异常尊贵,它们有着高雅、尊贵、清高的品格。我听了高兴得不得了。
  只有老师理解我。我不再问,他也不再说。我们之间的默契已经无须坦白,更不要做什么解释表明,我们只要相互地看一眼就足够了。
  冉雍,字仲弓,他是少昊之裔,文王之后。他们家世居“菏泽之阳”,家里很穷,以牧为业,人们都叫他们家为“犁牛氏”。冉雍在家中排行老二,他的哥哥也是老师是学生,叫冉耕,字伯牛。冉求是他们同父异母的弟弟。他们的父亲听说老师在阙里设教,就命令冉家的三兄弟一起前来求学。
  冉雍这个家伙简直就是个天才,就连老师都认为他有帝王的才具,只是他总是沉默着,也不怎么随和。有人见老师那么看重他,不免起了嫉妒之心,就给他挑毛病说:“冉雍这个人有仁德,却没有口才。”
  老师教训那人道:“何必要什么口才呢?伶牙俐齿、花言巧语地同人家强词夺理,就少不了被人讨厌。冉雍是否成仁我不知道,假若他还没有达到仁的境界,要口才又有什么用呢?要以德服人,不要以嘴服人。”
  漆雕开,字子若,漆雕是他的姓,少老师十一岁。他拜于老师门下,专门研究历史,尤其精通《尚书》,也就是老师整理的上古资料。
  有一天老师对他说,你的学养已经可以服务于社会了,出去做官吧。漆雕开感到自己尚未“学而优”,他想继续向老师学礼,就回答说:“老师,谢谢啦,不过我对这事还没有足够的信心。”老师听了很开心,觉得子若真是一个做事严谨、踏实好学的人。
  老师也曾有过无奈的慨叹,那时候他站在泗畔,面对泗水,看着翻滚的波澜说:“如果我的主张行不通了,我就坐个木筏子归隐到海外野蛮之地,默默地终结了我这一生。到那时候,能跟从我的大概只有仲由吧!”
  子路听到这话很高兴,就好像老师马上就要出发了,而值得老师信任的学生只有他一个一样。没想到老师又批评他说:“仲由啊,武功和勇气都超过了我,但他的暴躁也超过了我,对于事情不知道明断,容易意气用事,这方面毫不可取。”
  子路虽然表面上不说什么,心里大概不甚服气,不过他的年纪也不小了,而且他一向老成持重,也就没表现出来。后来,他死于卫国的一场内乱,在整理好衣冠之后,从容地被别人剁成了肉酱。那时候,他会想起老师的话来吗?
  子路就是这样一个讲义气的血性男儿,老师也正是喜欢他这点,而且他也有一颗向上求学的心,对于大道研习得也很有心得,只是被他的好勇给掩盖了。
  孟懿子的儿子孟武伯那时候已慢慢掌理政事,他就借机向老师征询人才。他问老师,子路这个人有没有仁德?老师说:“我不晓得。”他又坚持着问。老师只好对他说:“仲由啦,在千乘的超级大国中他可以主持兵役和军政,做军队的总司令。至于他有没有仁德,我不晓得。”
  孟武伯又继续问:“那冉求怎么样?”冉求少老师二十九岁。老师说:“有千户人家的城邑,有百辆兵车的采邑,冉求做总管,能够把那里的一切军政事务管理好。至于他仁德不仁德,我就不晓得了。”
  孟武伯又继续问:“公西赤怎么样?”公西赤,字子华,少老师四十二岁,老师的葬礼就是他主持的。老师说:“公西赤嘛,可以让他身着庄严华丽的礼服,立于朝廷之上,接待外宾,办理交涉,至于他仁德不仁德,我还是不晓得。”
  大家就那样在泗畔流连着,看着被风吹皱了的整条泗水,听着远处悠扬绵长的渔歌。我们置身于巨大的苍穹之下,空间和时间的概念都消失了,任何灾难、粗暴的行为以及对人类思想的侮辱都停止了。
  老师回头问我:“你老实说,你和颜渊,到底哪一个更强一些?”我素来敬服颜家的小子,就回答说:“我怎么敢和颜渊相提并论?颜渊嘛,他听到一个道理,就可以推演出十个道理来,老师讲一分他就理解了十分。至于我嘛,虽然也不笨,但听到一个道理,至多推知出两个来,老师讲一分我至多理解两分。”
  老师说:“颜渊的确聪颖,品德又好,才具又高。你的确是赶不上他。我同意你的话,是赶不上他。就连我也赶不上他啊。”
  我突然又想起了宰我。他和颜渊是我刚刚投身孔门时最要好的朋友,可是现在却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而且还成为老师深以为耻的学生。
  宰我有一天大白天睡觉,被老师发现了。他躺在那里,两手环起来抱着脑袋,还打着震天的呼噜。老师喝醒了他,责骂他:“腐烂的木头无法再雕刻,粪土般的墙壁又怎么去粉刷!宰我啊,你这个不求上进的家伙,不值得我去责备啊!”
