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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炼成长] [原创]《孔子曰》(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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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3-12 15:39:30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引子

突然门开了,他们一起拥了进来。还没等开口说话,子夏、子张和子游就大声地哭了起来。那种凄婉和哀伤深深地打动了我。我忍不住随他们一起流泪。
  这是一个分别的时刻。我们在老师墓前结庐服丧已有了三年。这三年来,我们无时无刻不在深深怀念着我们称为“夫子”的那个人,以及过去的那些美好时光。
  那些宁静夜晚下的谈话、田间河畔的漫步、周游列国时的风光和困厄、变乱动荡中的进退有据、内心和外在间的来去自如……
  那些诱惑、困惑、迷惘、绝望、渴慕、希望和重生,那些突然悟道后的兴奋舞蹈,那些卫道死亡后的哀婉和悲伤,那些鲜血、梅花、刀剑、车马,那些无限美好的年轻岁月啊!
  哀伤和回忆并不是我们惟一的主题。在老师过世之后,我和曾参要代老师向他们传授一以贯之的学问之道。我们要让他们知道,他们的身上流淌着老师学问的血脉;他们肩负的使命,就是让这学问的血脉永世地流淌下去,让学问的薪火相传至万世,不要让心灵的火星被凄风暴雨打灭。
  这三年来,几乎每个夜晚,我们都在回忆老师说过的话、逐一阐明它们的义理,深刻理解它们的生命力。我相信,我们的老师崇高如天,他影响和感召所至,就如日月的光辉,温暖而不可抵挡。
  我们越怀念老师,我们记起的往事和言论就越多。那是些零散的往事和语录,我们把它们零散地刻在竹简上。有时候我们偶尔灵光一现的只言片语,我们也会把它们刻在竹简上面,作为我们学习老师教诲的心得。
  每晚的讨论都由我主持。时光飞逝,岁月如电。白云苍狗中,再也找不到比结庐老师墓旁、探讨学问之道更幸福的生活了。老师虽已过世,但他就在身旁,又分明就在心中。
  每回忆起老师的一句话,有若就会把它记下来。有若向来是个寂寞的人。他寂寞得就像是我们的老师,而他言谈举止、眉宇神情,甚至治学的态度,都神似老师。子游有一次对曾参说:“太神奇啦!有子说话像老师啊!”①在这个残酷的人的世界上,有若的光亮让我感动。
  而我,端木赐,被你们叫做子贡的那个人,我又能为老师做些什么呢?
  我可以以高弟子的身份要求同门为老师服三年心丧,我可以带领他们疏理老师的学说,我可以资助他们为老师编写一本语录。可是,我能够四处奔走布道,像我们可爱得近乎迂腐的老师一样,努力地试图挽救这濒危的世道吗?
  我知道自己没有老师那颗日月一样光亮的圣人之心,它照耀世间的任何罅隙都是平等的。我甚至没有足够的耐心,去理顺俗世中的那些胶结纠缠。我的梦想与老师一样,希望隐居在深山里面,过着弹琴吟唱、闲云野鹤的生活,优游于天地之间,纵横于六合之内。
  可是,在老师过世之后,我总该做一些事情,将老师的学问传递至永世,将我们同门三千、一时辉煌的孔门岁月永恒诉说。我还要教训陈子禽那样的混小子,让他闭了那张臭嘴,不要到处以孔门弟子的身份曲解老师的思想,更不要与叔孙武叔合流,诬蔑和攻讦老师。我得告诉这些混小子、坏家伙,我的老师有如日月,谁也无法遮挡他的光芒。我的老师有他们无法企及的崇高,就像他们无法搬张梯子爬上天去②。
  有时候我会偶尔起些下作的念头:如果我可以留万世的名,那么人们提到我的时候一定会记起我的老师。人们一定会说:“哈,端木家的那小子还没有学到孔子万分之一的学问,就已经被历史记住了。那么,孔子该是一个多么伟大的人啊!他的学问,一定像日月的光辉一样,灿烂辉煌呢!”
  可是,我的老师不能因为我才被人们记住啊!老师的学问,也不可以这样才得以流传。如果我这么做了,那么即使我曾说过一千句、一万句赞颂、褒扬老师的话,也掩盖不了我内心的空洞和羸弱啊。有一天我见到老师的时候,该是怎样的羞愧!
  我相信我们的老师和他的学问有一种流传万世的力量。这种力量我们无法领悟却不可阻挡。它或许会为时间和空间所阻滞,但若给它一个豁口,它便会像那滔滔河水一样,气势如虹、无可逆转。
  我们的确记载和疏理了老师的话,但是我们对老师的话到底又领悟了多少呢?如果颜渊还活着,他一定会像老师那样把深奥的学问之道告诉我们。可是老师还在世的时候,颜渊就死了。
  我们在老师的墓前结庐服丧,每个人心中都深切地怀念着他,但是又有多少人能够了解他、理解他呢?又有多少人会懂得他对我们说过的话、他教我们做过的事呢?老师啊,你这一生,该怎样去总结和定义啊。

我记得老师过世的那个春天,是个残忍的春天。鲁哀公十六年四月的己丑日,是最残忍的一天。老师去世之前,就已生了重病。后来听说子路在卫国战死了,他心疼得不得了。他以前就预言过子路将不得好死,没想到变成了真实。他的痛苦郁结于胸,不得排遣,于是便病入膏肓了。
  在他过世前不久,我去探望他。他正拄着拐杖在门口散步,一见我来了,就大声喊:“赐啊,你怎么来得这么迟啊?”我见到老师的病容,心痛如绞。老师叹息了一声,就吟唱道:“泰山要倒了!梁柱要断了!哲人要死了!”他一边唱着,一边流着眼泪。
  他对我说:“天下失道已经很久了,没有人能奉我的主张。夏人死了停棺在东厢的台阶,周人死了停棺在西厢的台阶,殷人死了停棺在堂屋的两柱之间。昨天晚上我梦见自己坐在两柱之间受人祭奠,我原本就是殷人啊。”
  过了七天,老师就过世了。鲁哀公给我们的老师写了挽辞,说:“老天爷不仁慈,不肯留下这位老人,使他扔下我,孤零零一人在位,我孤独而又伤痛。啊!心多么痛!尼父啊,没有人可以作为我学习的楷模了!”
  我立刻纠正他:“君侯,老师他难道不是终老在鲁国吗?老师说过:‘礼法丧失就会昏乱,名分丧失就会产生过失。丧失意志就会昏乱,失去所宜就是过错。’老师活着的时候您不能起用他,死了却来作祭文哀悼他,这不合于礼仪;您以诸侯身份称天子自称的‘余一人’,这又不合于名分啊。国君您把礼与名两样都丧失了。”③那老家伙红了脸,不再说话,讪然着走了。
  我们在鲁城北面的泗水之畔安葬了老师。子华按照礼仪为老师主持了葬礼。我们对他的主持非常满意,觉得他使老师的葬礼达到了古朴完美的地步。
  然而,大家却不知道该怎样为老师服丧。我就告诉他们,以前颜渊死的时候,我们的老师就像失去了儿子而没对他服丧,子路死的时候也是这样。现在,我们的老师过世了了,我们应该像父亲过世那样为老师服心丧。大家有时候会争论要不要戴孝带、出门的时候戴不戴孝带,好在老师生前曾提到过这些细枝末节,我们都按照他的教导做了。
  大家就这样结庐在老师的墓前,一起为老师服丧。茅庐沿着泗水连绵到了很远,很远,就好像一个不小的村落。不过这是个奇特的村落,每个人都身着麻衣,讨论着学问之道、天地之说、命理之义和国际局势。有人好奇,来我们这里探头探脑,还说要带人来参观,都被我委婉地打发走了。
  时间流逝得真快,就像老师说的那样,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现在,老师已经过世三年。我们依照周礼为老师服了三年的心丧。虽然在这里的每一天都让我在对老师的回忆中感受着悲伤和幸福,但我想有很多人一定是迫不及待地想离开泗水岸边,为自己谋求一个大好前程了。
  待到服阙,他们一一地走到我的草庐中与我话别。大家抱头痛哭,哀伤不已。大家都知道,虽然这只是一个形式上的作别,却有着无限的纪念意义。它不惟代表了我们对老师的怀念,还记述着同门的情谊。
  我们都知道,对于我们中的很多人来说,这恐怕是最后一次话别了。在大家四散之后,有的人会隐退江湖之间,有的人会回到家乡,有的人会出仕,有的人会开馆授徒。我们或许会老死不相往来了。我不知道自己会作些什么。我愿意在这里再陪伴老师三年,独自享受着侍伴老师的内心欢悦。
  我把我的决定告诉了他们。他们有的人坐车叹息着离开了,有的人要留下来陪伴我一段时间。他们帮我在老师的墓前又搭了一间草庐。在那间草庐里,我送别了最后的同门兄弟。
  我告诉他们为什么我们要在那三年里的每一个晚上逐一阐明老师生前言论的义理,那是因为老师的话语具有穿透永世的生命力。我要让他们知道自己的历史使命,并且对他们做了逐一的安排。
  我告诉曾参,要他把老师的一贯之道传至后人,他要教导好子思,让孔门圣火的熊熊烈焰,燃烧下去,永不熄灭。
  我告诉有若,他和他的门人一定要好好编纂出老师的语录。他们也许不会因为学问和智慧赢得后人尊敬,却一定会因为编纂了老师的语录而被后世怀念。有若要我为老师的语录起个名字,我说就叫《论语》吧,意思是老师对我们说的话。
  至于子夏,老师生前就曾告诫过他:“你要立志作个有才德的读书人,不要作浅薄不正派的读书人。”老师喜欢这个年轻人的才华,却担心他的品质。不过要传播老师的学问之道,他还真是个不错的人选。
  我特意叮嘱了子夏,要他一定广收门人,让他们参与国家的政治,改变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子夏后来这么干了,凭心而论,他干得十分出色。但是我不喜欢他。我之所以那么看重他,是因为他是老师年轻一代的学生中最有才华的一个,但我一直担心,他如果不是把老师的学问传扬到各国,就一定是搅乱了天下局势。而我们的老师,他向来是反对这样做的啊。
  我听说他已经答应了魏文侯的请求,准备到大梁去了。他还招收了不少弟子,其中一个叫李悝的,还有一个叫吴起的,英气勃勃,都很聪颖。他们身上充溢着对未来的渴望、对强力的追求,与老师的愿望是背道而驰的。我担心这两人日后走上歧途,无论建立多大功业都只会辱没孔门门风。但我没对子夏说这些话,那时候的子夏也正是英气勃勃、意气风发的年纪呢。

