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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西门吹蜡烛 - 

[修炼成长] [原创]《孔子曰》(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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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3-23 15:58:11 | 显示全部楼层

子罕第九

  我要为老师雕刻第九座木像。我的老师是一个奇男子,人们都叫他孔子。

  自从离开齐国回到鲁城,老师出仕的念头就淡漠了许多。他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研究学问、教授学生身上。
  老师不见用于齐国,晏婴还是出了不少坏主意。不过,这都是枝节问题,至为关键的,还是齐景公这个人,政治上没有大的抱负,在国内又没有什么威信,即使他自己都对自己没有信心,又怎么能够起用老师呢?
  然而老师的名声已使诸侯公卿们敬仰,他们的使者经常会到鲁城来拜访老师。老师四十五岁那年,邾隐公即位不久,要举行冠礼。他不知道礼仪该如何进行,就通过孟懿子来向老师请教。老师向他的使者详细讲述了冠礼的内容,使他顺利地举行了冠礼。这是鲁定公三年的事情。
  鲁国三桓这些家伙自然清楚老师的道德品质和治国才华,但他们同样没有足够的勇气起用老师。他们满头满脑想着的,就是如何瓜分公室的土地、财富和人民。现在公室被他们瓜分得差不多了,他们互相之间虽然没打起什么主意,但家臣们却打起了他们的主意。
  鲁定公五年。
  六月的时候,季平子巡视东野后再也没回到封地。他在十七日这天的房地走到了人生的终点站。阳虎准备用季平子常常佩带着的一块美玉为季平子随葬,遭到了仲梁怀的拒绝,因为那是只有国君才可陪葬的美玉。
  仲梁怀也不纯粹是为了鲁君,他打击阳虎还因阳虎与他素来不睦,是赤裸裸的政治敌人。然而他打击阳虎,却有着足够冠冕的政治借口:“步子改变了,以前季氏驱逐了昭公摄行君事,出入宗庙,佩带此玉。如今定公即位已经五年,季氏应重归臣位。美玉也要跟着改变。”
  阳虎很不高兴,想要驱逐仲梁怀。他把自己的计划与公山不狃商议,公山不狃说:“他是为着国君,您有什么怨恨的呢?”
  等到季平子安葬以后,季桓子又去巡视东野,到达了公山不狃担任行政长官的费地。公山不狃在郊外迎接季桓子一行,季桓子对他表示尊敬。然而当他慰劳仲梁怀的时候,仲梁怀却对他没有表示出任何恭敬,这使他异常恼怒。他偷偷地问阳虎:“您要把他赶走吗?”于是,仲梁怀的命运就被决定了。
  这年秋天,仲梁怀更加骄横了,阳虎就把他捉了起来。仲梁怀是季桓子的宠臣,季桓子因此对阳虎很恼怒。阳虎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季桓子和他堂弟公父文伯也囚禁了起来,并驱逐了仲梁怀。
  这年的初冬,大约是十月初十日,阳虎开始了杀戮政敌的行动。两天后,他裹挟着季桓子在稷门里边认输、订立了盟誓。当天夜里,他突然觉得这盟誓不够歹毒、诅咒不够凶恶,第二天又胁迫季桓子举行更大的盟誓行动,使季桓子彻底地屈服、认输了。这样,季桓子才获得了自由。
  阳虎的政治独裁就此开始了,他要季桓子诅咒说,倘若日后有背誓行动就要遭到老天的谴责。他更加驱逐季桓子身边的两个权臣到了齐国,彻底地使季氏臣服了。要知道鲁国的政治,虽然名为三桓轮流执政,但权却一直牢牢把持于季氏的手中。如今阳虎控制了季氏,也就等于把持了鲁国,三桓对他也俯首帖耳,而且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很得百姓的归附。①
  三桓专权的时候,权臣们就时常干出僭越的事情来,尤其是季氏,办事经常凌驾于鲁君之上。如今阳虎实行起了独裁,他综合各种因素,就更加瞧季氏不起。
  老师见鲁国的君主、公卿、家臣、大夫统统不守礼分,超越职权违背正道,就更加无意于仕途。他一门心思地呆在家中,除了教授学生外,就是专心研究整理《诗》、《书》、《礼》、《乐》这些典籍。学生越来越多,有的甚至来自遥远的远方,他们无不虚心向老师求教。他们之中,有个人就是我。
 
  自从曾参病重之后,我就开始感到了季节的寒冷。在这种寒冷的气候中,火焰并不能带给我温暖。惟一能够使我不致僵硬的,是我们求学时发生在老师和我们身上的种种活生生的细节。
  我喜欢吹灭了草庐中的蜡烛,穿上厚厚的衣服,系好衣领和袖口的扣子,到外面去走。夜霜已经铺满了一地,泗水上也结了薄薄的冰。星空倒是依旧灿烂着,有时候还会有凄淡的月光,使我对这人生做出这样或那样的错误判断。
  还有的时候,我会在泗畔发现一艘正泊着的渔船,已经被紧紧地冻在了水中。一个或者几个渔民会掌着灯,喝着酒,放声歌唱:
  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宋远?跂予望之。
  谁谓河广?曾不容刀。谁谓宋远?曾不崇朝。
  我听出他们唱的是卫国的民歌《河广》,被老师收录于《诗》中。他们大概是卫国迁移过来的渔人。他们是我的同乡。他们的歌声是我熟悉的节奏。我能感受到他们的快乐,可是他们越是快乐,我越是掩饰不了心中的荒凉与残颓。
  我偶尔会轻轻地敲敲船篷,跟他们打声招呼,问他们可不可以进去坐坐,一起围着炉子烤一下火。他们总是会爽快地答应。我在泗畔已经生活了四年,在第四年中只有我一个人寂寞地为老师守墓。泗水的渔人大都认识我,不认识我的人看到我身上的孝服,也会知道我就是端木子贡。
  他们通常会对我表示尊敬和哀悼,然后就会赞颂起老师的好来。他们说,老师虽然只当了三年的大司寇,但这三年是鲁国人生活中最好的三年。他们的国家虽然小、虽然弱,他们虽然活得依旧贫穷,但他们活出了尊严。
  有时候他们会问我:“你们的夫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啊,我们的夫子是个什么样的人?该怎么对他们说呢?该怎么告诉这些泗水上行船的人,我们的夫子是怎样的奇男子呢?

  除非别人问起来,否则我的老师很少主动谈到功利、命运和仁德。功利是他不屑于谈论的,因为这不是他的追求;命运是他不愿意谈论的,因为命运太过深奥玄妙,使人无从掌握;仁德是他所谨慎谈论的,因为他一直觉得,仁德谈论得再多,都不如去做一件仁德的事。
  有一次,达街这地方有人说:“孔子真伟大啊!他学问渊博,因而不能以某一方面的专长来称赞他。”
  老师听说了,笑着对我们说:“我要专长于哪个方面呢?我是去当驾车的专家呢?还是当射箭的专家呢?我看我还是当驾车的专家吧。”
  我的老师坚守着的某些信仰不可动摇,可是倘若信仰可以得到修正,向着更完美的方向,他也不会泥守着不肯变通。
  他说过:“用麻布制成的礼帽,合乎礼的规定。现在大家都用黑丝绸制作,这样比过去节省了,我同意大家的作法。臣见国君先要在堂下跪拜,这也是合乎礼的。现在大家都到堂上跪拜,这是骄纵倨傲的表现。虽然与大家的作法相违,我还是主张先在堂下跪拜。”
  老师的身上弃绝了四种坏毛病,他不凭空猜疑,他不绝对肯定,他不拘泥固执,他不唯我独是。
  我的老师周游列国,离开卫国准备去陈国的时候,曾经匡地。匡地的人以前遭受过阳虎的掠夺和残杀。因为老师的相貌与阳虎相像,所以匡人误以老师为阳虎,就将我们团团包围、拘禁起来。
  我们都恐慌不已,老师却坦然淡定地说:“周文王死了以后,一切礼乐文化的遗产不是在我身上吗?上天若想灭绝了这种文化,那我就不可能掌握它们了;上天若不想灭绝这种文化,那么匡人又能把我怎么样呢?”
  没多久,匡人就放了我们。
  以前我出使吴国的时候,吴国的太宰伯嚭问我:“你们的老师是位圣人吧?为什么这样多才多艺呢?”
  我告诉他:“这本是上天让他成为圣人,而且使他多才多艺。”
  老师听说了这事,把我喊过去训话:“你们以为太宰伯嚭是真了解我吗!我出身穷苦,少年时地位低贱,所以会许多卑贱的技艺。真正的君子会有这么多的技艺吗?不会的!我连君子都算不上,那又怎么会是圣人呢?”
  琴张是老师的大弟子,他从学的时候,我们很多人尚未出生。他年纪大的时候,曾经回忆起老师对他说过的一句话:“我不曾为国家所用,没有当过什么官,只干过小吏,所以学了很多谋生的技艺。”
  老师总是说自己没什么学问。他说:“你们以为我有学问吗?我没什么学问。有一个乡下人问我,我对他谈的问题本来一点也不知道。我只是从问题的头尾两端去盘问,这样将问题全部搞清楚后才勉强替他整理出一个结论。”
  老师也不是始终那么自得其乐着,他有时候也会陷落进绝望里。他曾经慨叹说:“在大舜和文王时都曾出现过的凤鸟再也不来了,伏羲时黄河中龙马背负的八卦图也不再出现了。我为了恢复礼制奔波了一生,如今礼制的恢复恐成泡影,我这一生怕也是到该终结的时候了吧。”
  然而就算一切可以终结,礼崩乐坏的局面无可更改,我们的老师却从来不姑息自己的修行,也从来不姑息我们的修行。
  老师遇见穿着丧服的人,穿着礼服、戴着礼帽的官人和盲人时,即使他们比他年轻,他也一定要站起来,表示尊敬。他从他们面前经过,一定是快步地走过。
  很多人嘲笑老师迂腐,说他尽做些空想。但是老师相信这天下终会回复到一个时代,遵从他的主张、依照他的路线往下走。倘若人们依着这种礼崩乐坏的路线走下去,终究会走到穷途末路的,到时候他们还是得走回头的路。他应该为后世的人和事着想,尽自己微薄的力量,去保存文化中不朽的血脉。

  那些渔人们瞪着眼睛,唏嘘着,慨叹着。他们斟上酒,对着泗水浇了下去,说是向上天为老师祷告,希望他的梦想得以实现。他们还邀请我一起喝酒,被我委婉地拒绝了。
  我说:“我想听你们唱家乡的歌,你们能唱给我听吗?”
  他们答应了。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我谢过了他们,往回走着。我一路上久久地回味着他们的歌声。要是他们老是这么快乐着,要是这世上没什么战争,没什么血腥杀戮,没什么强力与不公,该是多么美好啊!