  后来,宰我死于齐国的田常之乱,老师叹息地说:“起初我对于人,是听了他说的话便信了他的行为;现在我对于人,听了他讲的话还要观察他的行为。从宰我事件之后,我改变了观察人的方法。”
  老师总是哀叹他始终未尝见到一个真正刚毅的人。有人对老师说:“申枨不是很刚正吗?”申枨,字周。老师说:“申枨内心里充满了欲望,对外在有太多的不满足,他又怎么能称得上是真正刚毅呢?”
  我和老师谈起了学问修养的心得。我告诉老师,我只愿意独自完整我的一生,与天下一样独自运转着;天下是一个完整的体系,而我也要独立为一个完整的体系。“我不想别人欺侮我,我也不想欺侮别人。我不想欺侮别人的心,正如我不想别人欺侮我的心。”
  老师拉着我的手:“赐啊,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你是懂得,但这做起来太难了,我觉得这不是你所能做到的。”
  老师的预言并不会使我感到震惊。我知道他只是担心我对于这世界的冷漠态度。他努力地想将他的温暖和烈火传递给我,使我的血不致冷凝下去。他永远不会知道,我对于这个体验这个天下的兴致早已衰减到乌有。
  我已经厌倦了四处奔走,与那些虚伪的诸侯、大夫们说些冠冕堂皇的谎言、打着不着调的哈哈,那是对我有限生命的无限耗费,也是对我引以为傲的智慧的侮辱。我不想在这种没有荣耀的行动中耗费掉我的一生。我要寻找一个独属于我的完整的自我。
  从世俗的意义上回顾我这已经走过的半生,虽然不敢值得骄傲,却也令我自己欣赏。孔门的三千弟子,虽然我聪颖不如颜渊,德行不如冉雍,勇猛不如子路,但是是外交策划、经商走贾、战略政略,每一种都算得上精通。我对政治也没什么兴趣,如今惟一的爱好,就剩下做生意了。在当下这世界上,恐怕谁也比不上我。
  但是所有这一切与老师的文章学问相比,就如沙砾与玉石相比。老师传授予我们的诗书礼乐的知识,我们都曾听到。但是关于天性和天道、关于生命的来源、灵魂的形成,因为我们内心经验的不足,老师没有讲给我们,我们也听不到,更无法领悟到了。
  我们又说起子路。子路是一个好学的人,他并不是有勇无谋,更不是一个愣头青。他听到一个道理,总是会尽力地去实行。子路的品德真好,老师喜欢他,他却最怕老师对他讲道理。他并不是不愿意接受老师的教诲,而是担心自己听了做不到,有愧于学,无异于欺师和自欺。
  子路用他的行动实践了他的人格,当那些残暴的叛乱分子刀枪加诸他身上的时候,他伟大的人格已经形成了,巍峨地挺立在那里,几千万年都不会改变。
  这可爱又可叹、可敬的子路!