  在最后一次挥泪拥别之后,我目送他们离开了草庐。青草已经长了起来,慢慢地快要掩埋了整个山坡。漫漫苍穹下面,只剩下了老师的墓和我一个守墓人。真是寂天寞地。
  我们的老师,我们一直称为夫子的那个奇男子,他的一生中大约收了三千名弟子,虽然才具各异,但在当时都算是出类拔萃之辈。老师说,其中具有贤德之风的有七十二人,我忝列其中。
  我记得那时候我们陪老师出游,每到一个新国家,我和子路都会想,要是老师一声令下,说:“季路、端木赐,你们给我拿下这个国家,我和你们一起来实现我们的政治抱负。”我们一定就豁出去干了。那时候天下人口不过三百万,老师的学生就有三千,况且这三千人中还有许多人已经做了高官,拥有家臣,还可调动兵马。如果我们发动政变,取不义之国而代之,一定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而且还会天下归心。
  但老师却没有那么干。我知道他的心思——他不想用强力来获得万世的怀念。他希图用学问大道和救世的情怀来为后世描绘出一幅图画。
  在我还算年轻的时候,老师有一次对我说:“赐啊!你以为我的学问是博问强记来的吗?”我说:“对呀!我们看到你一直在苦学,以为你就是通过多方的学习一一记住的。难道不是这样吗?”老师说:“不是这样的。我是掌握了一个原则,一以贯之,一通百通。”④
  在那一天,我明白了老师“一以贯之”的到底是什么。那能使我们行善也能使我们为恶、本身却又不属善恶范围的东西,就是“仁”,就是人性的本源啊。老师就是这样把“一贯之道”传授与我。
  他曾把它传授给了颜渊,颜渊后来早早地过世了。老师很伤心,以为这是老天要灭亡他的学问。但他后来还是把“一贯之道”传授给了曾参和我。我知道老师希望曾参贯通他的心传,授之后世。但是曾参缺乏颜渊的才具,于是老师又找到了我,希望我能助曾参一臂之力。如今我已年近五十,老师说五十而知天命,我也终于明白了自己在历史中所应扮演的角色——
  我不应是一个国际间游走的外交家,不应是一个买卖东西运输南北的商贾,也不应去谋求公卿大夫的俸禄。我不想成为外交家、政治家、经济学家、工商巨子或学问家。我只想成为老师的一名学生,受老师的教诲,学老师的言行,追随老师一起周游列国,然后陪伴老师归隐山林。
  但是现在,我已知道我该做的事。我要帮助有若疏理老师的言论,然后细细地学习、领悟。我还要告诉你们:我的老师是一个奇男子。我要为你们讲一讲他的故事。

  我的老师,我们称为夫子的那个奇男子,他生活的年代,后人称其为春秋。之所以叫做春秋,是因为我们的老师作了《春秋》这部书。
  这个奇男子生在鲁襄公二十二年,卒于鲁哀公十六年。他死后又过了六十多年,晋国的三个大夫瓜分了整个国家,还获得了天子任命成为了诸侯。战国时代开始了。
  那个奇男子早就预料到这样一个时代会开始。他知道天下无道久矣,终有一天会达到无道的巅峰。左右这无道巅峰的那些人,有他的学生,还有他学生的学生,还有一些是被他的学生和他学生的学生逐出师门的家伙,总之,都是些不成器的家伙呢。
  就是那些不成器的家伙,把天下搅成一锅乱粥,最终使强秦并吞了六国,天下归了一统。那两个有名的混小子,一个叫韩非,一个叫李斯,都是荀况的学生。我们的老师终生不用强力去做的事情,被他们用强力做了。
  他们还要把天下的书都强征到咸阳,堆在阿房宫里,不准士人们阅读。那个韩非,还将士列为五蠹之一,说什么“儒以文犯法”。结果楚地的项籍一把火把阿房宫烧了,我们老师的著作化为了熊熊烈火。如果不是民间还保存着老师的一些著作,如果不是曾参、子夏他们开馆讲学传授了无数弟子,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韩非和李斯那两个混小子都没有什么好下场,一个杀了自己的同门,另一个被太监杀了。而我们的老师,那个名孔丘字仲尼的奇男子,后世的人都叫他孔子。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上,再找不出第二个人比他更伟大。在全世界的历史上,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有他那样的日月光辉,温暖着人们抗拒而蒙满了尘垢的心。
  我们的老师,就是那个叫孔子的人。
  他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像是温柔的抚摸,会让你忘记迷惘和哀伤,抛弃困惑和焦虑,找到你作为一个真正的人的力量。他是整个世界的心灵导师,在黑暗中为我们点燃了那盏灯。
  我要为他雕刻一座又一座木像,让你们看到他的光荣。

[注释]:
①《礼记•檀弓》——子游曰:“甚哉!有子之言似夫子也!”
②《论语•子张第十九》。
③《史记•孔子世家》、《左传》哀公十六年。。
④《论语•卫灵公第十五》。

(to be continued)