  虽然老师的主张是逆着时代的,但是眼光如炬的阳虎却想借重老师的声望以巩固他的独裁。他知道自己口碑不好,老师不会主动去干谒他,他又不想屈身去造访老师,就趁着有一天老师不在,偷偷地在老师家中放了一大方熟猪肉,指望老师主动依礼回访他。
  老师也选择了他外出时去回访他。不料却在回家的路上碰了头。阳虎用言语挤兑他,他就只好回答说自己很快就会出仕为国效力了。但老师还没有出仕的时候,阳虎都被扳倒了。
  与其说是三桓扳倒了他,倒不如说他是自己扳倒了自己。本来三桓都对阳虎俯首帖耳,听他的驱使。但阳虎的野心越来越大,他想将三桓翦除,以自己的党羽替代季孙氏和叔孙氏,他自己取代孟孙氏。
  先是在定公六年二月的时候,鲁国侵袭郑国,想夺取匡地。阳虎让季桓子、孟献子从卫国国都的南门进入,从东门出去,住在豚泽。他的目的是激怒卫灵公,借助他的力量翦灭季孙氏和孟孙氏。卫灵公果然发怒,派弥子瑕追赶季孙氏和孟孙氏。幸亏公叔文子周旋劝谏,说“上天将要让阳虎的罪过增多而使他灭亡,君王姑且等着”,卫灵公才熄了雷霆之怒。
  夏季的时候,季桓子去到晋国奉献郑国的俘虏,但阳虎却强派孟懿子前去向晋人回送财礼。晋国同时设享礼招待他们。他们通过这些预兆已经发现了一个事实,阳虎正在挑动鲁国权力人物间的争斗,而三桓之间却有着默契,他们对阳虎也快到了无法容忍的地步。但是阳虎的势力却依旧不倒,甚至还裹胁着鲁定公与三桓在周社盟誓、和国人在亳社盟誓,并在五父之衢赌了好大的咒。
  第二年春天,齐国侵鲁,三桓进行了抗齐的战争。阳虎虽然独裁专权,却装模作样地为季桓子驾御战车。他要季桓子和孟懿子的战车队伍乘夜袭击齐军。齐军听到这个消息,假装没有防备,设下埋伏等待鲁军。
  为孟懿子驾车的公敛处父对阳虎说:“你不考虑到这样做会引起祸患,你一定会死。”季氏的家臣苫夷也威胁说:“阳虎你如果使季、孟两位陷入祸难,不等军法的判决,我一定亲手杀了你。”阳虎害怕了,就宣布撤兵,才没招致失败。但是他的威望,正在逐步下降;而忠诚于三桓的力量,也缓慢地集结着。
  定公八年的时候,齐鲁之间的战争还在胶结着,鲁国的军队也攻到了齐国境内,先是连战连捷,后来在廪丘这地方吃了个大败仗。秋天的时候,鲁国又攻到了卫国境内。反正是一片混战。
  季寤、公鉏极和公山不狃在季氏那里都不得志,叔孙辄在叔孙氏那里也不受宠信,叔孙志在鲁国公室也不得志,所以这五个人都依附着阳虎。阳虎想要翦除三桓,用季寤取代季氏,用叔孙辄取代叔孙氏,自己取代孟氏。
  那年初冬十月,鲁国依次祭祀宗庙。阳虎他们知道十月初二会在僖公庙里举行大规模祭祀。他们计划第二天在蒲圃设享礼招待季氏时把季氏干掉。他们担心三桓不服,为了在谋杀行动后稳定局势,阳虎还假借季氏的名义命令都邑里的战车部队说:“初四那天都要来。”
  孟孙氏的家臣公敛处父那时正担任成邑的行政长官,他对孟懿子说:“听说季氏在调动战车部队,您知道这是什么缘故吗?”孟懿子说:“我没有听说过啊。” 公敛处父说:“那么肯定是叛乱行动了,我觉得这必定会涉及您,您是不是先准备一下?”他和孟懿子约定在十月初三那天一定做好准备,防范祸乱。
  十月初三那天,阳虎独自驱车走在前边,林楚为季桓子驾车,警卫军官手持铍、盾在两边夹护,阳越走在最后。
  快到蒲圃时,季桓子突然对林楚说:“你的先人都是季氏家里的忠良之臣,我希望你也要继承他们的忠诚。”林楚说:“下臣听到这话已经迟了。阳虎执政,鲁国人都服从他,违背他就是找死。我死了对主人也没什么好处。”
  季桓子说:“有什么迟?你能带我去到孟氏那里吗?”林楚回答说:“我何敢惜死,惟一担心的是不能使主人免于祸难。”季桓子说:“不管那么多了,去吧!”
  那时候孟懿子正假借为他的旁支公期盖房子的名义聚集了兵马。他们在那房子里储备了三百健奴。林楚死命地鞭打着马儿,在大街上朝孟懿子的房子那里飞跑而去。阳越用箭射他,没有射中。等到季桓子进了房子,三百健奴就关上大门。阳越不死心,还要继续追杀季桓子和林楚,结果冷不防被里面的人从门缝里一箭射死了。
  阳虎见他的阴谋败露了,就劫持了鲁定公和武叔去攻打孟懿子。始终隐忍的孟懿子被迫做困兽斗。公敛处父率领成地人从上东门进入鲁城,和阳虎的拥趸在南门里激战了一场,没有战胜。他们稍做休整,又和阳虎的部队在棘下作战,结果大败阳虎。
  阳虎脱去皮甲跑去鲁君的宫殿,将宝玉、大弓掠夺一空。他们撤退到五父之衢,在那里驻扎下来。阳虎自己睡下而让人做饭。他的同伙说:“追兵怕是快到了,赶紧撤吧。”阳虎说:“鲁国人听说我逃走了,正高兴可以晚点死了,哪里有空来追我?”过了片刻,他的随从大喊:“不好啦!快点套上马车吧,公敛处父已经追上来了!”阳虎就继续了逃亡。
  依照公敛处父的意愿,非得追上阳虎将他彻底地翦除,但孟懿子拒绝了他的请求。孟懿子有自己的考虑,阳虎如今已是惊弓之鸟,他没有必要在阳虎身上损耗自己的实力。
  公敛处父对于季桓子非常恼火,正是他养虎遗患才酿成了阳虎的祸乱。他建议将季桓子杀了算了,孟懿子也不同意。他又担心公敛处父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来,就偷偷派人把季桓子送回家去。
  原本计划取代季桓子的季寤在季氏祖庙里向列祖列宗一一斟酒告祭后匆忙逃走。阳虎边打边逃,屡战屡败地撤退到了齐鲁的边境地区,拥据讙地和阳关正式宣告了叛变。
  他苦苦支撑了一段时日,但三桓却不能再容他了。第二年六月,三桓的战车就到了阳关。阳虎只好烧毁了城门,趁乱突围,逃亡到了齐国。
  他游说齐景公攻打鲁国,并且许下了种种动听的诺言。他对景公说:“只要连续攻打三次,鲁国就被攻下来了。”齐景公很动心,就准备答应他。
  鲍文子劝谏说:“……鲁国是不能攻取的。上下协调,百姓和睦,能够事奉大国而没有天灾,怎么能攻取它?阳虎想要劳动齐军,齐军困疲,大臣一定死亡很多,他自己就在这里施展阴谋。阳虎受到季氏宠信却准备杀死季氏,他现在又出卖鲁国而讨好我们。他喜欢富有而不喜欢仁爱,君主哪里用得着他?君王比季氏富有,齐国比鲁国强大,这就是阳虎所要颠覆的。鲁国免除了他的祸害,而君王又收容他,恐怕也是祸害吧!”
  齐景公于是就逮捕了阳虎,准备把他囚禁在东部边境。阳虎假装乐意到东部去,齐景公就把他囚禁在西部边境。在囚禁地,阳虎把当地的车子全都借来,用刀子在车轴上狠狠地刻上了一番,缠上麻后归还。他的目的是让这些车子跑着跑着车轴就断了。
  阳虎随后就在车上装上衣物,自己藏在衣堆逃跑。但齐人追上去抓住了他。他们这次聪明了,就把他囚禁到齐国国都临淄。然而阳虎故伎重施,又一次躺在装衣物的车子里逃掉了。他先是逃亡到了宋国,最终又逃亡到晋国,归附了赵氏。我老师听说这件事后,只说了一句话:“赵氏恐怕世世代代会有祸乱了吧!”②

 楼主| 发表于 2007-3-23 16:00:28 | 显示全部楼层

  我还记得那时颜渊还活着,我们时常一起谈论我们的老师。对老师了解得越多,我们对老师就越景仰。我时常对颜渊说:在我的心中,老师就如同一个传说人物,他是这世上最伟大的奇男子。
  颜渊每次听到我的赞颂,就会喟然感叹说:“老师的学问道德,我越抬头看,就越觉得高;我越努力钻研,就越觉得深。看着它好像在前面,忽然又到后面去了。虽然它如此高深和不可捉摸,可是老师善于一步一步地诱导我,用各种典籍来丰富我的知识,又用各种礼节来约束我的言行。我竭尽我的才力跟他学习,有时候觉得自己已经建立了独立的思想体系。可是冷静下来反想,还是不行。我跟着他的道路、循着他的精神去做,却茫无头绪;我想再前进一步、紧紧地跟上去,却不知道该怎么入手了。”
  我想起有一次老师病了,病得很重,我们都觉得他将不久于人世了。子路很是哀伤,他觉得老师死后应该得到他应有的光荣和尊重,就以高弟子的身份组织门人充当老师的家臣、成立了治丧处,负责料理后事,安排老师的衣衾手足。
  后来,老师的病情慢慢地好转了,气色也慢慢鲜艳了起来。他把我们叫到跟前。他哀叹着问:“仲由干的事情你知道吗?”我点了点头。
  他白了子路一眼,又哀叹着,说:“仲由做这些弄虚作假的事情、歪门邪道的勾当,竟然这么久了!我如今已不再是大夫,不应该有家臣和治丧的组织,现在却偏偏装作有家臣。我拿这些把戏欺骗谁?我难道要欺骗上天吗?我与其在家臣的侍候下死去,无宁在你们的侍候下死去,这样不是更好吗?况且即使我不能以大夫之礼隆重热闹地安葬,难道就会被丢在路边没人埋吗?”
  子路的年纪已然不小,被老师这么责骂了,脸色并不好看。他知道自己的确违背了良心和道德,背离了老师一向所遵从的礼仪,但他并不后悔。我们知道老师的要求是正道的,可是子路难道错了吗?
  我们并不认为子路做错了什么。我们都认为老师应该生荣死哀,获得最基本的尊重。我们知道老师“求仁得仁又何怨”,倘若他真想“老死何妨死路边”,我们是坚决不干的,哪怕忤逆了他的心愿。
  我的老师并非缺乏治理天下的才能,而是缺乏目光如炬的天子诸侯。他们知道老师可以安邦定国,可要他们真正给老师一个起用机会时,他们又为了种种龌龊的私利而犹豫了。倒是有一个眼光如炬的独裁者,可惜他的名字叫阳虎。
  我曾暗示过老师:“这里有一块美玉,是把它收藏在柜子里呢?还是找一个识货的商人卖掉呢?”老师说:“卖掉吧,卖掉吧!我正在等着识货的人哩。”可是纵览这天下,识货的人在哪里?在哪里呀!
  到处是无道的君王、僭越的臣子、跋扈的家宰和浑浑噩噩的士大夫,到处是无道的征伐、无情的杀戮、无礼的盟誓和内心并不虔敬表面却信誓旦旦的祷告。真正识货的人在哪里呀!
  老师年轻的时候,真是雄心万丈呵!他四处奔走,希望找到一个实现自己抱负的场所。可是他的学生们纷纷见用于诸侯卿相,他自己却不能为自己找到一个完成周公之梦的国度,他还能去哪里啊?
  他曾经打算搬到鲁国边境,深入到鲁、吴、越、楚四不管的九夷去。既然中国已经变成了无道的天下,他想为什么自己不能到九夷去避躲这混乱的世道?
  有人对他说:“九夷那地方太偏陋了,文化落后,人又野蛮,怎么是您这种人住的地方?”
  老师说:“有君子去住,九夷自然也就不偏陋了。况且真正有道德、有学问的人,到了任何地方都有自处的办法,九夷偏陋又有什么关系呢!”
  但是老师始终没有去到九夷,他把自己半生的精力、一辈子的心血都放在了整理中国的文化上。他晚年曾回忆说:“我在哀公十一年冬天从卫国返回到鲁国,结束了十四年游历不定的生活。那时候我才有充裕的时间把乐章整理出来,使雅乐归到雅乐的位置,颂乐归到颂乐的位置,各安其所,各自有适当的归宿。”
  可是老师的归宿呢?他作为一位鲁国人名动诸侯、得到天下的赞颂,却不能见用于鲁国。老师的归宿就是做一位象征性的国老,寂寥落寞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吗?他难道就这样为这个浑噩的世道所湮没了吗?
  他曾叹息说:“在外事奉公卿,在家孝敬父兄,有丧事不敢不尽礼周到,不为酒所困扰、始终处于清醒之中,这些事我又做到了哪些呢?”
  所有人都以为他只是因对生活的感慨而发出的自谦之辞,可是只有我才明白:这是他对自己一生哀婉的控诉!
  他已经老了,当年意气风发、英气勃勃的孔丘已经不见了,如今游荡在鲁城的是一位垂垂老矣的老人,人们都叫他“国老”。他成为周公的梦幻已经凋零了、破碎了、飘散了。他这一生,始终没有干成自己想干的事情,虽然他最终形成了一个完整的自己。
  在他年老的时候,我们之间除了对往事的回忆外,就是相互之间的絮絮叨叨。我会陪伴他在泗畔不停地来回走。他总是感慨流水的脚步:“消逝的时光就像这河水一样呀!日夜不停地向前流去。”
  我看着他飘飘的白发和零乱着的胡须,我看着他寂寞瘦长的身影伫立在夕阳里,我看着他偶尔哀婉空洞的眼神里不再有深刻的意义。十三级疼痛。
  但是在守墓时,在我们研究义理的时候,我并不想告诉曾参、有若他们一个寂寞空洞的老师,这不是我想像中的老师的形象。我想告诉他们,我们的老师站在泗畔,依旧指点着江山。他高声喊着:“你们看啊,所有的过去都若这流水,永不停息地向前!什么也阻挡不住历史,什么也阻挡不住时间!”
  可是,在我的心中,有一个柔弱的老师。我紧紧地抱着他。我哀婉地看着他。他有空洞寂寞的眼神。他有着苍老浑浊的眼泪。他这一生总在抚慰别人,他也需要别人的抚慰。
  你们总说我的老师是完整的圣人。你们不知道一位真正的圣人。他有血有肉、有情有义。他具有一个人所有的生命的细节,伟大的卑微、高尚的低贱、灿烂的平淡、英勇的怯懦。他只是克服了它们,努力使自己回到自己。
  他希望自己是惟一的好德者,因为他迄止今日没有看到这样的人。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他们喜爱道德胜过其他外在的物质的诱惑。”他说。“修习真实的自我,就是要摆脱外在的诱惑,使内心得到精进。这种精进是步步为营的。好比堆土成山,只差一筐土就完成了,若是这时停下来,那只是因为我的懒惰使我自己要停下来的;又如在平地上堆山,纵使刚刚倒下一筐,若是继续决心前进,那只是我的信念要我自己前进的。”
  我说:“除了您和颜渊,我还没见过谁是这样来修习自己的道德的。”
  他道:“始终听我说话而毫不懈怠的,大概只有颜回一个人吧!”然后他突然意识到颜渊已经死了,再也找不到这样的学生了,就流泪叹息着:“可惜呀,他业已……我只见他不断地进步始终没有看到他哪一次停下自己修习的脚步。”
  我怕他过分地伤心,就扶住了他,不停地安慰。可是他的眼泪却始终纵横着,念叨着颜渊的名字,倾吐着心中的哀伤:“庄稼出苗了,却不吐穗开花的,有过的罢!吐穗开花了,却不能凝结果实的,有过的罢!颜回啊,苍天给了你绚烂的才华,却为什么不能给你短暂瑰丽的结局?”
  老师啊,颜渊是这样子的,他早早地离开了这个无道的世界。可是你呢?你拥有过一个短暂瑰丽的结局吗?