20
 楼主| 发表于 2007-3-19 14:52:55 | 只看该作者

  泗水上湿润的风都是从齐国的海边吹来的季候风,它们在泰山附近做了短暂的逗留后就来到来鲁国。季候风往往会带来雨水,它们会使粮食得到浇灌,植物得以生长,鱼儿和虾蟹在泗水中徜徉,鸟儿和飞虫在泗畔自由飞翔……
  这是美丽的季节,季候风穿过鲁城的城门,穿过我们车马的帘布,穿过整个国家的天空、土地和人民,荡涤着污浊的空气和污浊的心灵。
  每一场季候风过后,我们都会来到泗畔。那里已经被我们的车马和脚步碾出一条清晰可辨的道路。那是条没有名字的道路,我们都叫它“孔门路”。
  一开始我们并不了解那条路的象征意义,等到老师过后,道路渐渐荒芜,行走过的痕迹越来越模糊,我们才知道那条泗畔的小路到底对我们意味着什么。
  那是老师晚年最值得怀念的日子,在那些日子里我们努力地成长为自己。我们似乎是为了年老的老师而成长,又似乎是为了成就一个真正完整的自我。与泗水的清澈相比,最明晰的诗句都会变得模糊。而与我们内心的逐渐清明相比,泗水又似乎正在渐渐模糊。
  我们喜欢与老师在泗畔品评天下人物,老师好像也喜欢与我们在一起的自由与放松。我们会在那里朗诵《诗》,解读它的音韵、隐喻和形象而晦涩的错乱重叠。
  有时候我觉得《诗》代表着我们的内心,如果我们放弃了对疯狂节奏的追求,我们就能找到最直观和赤裸的情感,就像牧童对青草的那种感动。
  我们在整个夏天都用指尖触摸着青草的光洁,那是一种温暖的温柔,没有傲慢的冷漠。它们就像我们的老师,随时可以征服人们的某种迟疑。

  卫国大夫孔圉死后谥号为“文”,后世都称其为孔文子。我问老师:“孔文子凭什么得到一个‘文’的谥号呢?”老师说:“他聪敏而好学,谦虚下问不以为耻,所以给了他一个‘文’的谥号。”我心中常想,又是一个为道德所累的人。
  郑大夫子产是郑穆公的孙子,他姓公孙名侨,字子产他做过正卿,是郑国的贤相,曾在郑简公、定公时执政二十二年,在郑国进行了大的改革,不但保全国家于晋楚争霸的格局下,还使郑国变得比稍前更为强盛。对于子产,老师素来是景仰的。
  有一次我们说起子产,老师说他有四种行为符合君子之道:“他行事态度庄严而自重,他侍奉君主恭敬而有礼,他养护百姓孝慈而恩惠,他役使百姓合理而有度。治国安邦,就应该有子产的这四种德行。”
  至于那个传说要谋害老师的齐相晏婴,那个人坏毛病不少,好毛病也很多,他死后谥号为“平”,故而人们叫他晏平仲。老师说:“晏平仲善于与人交朋友,与人交往得愈久,他愈恭敬人家,人家便也愈敬重他。”
  臧孙辰的谥号是“文”,人们都叫他臧文仲。在我们时代的鲁国,臧文仲并不是一个守礼的大夫,他不顾周礼的规定,越礼做了不少事情。他被称为一个智者,但老师对他却是看不上眼,认为他是个“不仁”、“不智”的家伙。
  老师说:“臧文仲私藏了一只大龟,藏龟的屋子都依照天子装饰宗庙的做法斗拱雕成山的形状,短柱上画以水草花纹,他这种人怎么能算是有智慧呢?”
  子张有一次问老师:“子文三次出任楚相,居令尹之位,他都没有高兴的颜色。他三次被罢免,也都没有怨恨的颜色。他每一次被免职,一定把政事全部告诉接任的新相。这个人怎么样?”
  老师说:“可算是尽忠于国家和君主了。”
  子张道:“那他算不算仁呢?”
  老师说:“不晓得。——这怎么能算得上仁呢?”
  子张又问起齐国大夫陈文子的事。那时候崔杼谋杀了齐庄公,整个朝野震荡。 “崔杼谋杀了他的君主齐庄公,陈文子家有四十匹马,都舍弃不要,离开了齐国。到了另一个国家,他说,这里的执政者同我们齐国的崔杼差不多。就离开了。又到了另一国,又说道:这里的执政者同我们齐国的崔杼差不多。于是又离开了。这个人你看怎么样?”
  老师说:“可算得上清白了。”
  子张说:“那他算不算仁呢?”
  老师说:“不晓得。——这怎么能算得上仁呢?”
  子张后来叹息着出来了,见到我就说:“子文和陈文子都算不上仁,看来仅有忠和清还是不够的。做一个仁人真是不容易。”我抚着他的背,安慰他,却什么话也没有说。
  我是一个有着强烈的怀疑主义的人。我并非天生如此,而是政治的虚伪使我感到恶心和疲累。我体验过那些令人作呕的惺惺作态,我还看到某些一丝不苟背后的装腔作势。我总是在想,与他们一同生活在这样的世界上算不算是一种羞辱呢?