沙发
 楼主| 发表于 2007-3-12 15:40:58 | 只看该作者

我记得老师过世的那个春天,是个残忍的春天。鲁哀公十六年四月的己丑日,是最残忍的一天。老师去世之前,就已生了重病。后来听说子路在卫国战死了,他心疼得不得了。他以前就预言过子路将不得好死,没想到变成了真实。他的痛苦郁结于胸,不得排遣,于是便病入膏肓了。
  在他过世前不久,我去探望他。他正拄着拐杖在门口散步,一见我来了,就大声喊:“赐啊,你怎么来得这么迟啊?”我见到老师的病容,心痛如绞。老师叹息了一声,就吟唱道:“泰山要倒了!梁柱要断了!哲人要死了!”他一边唱着,一边流着眼泪。
  他对我说:“天下失道已经很久了,没有人能奉我的主张。夏人死了停棺在东厢的台阶,周人死了停棺在西厢的台阶,殷人死了停棺在堂屋的两柱之间。昨天晚上我梦见自己坐在两柱之间受人祭奠,我原本就是殷人啊。”
  过了七天,老师就过世了。鲁哀公给我们的老师写了挽辞,说:“老天爷不仁慈,不肯留下这位老人,使他扔下我,孤零零一人在位,我孤独而又伤痛。啊!心多么痛!尼父啊,没有人可以作为我学习的楷模了!”
  我立刻纠正他:“君侯,老师他难道不是终老在鲁国吗?老师说过:‘礼法丧失就会昏乱,名分丧失就会产生过失。丧失意志就会昏乱,失去所宜就是过错。’老师活着的时候您不能起用他,死了却来作祭文哀悼他,这不合于礼仪;您以诸侯身份称天子自称的‘余一人’,这又不合于名分啊。国君您把礼与名两样都丧失了。”③那老家伙红了脸,不再说话,讪然着走了。
  我们在鲁城北面的泗水之畔安葬了老师。子华按照礼仪为老师主持了葬礼。我们对他的主持非常满意,觉得他使老师的葬礼达到了古朴完美的地步。
  然而,大家却不知道该怎样为老师服丧。我就告诉他们,以前颜渊死的时候,我们的老师就像失去了儿子而没对他服丧,子路死的时候也是这样。现在,我们的老师过世了了,我们应该像父亲过世那样为老师服心丧。大家有时候会争论要不要戴孝带、出门的时候戴不戴孝带,好在老师生前曾提到过这些细枝末节,我们都按照他的教导做了。
  大家就这样结庐在老师的墓前,一起为老师服丧。茅庐沿着泗水连绵到了很远,很远,就好像一个不小的村落。不过这是个奇特的村落,每个人都身着麻衣,讨论着学问之道、天地之说、命理之义和国际局势。有人好奇,来我们这里探头探脑,还说要带人来参观,都被我委婉地打发走了。
  时间流逝得真快,就像老师说的那样,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现在,老师已经过世三年。我们依照周礼为老师服了三年的心丧。虽然在这里的每一天都让我在对老师的回忆中感受着悲伤和幸福,但我想有很多人一定是迫不及待地想离开泗水岸边,为自己谋求一个大好前程了。
  待到服阙,他们一一地走到我的草庐中与我话别。大家抱头痛哭,哀伤不已。大家都知道,虽然这只是一个形式上的作别,却有着无限的纪念意义。它不惟代表了我们对老师的怀念,还记述着同门的情谊。
  我们都知道,对于我们中的很多人来说,这恐怕是最后一次话别了。在大家四散之后,有的人会隐退江湖之间,有的人会回到家乡,有的人会出仕,有的人会开馆授徒。我们或许会老死不相往来了。我不知道自己会作些什么。我愿意在这里再陪伴老师三年,独自享受着侍伴老师的内心欢悦。
  我把我的决定告诉了他们。他们有的人坐车叹息着离开了,有的人要留下来陪伴我一段时间。他们帮我在老师的墓前又搭了一间草庐。在那间草庐里,我送别了最后的同门兄弟。
  我告诉他们为什么我们要在那三年里的每一个晚上逐一阐明老师生前言论的义理,那是因为老师的话语具有穿透永世的生命力。我要让他们知道自己的历史使命,并且对他们做了逐一的安排。
  我告诉曾参,要他把老师的一贯之道传至后人,他要教导好子思,让孔门圣火的熊熊烈焰,燃烧下去,永不熄灭。
  我告诉有若,他和他的门人一定要好好编纂出老师的语录。他们也许不会因为学问和智慧赢得后人尊敬,却一定会因为编纂了老师的语录而被后世怀念。有若要我为老师的语录起个名字,我说就叫《论语》吧,意思是老师对我们说的话。
  至于子夏,老师生前就曾告诫过他:“你要立志作个有才德的读书人,不要作浅薄不正派的读书人。”老师喜欢这个年轻人的才华,却担心他的品质。不过要传播老师的学问之道,他还真是个不错的人选。
  我特意叮嘱了子夏,要他一定广收门人,让他们参与国家的政治,改变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子夏后来这么干了,凭心而论,他干得十分出色。但是我不喜欢他。我之所以那么看重他,是因为他是老师年轻一代的学生中最有才华的一个,但我一直担心,他如果不是把老师的学问传扬到各国,就一定是搅乱了天下局势。而我们的老师,他向来是反对这样做的啊。
  我听说他已经答应了魏文侯的请求,准备到大梁去了。他还招收了不少弟子,其中一个叫李悝的,还有一个叫吴起的,英气勃勃,都很聪颖。他们身上充溢着对未来的渴望、对强力的追求,与老师的愿望是背道而驰的。我担心这两人日后走上歧途,无论建立多大功业都只会辱没孔门门风。但我没对子夏说这些话,那时候的子夏也正是英气勃勃、意气风发的年纪呢。

  在最后一次挥泪拥别之后,我目送他们离开了草庐。青草已经长了起来,慢慢地快要掩埋了整个山坡。漫漫苍穹下面,只剩下了老师的墓和我一个守墓人。真是寂天寞地。
  我们的老师,我们一直称为夫子的那个奇男子,他的一生中大约收了三千名弟子,虽然才具各异,但在当时都算是出类拔萃之辈。老师说,其中具有贤德之风的有七十二人,我忝列其中。
  我记得那时候我们陪老师出游,每到一个新国家,我和子路都会想,要是老师一声令下,说:“季路、端木赐,你们给我拿下这个国家,我和你们一起来实现我们的政治抱负。”我们一定就豁出去干了。那时候天下人口不过三百万,老师的学生就有三千,况且这三千人中还有许多人已经做了高官,拥有家臣,还可调动兵马。如果我们发动政变,取不义之国而代之,一定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而且还会天下归心。
  但老师却没有那么干。我知道他的心思——他不想用强力来获得万世的怀念。他希图用学问大道和救世的情怀来为后世描绘出一幅图画。
  在我还算年轻的时候,老师有一次对我说:“赐啊!你以为我的学问是博问强记来的吗?”我说:“对呀!我们看到你一直在苦学,以为你就是通过多方的学习一一记住的。难道不是这样吗?”老师说:“不是这样的。我是掌握了一个原则,一以贯之,一通百通。”④
  在那一天,我明白了老师“一以贯之”的到底是什么。那能使我们行善也能使我们为恶、本身却又不属善恶范围的东西,就是“仁”,就是人性的本源啊。老师就是这样把“一贯之道”传授与我。
  他曾把它传授给了颜渊,颜渊后来早早地过世了。老师很伤心,以为这是老天要灭亡他的学问。但他后来还是把“一贯之道”传授给了曾参和我。我知道老师希望曾参贯通他的心传,授之后世。但是曾参缺乏颜渊的才具,于是老师又找到了我,希望我能助曾参一臂之力。如今我已年近五十,老师说五十而知天命,我也终于明白了自己在历史中所应扮演的角色——
  我不应是一个国际间游走的外交家,不应是一个买卖东西运输南北的商贾,也不应去谋求公卿大夫的俸禄。我不想成为外交家、政治家、经济学家、工商巨子或学问家。我只想成为老师的一名学生,受老师的教诲,学老师的言行,追随老师一起周游列国,然后陪伴老师归隐山林。
  但是现在,我已知道我该做的事。我要帮助有若疏理老师的言论,然后细细地学习、领悟。我还要告诉你们:我的老师是一个奇男子。我要为你们讲一讲他的故事。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3-12 15:47:46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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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12 15:43:16 | 只看该作者

  我的老师,我们称为夫子的那个奇男子,他生活的年代,后人称其为春秋。之所以叫做春秋,是因为我们的老师作了《春秋》这部书。
  这个奇男子生在鲁襄公二十二年,卒于鲁哀公十六年。他死后又过了六十多年,晋国的三个大夫瓜分了整个国家,还获得了天子任命成为了诸侯。战国时代开始了。
  那个奇男子早就预料到这样一个时代会开始。他知道天下无道久矣,终有一天会达到无道的巅峰。左右这无道巅峰的那些人,有他的学生,还有他学生的学生,还有一些是被他的学生和他学生的学生逐出师门的家伙,总之,都是些不成器的家伙呢。
  就是那些不成器的家伙,把天下搅成一锅乱粥,最终使强秦并吞了六国,天下归了一统。那两个有名的混小子,一个叫韩非,一个叫李斯,都是荀况的学生。我们的老师终生不用强力去做的事情,被他们用强力做了。
  他们还要把天下的书都强征到咸阳,堆在阿房宫里,不准士人们阅读。那个韩非,还将士列为五蠹之一,说什么“儒以文犯法”。结果楚地的项籍一把火把阿房宫烧了,我们老师的著作化为了熊熊烈火。如果不是民间还保存着老师的一些著作,如果不是曾参、子夏他们开馆讲学传授了无数弟子,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韩非和李斯那两个混小子都没有什么好下场,一个杀了自己的同门,另一个被太监杀了。而我们的老师,那个名孔丘字仲尼的奇男子,后世的人都叫他孔子。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上,再找不出第二个人比他更伟大。在全世界的历史上,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有他那样的日月光辉,温暖着人们抗拒而蒙满了尘垢的心。
  我们的老师,就是那个叫孔子的人。
  他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像是温柔的抚摸,会让你忘记迷惘和哀伤,抛弃困惑和焦虑,找到你作为一个真正的人的力量。他是整个世界的心灵导师,在黑暗中为我们点燃了那盏灯。
  我要为他雕刻一座又一座木像,让你们看到他的光荣。