  我记得老师四十二岁那年,鲁昭公死在晋国的乾侯,定公继了君位。定公继位的第五年夏天,季平子死了,季恒子继立为上卿。季桓子掘井时掘得一个腹大口小的陶器,里面有个像羊的东西。他告诉老师时却谎称“得到一只狗”。
  老师说:“据我所知,那里面是羊。我听说,山林中的怪物是一种叫‘夔’的单足兽和会学人声的山精‘罔阆’,水中的怪物是神龙和叫‘罔象’的水怪,泥土中的怪物是一种雌雄未明的‘坟羊’。”
  老师觉得季恒子爱说谎言,一定会遭到上天的报应。果然没多久就发生了阳虎的叛乱。季恒子被阳虎裹挟着赌咒发誓,从此在阳虎手下整整臣服了三年,鲁国也形成了家臣独裁的局面。
  后来又发生了阳虎的叛乱。
  公山不狃等人因为不得志,就跟随阳虎一起反叛了国家。他曾写信给老师,让老师前往辅佐他。老师逗子路玩的时候,说他打算赴公山不狃之邀,把子路又惹得老大不高兴。等老师跟他说这只是个玩笑,就算是为了实现政治理想也不能去辅佐公山不狃这样的人时,子路又哧地笑了。这个老顽童一样的家伙。
  定公九年的时候,老子在陈国居住一段时间。为了躲避战乱,他来到了沛地。他给老师写了封信,告知他最近的消息。老师便备上了车马,匆匆地赶到了沛地。他们继续着此前未曾间断的辩论。
  老子坚持认为道不可献,不可进,不可告,不可与,必需通过内心领悟,才能真正把握天道,内心不悟,强从外入,那是不可取的。
  老师还是坚持仁义的思想体系,但老子却说仁义只是先王住宿过一夜的旅社,并不是永恒的真理。他希望老师能够顺任自然的变化而不为物欲所滞塞。老师没有反驳他,也没有赞同他。
  他们之间的争论,照旧是愉快的。他们丝毫不像我们今天的学问家,为了思想的不同,甚至会在腰上别一把小刀子,时刻准备把对方给屠宰了。

  五十一岁那年,老师终于出仕了。他被定公任命为中都宰,第一次出任某地的行政首长。中都那地方在鲁国的西部,那地方向来政治混乱、霸道专横,饥民如烟。老师接到任命,匆匆地就去上任了。
  老师上任之后,先是考察民情道德,治罪了坑害百姓的屠宰户。他严厉打击投机倒把的行为,禁止买卖时在羊腹中灌水,将那些侵害他人的暴发户劝退、驱逐出中都城。
  那时候中都是一座淫乱的城市,老师为了制止那淫乱的风气,就将淫男荡女游街示众,使他们感到羞耻。老师还整饬田地水利,组织开垦荒地,加强道德教化。不久之后中都这地方便变得“路无拾遗,器不雕伪”。
  老师在丧葬礼仪上进行的一番改革尤其成功,他规定了内外棺材板的厚度和坟葬的规矩。实行了一年后,各个诸侯国就纷纷效仿,还纷纷派公卿大夫到鲁国访问学习。
  定公听说了,就问老师:“若是采用这样的方法,能够治理好鲁国吗?”老师回答他说:“君侯啊,治理天下都是小事一桩,又何况是治理好鲁国呢?”④于是,定公就准备任命老师为鲁国中央政府的高级首长。

  定公倚重于老师,三桓经过了阳虎的叛乱之后也知道了老师对于他们的重要。而且老师的门人孟懿子因为发难驱逐阳虎的大功,在政府里自然争得相当的发言权。季孙氏一方面为收拾人心,一方面感念老师不附阳虎,便同意定公的提议把,先是把司空一席给了老师,接着又迅速地将老师由司空提升为大司寇。老师就这样迅速地从普通的士大夫变成了鲁相。
  定公十年的春天,鲁国准备和齐国结束多年的混战。夏天的时候,谈判有了大的进展,双方约定随后在夹谷举行两国国君的高峰会谈,以友好会晤彻底解决两国的争端。老师作为鲁相,兼办会晤典礼事宜,就陪伴定公参加了会谈。
  在这场政治博弈中,齐国人又打算玩一些小把戏。齐国大臣犁弥对齐景公说:“孔丘懂得礼而缺乏勇,如果我们派莱兵用武力劫持鲁侯,一定可以如愿以偿。” 齐景公觉得有便宜可沾,就听从了。
  定公本来准备带着车辆随从毫无戒备地前去赴约,老师觉得齐国人素来诡谲狡猾,就对定公说:“我听说办理外交必须要有武装准备,办理武事也必须有外交配合。从前君侯出了自己的疆界,一定要带齐必要的官员随从。请求您安排左、右司马一起去。”定公说:“好的。”就带了左、右司马一道到夹谷去,并且做好了相应的军事安排。
  两国国君在夹谷举行峰会,那里已经修筑好了盟坛,坛上备好席位,设置了三级登坛的台阶。他们用国君相遇的简略节相见,拱手揖让登坛。
  彼此馈赠应酬的仪式行过之后,齐国管事的官员快步上前请示说:“请开始演奏四方各族的舞乐”。齐景公说:“好的。”于是假扮齐国乐队的莱兵果然出现了。他们以旌旗为先导,有的头戴羽冠,射披皮衣,有的手执矛、戟、剑、楯等武器也跟着上台了,喧闹着一涌而上。
  老师就保护着定公退出了峰会的会议场所,指挥着定公的卫队说:“士兵拿起武器攻上去!两国的国君会见友好,而边远的东夷俘虏用武力来捣乱,这不是齐君所以对待诸侯的态度,边远不能图谋中原,东夷不能搅乱华人,俘虏不能侵犯盟会,武力不能逼迫友好,这些对于神明来说是大不吉祥的,对于德行来说是丧失道义的,对于人们来说是丢弃礼仪,君王必定不会这样做。”
  齐景公听了老师的喊话后,觉得自己理亏,很快就偷偷命令莱兵撤退了。但是齐国人的把戏并没有结束。莱兵撤退后,国君们又各就各位。齐国的管事官员又跑来说道:“请演奏宫中的乐曲”。景公说:“好的。”于是一些歌舞杂技艺人和身材矮小的侏儒都前来表演了。老师看了又急跑过来。一步一阶往台上走,最后一阶还没有迈上就说:“普通人敢来胡闹迷惑诸侯,论罪当杀!请命令主事官员去执行!”于是齐国主事官员只好依法将他们处以腰斩,叫他们来个手足异处。
  齐国既然理亏,所有阴谋又都被老师识破,步步落在下风,什么便宜也捞不着,就匆匆地结束了“友好会晤”。将要盟誓的时候,齐国人突然在盟书上加上一句话说:“如果齐军出境,而鲁国不派三百辆甲车跟随我们的话,鲁国会受到神明的惩罚。有盟誓为证!”
  老师不卑不亢地还礼回答说:“你们不归还我们汶阳的土田,而让我们用来供应齐国的需要,齐国也会受到神明的惩罚。也有盟誓为证!”无可奈何的齐国只好答应了。
  盟誓之后,齐景公准备设享礼招待定公。老师对齐国相礼的官员说:“您难道没听说过齐国、鲁国旧有的典礼吗?事情已经完成了而又设享礼,这是麻烦了执事。而且牺尊、象尊不出国门,钟磐不在野外合奏。设享礼而具备这些东西,于礼不合。如果不具备,那就像秕子稗子一样轻微而不郑重。像秕子稗子一样的礼节,是君王的耻辱。不合礼仪,就名声不好。您怎么就不考虑一下呢!享礼,是用来宣扬德行的。不能宣扬,不如不用。”于是享礼终于没有搞成。
  对于夹谷之会,齐景公大为恐惧,深深触动,他知道自己道理上不如老师,回国之后很是慌恐。他告诉他的大臣们说:“鲁国是用君子的道理来辅佐他们的国君,而你们却仅拿夷狄的办法教我,使我得罪了鲁国国君,这该怎办呢?”
  有一位大臣回答说:“君子有了过错,就用实际行动来向人家道歉认错;小人有了过错,就用花言巧语来谢罪。您如果痛心,就用具体行动来表示道歉吧。”于是齐景公就依照盟约归还了郓地、汶阳和龟阳的土地,以此来向鲁国道歉并悔过。这是在鲁国和齐国的邦交中,鲁国所获得的为数不多的外交胜利。⑤

  老师在鲁大司寇任内所经历的大事,除了夹谷之会,便是定公十二年的“堕三都”运动。所谓“三都”就是季孙氏费邑,叔孙氏的郈邑和孟孙氏的成邑;“堕三都”就是要将这三邑城郭拆除。三邑之中,费、郈都是旧日家臣叛变的根据地,而费邑自南蒯失败后,不久便落在另一个家臣公山不狃之手,不狃是阳虎的党羽,阳虎既倒,他还屹然不动。“堕三都”一方面是要预防家臣负隅作乱,一方面亦可以削弱三桓。二者都是和老师子素来的政治主张相符的,故此他对于此举,极力赞劝,虽然主动却似乎不是他,而是他的门人子路,这时正做着季氏的家宰的。
  子路的发动此事原是尽一个家臣的忠悃。此时费邑已成了季氏腹心之患,非堕不可的。季孙氏地广邑多,毁一城满不在乎。但叔孙和孟孙二氏各毁一大城则元气大损,这也是于季孙氏有利的。叔孙氏犹有侯犯之乱可惩,至于孟孙氏堕城,好比一个无病的人白陪人家吃一剂大黄巴豆,完全是犯不着的。所以堕城议起,他一味装聋,后来定公率兵围城,没有攻下,便把他放过。但郈、费到底被堕了,堕费最费气力,老师受季孙氏三个月的倚任就在此时。原来公山不狃不待季孙氏动手,先自发难,率费入袭入都城,定公和三桓仓皇躲进季孙氏的堡中,被费人围攻着。叛徒很快到定公身边了,幸亏老师所派的援兵及时赶到,把费人杀败。其后不狃势穷,逃往齐国。⑥
  我所了解的具体情状是这样的:老师计划在鲁国推行重大的改革,他知道这前提就是剥夺三桓所获得的非法政权。
  定公十二年夏天,老师对定公说:“臣下的家中不能收藏武器,大夫的封邑不能筑起高一丈长三百丈的城墙。”于是就派子路去当季氏的管家,打算拆毁季孙、孟孙、叔孙三家封邑的城墙。
  那时候老师已经得到了季氏的信任,季氏虽然不大同意老师的主张,但是他自己也有不小的苦衷:他的费邑虽然重要,但跋扈的家臣们常常依靠这里作为叛乱的据点,派军队围攻又很难攻破。他虽然不能深明老师所陈说的道义,也知道老师不是图谋将他翦除,而是对他有实质上的帮助,就勉强地同意了。
  这时,叔孙氏首先把郈邑的城墙拆了。季孙氏也准备拆费邑的城墙,公山不狃和叔孙辄就带领费邑的人袭击鲁国。鲁定公和季孙、孟孙、叔孙三人就躲进了季孙的住宅,登上了季孙武子的高坛。公山不狃率领的费邑人进攻他们,没有能打进去,但有的人已经突入鲁定公所登高坛的近侧。老师命令申句须、乐颀下台来攻打他们,费邑人失败逃走,鲁人乘胜追击,在姑蔑把他们彻底击溃。公山不狃、叔孙辄两人逃到了齐国,费邑的城墙终于被拆毁了。
  接着准备拆成邑的城墙,孟孙氏的家臣公敛处父告诉孟孙说:“拆除了成邑的城墙,齐国人必将进逼到我们的北大门。且成城又是你们孟氏的屏障,没有成城也就等于没有孟氏。我不打算拆毁”。
  孟懿子和南宫敬叔倚重公敛处父,公敛处父的话又颇有道理,就同意了。孟懿子兄弟和睦,主仆一气,中央政府就舞客奈何。而且孟懿子也不公开反对中央政府的决定,他只是任由公敛处父自作主张,自己则旁观事态的发展。
  十二月,定公带领其他两位权臣的军队包围了成城。由于公敛处父的固守,又因为季孙氏和叔孙氏的兔死狐悲、首鼠两端,始终没有尽力地攻击,成邑始终没有被攻下来。⑦
  “堕三都”运动就这样遭受了大挫折,这事就不了了之。老师之所以最终没完成这运动,我素来以为是因他不真正掌握郑国子产一样的权柄。鲁国真正的权柄是把握的三桓手中而非定公手中的,而郑国则不同。
  老师的地位虽然也有点和子产相像——郑之于晋、楚,犹鲁之于齐、晋;郑之有七穆,犹鲁之有三桓。所不同的,子产自身是七穆之一。而且是七穆中最有力的罕氏拥护到底;老师却没有一田半邑,而他受季氏的真正倚任也只有三个月,虽然司寇的官他至少做了三年。但他在无可措施中的措施也颇有子产的风度。⑧