  季孙行父在鲁成公、鲁襄公时任正卿,他是三桓的首领,死后谥号为“文”。老师虽然讨厌三桓,三桓擅权也的确令鲁国陷入混乱,但季文子还算是一个合格的执政官。他每做一件事情,都要谨慎地思考多次。但老师听说后却不以为然,觉得他这样优柔寡断不是什么值得效学的行为。老师说:“何必三思呢?考虑两次也就行了。”
  卫国大夫宁俞,死后谥号为“武”,人称宁武子,他是一个处世有方的大夫。老师说:“宁武子这个人,当国家太平有道时,他就显得聪明,当国家昏暗道时,他就装傻。他的那种聪明,别人可以赶得上;他的那种装傻,别人就学不来了。”
  老师游历陈国时,季康子执政鲁国,他想召冉求回去协助办理政务。冉求征求老师的意见,老师同意了。他对冉求说:“回去吧!回去吧!我们一起回到家乡吧!我们家乡的学生有远大志向,但行为粗率简单;有文彩华章却却还不知如何来节制自己。我也想回去呢!”
  老师尤其热爱殷朝末年孤竹君的那两个儿子,一个叫伯夷,一个叫叔齐。孤竹君驾崩后,他们互相让位,都逃到周文王那里。武王起兵伐纣,他们认为这是不忠不孝的以臣弑君,曾拦住车马劝阻。周灭殷商一统天下后,他们以吃周朝的粮食为耻,逃进深山中以野草充饥,最终饿死在首阳山。老师崇尚他们高尚的品德。老师说:“伯夷、叔齐两个人不记念人家过去的仇恨,因此,人家对他们的怨恨也就很少了。”
  在鲁国,人人都说微生高是个直爽坦率的人,但老师却不以为然。微生高就是我所说的那种一丝不苟地装腔作势的人。他为声名和家族的荣耀所累,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老师评价这个人说:“谁说谁说微生高这个人直率?有人向他讨点醋,他不说自己没有,却暗地到邻居家里讨了点给人家。”
  我觉得盲眼的人是幸福的,他们看不到这个天下的丑陋,却能够在内心拥有一片无瑕的净土。鲁国就有个盲眼的人叫左丘明,是个很有学问的人,他和老师互为师友,也是个圣贤之人。老师著了《春秋》,笔法是简约的;左丘明就著了《左传》,详细地解读了春秋故事。
  老师说:“花言巧语,伪善的笑容、十足的恭顺逢迎,一片低三下四的态度。左丘明认为这种行为可耻,我也认为可耻。内心藏着怨恨,却装出友好的样子,左丘明认为这种行为可耻,我也认为可耻。”

  我时常回忆起我和颜渊、子路一起陪侍老师的场景,那时候颜渊的身体还没有那么糟糕,头发还没有变得那么白,子路也是雄心勃勃地寻找率领王室兵马安定天下的机会。
  每当我回顾起那些岁月,我似乎又看到了我生命中的黄金时代。一个充满想像力的自由时代。一个不加节制的、被轻松体验过的、在现实中存在的却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它的确存在的时代。
  我们通常在泗畔来设计我们的想像。那是一个最适合想像的地方,没有诡谲,只有清澈;没有战争,只有宁静;没有对土地和人民的争夺,只有各种生物游荡在各自的时间和空间里。
  我们往往在晒了一个时辰的太阳后才开始对想像进行围猎,那时候我们会变得闲散和慵懒。老师也会打个哈欠,对着身边的我们说:“小子们,你们各自说一说你们的理想。”
  子路总是那么急不可耐,虽然已是六十来岁了。他还是那么英武和意气风发。他喜欢权力,却并不热衷。他说他的志向就是:“我愿意驾驶着自己的车马,穿着皮袍子,把一切奉献与朋友,同他们一起共享这美丽人生。也许那些东西很快就用坏了。坏了就坏了吧,扔了拉倒。”
  老师莞尔地看着他,轻轻笑着。他知道子路的性子,也不责怪他。倒是子路被老师看得心里发毛,越来越没什么底气,就坐在地上,微红着脸不说话。
  颜渊说:“我愿意成为一个有德行的人,无论做成了什么事情,都不夸耀自己的长处,不表白自己的功劳。”
  老师微微颔首。
  子路瓮声瓮气地问:“老师,你的志向呢?”