[注释]:
①《礼记•檀弓》——子游曰:“甚哉!有子之言似夫子也!”
②《论语•子张第十九》。
③《史记•孔子世家》、《左传》哀公十六年。。
④《论语•卫灵公第十五》。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3-12 15:45:41编辑过]
4
发表于 2007-3-12 16:03:51 | 只看该作者
以孔子为背景写故事了,哈,关注........
5
发表于 2007-3-12 17:57:21 | 只看该作者

孔子是谁啊

6
 楼主| 发表于 2007-3-13 12:13:22 | 只看该作者

学而第一

  我要为老师雕刻第一座木像。我的老师是一个奇男子,人们都叫他孔子。

  春雨又下了起来,鲁城四周都濛濛一片。春草鲜艳地绿着,让人忍不住垂涎,又或让人想在上面打个滚儿。要是老师还活着,要是他还年轻,他会不会也有这种念头呢?我想,他也会偷偷看四下有没有人,然后脱了鞋子、挽着衣角,一下子就扑到草地上去了吧。
  我总是会自己笑了起来。
  有时候因为一场春雨,有时候因为一棵青草,有时候又仅仅为了一片云彩从头顶掠过,间或有一声鸟鸣,远远地传来,却又不敢在老师墓周的松柏上停留。
  一想起老师,我就会想起我们的第一次见面。人生只若初相见,这话说得原来不错啊。
  我的父亲端木巨年轻的时候就做了卫灵公的大臣,人们因他履中蹈和匡君泽民,就夸奖他是卫国的贤大夫。我的母亲是卫国另一个贤大夫遽伯玉的妹妹,她是一个天性贤良、仁慈端庄的女人,就连昆虫草木都不肯残伤。他们都说她怀孕十月,动静益慎,目不邪视,口无恶言,一饮一啄,必敬必洁。传说她还梦到天神赐她以宝玉,于是我便出生了。卫灵公送来了贺礼,父亲便名我以端木赐,字子贡。
  我十七岁那年从卫国来到鲁城。那是鲁定公六年的事情。我带着舅舅写给孔子的信和一大束干肉去拜见孔子。那时候孔子还只有四十八岁,正值壮年。
  我看到了我要求学的地方,不过是在孔子家茅屋的西侧堆起的高丘,周围栽的杏树如今蔚然成林了。土丘顶上插了几根树干,用麻帷围着,是孔子的位置,弟子则在下面受教。
  我离开卫国前,舅舅就告诉我,孔子授徒不分贵贱,他也不纳礼筵席。无论长幼,他一概接受束脩作为拜师礼物,就是宰杀了的牛羊肉晒干后,切成肉条,十条十条地捆扎在一起,用红绸包裹着。如果富有的学生带来大大的一束干肉,孔子不会觉得太多,如果贫寒的学生带来小小的一束干肉,孔子也不嫌其太少。我带的,自然是大大的一束。
  孔子读了舅舅的信,问了舅舅的近况和卫国的政事后收下了那束干肉。我从此便成为孔门弟子。老师问我想修习哪一科,我选择了言语。
  那一科还有个叫宰我的人,我们后来常常辩论。他说宰我之意是“我为上卿”,我讥刺他是割肉之人;他说他的志向为宰天下,我讥刺他若非杀牲割肉便是坟墓之人。老师曾骂他不是个仁人君子,他后来在齐国跟着田常一起谋叛作乱,事败被灭族,老师常常为他感到羞耻。
  可在当时,与宰我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每日里的嬉戏、相互的讥刺、结伴的郊游……多么快乐的时光啊!这些美好的东西都不见了。
  还有一个叫颜渊的年轻人,长我一岁。他已经跟老师学习了很多年,他的父亲颜无繇也是老师的学生。像他们这样两代人一起跟老师学习的,还有曾点、曾参父子。
  颜渊是个聪颖的家伙,德行又好,老师时常夸奖他,说他能够得到自己的心传。至于我,入门既晚,一切都要从头开始。
  我记得老师教我的第一课是:“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我后来才知道,任何人新入门的时候,老师都对他们说同样的话。
  那时候我们对老师的话只有肤浅的理解,以为老师只是说:“学了又在恰当时刻实践,不是很愉快吗?有志同道合的人从远方来,不是很令人高兴吗?人家不了解我,我也不怨恨、不恼怒,不也是一个有德君子吗?”
  还有一些鲁钝的家伙,就连这样粗浅的理解都没有,不停地来问老师:“夫子啊,我们琢磨了好几天了,怎么始终没有找到门路呢?”
  那时候他总是澹然地微笑着,告诉他们,时间久了,人生的阅历丰富了,一切都会明白。
  老师的那种神态令我着迷。他总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年轻的时候是这样,我想他年老的时候也一定是那么澹然吧。对于这样一个奇男子来说,无论理想是否已然破灭在道路上,无论他是否已是当世最有名的人物,他总是那么澹然着。
  我喜欢在他澹然的时候听风吹着,看庭院里的花寂寞地开着。这一切寂寞的感觉就像这寂寞的男人,淡淡地立着,或正襟危坐着。
  我想我应该是个不坏的学生,但颜渊显然更加出色。他总能够一点就通,甚至举一反三。老师寂寞着的时候,很多人都会向他请教老师言语的义理。
  他们到他住的陋巷去探望,向他询问关于人和事的学问时,他也总是澹然地应对着他们。他的言谈举止,他的一切,都像极了我们的老师。
  我说过,我们的老师对待任何一个学生,既不呵责,也不纵容。他甚至告诉整个天下,他教学生的宗旨是“有教无类”,穷学生带束干肉来当学费就可以了,富有的学生量力而行辄可,没有必要过分铺张。
  颜渊呢,自然与老师一样,没有任何架子,是个可爱的家伙。不过他是我们的同门,可不敢收我们的干肉;我们自然也不敢送干肉给他,哪怕只是开一个小小的玩笑。
  有一天我去找他,与他一同探讨入门之道。因为我们都还年少,我就冲他嚷嚷道:“颜家的小子,你能告诉我入门之道的真正内涵吗?”
  颜渊先是莞尔着,后来终于忍俊不禁,也大叫着:“姓端木的家伙,老师的真正意思是:学问之道要持之以恒,无时无刻、随时随地都能体会到学问,你就会感受到慢慢有了进步的乐趣。但是你要探讨这学问的大道,完成自己如何做一个人,就一定要坚守着自己的原则,准备着一生的寂寞。因为真正的大道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明晓的,如果有人理解了你,成为你的知己,一定会高兴得要死。如果人家不理解你,你也要有足够的胸襟和气度,不去怨天尤人,心中也不要蕴藏怨天尤人的念头,你就已经有了君子的品行了。”