 楼主| 发表于 2007-3-23 16:02:02 | 显示全部楼层

  时间流逝中,人们尤其会感受到时间的力量。人的年纪越大,越容易为自己感到悲哀,仿佛自己这一生的努力,到了最后却发现毫无意义;又仿佛自己忙碌一生的所得,最终又化为了乌有。
  老师有时候也会感受到时间压力和年轻人的力量。他说:“年少的人是可怕的,怎能判定他的将来赶不上现在的人呢?不过要是一个人到了四、五十岁时还默默无闻、没什么名望,那他就没有什么值得惧怕了。”
  年纪越来越大,人生的阅历越来越多,我就会越来越理解我的老师。他并不迂腐,更不喜欢钻牛角尖。他是个通权达变的人。他与那些油腔滑调的人的区别在于,他能够时时自省,用通权达变来修习自己的内心,使它更圆润通透,更鲜活得充满了生命力和觉察力。
  老师说过:“严肃而符合礼法的正言规劝,谁能不接受呢?但只有按它来改正自己的错误才是可贵的。恭顺赞许的话,谁听了不高兴呢?但只有认真推究它的真伪是非,才是可贵的。盲目高兴而不加分析,表面接受却不改正错误,这种人,我实在是拿他没办法了。”
  老师希望我们成就为真正的人,拥有真正的自我。他活着的时候反复地对我们说:“要以忠信为主,要慎重交友、不要结交与理想人格背道而驰的人;对于自己的过错不要怕去改正它。”
  每当我们遭受到挫折,感到前路一片迷惘时,老师总会出现在我们身边。他不会用手抚慰着我们的背,却会用他人生的经验抚慰我们的心。他会告诉我们:“一国军队,可以夺去它的主帅;但一个男子汉,却不能强迫他改变他的志向。你们如果自己逼迫着自己改变了志向,又怎么会成就一个真我?”
  我又想起了子路,那个可爱的老家伙。老师有一次夸赞他说:“穿着破烂的旧丝棉袍子和穿着狐貉皮袍的人一道站着,面色自若而不觉得惭愧,这样的人恐怕只有仲由吧!《诗》里说:‘不嫉妒,不贪求,又怎会不好呢?’”
  子路听说老师褒奖他,很是得意。他便整天反反复复、摇头晃脑地念叨着这两句诗。你知道,子路是个高大的男子,长着长长的雄伟的胡须,他这样摇头晃脑,很是滑稽。
  有一天被老师看到了,被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仅仅做到这个样子,又怎么能够好得起来?”子路既不惭愧,也不恼火,就知道嘿嘿笑。
  在老师的一生里,我无法判定到底哪些人是真心追随老师的。我想颜渊肯定是一个,我大概也算是一个,冉耕、冉雍兄弟也应名列其中,曾参和有若也都算,原宪也应该是忠诚的追随者,否则老师过世后他就不会隐居不出了。
  但是,谁才是最忠心的那个呢?一定是子路。如果他还活着,今天我就不会感到寂寞。他一定会在老师的墓前陪伴着我。老师说:“到了寒冷的季节,才知道松柏是最后凋零落叶的。”也许只有老师过世了,我们才能发现每个人本来的面目,分清它们到底是鲜艳的还是晦暗的,到底是美丽的还是丑陋的。
  也许老师早就洞悉了这一切,但是他什么都不愿意说破。“智慧的人不会被迷惑,仁德的人不会陷入忧愁,勇敢的人无所畏惧。” 老师知道每个人都会各安其所,找到各自的归宿。就像他知道子路一定会不得好死一样。
  我呢?我会找到什么样的归宿?我现在最好的归宿是在这里寂寞地守墓,在凄冷的世界里感受老师带给我的温暖。
  老师说过:“可以一同学习的人,未必可以与他一道学得人生、学问之道;能够一同洞悉人生、学问之道的人,未必可以同他一起坚守那些宝贵的东西;能够一起坚守大道的人,又未必能够与他一起通权达变、随机应变。”
  终我的半生,我几乎找不到这样的朋友。除了曾参和有若外,我甚至找不到可以说话的人。我虽然修习的是言语科,可是我宁愿在这世界上永远地寂寞着、沉默着。
  曾参和有若。
  好兄弟。
  古代有一首诗这样写道:“唐棣的花朵啊,翩翩地摇摆。我怎么能不想念你?只是家住得实在太遥远。”老师说:“他还是没有真的去想念,如果真的去想念,有什么遥远呢?”
  也许我从来没有真正地去想念过什么。我现在真正想念的只有我的老师。他静静地躺在坟墓里面。我知道他能够感受到我。我知道我们的心灵随时可以跨越时间和空间的鸿沟,相互脉脉地对望着。
  天涯远吗?咫尺的地方就是天涯,天涯的地方却又是咫尺。只要有那思念的人,无论多遥远的天涯,在心中都只是咫尺啊。
  每次想起你的声音,我就想起那些往事
  它们盛开如绚烂的花朵,默默地
  灿烂在哀公十九年冬天的每个暗夜
  我多想牵着你的手流连在泗畔,一起
  看泗水的鱼自由地荡着,听它们歌唱
  听水面上的渔船,缓缓地摇动着它们的橹
  我们就这样寂寞着,像一棵寂寞的树

  树总会枯萎,叶子总会凋零和散落
  我们终会在时间和空间中找到归宿
  浩淼的天空里,有一颗星星属于我们
  我们在上面刻下自己的名字,相互凝望着
  转动。转动。我们会用眼神交流某种情绪
  或许会在苍茫中再次相会,说些温柔的寒暄
  可是我宁愿只是微弱的光亮,始终牵着你的
  手或衣角,在你的身边流转着

  附录:子罕第九
  子罕言利,与命,与仁。
  达巷党人曰:“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子闻之,谓门弟子曰:“吾何执?执御乎?执射乎?吾执御矣。”
  子曰:“麻冕,礼也;今也纯,俭。吾从众。拜下,礼也;今拜乎上,泰也。虽违众,吾从下。”
  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大宰问于子贡曰:“夫子圣者与?何其多能也?”子贡曰:“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子闻之,曰:“大宰知我乎!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牢曰:“子云,‘吾不试,故艺’。”
  子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
  子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
  子见齐衰者、冕衣裳者与瞽者,见之,虽少必作;过之,必趋。
  颜渊喟然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
  子疾病,子路使门人为臣。病闲,曰:“久矣哉!由之行诈也,无臣而为有臣。吾谁欺?欺天乎?且予与其死于臣之手也,无宁死于二三子之手乎?且予纵不得大葬,予死于道路乎?”
  子贡曰:“有美玉于斯,韫匮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
  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子曰:“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
  子曰:“出则事公卿,入则事父兄,丧事不敢不勉,不为酒困,何有于我哉?”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子曰:“譬如为山,未成一篑,止,吾止也;譬如平地,虽覆一篑,进,吾往也。”
  子曰:“语之而不惰者,其回也与!”
  子谓颜渊,曰:“惜乎!吾见其进也,未见其止也。”
  子曰;“苗而不秀者有矣夫!秀而不实者有矣夫!”
  子曰:“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
  子曰:“法语之言,能无从乎?改之为贵。巽与之言,能无说乎?绎之为贵。说而不绎,从而不改,吾末如之何也已矣。”
  子曰:“主忠信,毋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
  子曰:“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
  子曰:“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由也与?‘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子路终身诵之。子曰:“是道也,何足以臧?”
  子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雕也。”
  子曰:“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
  子曰:“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
  “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

[注释:]
①《左传》定公五年;《史记•孔子世家》。
②《左传》定公六年、七年、八年。
③《史记•孔子世家》。
④《孔子家语•相鲁》。
⑤《左传》定公十年;《史记•孔子世家》。
⑥、⑧张荫麟,《中国史纲》。
⑦《史记•孔子世家》;钱穆,《孔子传》。

发表于 2007-3-25 11:22:36 | 显示全部楼层
把论语讲成这样,很是佩服呀!
发表于 2007-3-25 18:48:56 | 显示全部楼层

楼主太牛了!!!!!

 楼主| 发表于 2007-3-26 12:02:15 | 显示全部楼层

乡党第十

  我要为老师雕刻第十座木像。我的老师是一个奇男子,人们都叫他孔子。

  我的老师在鲁国大司寇的位置上一共干了三年,这三年来他干得虽然不怎么得意,鲁定公作为名义上的国君对他的支持自然有限,三桓又为各自利益计较处处掣肘,但是鲁国的政治在他的治理下还是大有改观。
  在定公十三年的时候,老师五十五岁。他以大司寇理国相职务,脸上露出喜悦神色。我疑问他:“听说君子大祸临头不恐惧,大福到来也不喜形于色。”他对我说:“有这句话,但不是还有一句‘乐在身居高位而礼贤下士’的话吗?”
  那时候鲁国有个叫少正卯的,整天搞些歪理邪说,还以开课授徒的名义网络一大批专门搞歪门邪道的家伙。他们平时也不干什么正事,整天为僭越的公卿和士大夫主持些不合礼仪的喜事或丧事混吃混喝。
  老师见少正卯师徒的存在对鲁国的风气造成了恶劣的影响,又见他们相互依附,还与一些士大夫勾结在一起,随时可能制造出祸乱来,就以国相的身份前去说服少正卯。少正卯很是放肆,依旧我行我素,老师便寻了他的一个毛病,以扰乱国政的罪名把他给诛杀了。他的一些学生不干,四处造谣诬蔑老师,结果也没掀起什么风浪来。
  鲁国的政治越来越好。老师主持国政才三个月,鲁国就变得跟中都一样,贩卖猪、羊的商人就不敢漫天要价了;男女行人都分开走路;掉在路上的东西也没人捡走;各地的旅客来到鲁国的城邑,用不着向官员们求情送礼,都能得到满意的照顾,好像回到了家中一样。
  齐国听到了这个消息就害怕了起来,到处都传说:“孔子在鲁国执政下去,一定会称霸,一旦鲁国称霸,我们靠它最近,必然首先会来吞并我们。何不先送一些土地给他们呢?”
  一位大臣游说齐景公说:“我们先试着阻止他们一下,如果不成,再送给他们土地,这样也不算迟。”于是他们从齐国挑选了八十个美貌女子,都穿上华丽的衣服,教她他学会跳《康乐》的舞蹈;又挑选了身上有花纹的马一百二十匹,一起送给鲁君和三桓。
  齐国的使臣把这些女乐和纹马彩车送到后,先安置在鲁城南面的高门外。季桓子身着便服前往观看再三,打算接受下来,就引诱鲁君以外出到各地周游视察为名,乘机整天到南门观齐国的美女和骏马,连国家的政事也懒得去管理了。
  子路看到这种情形便对老师说:“老师,鲁君都变成这样子了,我们可以离开这里了吧。”老师说:“鲁国现在就要在郊外祭祀,如果能按照周礼把典礼后的烤肉分给大夫们,那么我还可以留下不走”。
  鲁君和季桓子终于接了齐国送来的女子乐团,他们常常一连三天都不过问政务。在郊外祭祀束后,鲁君又违背常礼,没把烤肉分给大夫们。
  老师终于绝望了,于是就带着学生们离开了鲁国,当天就在屯地住宿过夜。鲁国一个名叫师己的乐师来为我们送行,对老师说道:“先生您是没有过错的。”
  老师说:“我来为大家唱一首歌,好不好?”还没等大家回答,他就唱起来:“那些妇人的口,可以把大臣和亲信撵走;接近那些妇女,可以使人败事亡身。悠闲啊悠闲,我只有这样安度岁月!”
  师己返回鲁城,季桓子问他说:“孔子说了些什么?”师己如实相告。季桓子长叹一声,说“先生是怪罪我们接受了齐国那一群女乐啊!”①
  但我是觉得事情不那么简单。老师不会为了一群女乐和一块祭肉而离开他的父母之国。况且鲁国的政治越来越好,要他放弃自己的周公梦想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背后有隐情。
  堕费之役老师虽然立了大功,但不久老师便辞职。他辞职的原因,既不是祭余的烧肉没有照例送到,也不是季孙氏受了齐人的女乐,三日不朝。真正的情形是季孙氏的势力完全恢复了以后,再没有可以利用老师的地方了,再不能维持向日对老师的礼貌了;鲁国再没有老师行道的机会了。老师只好带着我们到外国去碰碰运气,虽然他不存着怎样的奢望。就像鲁国一个守城门的隐者所说的那样,他原本就是一个“知其不可而为之”的人啊。②