  老师突然庄重起来,说:“我希望年老的人能够安然,朋友们能够互信,年轻人相互关怀。我愿这天下变得安宁的世界,没有征伐,只有礼乐;没有饥馑,只有富饶;没有死亡,只有生机……”
  我呆立在那里。我看见颜渊眼角先是湿润,接着热泪就从脸上往下滑。然后子路哇得哭了起来,像个孩子一样。老师也轻轻地擦起眼睛。
  那时候我知道,在老师、子路、颜渊和我之间,有一种奇妙的关联。这关联的中心是老师。子路就像是老师的兄弟,颜渊就像年轻时的老师,而我就像老师的儿子。我们是一家人,没有谁比我们更亲近。
  只有我们可以发现老师的柔弱之处,也只有我们可以真实地体会到他的内心。每一次跳动。每一次被伤害。每一次感动。每一次被温暖。
  每一次绝望和无奈。就像他对着泗水的轻轻叹惋:“算了吧,我还没见到过发现自己的错误而又能从内心进行自我责备的人。”
  算了吧,老师。你说过:“即使只有十户人家的小村子,也一定有像我这样讲忠信的人,只是不如我那样好学罢了。”
  如果对学问之道的追逐不值得人们敬仰为万世的师表,如果对天道人心的研习不值得人类为之感动,如果对宇宙人生的探究不值得人们敬爱,那么,我们的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值得你去绝望?

  接下来的会是个秋天,或者已经到了冬季。友好的往来不断,玄妙高深的学问也不会断绝。一切让后世爱恨不已、甚至感到恐惧的德性。一颗刻骨铭心的内心。一种认真而缓慢的移动。一种谁也无法无法剥夺的富有。
  泗水之畔。孔丘之墓。子贡之庐。我的老师。

  附录:公冶长第五
  子谓公冶长:“可妻也。虽在缧绁之中,非其罪也”。以其子妻之。
  子谓南容:“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戮”。以其兄之子妻之。
  子谓子贱:“君子哉若人!鲁无君子者,斯焉取斯?”
  子贡问曰:“赐也何如?”子曰:“女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琏也。”
  或曰:“雍也,仁而不佞。”子曰:“焉用佞?御人以口给,屡憎于人。不知其仁,焉用佞?”
  子使漆雕开仕。对曰:“吾斯之未能信。”子说。
  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子路闻之喜。子曰:“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
  孟武伯问:“子路仁乎?”子曰:“不知也。”又问。子曰:“由也,千乘之国,可使治其赋也,不知其仁也。”“求也何如?”子曰:“求也,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为之宰也,不知其仁也。”“赤也何如?”子曰:“赤也,束带立于朝,可使与宾客言也,不知其仁也。”
  子谓子贡曰:“女与回也孰愈?”对曰:“赐也何敢望回。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子曰:“弗如也!吾与女弗如也。”
  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于予与何诛。”子曰:“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于予与改是。”
  子曰:“吾未见刚者。”或对曰:“申枨。”子曰:“枨也欲,焉得刚?”
  子贡曰:“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子曰:“赐也,非尔所及也。”
  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
  子路有闻,未之能行,唯恐有闻。
  子贡问曰:“孔文子何以谓之文也?”子曰:“敏而好学,不耻下问,是以谓之文也。”
  子谓子产:“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
  子曰:“晏平仲善与人交,久而敬之。”
  子曰:“臧文仲居蔡,山节藻梲,何如其知也?”
  子张问曰:“令尹子文三仕为令尹,无喜色;三已之,无愠色。旧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何如?”子曰:“忠矣。”曰:“仁矣乎?”曰:“未知,焉得仁?”“崔子弑齐君,陈文子有马十乘,弃而违之。至于他邦,则曰:‘犹吾大夫崔子也。’违之。之一邦,则又曰:‘犹吾大夫崔子也。’违之。何如?”子曰:“清矣。”曰:“仁矣乎?”曰:“未知。焉得仁?”
  季文子三思而后行。子闻之,曰:“再,斯可矣。”
  子曰:“宁武子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
  子在陈曰:“归与!归与!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
  子曰:“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
  子曰:“孰谓微生高直?或乞醯焉,乞诸其邻而与之。”
  子曰:“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
  颜渊、季路侍。子曰:“盍各言尔志?”子路曰:“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颜渊曰:“愿无伐善,无施劳。”子路曰:“愿闻子之志。”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
  子曰:“已矣乎!吾未见能见其过而内自讼者也。”
  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3-19 14:53:45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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