  我们结庐服丧的时候,经常会就“入门之道”进行辩论,我们记录下了那些辩论的话,把它们作为我们的心得。
  我记得有若曾说:“孝敬父母、友爱兄弟的人,很少会去犯上。不好犯上却好作乱的人,世上是没有的。君子致力于探究人事的根本,根本建立了,学问之道也就出现了。孝敬父母、友爱兄弟,表面上看都是小事情,然而它关乎我们人生的建立、内心的修养,正是成为一个完整人的根本啊!”
  有若小我两岁,但他的学问却很好,我们因之都称他为有子。老师去世之后,每次我主持晚间的辩论,我都会让他和曾参先登台为大家讲解。有时候我也会让子夏、子张他们登台为大家讲课,他们入门虽迟,但都是些聪颖有学问的人。至于我自己,以高弟子的身份主持辩论,然后默默怀念着老师的话、细心体会其精义,就已经很满足了。
  有若的话很有道理,仁就是我们成为一个完整人的根本。老师曾对我们说过:“花言巧语、装模作样、空谈浮言、心口不一,明明心中反对,却像小丑一样频频点头、谄媚附和的人,是不大可能抵达仁的境界的。”每次听老师说这话,我都会凛然一惊,因为我修习的是言语科,稍不留意就会堕入巧言令色的诡道上。我总是觉得,老师每次这么说,都是针对我和宰我的。
  如果宰我没有谋叛,完整地走完他的一生,老师一定会以他为荣,就像老师一直以颜渊为荣一样。可是,宰我被灭族了。他因为巧言令色、犯上作乱而被灭族了。
  曾参肯定不会巧言令色,他父亲就是一个淡泊为志的人,而他的性格比他父亲还鲁,总是那么沉默寡言。但他是老师的心传弟子,是我们的命脉。老师最后的那些日子里,拼命地把自己所学讲给他和子夏这些年轻人,就是要给后世一个交代啊。
  曾参没有辜负老师的心传之托,他的见解的确高出同门一筹。他知道老师的学问就是教我们如何做人做事,体会检验后而成为完整的人。对于老师的委托,他从来不敢怠慢,怕成为历史的罪人。有一次他说:“我每天多次自我反省:为别人办事是否尽心竭力了呢?同朋友交往是否言而有信了呢?老师传授给我的学问之道、如何做人做事,我真的去实践了没有?”
  曾参每日要自省的这些事情,正是我们的老师教导我们要做的事情。他说过,做任何事情、对人对事都要尽心尽力,虽然这样很难,但只要持之以恒,我们就完成了圆满的人。
  实,治理一个国家、领导一个组织,道理也是这样的,只要做到了忠信,就一定可以成为一个好的领导者。记得老师说过:“领导一个千乘大国的原则,不过是对上克尽职守、对下恪守信诺,节俭用度、爱护人才、敦促百姓不误农时。做学问是这样的,这样也便是做学问了。”
  道德的修养、人格的完整,是老师一直教我们去做的事。在那个紊乱的时代里,大道已经不行,世态炎凉、人情弊病,如果没有一种仁的目的、敬的态度和爱人的方法,这世道又怎么能挽回得了呢?
  所以老师要求我们:“你们在家要孝敬父母,在外要友爱同门,出言要谨慎,行事要信诺,用博爱的心去爱他人,亲近那些仁德之人。这样躬行实践之后,如果还有余力,就再去学习礼乐制度、典章文化吧。”

  我又要说起子夏,他姓卜,名商,字子夏,少我十三岁。他真是聪颖得很,难怪老师那么喜欢他。
  子夏有一次阐发老师的话说:“看到有贤德的人就马上肃然起敬,侍奉父母能够竭尽全力;对待他人所托竭尽身心;与朋友交往言而有信。这样的人,就算他一天学问都没有研修过,我也要说他是个有学问的人。”
  子夏的聪颖有时令我嫉妒,他让我想起了颜渊。如果他有颜渊的贤德,还会是曾参得到老师的心传吗?老师还会传授我一以贯之的学问之道吗?
  无穷无尽的假设有时候会困扰我,使我在夜晚无法入眠。在看到学问之前,我先已嗅到了它的味道,可是为什么我看它的时候,有时那么近、那么清晰,有时却又那么远、那么模糊呢?
  难道是我求道的态度有问题吗?我已经跟从老师坚定了自己求道的态度,我已经谨记了老师的教诲啊。
  老师说:“君子不自重、不建立起自我的人格就不会有尊严,即使有学问也不牢靠。要以忠信为主,要谨慎交友、不要结交与理想人格背道而驰的人;对于自己的过错不要怕去改正它。”
  多年来我一直按照老师的教诲去做的。
  在与同门切磋的时候,曾参也对大家说:“父母过世要丧尽其哀,怀念列祖要祭尽其敬,内心有了虔敬,民风就会变得淳朴厚重了。”
  我后来对曾参说,我们对任何人与事,都要有一颗虔诚、恭敬的心,只有这样我们才可以保持心灵的纯净和活泼,不被颓丧的世道污染,不把尘垢蒙蔽了良知。曾参听着,讷讷地笑了笑。我知道,他什么都懂。
  我们对老师的过世马马虎虎算得上慎终了,我们怀念他的时候,似乎也可谓追远。这时候我们的内心才会稍稍地安宁些许。
  但是陈子禽那个混小子,总是胡说八道。有一天我们正在探讨义理,他从外面踱步回来,兀自蹿到我的跟前,腆着脸神秘兮兮地冲着我,似乎又要说些什么。我还没等他开口就喝住了他。
  我记得还在卫国的时候,这个混小子就曾偷偷问我:“我们老师到了一个国家,总是预闻人家的政事。这种资格是他自己求得呢,还是人家国君主动给他的呢?”
  我见他那鬼鬼祟祟的样子就讨厌。他的题外之意,恐怕是怀疑老师打听人家政治的原因是为了获得官位。那时候我就告诉他:“老师温良恭俭让,所以才得到这样的资格。就算这是老师求来的,但他的求法,或许与别人的求法不同吧?”
  回答的时候是这样的,但我私底下还是教训了这混小子一番。我跟他讲:“混球小子,老师没有你们的龌龊念头。功名利禄这些东西,你们总是把别人推开,自己抢过来;老师却不这样,他总是先谦让给别人,实在无法推托了才自己勉强接受。老师讲求人格的修养、人品的熏陶,他的理想是救世救人,怎么会跟你们这种混球一样呢!”
  那混小子立马闭上了嘴,翻着白眼,老大没趣地走了,一边走还一边嘟囔着:“我不过随便问问嘛!我不过随便问问嘛!”

  每个人都从老师那里得到了学问,但是我总会自私地以为,老师所有的话都是对我讲的。你们知道,自从子路在卫国战死之后,没有人比我陪伴在老师身边的时间更长。我始终觉得在我和老师之间有一种特殊感情,超越了老师对其他学生的情感。
  我像对待一个圣贤一样来对待我们的老师,所有人都认为我对老师的夸赞无以复加,而我觉得还不够。我那些速朽的话语根本无法描绘老师的万一;它们如果被人们记住,不是因为那些话语本身,而是因为它们是用以赞颂老师的。如果我对《诗》能够有更深的理解,或许能够找到更好的辞藻来赞颂我们的老师。
  我相信老师一定感受到了我的热爱,而我也感觉到了他的慈祥。在孔鲤早逝后,我感觉老师将我当成了他的儿子;颜渊早逝后,我似乎又成了最得他偏爱的学生。老师生病的时候,他希望我能陪伴在他身边;他家的狗死了,也让我去帮他埋掉。我们曾经一起畏于匡、厄于陈蔡,我们也曾一起漫步在泗水之畔,谈论着天下局势和种种未竟的梦想;我们之间无所不谈,我们品评人物,无所不论……
  我的老师啊,他们都以为我只是想给你多服三年的心丧,来表达我对你的爱戴和崇敬。他们并不知道,我是先服三年弟子丧,再服三年的子丧啊。
  老师,我记得你曾教导我:“观察一个人的方法是,当他父亲在世时要观察他的态度和志向;当他父亲去世了,要考察他的行为是否与当初一致;若是他始终言行如一、经过了三年都没有说一套做一套、背弃了父亲在世时的承诺,这样的人可谓已经尽孝。”
  我觉得这是你对我的要求。我也一直是这么做的。有时候我用这种方法去观察别人,从来没发生失察的情形。这一点有若可以证明,他也曾使用这种方法观察别人,也从来没有失察过。
  又说起有若,他真是你了不起的一个学生,最能够领会贯通礼的精神。他有一次说:“礼的应用,以中和为贵。先王的治国方法,最了不起的的地方就在这里。无论大小诸事,都要按照礼的精神处理,失去了礼的精神就一定会出问题。但礼的精神,是为了调节事物,中和偏执,如果超出了限度、矫枉过正、只追求和的名目而忽视了和的真义,为中和而中和,又不按照礼的精神予以调节,肯定是行不通的。”
  这种和的内容、礼的精神,是老师你所一直推崇。有若阐解到了,也是按照您的教诲去做的。他对我说过:“信诺要符合于义,这样承诺才可兑现;恭敬要符合于礼,这样才不会招致无谓的耻辱;先亲爱父母再亲民爱人,像这个样子,即使并非至圣之人,却也值得宗仰了。”

  老师啊,做个儒者真的很不容易,很多人都曾想过放弃。你要原谅他们意志薄弱。要知道如今的天下,“周礼”已成各国模糊的记忆,只有鲁国人还小心翼翼地遵循着它,维护着它,当作重大的学问去追求它。
  人们挖苦我们的时候,总会提及鲁哀公和齐侯会盟的那段往事。你过世后第二年,他们在蒙阴会盟,齐侯对哀公扣头,哀公却只对他作揖还礼。齐人觉得受到了羞辱,非常恼怒。鲁国相礼的大夫解释说:依礼,寡君只能对天子叩头,对诸侯是不可以叩头的。那时候鲁国是何其弱,割地服役也不知几何,然而却固守着礼,甚至连毫不丢脸的叩头都不做。
  四年后,哀公到齐国会盟,齐人挟逼着他叩头,他没办法只好照办了。齐人于是得意洋洋地唱歌嘲笑我们:
  “鲁人的顽固!几年都不觉醒。使我们又要奔波。一味死守着他们的儒书,引起两国间无限的麻烦!”①
  他们一直是这样歌唱着。这混乱得不可救药的世道啊。鲁国在列国中文明最高,自从宗周和成周经过内乱的破坏后,鲁国的文化地位已经巍峨有如泰山。可是,在这无情无义、弱肉强食的世界上,就算是真正的泰山也只能流泪叹息呵!