  在泗畔的这种服丧守墓的生活持续多久,我都不会恼火、腐败或精力衰退。这是某种回忆和思考的时刻,也算是我的获救时刻。我同样有自我的拖累,因为我必须坚守对老师的承诺,用我的行动保全鲁国。
  现在,吴越之间的战争还在继续,我要在这里等一个结果。这种等待同样也可理解为一种旅行,我在每一个夜晚都可以兴奋地出发,穿越春光和夏荷,然后在秋天的绵绵雨水中到达老师的星座。
  这种旅行令我心旷神怡,有时候又令我觉得思想是艰难的。我有时候是疾步快走,有时候又像是个登山者般做艰难攀行。然而无论攀登或跋涉,我都是快乐的。我甚至想写一首诗来描述我的快乐:
  我没有时间重返庸俗生活的典雅
  我没有时间思考谎言、背叛和谋杀
  我只想乘坐一条船,做一次心灵的航行
  如果没有目的,那任由它漂泊吧

  我要去寻找我的内心,在每一个河口
  我要向每一个行走或留步的路人打听
  我祝他们兴高采烈,过世俗的生活
  而我,只愿在这尘世中做一次心灵的航行

  我看见军队情绪激昂,他们枕戈待旦
  他们一次次沉溺在征服的快乐中
  我看见他们机器一样整齐的步伐
  他们厮杀的喊叫使整个天空震动

  我只是个年事已高的旅人,我只是
  要在无穷无尽的时光中寻找我的内心
  我精确地计算着星宿的每一次变幻
  在毫无意义的晨昏中默默祈祷

  我愿意这世道能够回到重前
  我愿意这天下如泗水般清明
  我愿意至少还有春天可以期待
  我只愿能在泗畔的冬天默默地怀念你
  我在泗畔一次又一次跌落进回忆和怀疑当中。我时常在泗水中看到自己倒立的影子。这是个客观又无始无终的抽象影像。它就像是多年来横亘缠绵在我和老师之间的抒情。
  我们的生活总是抒情,没有多少难以描述的细节。我们为了某种理想、道义或者勇气,在缠绵胶着中细致地体味着相互之间的暧昧情感。我们在彼此心中刻下了深痕,使生活充满了微妙的活力。
  世界上充满了微粒,我们的心中充满了血。我们努力抹平心灵的凹凸,在一个纯净的空间里折断所有的芦苇,做成一支支晶莹闪亮的笛子。倘若我们三千人一起在泗畔吹响芦笛,在黄昏十分,该是多么壮观的景象。
  在我跟随老师停留和旅行的日子里,老师在鲁国做大司寇的那几年是最不快乐的。我们没办法陪伴在他的身边。鲁国的国政夺取了他太多的时间,这使我们感到嫉妒。
  巨大的流水使我们清醒。我们多么高兴老师离开鲁城。我们希望他在任何时候都是一个落魄的儒者,能够为我们创造一颗又一颗纯净的心。我们曾在这里和那里梦留过片刻,只有在他的心中我们才得以安眠。

  你们都不知道作为大司寇的老师是一种什么模样。我想告诉你们一种关于他的真实。特殊的气质与情感凝结在他身上的时候,他拥有与那些人相同的权力,却始终与他们有所不同。
  老师是鲁国政治的统帅,他驾驭着整个国家朝向繁荣与富庶。他使邻邦感到恐惧,却使鲁人恢复了信心与自尊。这是他们从未有过的舒心与安宁。他们也不知道这对于未来会产生如何深远的影响。

  老师在本乡的地方上显得温和恭敬,像是不会说话的样子。但他在宗庙里、朝廷上,却很善于言辞,说话明白而流畅,只是说话很少、比较谨慎罢了。
  在上朝的时候,若是国君还没到来,老师同下大夫说话,表情是温和而快乐的;同上大夫说话,面目又是正直而谦恭的。国君到来的时候,他展现出的是外表恭敬而心中不安的样子,但又行动安详、仪态适中。
  国君召老师去接待外国贵宾,老师面色矜持庄重,脚步也快了起来。他向站在两旁的人作揖,或者向左拱手,或者向右拱手,衣服一俯一仰,却整齐不乱。他快步向前走的时候,像鸟儿舒展开了双翅一样。贵宾辞别之后,他一定向君主回报说:“客人已经离开了,不回头张望了。”
  老师走进朝廷的大门后,是一幅谨慎而恭敬的样子,好像那里没有他的容身之地。站立的时候,他不站在门的中间;行走的时候,也绝不踩到门坎。经过国君的座位时,他的脸色会立刻庄重起来,脚步也加快了来,就连说话也像是中气不足。他提起衣服下摆向堂上走的时候,给人恭敬谨慎的样子,憋住气好像不呼吸一般。等他退出来,走下台阶,脸色便舒展开了,怡然自得。走完了台阶,他会快快地向前走几步,那姿态像是鸟儿在舒展翅膀。等他回到自己的位置,又呈现出恭敬而不安的样子。
  老师手执白圭出使到别的国家,总是恭敬谨慎,像是连白圭都举不起来的样子。他向上举圭时像在作揖,放在下面时好又像是要将圭递给他人。他脸色庄重矜持得像是战栗,脚步紧凑、步幅很小,好像沿着一条直线往前走着。他在举行互赠礼物的仪式时,显得和颜悦色。和国君举行私下会见的时候,就更显得轻松愉快了。
  老师恪守着君子的礼仪。君子不用深青透红或黑中透红的布镶边,不用近赤的浅红色或紫色的布做平常居家的衣服。暑天,穿着或粗或细的葛布单衣,却不单穿,一定要罩在内衣之外。他们所穿皮袍的毛朝外,所以外面都有罩衣;他们衣服内外颜色相称,黑色的羔羊皮袍配黑色的罩衣,白色的鹿皮袍配白色的罩衣,黄色的狐皮袍配黄色的罩衣。居家穿的皮袍做得稍长一些,但右边的袖子要短一些。睡觉时一定要有代作睡衣的小被,被长要有一身半。他们通常用狐貉的厚毛皮做坐垫。服丧期满、脱下丧服之后,才可以佩带上各种各样的饰品。如果不是上朝或参加祭祀的礼服,一定要加以剪裁,在缝制之先就裁去多余的布。吊丧的时候他们不穿黑色的羔羊皮袍、不戴黑色的帽子。每月初一都是告朔的日子,他们一定要穿着礼服去朝拜君主。
  老师斋戒沐浴的时候,一定要有浴衣,这浴衣是用布做的。他斋戒的时候,一定要改变平常的饮食,居住也一定搬移地方,不与妻妾同房。
  老师的饮食,粮食不嫌舂得精,鱼和肉不嫌切得细。粮食霉烂变质、鱼和肉腐烂了,他都不吃。食物的颜色不好,像是变质了,他不吃;气味不好,像是变质了,他不吃。烹调不当,他不吃。不时新的东西,他不吃。不按正规方法割下的肉,他不吃。没有适当的调味佐料,他不吃。席上的肉虽多,但吃的量不超过主食。只有酒不限量,但不至喝醉。从市上买来的酒和肉干,他不吃。每餐必须有姜,吃完后用以祛除嘴里的异味,但也不多吃。
  老师参加国家祭祀典礼时分到的肉,不留到第二天。其他祭祀用过的肉不超过三天。若是存放超过三天,他就不吃了。
  他吃饭的时候不交谈,睡觉的时候也不说话。
  即使是粗米饭蔬菜汤,老师吃饭前也要把它们取出一些来祭一祭祖,而且祭祖的时候表情像斋戒时那样严肃恭敬,发自内心的虔诚。
  席子摆放得不合乎礼仪,老师不坐。
  行乡饮酒的礼仪结束后,老师一定要等拄着拐杖的老人都出去了,自己这才走出去。
  乡里人举行迎神驱鬼的仪式时,老师尊重这习俗,总是穿着朝服站在东边的台阶上。
  老师若是托人向外国朋友问候送礼,总是向受托者拜两次来为他们送行。
  有一次老师生病了,季康子赠送药品给他,他拜谢之后接受了,却说:“我对药性不了解,不敢试服。”
  有一次老师的马棚失了火。老师退朝回来后第一句就问:“伤人了吗?”他却不问马的情况怎么样。
  国君赐给熟食,老师一定摆正座席先尝一尝。国君赐给生肉,老师一定煮熟了,先给祖宗上供。国君赐给活物,老师一定饲养起来。老师同国君一道吃饭,在国君举行饭前祭礼的时候,他一定要为国君先尝一尝。
  老师生病了,国君来探视他,他便脑袋朝东躺着,身上披盖着朝服,拖着大带子,以之作为对国君的尊重。
  如果得蒙国君的召唤,老师不等车马驾好就先步行向前走去了。
  虽然已身为大司寇,不再是当年到太庙学礼的年轻人了,但是老师去太庙都会事无巨细地向人请教,生怕自己主持祭祀的时候有什么失礼之处。
  若是他的朋友过世了,没有亲属负责敛埋,老师总会说:“丧事由我来料理吧。”
  若是朋友馈赠物品,即使是车马而不是祭肉,老师接受的时候也是不拜的。
  老师睡觉时不像死尸一样直挺挺地躺着,他平日家居也不像作客或接待客人时那样庄重严肃,跪着两膝在席上。
  他看见穿丧服的人,即使是关系极亲密的,也一定要把态度变得严肃起来,以示同情和哀悼。他看见身着礼服的官员和盲人,即使是常相见的,也一定会非常有礼貌。他若在乘车时遇见赶送丧服的人,就会身体向前一俯,伏在车前横木上以示同情。若是遇见背负国家图籍的人,他也这样做以示敬意。他外出作客时,若是筵席丰盛,他一定神色一变并站起来致谢。若是遇见迅雷大风,他一定会改变神色,以示对上天的敬畏。
  老师上车时,一定先端正地站好,然后拉着扶手带登车。他在车上,从不回头看,也不高声说话,更不拿手指指戳戳。
  有一次老师在山谷中行走,看见几只野鸡。他脸色一动,野鸡便飞向天空。它们在天空中盘旋了一阵子,就又飞落在树上。老师说:“这些山梁上的母野鸡,看它们羽翼丰满、飞翔四集,展示着它们的所有,真是得其时呀!得其时呀!” 子路向它们拱拱手,它们便振了振翅膀、叫了几声飞走了。

  我时常在回忆中浮现老师的形象,那是一个君子的形象,它所昭示的不仅仅是作为中央政府首长的老师,而且是作为一个真正以周公为榜样的老师。他热爱真正的礼仪,他尊重真正的大道。很多人以为他迂腐,他们却不知道他是在对礼的精神恪守中尊重了自我。
  那些轻松愉快的细节,是平淡得夺人眼目的细节。我们的老师淡淡在细节中,就像是深秋时独自卓然开放着的菊花。
  我无从陈述老师的伟大,因为用什么样的故事、细节和辞藻都无法描述出他的伟大。他真是一位奇男子。
  我如今站在这冬天的泗畔,踏着夜霜。这黑暗如同群山一般,伺伏在我的周围。周围漆黑黑的一片中,我仿佛看到了没有云朵的天空和苍绿的山陵。
  要是我们能够坐上马车去一趟山谷,弄来一些野果,围着篝火,喝着酒,唱着歌,吟诵着诗,谈论着上古的历史,看着出征的人群在道路两旁点燃了无数的营火,你的狗对着星星轻轻地吠着……
  该是多么美丽!

  附录:乡党第十
  孔子于乡党,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其在宗庙朝廷,便便言,唯谨尔。
  朝,与下大夫言,侃侃如也;与上大夫言,誾誾如也。君在,踧踖如也。与与如也。
  君召使摈,色勃如也,足躩如也。揖所与立,左右手。衣前后,襜如也。趋进,翼如也。宾退,必复命曰:“宾不顾矣。”
  入公门,鞠躬如也,如不容。立不中门,行不履阈。过位,色勃如也,足躩如也,其言似不足者。摄齐升堂,鞠躬如也,屏气似不息者。出,降一等,逞颜色,怡怡如也。没阶趋,翼如也。复其位,踧踖如也。
  执圭,鞠躬如也,如不胜。上如揖,下如授。勃如战色,足缩缩,如有循。享礼,有容色。私觌,愉愉如也。
  君子不以绀緅饰。红紫不以为亵服。当暑,袗絺绤,必表而出之。缁衣羔裘,素衣麑裘,黄衣狐裘。亵裘长。短右袂。狐貉之厚以居。去丧,无所不佩。非帷裳,必杀之。羔裘玄冠不以吊。吉月,必朝服而朝。
  齐,必有明衣,布。必有寝衣,长一身有半。齐,必变食,居必迁坐。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食饐而餲,鱼馁而肉败,不食。色恶,不食。臭恶,不食。失饪,不食。不时,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酱,不食。肉虽多,不使胜食气。惟酒无量,不及乱。沽酒市脯不食。不撤姜食。不多食。祭于公,不宿肉。祭肉不出三日。出三日,不食之矣。食不语,寝不言。虽疏食菜羹,瓜祭,必齐如也。
  席不正,不坐。
  乡人饮酒,杖者出,斯出矣。乡人傩,朝服而立于阼阶。
  问人于他邦,再拜而送之。康子馈药,拜而受之。曰:“丘未达,不敢尝。”
  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
  君赐食,必正席先尝之;君赐腥,必熟而荐之;君赐生,必畜之。侍食于君,君祭,先饭。疾,君视之,东首,加朝服,拖绅。君命召,不俟驾行矣。
  入太庙,每事问。
  朋友死,无所归。曰:“于我殡。”朋友之馈,虽车马,非祭肉,不拜。
  寝不尸,居不容。见齐衰者,虽狎,必变。见冕者与瞽者,虽亵,必以貌。凶服者式之。式负版者。有盛馔,必变色而作。迅雷风烈,必变。
  升车,必正立执绥。车中,不内顾,不疾言,不亲指。
  色斯举矣,翔而后集。曰:“山梁雌雉,时哉!时哉!”子路共之,三嗅而作。

[注释:]
①《史记•孔子世家》
②张荫麟,《中国史纲》

发表于 2007-3-27 13:10:41 | 显示全部楼层
慢慢看...........
 楼主| 发表于 2007-3-27 13:48:46 | 显示全部楼层

先进十一

  我要为老师雕刻第十一座木像。我的老师是一个奇男子,人们都叫他孔子。

  老师有一个有名的判断:“先学习礼乐而后再做官的是未尝有过爵禄的一般人;先当了官而后再学习礼乐的是卿大夫的子弟。如果要我选用人才,那我主张选用先学习过礼乐的人。”
  多年后老师回忆往事,总是会不停地感慨:“曾跟随我在陈蔡之间忍饥受饿的学生,如今都不在我身边了。”

  老师离开鲁国,是定公十三年的事。这一年,卫灵公和齐景公进行了一场以讨伐晋国为目的的高峰会谈;卫灵公在南子夫人的撺掇下开始怀疑富有的公叔戌有背叛行动,继而在第二年的春天将公叔戌驱逐出境,流亡到鲁国。
  背叛和流放、征伐和杀戮。谋杀也照旧发生着,在一个不知名的小国,一个大臣谋杀了他的君主,据称那君主是素来无道的。
  老师在鲁国施行的“堕三都”运动最终失败了。后来事情慢慢清晰,就有人发现同门中出现一个蟊螣,名叫公孙寮。他曾经多次在季氏面前说子路的坏话,搞得子路既不得用于季氏,又渐渐地心灰意冷了;季氏也慢慢地对老师生了疑怠之心。同门也有掌握权柄的,想把公孙寮给做了,却被老师制止了。
  老师五十而知天命,对于鲁国的情势不能有大的作为了然于胸。至于齐国送女乐和未分祭肉的事,不知道的人以为是老师斤斤计较,了解情况的人才会明白老师是以辞职对鲁君和三桓的无礼进行抗议。
  齐国人的恐惧,大抵是真实的。老师的“堕三都”运动,不啻是鲁国政治上的大炸弹,其爆炸声远震四邻。倘若鲁国运动成功了,他国必然群起而效仿,小国权力集中于公室,这对大国的政治是不利的。
  而且齐鲁接壤,虽然在夹谷举行了高峰会,还对天赌咒发誓,但那些东西是装装样子给老天看的,不起真实的作用。齐国对于鲁国大的政治改革深感不安,也是发自内心的。他们馈赠鲁国君臣女乐,是一项大的政治阴谋,但老师最终的去职,其本质无乃是季氏的不信任。
  老师不急迫地离开大司寇的席位,无非是想让季氏的无礼行为为天下所知。他接受齐国的女乐,只是一种逃避行为,倘若他真心地希望鲁国的改革持续下去,也就不会上演那么多双簧戏了。

  我们的车马慢慢地离开了鲁城,朝着卫国的方向走去。老师频频地回头,望向鲁城的城墙。他的眼里噙着泪。城墙上面,有几个人远远地朝着我们的车队凝望着、挥着手。他们所进行的只是送别,而不是挽留。
  我总是觉得老师的心像是被“堕三都”运动给拆散成了三份。一份是对鲁君的忠诚,一份是对鲁国的绝望,还有一份是对君子汇聚的卫国的向往。但它始终是破碎的。
  我们赶路的时候,不论白天夜晚,都在拼命地赶。虽然车马的速度很慢。子路驾着车,他高大的形象像是把老师围困在藩篱之中,而他自己则刚刚从季氏的藩篱中挣脱出来。
  停车歇息的时候,老师会对每一个人微笑,对他所看到的每一件事物微笑,对所有无关紧要的东西微笑。我们都觉得奇怪,以为他只是无奈地安慰自己,却不知道他短短的时间已经翻越了内心的藩篱。
  一路上老师向我们讲述起他的一些经历,偶尔还说一些笑话。当我们也为他讲一些笑话的时候,他却不置可否地露齿一笑。这样的老师是我们所不熟悉的。
  车到卫境我便想放开喉咙歌唱,却不知道这样的场面该如何表达。我们经过淇水的时候,看到一只狐狸孤独地在桥面上行走。我终于忍不住唱起歌来:
  一只狐狸独自慢行着
  他踯躅在淇水桥面上
  我的心中无限地伤悲
  他竟连条裤子都没有

  那只狐狸独自慢行着
  他踯躅在淇水滩头上
  我的伤悲该如何掩藏
  我看不见他衣带飘扬

  他就这样独自慢行着
  他踯躅在淇水的岸畔
  我心中伤悲如何排遣
  他竟没有衣服来取暖

  我一边这么唱着一边流着眼泪。突然间,大家跟我一起唱了起来,一起流着眼泪。我们仿佛是对老师的某种纪念,对鲁国的某种回忆。
  我们这样在清晨凄冷的空气中歌唱,让这凄婉的歌声宗教一般穿破晨曦,直入云霄。一条河流应和了另一条河流,仿佛在传播着我们的到来。我们是谁?我们是鲁国来的流浪汉,还是归家的浪子?
  老师却不做声。他始终沉默着。他知道我们的情绪。他也有感动和悲哀。但是进入卫境之后,他又变回了原来的老师。
  记不清路上走了多少日子。我们的车队进了卫城。那是我熟悉的城市。我离开这里已经多年,这一次的回来让我异常兴奋和幸福。它就像是穿了件漂亮的衣服,每一块苍白的城砖都像堆着笑。

  我本来打算安排老师住在我家中,或者干脆住在我舅舅家中,这样两个互相仰慕的男人就可以彻夜地对话。但是老师委婉地拒绝了。我知道他担心冒昧地住到我家或舅舅家可能会给我父亲和舅舅到来政治上无畏的伤害。
  子路安排老师住到了他妻兄颜浊邹家中,后来老师觉得自己和学生的到来打破了颜家生活原有的节奏,就离开了颜家,在街上租了套房子住下了。因为这事,子路产生了误会,他与颜浊邹大吵了一架,还和老师赌气三天没说话。
  老师不理会子路,他也不汲汲于求仕,每天除了往来交际、传道授业外,就是敲击着一个磐,发出乒乒的声音,试图在流荡的羁旅中怡情音乐,自得其乐。
  那一年我二十四岁。我问老师有没有出仕的想法,老师说他怀道如抱玉,不是不想沽卖,只是想等一个识货的人到来。我探明了他的想法,就回去找父亲和舅舅,让他们探听一下卫君有没有沽卖美玉的打算。
  那时候弥子瑕正得宠于灵公,他和子路有连襟关系,他们娶的都是颜浊邹的妹妹。有一天弥子瑕就跑去跟子路说:“要是孔子住到我家里,走走我的关系,卫国的卿相之位我看是唾手可得。”
  子路也正为老师的前程忙碌着,就忙跑去将去消息告诉老师。老师就对他说:“我能否获得卫国的卿相之位自有上天之命,又岂是弥子瑕所能左右的。当官的情况有三种,一种是因为可以行道而作官,一种是因为礼遇不错而作官,一种是因为国君养贤而作官。我没听说过因为走后门而当官的。”
  子路知道老师不打算走弥子瑕的关系了,就去回复了弥子瑕。弥子瑕见自己被老师拒绝了,就怀恨在心。
  然而卫灵公不久就延见了老师。我不知道究竟是父亲和舅舅的推荐起了作用,还是灵公从其他大臣那里得知了老师的贤名,打算起用老师。总之,他们历史性地会面了。
  我一直以为灵公是个活宝。他年轻时是个英明的君主,治理国家井井有条,任用人才也能做到人尽其才。可是自从他娶了美丽而淫荡的南子夫人之后,一切都改变了。
  虽然国家政治没有大的改观,但因他老被吹枕头风、耳根子又软,朝政就被南子夫人把持了。太子蒯聩非常不满,他也当作看不见。他就像根墙头草一样,你们怎么吹我就怎么摇。但他的心里头是有主意的。
  灵公见了老师,他没先问国家的政事,而是先问:“先生你在鲁国的俸禄有多少?”老师照实回答说:“俸米六万斗。”灵公就安排相关的部门,依照老师在鲁国担任大司寇时的俸禄拨给老师六万斗俸米。
  他们后来又一次会谈。灵公不停地问老师一些征伐的事情,老师不是不懂,只是他不希望灵公再发动什么劳民伤财的战争,做些徒劳无功的事情。要知道那时候卫国始终是个小国,能够在大国之间周旋生存很是不易,又何必像鲁国攻齐那样发动战争自讨苦吃呢?
  他又不便明言,就只好对灵公说:“国君啊,你要说礼乐文化的精神,我还是懂一些的,但要说军事作战,我可是一窍不通。”
  灵公想,你父亲是天下闻名的勇士,你在鲁国当大司寇的时候还指挥军队攻打过叛乱的臣子、保护过国君。你说你不懂军事作战,这不是扯淡嘛!他也不点破,照旧对老师尊敬着,只是不大爱搭理他了,过了好几个月都不召见他。
  弥子瑕觉得自己找到了机会,就跑去向向卫灵公说老师的坏话。起初灵公没怎么搭理他,后来弥子瑕说得多了,灵公便召开了一次大会,专门研究如何处置老师。
  一部分人知道灵公有起用老师的心思,他们的意见是让老师来治理卫国。但弥子瑕他们却极力反对,其藉口无非是老师是外乡人,不了解卫国的情况,风俗不同容易出乱子;而且起用一个鲁国人,很容易让人认为卫国无人,容易遭到超级大国的侵略。
  这当然只是他们的藉口。他们真实的想法,一是因为老师没走他们的关系,另外便是担心老师执掌了卫国的国政,灵公就不会再重用他们,他们从此失了权柄,日子就会难过起来。
  灵公一下子就像没了主意,犹豫起来。他事实上并不是没了主意,而是觉得朝堂上的争论既然无法平息,统一的意见既然无法达成,就暂时搁置起来。
  灵公怕老师离开卫国,自己失去了人才,就又派了近臣公孙余假登门拜访,嘘寒问暖一番后,留下一些兵丁,以加强警戒和提升威仪的名义,将老师“监视居住”了。
  老师自然猜不出灵公的心思。十个月来,他在卫国也得罪了不少小人,惹得他们老大不高兴,处处与他作对,还到灵公那里告他的黑状。倘若灵公的脑子一迷糊,说不定一声令下就把他下狱了。
  老师心里担忧着。灵公这个活宝,还真是有一套,父亲和舅舅也摸不透灵公的想法;他们只好偷偷地给老师送来口信,让他注意安全,实在不行就赶紧跑吧,免得在这里遭了歹人的黑手。
  鲁定公十四年、卫灵公三十九年正月的一天。月黑风高的一个夜晚。老师瞅了个机会,带着我们离开了卫城。本来夜晚的城门是重重深锁的,但守门人早已被我打点好了,他又仰慕老师的贤名,就私自开了城门,放我们走了。
  我陪伴着老师来到了卫国,我的父母之邦,传说中的君子之国。我们在那里住了十个月,就匆匆地逃跑了。像丧家犬一样。