  老师说:“君子对于生活的要求并不奢侈,有饭可吃并不强求饱足,有处可居并不强求安逸,担当之事会迅捷去做,谨慎言语而不胡说八道,到有道人处匡正自己的学问和修养,这个样子可谓是好学了。”
  我一直谨奉着老师的教诲,这么去说,也这么去做。我可以过任何你们能想像出来的奢靡生活,足够好的美食珍馐,美仑美奂的房屋,甚至蓄养无数的美人。然而,我都没去做。我依照着老师的教诲,努力使自己无限地接近君子的境界。
  你们知道,我从来就不是一个穷人,学问之道是我真正的追求,但经商却是我的副业,也是我们家族的传统。即或在跟随老师求学的时候,我的马队也从来没有停止过买卖的脚步。卫国、曹国和鲁国之间的卖贵买贱使我获得了足够多的财富,用富可敌国来形容恐也不为过。除了在我家乡卫国,我去拜访他国君主的时候,从来不行君臣之礼,只行宾主之礼。
  然而在我看来,所有财富和权势累加在一起,也抵不过老师对我的一句肯定和夸奖。我努力修养自己的心性,现在想起来,那时候只是为了老师的一句话呢。
  我有一次问老师:“一个人贫穷而不谄媚,富有而不骄纵,这样的人怎么样?算不算富有气节和德行?”
  那时候我觉得自己的学问修养做到了这个地步,已有小得,心中期望得到老师的褒奖,脸上一定有种自得的神情。多年之后想来,我都还觉得羞惭呢。
  老师回答说:“马马虎虎吧。贫穷而不谄媚,富有而不骄纵,说明你依旧把贫穷和富有放在心上,不停权衡着自卑感和优越感。如果贫穷时犹能安贫乐道,富有时还可谦恭守礼,那就更好了。”
  我虽然被老师小小地打击了一下,但那种心悦诚服的快乐却像是从每个汗毛孔中溢了出来。我是由衷地敬佩老师,他真是一个伟大的人。
  我又问老师:“《诗》上说,‘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学问之道应该就是这样切磋琢磨吧。”
  老师说:“赐呀,我只向你演示了一个道理,你却能够举一反三,推演出其他的道理来,领会到我还没有说到的涵义。你现在可以谈论《诗》了。”
  老师对于谈“诗”的要求素来严格,他一直相信,只有诗教才可使人养成温润敦厚的品行。“诗”的精神,就是要成就一个人的素养。老师曾经对他儿子孔鲤说过:“不学诗无以言。”直到那天老师说我可以谈论《诗》了我才明白,我努力了那么多年,在言语科才刚刚入门。但是老师暗示我是一个有天赋的人,我心里还是很满足的。
  多年以前,老师去拜访老子的时候,老子对老师说过:“知人者智,自知者明。”事隔多年以后,老师对我们说:“不怕别人不了解自己,只怕自己不了解别人。”
  这使我想起我们的“入门之道”。在我刚入门的时候,老师曾经说:“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事隔三十年,在老师过世之后,在我独自为老师服丧的时候,我才明白它的真正内涵啊。

  我闭上眼睛,轻轻地嗅着春天的气息。这是个恬然寂静的春天,虫鸟的鸣叫和惊蛰的雷鸣是一起到来的。而我们的老师,不也是伴随着这乱世一起来的吗?
  上天使我们的老师来到这个世界上,让他为救世救人的梦想鞠躬尽瘁,让他的抱负不得施展在麻木不仁的世道中,却又让他的学问之道在三千弟子心中扎根,在整个天下发芽、滋生,然后慢慢地长成一棵棵参天之木。我们的老师,难道不可以与上古的帝王,尧舜禹汤相提并论吗?
  老师过世已经三年了,世道还是这混乱的世道,天下还是那分崩的天下。鲁城还是那座鲁城,泗水依旧是那泗水。草依旧青青着,春雨依旧绵绵着。我可爱的老师啊,你是不是感到寂寞呢。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3-14 10:10:05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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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13 12:14:14 | 只看该作者

  附录:学而第一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子曰:“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
  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子夏曰:“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
  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
  曾子曰:“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
  子禽问於子贡曰:“夫子至於是邦也,必闻其政,求之与?抑与之与?子贡曰:“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夫子之求之也,其诸异乎人之求之与!”
  子曰:“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於父之道,可谓孝矣。”
  有子曰:“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
  有子曰:“信近于义,言可复也。恭近于礼,远耻辱也。因不失其亲,亦可宗也。”
  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於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
  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
  子曰:“不患人之不己之,患不知人也。”

[注释:]
①《左传》哀十七年——公会齐侯,盟于蒙,孟武伯相。齐侯稽首,公拜。齐人怒,武伯曰:“非天子,寡君无所稽首。”
哀二十一年——秋,八月,公及齐侯、邾子盟于顾。齐人责稽首,因歌之,曰:“鲁人之皋,数年不觉,使我高蹈。”译文见张荫麟《中国史纲》。其误哀公为昭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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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3-13 13:27:57 | 只看该作者
这只蜡烛吹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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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3-14 09:55:29 | 只看该作者

牛``很牛``非常牛``

哈哈~~

10
 楼主| 发表于 2007-3-14 10:08:03 | 只看该作者

为政第二

我要为老师雕刻第二座木像。我的老师是一个奇男子,人们都叫他孔子。

  我每日端坐在草庐中,寂静地对着面前的土丘,那是老师的墓丘。我寂寞得如这天地,不知道什么样的言语可以表述我的情绪。
  我记得老子说过,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我没有任何的言语,可以与老师进行平等的对话,我也缺乏足够的智慧,与老师进行心灵的交流。
  我尊敬的老师啊,你已经离开这世界多年,可是怎样才能让我找到一条登堂入室的门路,与你进行心灵的交通呢?
  老师,在鲁城北边你的陵墓旁,漫漫长夜里只有星斗与你我对望,我又可以与谁对话呢?除了你,除了我可爱的老师,谁又可以倾听我的唠叨呢?
  老师啊,每次我仰望星斗的时候,我总会想起你曾经对我们说:“以道德教化来治理政事,就会像北极星那样,自己居于一定的方位,而群星都会环绕在它的周围。”
  道德是一种人格的力量,这种力量会折服身边的人,使他们围绕着你转动。如果那些道德先王,只有道德的思想,而无德业的成果,只能说他有道,而不能说他有德。只有具备了道德的思想和德业的成果,我们才可称其为道德。
  老师,你到底可不可称为一个道德的人?如果你不是一个道德的人,那为什么在我的心中你却是一个真正的圣人呢?
  我知道你希望自己成为周公那样的人,希望以德教来匡扶天下正义,使天下人都围绕着德教的中心转动。老师,你虽然从来没有拥有周公的权位,但你与周公又有什么区别呢?只有内心有道的人,外在才会表现得有德。你就是万众的中心,你自己并不转动,但是所有人、所有时间和空间都会因你而转动。
  我热爱老师的道德,因为老师你有一颗真正纯净的心。这颗心是你用《诗》磨砺清洗出来的,所以它更显得安详宁静。我记得你曾经我们说:“《诗》三百篇,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它,就是‘思想纯正’。那些为政的人,如果有了《诗》的情操,就会变得温柔敦厚,就能够施行德政,摒除严刑峻法。”
  老师说:“如果用政治体制来领导国家,用刑法去约束百姓,那么百姓只是求得免于犯罪受惩,却失去了廉耻之心;如果用道德教化来领导国家,用礼制去教化百姓,百姓就会自动自发,不仅会有羞耻之心,而且也就守规矩了。”
  我想,这就是周公的政治吧。周公说:“我一沐三捉发,一饭三吐脯,起以待士,有恐失天下之贤人。”这样的为政之人,除了老师您,这个世界上还能找得出别人来吗?

  我的老师孔子,在他最后的岁月中曾经这样总结他的一生:“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子夏有一次跟我说起他对老师自我总结的理解:“老师十五岁立志于学习;三十岁能够自立;四十岁能不被外界事物所迷惑;五十岁懂得了天命;六十岁能正确对待各种言论,不觉得不顺;七十岁能随心所欲而不越出规矩。”
  我告诉子夏,我们老师的一生并非他所疏理得这么肤浅苍白。我们的老师拥有丰富的一生,可以在任何一个时间和空间里形成真正的斑斓。他在十五岁的时候立志探究内心世界和外部世界之间的关系,三十岁的时候形成了自己思想体系、建立了真正的自我,四十岁的时候已经面对所有问题而不感到困惑;五十岁的时候觉察到了自己的历史使命,六十岁的时候可以包容世上一切言论观点,七十岁的时候已经能够驰骋于内心和外部世界,纵横于天地自然之间。
  我们的老师出生的那一年,是鲁襄公二十二年。《春秋》上记载说:
  二十有二年春王正月,公至自会。夏四月。秋七月辛酉,叔老卒。冬,公会晋侯、齐侯、宋公、卫侯、郑伯、曹伯、莒子、邾子、薛伯、杞伯、小邾子于沙随。公至自会。楚杀其大夫公子追舒。
  这是我的老师在哀公十四年绝笔的《春秋》,他甚至都没有在里面为自己写一句:“孔丘生。”他甚至都不愿意提到自己的名字。他只是说:“《春秋》天子之事也。”他以私人著史,而自居于周王室天子的立场,所以又说:“知我者其惟《春秋》,罪我者亦惟《春秋》也。”
  与他人只迷恋老师的学问道德不同,我迷恋于关于老师的一切,他的先世、他的行止、他的迷惘和哀叹、他独特的让人怜惜的内心,甚至关于他的种种辱骂、诅咒和传说。我知道,只有这动人的丰富才能构成我真正的老师,并且丝毫无损于他在我心中的伟大与崇高。

  老师的先世是商代的王室。周武王灭商之后,将纣王的儿子武赓分封在朝歌使奉汤祀,武王驾崩之后,武赓就与他人一起作乱,被周公辅佐成王给征讨了。成王封微子启于宋,以为殷商的存亡续绝,遂从王室变成了诸侯。①
  老师有一位先祖叫弗父何,他的父亲是宋湣公。他没有将国家传于弗父何,而是传给了自己的弟弟宋炀公。弗父何的弟弟鲋祀不干了,他弑了炀公,想让哥哥来做宋君。这可让弗父何为难了,如果他做了宋君,就只好治弟弟弑君之罪,又会造成可叹的家庭悲剧,于是他便让位于鲋祀,自己仍做公卿。于是老师的先世又从诸侯变成了公卿。
  弗父何的曾孙正考父是一个有道德修养的人,他以上卿的身份辅佐戴公、武公、宣公三位宋君。他谦逊而勤勉,事上以忠,御下以宽,自奉甚简,不惟得到了君主的尊重,还拥有宋国百姓的爱戴。
  正考父的儿子叫孔父嘉,他字孔父名嘉,是老师的六代祖。宋穆公传位给宋殇公之后,孔父嘉以大司马身份接受遗命辅佐殇公。那时候有个权臣华父督想弑君作乱,他知道孔父嘉是个不屈的忠臣,就先动手把他杀了。
  孔父嘉的后人为了躲避华家的政治迫害,逃跑到了鲁国。孔父嘉的曾孙孔防叔在鲁国曾位居防大夫,所以叫做防叔。当时鲁国有东防和西防,孔防叔所治之地为东防。那时候,孔防叔虽为大夫,但他的土地已经不能世袭,而只领取俸禄。老师的祖上,又从公卿变成了士族。
  孔防叔生了伯夏,伯夏生叔梁纥。叔梁纥曾做过郰邑大夫,是个有名的人物,他武力绝伦,在当时以勇称。在鲁襄公十年,晋国为首的多国部队围攻逼阳国都。当时逼阳城有两道城门,一道是日常出入之门,另一道门高悬在上。逼阳人就打开日常出入之门,将一部分多国部队的武士诱进城内,然后准备放下悬门,使进门的人出不了城,未进门的人又攻不进城,然后将进城的孤军围歼。逼阳人的计划的确很好,施行起来也颇顺利,却没有想到有个叫叔梁纥的人天生神力,他双手举起悬门使其不致落下,被围困在门内的人遂得以全身而退。②
  襄公十七年,叔梁纥又一次名动鲁国。那一年齐师侵鲁,把鲁大夫臧纥围困在防邑,叔梁纥也在围中。他与臧畴、臧贾率领三百甲士夜半偷袭齐军,乘着齐军的慌乱将臧纥送了出去。这已经是很勇敢的突围行动了,但并不足以说明叔梁纥的英勇。他在送走臧纥之后又返回防邑固守,直到齐人无可奈何地退了兵。③
  这个传奇般的叔梁纥,就是老师的父亲。他在此役之后五年,生了我的老师。母亲是他晚年续娶的颜氏女。那是一个无道的年代,大国灭绝小国,强国并吞弱国,无道之国凌辱有道之国。到处是战争、血腥和杀戮,到处是无可奈何的哭泣、绝望和死亡。人们就像活在深水和热火中,看不到一丁点儿的希望。惟一的希望来自叔梁纥,他和他的续妻在无道的年代里,为天下送来了我的老师。
  叔梁纥终生为鲁君作战,他已年逾六旬,先有一妻,只生了九个女儿。他还有一个妾,倒是生了一个儿子,却是个先天的跛足,就叫他孟皮,皮就是跛,孟皮意思是“孔家的老大是个瘸子”。
  鲁国是个礼仪之邦,在无道的天下,它还残存着文化的气象。那时候卫戍和祭祀都有严格的礼仪,身体残缺的人被视为废人,不得参加这种神圣的活动。叔梁纥是贵族的后裔,倘若只留下病足的儿子,便等于断绝了家族传继。于是他便向颜家求亲。
  颜家有三个女儿,最小的一个名叫征在。颜父问他的三个女儿:“陬大夫叔梁纥虽然父祖都是士族,但他是先圣王的后裔。他身长十尺,武力绝伦,我非常想许个女儿给他。他虽然年龄大了一些,但行为严谨,没什么可疑虑的。你们三个谁想成为他的妻子?”两个女儿低头不语,只有征在说:“我来遵照父亲的安排,没有任何其他的要求。”颜父于是将征在嫁给了叔梁纥。
  叔梁纥急于得子,他没有按照礼仪迎娶征在,而是迫不及待地将征在接回家成婚。征在私祷尼丘之山祈求上苍赐她以子后,怀孕生下了老师,并且名他以丘,字仲尼。叔梁纥夫妇逾礼的举动遭到了人们的嘲笑,当老师出生之后,人们就说他们是野合生下了老师。④
  传说老师出生之前,有麒麟送下洁白无瑕的玉牌,说是上天将要降下圣人。又传说老师出生之前,有二龙入室而卧,吸浊呼清,护卫着老师;还说有一群仙人手持各种乐器,笙瑟齐鸣,为老师的诞生进行着庆典。
  我从来不相信这些传说。老师的确是上天为人间降下的圣人,但如果确有神迹,为什么他出生时“圬顶反首张面”,有着非常人的丑陋?他眼陋珠,鼻陋孔,口陋齿,耳陋轮,头顶翻如盂底,中间凹而两端凸,不但丑陋得厉害,而且丑陋得奇怪。
  据说老师的母亲见他如此丑陋,十分难过,就将他抛弃在尼山后面;是叔梁纥看到了老师的非凡之处,将他找了回来。等到老师三岁的时候,叔梁纥便过世了。颜氏是鲁城大姓,于是颜征在离开了家,寡母孤儿,迁居到鲁城内的阙里去了。至于叔梁纥的死,传说是因为老师的“七陋”中有着克父之相。我是不相信的。
  老师还只六岁的时候,就已经对礼仪发生了浓厚的兴趣,据说他与其他孩童玩耍时,常把祭祀时存放供品的方形和圆形俎豆等祭器摆列出来,练习礼仪的动作。当时的人都很惊奇他的行为。
  老师十五岁时立志研习大道。他信仰周朝的礼制和周公摄政的方针。他见天下已经礼崩乐坏,便梦想着礼乐能够得到复兴。没用几年时间,他便成为鲁国最通晓礼仪制度的人。那时候他已经长到了九尺六寸,就像他的父亲一样,是个高个子的男人,人们都称呼他“长人”。
  在他十六岁的时候,他的母亲过世了,是操劳抚育他的结果。他悲痛万分。他的泪水就像夏天的泗水,泛滥着,茫然、凄惘,哀伤得形容枯槁。
  每个人都经历过母亲的亡故,那是一个给予你生命、孕育你精神的载体的亡故,那是一种与你无限接近的亡故。它不是一种飘来飘去的风的流逝,而是一种血脉被切断、内心被挖掘的疼痛。
  我能够体会到他的痛苦。那种痛苦叫做“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那是一种与孝道无限远离的痛苦。你什么都没有了,在天地之间,你失去了最亲爱的、最信赖的人,成为了一个孤儿。
  我的老师在痛苦中辗转着行动。他只要稍微停下脚步,痛苦便会像沙子一样在他的周围树起一道墙,将他围困在里面,永远地消失了。
  在他还小的时候,父亲就过世了。因为那时候的墓葬不堆土、不种树,无可辨认,所以他只知道父亲埋葬在防邑,却不确切的所在。
  为了能够依礼合葬自己的父母,老师先浅葬母亲于鲁城外的五父之衢。他处理母亲的浅葬谨慎周到,见者都以为是正式的葬礼,而不知道是临时的浅葬。后来老师终于从挽父母亲那里打听到了父亲的葬地,因为挽父曾经为父亲的丧事执过绋。于是,老师就将母亲与父亲合葬在了一处。除了深深地怀念他们之外,这是老师能够为他们尽的惟一孝道了。