  我们沿着晋国和卫国的边境走,因为那时晋卫之间正进行着战事,倘若灵公派了兵马追杀过来,我们还可以逃到晋国的境内。可是灵公却始终没有派人追杀,这使我时常怀疑,我们那一晚的逃亡是灵公早已安排好的,或者是他早已得知消息却故意放走我们的。
  我们问老师向何处去。老师说去陈国,虽然陈国国小,但那是老子的家乡,没准儿还可以在那里遇见老子,他们之间还可以谈谈道论论经,不至于过在卫国那样寂寞无聊的生活。
  我们的车马往陈国而去,我和颜刻、子路轮流着为老师赶车。经过匡地的时候,驾车的正是颜刻,这小子多话,用马鞭指着城墙上的一个缺口说:“从前我进入过这个城,就是由那缺口进去的。”
  从前阳虎攻打过匡地,他在那里烧杀抢掠,犯下了滔天的罪恶。匡地人登上城墙一看:阳虎怎么又来了!他们敲锣打鼓,进行了全城的动员,然后手持各种各样的家伙,把我们包围了。
  我们整整被包围了五天。事实上我们是被匡人拘禁了五天。我们逃亡的时候,颜渊断后、探听卫国的消息。到了我们被匡人围困的第五天,颜渊赶到了。老师见颜渊来了,激动得不得了。
  匡人的围攻越来越急,外围的兄弟们快抵挡不住了。我们做的思想工作一点用也不管,匡人根本不听我们什么解释。大家眼看要被匡人给打死,而且死得这么窝囊;大家又害怕,又不甘心。老师就不停地安抚我们,还派了一个人突围出去到卫国大夫宁武子那里求援。等到宁武子的人马到了,老师和我们才真正地脱困。②
  那是我们追随老师的道路遇到的第一次危险。从此之后,各种危险困厄就紧追着我们不放了。而帮助我们最终成就自我的,却也正是这些危险困厄。
  我们最危险的一次困厄,是在陈蔡之间,那时候我们也正在游荡之中。厄于陈蔡,是哀公六年的事情。它成为我们大部分人毕生最痛苦的回忆,但每次回忆起来时,又会感到甜蜜。但是那些人,如今大都已经不再了。老师晚年时回忆起那段往事,也时常慨叹感伤。
  对于那些往事,我的印象总是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始终清晰的是灰暗的痕迹。很多人在周游的道路上生病、受伤、死亡。这使我很伤心。每次回想往事的时候,我的脑海中就浮现起那一张张苍白无助的脸。

  老师公认的得意门生有十个人,后来人们又说他们是“孔门十哲”,这是不对的。因为他们中没有曾参和有若,却多了宰我和我端木赐。其实这十个人只是老师厄于陈蔡时追随在老师身边的学生中的十个。他们是:
  德行科的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科的宰我和我;,政事科的冉有、季路;文学科的子游、子夏。除了是十个人之外,这名单没有任何意义。
  颜渊是德行方面的全才,简直就是老师的一个微缩版本。老师说:“颜回不是对我有帮助的人,他对我说的话没有不心悦诚服的。”
  闵子骞以孝称,老师说:“闵子骞真是孝顺呀!人们对于他的父母兄弟称赞他的话,没有任何异议。” 
  至于南容,他总是反复诵读“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不玷,不可为也。”的诗句,作为磨练自己意志的警惕。老师见他德行很好,又谨慎言语,便把侄女嫁给了他。
  然而,所有人都比不上颜渊。在老师的眼中,颜渊是这么地优秀。在我的眼中,颜渊也是那么地好。
  季康子曾经问老师:“你的学生中谁是好学的?”老师回答说:“有一个叫颜回的学生很好学,不幸短命死了。现在再也没有像他那样好学的了。”
  老师的回答很简单。
  鲁哀公也曾经这样问过老师,老师却详细地对他介绍了颜渊。老师看不起季康子那些三桓权臣,却对定公和哀公他们竭尽着臣子的道义与情义。
  颜渊死了,(他的父亲)颜路请求老师卖掉车子,给颜渊的棺材买个外椁。老师答复颜路说:“颜渊和孔鲤虽然一个有才一个无才,但论起来都是我们的儿子辈。孔鲤死的时候,也是有棺无椁。我没有卖掉自己的车子步行而给他买外椁。因为我曾做过大夫,依照礼仪是不可以步行的。今天,我同样不会越礼卖掉车子为颜渊买个外椁。”
  可是听到颜渊死了的消息时,老师心痛地几乎要吐出血来。他高声叫着:“啊呀!老天爷呀,你真是要了我的命啊!老天爷呀,你真是要了我的命啊!”
  他哀伤地恸哭着。他极尽悲痛。那伤心欲绝的样子令人心碎。跟随老师旁边的同门怕他伤痛过分伤了身体,就劝他说:“您实在悲痛过度了!”老师抹着眼泪说:“我真的太伤心了吗?我不为这样的人伤心,又为谁伤心呢?”说完,又呜呜地哭起来。
  颜渊死后,到了安葬的时间了。我们这些同学见他家贫穷地厉害,就想凑点钱为他举行一个隆重的葬礼。我们去问老师的意见,老师却觉得颜渊既然家贫,依礼就不能硬摆场面举行隆重的葬礼,就说:“不能这样做。”然而大家这次没听老师的话,凑了些钱,依然隆重地安葬了颜渊。老师听说后就哭喊着说:“颜回呀!你把我当父亲一样看待,我却不能像待亲儿子一样待你。为你举行隆重葬礼,这不是我的主意啊,是你那那班同学们干的呀。”
  颜渊葬后,老师衰老得更加厉害了。他的眼睛有些花了,耳朵也越来越背,对一切事务都提不起精神来。这对他是第一桩厉害的打击,就连伯鱼的死对他的打击都没这么大。
  我曾无数次在夜晚去探望他,总听到他一个人在那里嘟囔着:“老天爷,这不公平啊!好端端的一个孩子,怎么突然就死了呢!老天爷,这不公平啊!……”

  颜渊的早死虽然我早有心理准备,因为他体质一直不好,年纪轻轻的头发就全白了。可以我还是觉得突然。像老师一样,我也感了到十三级疼痛。
  颜渊是我最好的同学、朋友和兄弟。在我们之间没有你和我,只有颜家的小子和端木家的小子,只有一起在泗畔漫步,一起追随老师周游列国的甜美回忆。
  我们曾经坐而论道,也曾携手同游。我们一起经过幸福的生活,也曾一起陷落进困厄当中。我们同甘共苦。我们相濡以沫。我在他的身上懂得了朋友和兄弟的真正涵义。可是他竟然死了。
  没过多久,子路竟然也死了。
  在他死之前,他还去问过老师该怎样去事奉鬼神。老师对他说:“活人还没服事好,怎么能去服事鬼神呢?”子路又问:“我大胆请问死是怎么回事?”老师回答说:“生的道理还没弄明白,怎么能懂得死呢?”
  那一天,闵子骞、子路、冉有和我侍立在老师的身边。闵子骞是一派和悦恭顺的样子;子路则是一副刚强的样子;冉有和我则总是温和而快乐。老师很高兴。但老师却总不放心子路,觉得他过于刚强,容易折断。他私下里对我讲:“像仲由这样,只怕不得好死吧!”
  后来子路果然不得好死了。那是鲁哀公十五年的事情。离老师说出这话不多久时间。
  那时候卫国是出公当政,本来即位的应该是他的父亲卫灵公的太子蒯聩,但是蒯聩因为谋杀南子事败而被灵公流放。后来灵公死了,蒯聩的儿子出公即位,蒯聩又在晋国军队的支持下准备回来抢夺君位。按礼出公应让出君位,但晋人侵寇的野心路人皆知,出公就只好进行了反侵略的战争。父子两个就这样进行了好几年的战争;出公继位十二年,蒉聩一直留在国外,不能够回来。
  卫国的大夫孔圉就是深为人们所称赞的孔文子,他娶了太子蒯聩的姐姐孔姬后生了孔悝。孔氏的童仆浑良夫个子高,人长得也俊美。孔圉死后,他就和孔姬私通。那时候太子蒯聩在戚地阴谋颠覆出公的政权,孔伯姬派了浑良夫前去联络。太子蒯聩对浑良夫说:“如果让我回国即位,我就赏给你大夫的冠服、车子,你若犯罪我赦免你死罪三次。”浑良夫和太子盟誓,为他向孔姬请求,阴谋复位。
  那年的闰十二月,浑良夫和太子蒯聩回到国都,住在孔氏家外面的菜园子里。天黑以后,两个人用头巾盖住脸,寺人罗为他们驾着车,到了孔氏家里。孔氏的家臣长栾宁问他们是干什么的,他们说是姻戚家的侍妾,就这样混进了门。
  到了孔姬那里用过饭后,孔姬就手持长戈走在前面,太子蒯聩和五个人身披皮甲,驾装载着公猪的车子跟进。他们把孔悝逼到墙边,杀了公猪,强迫他盟誓。于是孔悝就被他们裹挟着一起登台叛乱了。他们的党羽袭击了卫出公,将出公赶跑了。蒉聩就进宫继了君位,就是卫庄公。
  叛乱发生的时候,栾宁正准备喝酒,肉没有烤熟,听说有动乱,就派人告诉正担任孔悝采邑长官的子路。栾宁又召来大夫唤获驾上车马,在车上边喝着酒边吃着肉,还不忘保护着卫出公向鲁国的方向逃亡。
  当孔悝他们作乱时,子路还有事在外,听到这个消息就立刻赶回来。他在卫城门口遇到了正要出城的子羔。子羔骗他说:“城门已经关上了。”子路说:“我还是去一下。”子羔说:“卫君已经逃走了,城门已经关闭,您可以回去了,不要为他遭受祸殃!”子路说:“吃了他的俸禄,不应躲避祸难。”子羔见他固执,就独自出了城。子路就进了城。
  到了孔氏大门口,子路发现公孙敢在那里守门。他对子路说:“你还是不要进去了。”子路说:“原来是公孙先生啊,你在这里躲避祸难是为谋求利益。我不是这样的,我既然拿了他的俸禄,就一定要救他于危难之中。”
  这时有人从门里出来,门开了道缝子,子路就乘机蹿了进去。他进门之后就大喊大叫:“太子啊,您怎么能用孔悝作人质呢?即使杀了他,一定有人接替他来围攻你。”见蒯聩不应声,他又大喊:“太子啊,你这个没有勇气的软蛋,如果我放火烧台,烧到一半你就一定会释放孔叔。”
  蒯聩听到了,怕得要死。他命令石乞、盂黡几个人下台和子路搏斗。子路寡不敌众,被他们用戈击中了,帽带也被斩断了。子路知道自己活不成了,就停了下来,说:“君子就是死,帽子也不能掉下来。”他慢慢地结好帽带子,然后等待杀戮降临。
  那些人一拥而上,把子路砍成了一堆肉酱。子路就这样死了。老师听说卫国发生动乱,出公流亡到了鲁国,就在那里伤心地说:“高柴(子羔)能回来,可是仲由却死去了。”不久,果真传来了子路的死讯。那些混蛋还给老师送来一个罐子,老师知道那是子路的肉酱。
  子路这个人素来凶猛,有他保护老师,我们所有人都感放心,老师也常说:“自从我有子仲由,就连恶言恶语也听不到了。”③
  可是子路死了。老师彻底地垮了。