  老师年纪很大的时候,有一次孟懿子问老师什么是孝,老师告诉他说:“孝就是不要违礼。”后来樊迟给老师驾车,老师告诉他:“孟孙问我什么是孝,我回答他说不要违礼。”樊迟说:“不要违礼是什么意思呢?”老师说:“父母活着的时候,要按礼侍奉他们;父母去世后,要按礼埋葬他们、祭祀他们。”
  后来孟懿子的儿子孟武伯又向老师请教孝道。老师说:“对父母,能够付出当自己孩子生病时那种程度的关心,才算得上尽孝。”
  那时候有人不理解,为什么老师对父子关于孝的解释完全不同。我轻轻笑着告诉他们,孟懿子是权臣,他虽然是老师的学生,但老师希望他作为为政者不要违背大孝于天下,不要违背对天下人要负公道的责任、视天下人如父母。但是孟武伯那时只是一个世家子弟,让他学会孝敬父母是基本的要求。
  孟懿子家族是鲁国的权势家族。孟懿子兄弟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成为老师的学生了。
  老师十七岁那年,是鲁昭公七年。昭公三月间到楚国访问,路过郑国,郑君在国门隆重接待鲁君,孟僖子作为主宾鲁君的相辅却不能相礼。到了楚国,又不能对答郊外的慰劳礼。
  九月的时候,昭公从楚回国,孟僖子对自己不懂礼仪而出丑一事耿耿于怀,他四处探听到底谁是懂礼仪的人,然后就找上门去学习。到了昭公九年,他到齐国去访问,就能够自始至终合乎礼仪地行为了,此后的十几年里,他一直是谨遵礼仪,成为一个守礼的典范,在很多次重大外事活动中大显身手。
  昭公二十四年,老师三十五岁的时候,孟僖子病重。他临终前召集手下的属大夫说:“礼仪是做人的根本,没有礼仪就不能自立。我听说有个通达事理的人,叫孔丘,他是圣人之后。他的先祖弗父何本应继位做宋国国君,却让位于他的弟弟厉公。到他的另一个先祖正考父时,历佐宋戴公、宋武公、宋宣公三朝,三次受命一次比一次恭敬,所以正考父鼎的铭文说:‘第一次任命鞠躬而受,第二次任命时弯腰而受,第三次任命时俯首而受。走路时顺墙根快走,也没人敢欺侮我;我就在这个鼎中做些面糊粥以糊口度日。’他就是这般恭谨节俭。我听说圣人的后代,虽不一定做国君执政,但必定会有才德显达的人出现。如今孔子年少而好礼,他不就是才德显达的人吗?如果我死了,一定要把我的两个儿子托于孔丘,以他为师,学习安身立命的学问。”等到孟僖子死后,孟懿子和弟弟南宫敬叔哭哭啼啼地服完了丧,便前往阕里学礼,尊我的老师为师。⑤
  老师在十七岁那年,与鲁国未来的各种权势人物产生了影响他一生的纠葛。这些纠葛曾经使他感到无奈,又曾使他对未来充满了希望。他曾经因为这些纠葛赢得了施展抱负的空间,又同样因为这些纠葛而对鲁国的政治彻底绝望了。
  第一个权势人物是孟僖子,另一个权势人物则是那个名叫阳虎的家伙,那时候他还没有发迹,只是季孙氏的一个家臣。老师腰间还系着孝麻带守丧时,有一天季孙氏宴请士大夫,老师觉得自己是士大夫后裔,又通晓礼仪,就身着孝服前往参加。他在季孙氏的大门口遭到阳虎拦阻。他告诉阳虎自己是前来学礼的。阳虎说:“季氏招待士大夫,没有请你啊!”老师因此而退了回来,也有人说老师事实上是被阳虎赶了出来。
  我相信老师的内心一定充满了愤怒和屈辱,要知道他是一位勇敢者的儿子,他的身上流淌着猛士的血。要知道他那一年只有十七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如果有人告诉我,我的老师十七岁便是遵守古礼的典范,那我一定认为他是个白痴。在我的心中,我的老师首先是一个男人,然后才是一个圣人;在他十七岁那年,他首先是一个孤儿,然后才是一个有志青年。
  我的老师努力使自己成为社会的典范,他用行动实践着自己对于礼和孝的理解。
  昭公九年,老师十九岁,娶了宋人丌官氏为妻。第二年,他在季氏门下为自己谋了个管理仓库的委吏以养活家人。他似乎干得并不开心,因为很多小吏们有着贪贿的行为,他不想与他们同流合污,被他们赶跑了。
  后来又干上了乘田一职,去管理牛羊畜牧。他干了一年多,把牛羊养得又肥又大,拜祭用牲,没有丝毫的杂色。可是老师觉得乘田这职位与委吏没多大区别,没什么出息,无法施展他的抱负,不是要干一辈子的事。他便辞了职回到家,继续研究学问去了。
  在他辞职前那一年他的儿子伯鱼出生了,鲁昭公送了条鲤鱼给他,于是他给伯鱼取名为鲤。他重新赢得了生机,这一次不是从父母的身上,而是从儿子的身上。
  他像他勇敢的父亲那样,首先完成了生命的繁衍,存续了先人纯净的血脉。他知道,真正的孝道不仅仅是养活父母,而是发自内心的爱和尊敬。
  很多年以后,子游问老师什么是孝,老师反问他说:“如今所谓的孝,只说能够赡养父母便足够了。然而即使犬马都能够得到饲养。如果不存敬爱之心,那么赡养父母与饲养犬马又有什么区别呢?”
  子游少我十四岁,姓言,名偃,字子游。他是个聪颖而博学的人,有着令人嫉妒的才具。在我们的老师去世之后,他和子夏、子张帮助有若和曾参宏大了我们孔门。
  几乎是在子游问孝的同一时间,子夏有一次也问老师什么是孝。老师说:“细节决定成败,态度决定一切。最不容易的就是对父母和颜悦色。仅仅替父母去干干事情,让父母吃吃酒饭,你认为这样难道就算是孝了吗?”
  我说过我不喜欢子夏,但也谈不上讨厌。他的确聪颖,但有时候聪颖得过了头,近乎诡谲了;又有时候变得油滑和乖张。我还是喜欢颜渊那个家伙。在我的一生中,除了父亲外,我敬爱的人只有我的老师;而我真正的友爱,怕是只有颜家的那个小子了。
  颜渊与我不一样,我和老师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不停问老师问题。有时候我还会与老师起争论,尽管最后丢脸的总是我。我喜欢这样的生活,喜欢这样受教的方式,喜欢这样的老师和他温柔的呵斥。
  颜渊不同。老师说:“我与颜回谈论学问之道,有时谈了一整天他也不提出反对意见和疑问,呵呵,像个蠢蛋。等他退下之后,我考察他私下的言论,发现他对我所讲授的内容都能有所发挥,可见颜回其实并不是个蠢货。”
  颜渊当然不是蠢货,他一向严谨得厉害,不苟言笑,自得其乐。老师有时候开他的玩笑,他居然都笑不出来。我曾偷偷问他为什么不笑,他哈哈大笑着,那甜美纯净的笑容真叫人感动。原来他也是在开老师的玩笑呢。我时常想,像颜渊这样能够与老师无滞无碍地进行心灵交流,才是真正的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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