 楼主| 发表于 2007-3-27 13:49:57 | 显示全部楼层

  晚年的老师被哀公尊为国老,他住在阕里的老房子里。因了颜渊和子路的死,他被彻底地摧毁了。他衰老不堪,就像是一棵树被斩断了根,一株花被扯断了茎。他开始喜欢听些痛苦而哀伤的传说,对鲁国的政事已不那么关心了,只对那几个循规蹈矩或是标新立异的学生,还是充满希望。
  有一次鲁国翻修名叫长府的国库。闵子骞建议说:“照老样子下去怎么样?何必一定翻修呢?”我把这事告诉了老师,老师只是淡淡地说:“这个人平日不大开口,一开口就说到要害上。”
  还有一次,我向他讲起子路的故事。那时候子路老爱在老师面前弹琴,老师就说:“仲由,你要弹瑟你就弹,为什么非得在我跟前弹呢?”同学们因此都不尊敬子路。老师后来便教训他们说:“仲由嘛,他在学习上相当不错,已经达到升堂的程度了,只是还不够精深,没有入室罢了。至于你们这些混小子,离子路还差得远呢!”他听到这些,也只是转转眼珠子,点了点头:“唔,有这回事。”
  我见他身体一天差过一天,就担心他过世之后谁能继承他的学问。我知道他喜欢的年轻学生中,子张和子夏两人是最聪明的,就问他:“颛孙师(子张)和卜商(子夏)二人谁更好一些呢?”他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他说:“子张太过分,子夏则不足。”我说:“那么是子张好一些吗?”他说:“过分和不足是一样的。”
  后来,他将一贯之道传给了我。再后来,他听了我的建议,又将一贯之道传给了曾参。曾参最终也没辜负他的托付,直到今天还禁绝竭尽心力地传播着他的心传学问。
  那时候季氏的富有已经比得上周王室的公侯了,可他的搜刮之心还是不死。他瓜分了公室田地后准备使用新的田赋制度来增加赋税。可他心里没谱儿,就派冉有来征求老师的意见。老师主张“施取其厚,事举其中,敛从其薄”,但冉有仍旧听从季氏之命,增加了赋税。
  老师后来听说冉有帮季氏搜刮财富,就把在鲁城的学生召集起来训话说:“冉求已经不是我的学生了,你们大张旗鼓地去攻击他吧!”他后来还告诉曾参一定要记住:“百乘之家,不畜聚敛之臣。与其有聚敛之臣,宁有盗臣。”我守墓的时候,曾参有一次来探望我,说老师虽然喜欢冉有,但自赋税事件后,老师就认为冉有与宰我是同一种人,他为他们感到羞耻,觉得他们连盗贼都不如。
  老师有一次曾品评得意的学生,他认为年轻的学生中,高柴(子羔)愚直,曾参鲁钝,颛孙师(子夏)偏激,年纪大的学生中子路是最鲁莽的。可是他最喜爱的依旧是子路。如果他去做什么事情,跟随他的第一人选非子路莫属,第二人选才是颜渊和我中的一个。
  他时常拿颜渊和我比较,这愈发显得天道对颜渊是不公平的。他说:“颜回的学问道德接近于完美了吧,可是他常常跌落进贫困之中。你端本赐不安本分,不听官命,去囤积投机、买贱卖贵,猜测行情,竟让你每每猜中了。”
  子张曾问老师怎样做才能做成善人。老师说:“善人如果不踩着前人的脚印走,他的学问修养也难到家。”
  自从宰我出事之后,老师就越发严格地要求我们不但说话要笃实诚恳,而且要言行一致。他说:“总是推许言语笃实的人,这种人自己是真正的君子呢,还是伪装庄重的人呢?”
  我不知道他到底说的是宰我,是冉有,还是我端木赐?我们这些修习言语科的人,给人的感觉是华而不实的佞者。我一直都按照老师的教诲来做,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为什么我的内心还充满了惶恐?
  我又想起了子路。他算不算是守死善道?他曾问老师:“听到了就干起来吗?”老师说:“有父兄在,怎么能听到就干起来呢?”冉有也问老师:“听到了就干动起来吗?”老师说:“听到了就干起来。”
  公西华当时就在老师跟前,他对此大惑不解。他问:“仲由问:‘听到了就行动起来吗?’你回答说:‘有父兄健在,不能这么做。’冉求问:‘听到了就行动起来吗?’你回答:‘听到了就行动起来。’两个人问题相同,答案却相反。我被弄糊涂了,大胆来问个明白。”
  老师说:“冉求平日做事爱退缩,所以我鼓励他给他壮胆;仲由好勇过人、胆子有两个人那么大,所以我约束一下他。”老师努力地约束子路,希望他节制自己的刚性,不被冲动所桎梏,然而子路还是那样地死了。
 
  老师在匡地受到当匡人围攻时,颜渊最后才赶到匡地。老师大喊大叫着说:“我以为你已经死了呢!”颜渊说:“夫子还活着,我怎么敢死呢?”
  我们有不少人在与匡人的搏斗中受了伤,却没有人因此死去。我们最终安全地离开了匡地,到了蒲地。
  在蒲地我们又碰上了倒霉事。那里刚刚发生过公叔戍的叛乱,局势很混乱。蒲人见老师来了,以为老师要去卫城帮助灵公剿灭他们,就不问三七二十一,就把我们给包围了。
  有个叫公良孺的同学,自己带了五辆车子跟随老师四处游荡。他这个人身材高大,有才德,而且勇力过人,他对老师说:“我从前跟随老师周游时在匡地遇到危难,如今又在这里遇到危难,这是命里注定的吧。我和老师一再遭难,就算搏斗而死也值得骄傲。”
  公良孺拼了命,跟蒲人打得很激烈,蒲人害怕了,就对老师说:“如果你不到卫国去,我就放你们走。”老师就下了车马与他们订立了盟约,蒲人这才放我们从蒲城东门出去。
  我们又朝向卫城赶去。我见老师与蒲人订立了盟约,就问老师:“盟约可以违背吗?”老师不屑地说:“在要挟下订立的盟约,神是不会认可的。”
  辗转了一个月后,我们又返回了卫城。
  卫灵公听说老师到来非常高兴,他亲自赶到郊外迎接老师。灵公问老师说:“蒲这个地方可以讨伐吗?”老师回答说:“可以。”灵公说:“我的大夫却认为不可以讨伐,因为现在的蒲是防御晋、楚的屏障,用我们卫国的军队去攻打,恐怕是不可以的吧?”老师说:“蒲地的男子有誓死效忠卫国的决心,妇女有守卫西河这块地方的愿望。我所说要讨伐的,只是四、五个领头叛乱的人罢了。”卫灵公说:“很好。”但却没有出兵去讨伐叛乱。④
  这一次,我安排老师寄住在我舅舅蘧伯玉家。这一次他们可以彻夜地秉烛夜话、促膝谈心。上次在卫城里,他们就见了面,惺惺相惜着。这次短暂的别离之后,他们就像是分别了很多年,有无数的话想跟对方讲。
  蘧伯玉和我一样,迫切地希望老师留在卫国,执掌卫国的政权。那时候老师在卫国的人望已经非常高了,灵公知道老师回来了,照旧发给俸禄,而且表现得比上次更尊敬他了。
  南子夫人也很尊敬他,甚至三番五次地要和他会上一面,只是老师嫌她是个淫妇荡娃名声不好,三番五次地都推托了。后来实在推托不了,只好与她见上一面,还惹得子路老大不高兴,甚至怀疑起老师的人品来了。最后老师只得向老天赌咒发誓说自己绝对没干什么出格的事情,子路才算罢休。
  灵公不断地向老师问政。可是这个活宝还是不问正经的事,老是问些征伐的问题,把老师都给厌倦透了。
  那时候无论年纪还是资历,卫灵公在诸侯中都是最老的。他已经七十多岁,在位近四十年,国家虽治理得不太好却也不坏,只是人越老越像小孩子,做什么事情都固执而幼稚。
  老师在卫国又住了一个多月,灵公邀请老师一起出游。他自己与南子夫人同坐了一辆车子,让宦官雍渠陪待在车右。待出宫之后,他却让老师坐在第二辆车子上跟从,大摇大摆地从市集上走过。
  一路上人们都在指指戳戳,弄得老师很不自在。他觉得灵公这么一大把年纪的人了,怎么还荒唐透顶,有礼贤下士的心却做不出礼贤下士的样子来呢?他就发牢骚道:“我没有见过喜好道德像这样贪图美色的人啊。”于是对卫灵公的所作所为感到厌恶,加上卫灵公年纪老了,懒得处理政务,也不起用老师。老师就只好长叹一声,离开卫国,踏上了赶回鲁国的道路。这一年,鲁定公死了。⑤老师作为曾经的鲁相依礼要回国吊丧,于是也有了离开卫国的最好借口。

  季氏有个叫季子然的子弟,听说老师刚刚返回鲁城,有一天就突然造访。他希望老师为季氏推荐几个人才,就问老师:“仲由和冉求可以算是大臣吗?”
  老师知道他的来意,就说:“我以为你是问别人,原来是问仲由和冉求呀!所谓大臣是能够用周公之道来事奉君主,如果这样不行,他宁肯辞职不干。现在仲由和冉求这两个人,只能算是具有相当才能的臣属,若算大臣也只是充数的大臣罢了。”
  季子然又问:“那么他们会一切都顺从上级吗?”
  老师知道他的意思是问子路和冉有两人会不会死心塌地为季氏服务,就毫不客气地说:“若是杀害父亲、谋杀君主的事,他们是不会跟着干的。”
  季子然自讨了个没趣,悻悻然地走了。不过,季氏后来还是从孔门中征召了不少人到他那里做官。他知道,就算这些人不会跟随他一起谋反作乱,但他们也是这个国家最杰出的政治人才,足以帮助他治理他从公室瓜分来的土地和人民。
  又要说起子路和子羔这俩人来。子路在季氏家做家宰的时候,曾经推荐子羔去做费地的行政长官。这事被老师知道了,就把子路喊过去骂了一通:“仲由啊,你这个混蛋,你这简直是害人子弟呀!”
  子路噘着个嘴辩解说:“那个地方有老百姓,有社有稷,治理百姓和祭祀神灵都是学习,难道一定要读书才算学习吗?您平日不总是说要我们从人生中历练,在阅历中成长吗?”
  老师又骂他:“我最讨厌你这种花言巧语狡辩的人啦。”
  子路脸皮厚,又嘿嘿笑着不作声了。不过子羔也终于没去费地做行政首长。
  过了不久,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四个人陪老师在泗畔坐着聊天。老师对他们说:“我年龄比你们大一些,不要因为我年长而不敢发表意见。你们平时总叫着:‘没有人了解我呀!’假如有人了解你们,那你们又会怎样去做呢?”
  子路碰到这样的场合总是抢先回答,一大把年纪的人了,他那种争先恐后的神态常常惹我们哄笑。他说:“一个千乘的中级大国,夹在其他超级大国中间,常常受到它们的侵犯,就算国内又连年闹饥荒,若是让我去治理,只消三年时间,我就可以使那里的人们勇敢善战,而且懂得礼仪。从此之后国泰民安,外敌不敢侵犯,国内政治清明。”
  老师听了微微一笑,有点讥刺之意。子路不敢说话了,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说错了。老师也不说明,又问:“冉求,你怎么样呢?”
  冉求见子路的回答不称老师之意,就不敢吹大牛了。他答道:“国土只有六七十里或五六十里见方的小国,要是让我去治理,三年以后,大概可以使百姓饱暖。至于这个国家的礼乐教化,就要等君子来施行了。”
  老师又不置可否,只是问:“公西赤,你怎么样?”
  公西赤心里也没什么谱儿,就硬着头皮答道:“我不敢说我能做到,但我愿意去学习。在宗庙祭祀的活动中,或者在同别国会盟时,我愿意身着礼服,戴着礼帽,做一个小小的赞礼人。”
  老师还是不置可否。他见曾皙在那里自顾自弹瑟,就问他:“曾点,你怎么样呢?”
  曾点弹瑟的节奏逐渐放慢,接着“铿”的一声,停了下来。他离开瑟站起来,回答说:“我想的和他们三位说的不大一样。”
  老师说:“那有什么关系呢?也就是各人讲讲自己的志向而已,说说罢了,不当真的。”
  曾点就说:“我惟一的愿望是:暮春三月,已经穿上了春天的衣服,我和五六个成年人,六七个小孩子去沂河里游游泳、洗洗澡,然后在舞雩台上吹吹风、听听风声。兴尽之后,我们手拉着手,一路唱着歌蹦蹦跳跳地回来。”
  老师长叹一声说:“我赞成曾点的想法。我也希望过这样的日子啊。”
  等子路、冉有、公西华三个人都出去了,曾点留在最后头。他问老师:“您觉得他们三人的话怎么样?”
  老师:“也就是各自谈谈自己的志向罢了。”
  曾点:“夫子您为什么要讥笑仲由呢?”
  老师:“治理国家要讲礼让,可是他说话一点也不谦让,所以我笑他。”
  曾点:“您不讥笑冉求,是不是冉求讲的就不是治理国家?”
  老师:“哪里见得六七十里或五六十里见方的地方就不是国家呢?”
  曾点:“那么公西赤讲的不是治理国家吗?”
  老师:“外交无小事。宗庙祭祀和诸侯会盟,这不是诸侯的事又是什么?像公西赤这样的人如果只能做一个小相,那谁又能做大相呢?”

  我没有亲逢那一次的盛会。那时候我正忙于打点我的生意,顺便拜访一些诸侯。在泗畔的时候,我有时候会设想,如果我躬逢其盛,我会如何回答呢?
  老师会问:“赐,说说你的想法。”我会犹豫半晌,然后说:“我愿意驾驶着车马,从这个国家到那个国家,从这个城市到那个城市。我不会见诸侯,不汲汲求仕。我什么都不干。我就是想一个人、两匹马、一辆车,就这么走遍整个天下。”
  我不知道,老师会对我说些什么呢?
  他难道不喜欢到处闲逛、乱蹿吗?

  附录:先进十一
  子曰:“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
  子曰:“从我于陈、蔡者,皆不及门也。”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季路。文学:子游,子夏。
  子曰:“回也非助我者也,于吾言无所不说。”
  子曰:“孝哉闵子骞!人不间于其父母昆弟之言。”
  南容三复白圭,孔子以其兄之子妻之。
  季康子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
  颜渊死,颜路请子之车以为之椁。子曰:“才不才,亦各言其子也。鲤也死,有棺而无椁。吾不徒行以为之椁。以吾从大夫之后,不可徒行也。”
  颜渊死。子曰:“噫!天丧予!天丧予!”
  颜渊死,子哭之恸。从者曰:“子恸矣。”曰:“有恸乎?非夫人之为恸而谁为!”
  颜渊死,门人欲厚葬之,子曰:“不可。”门人厚葬之。子曰:“回也视予犹父也,予不得视犹子也。非我也,夫二三子也。”
  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
  闵子侍侧,誾誾如也;子路,行行如也;冉有、子贡,侃侃如也。子乐。“若由也,不得其死然。”
  鲁人为长府。闵子骞曰:“仍旧贯,如之何?何必改作?”子曰:“夫人不言,言必有中。”
  子曰:“由之瑟奚为于丘之门?”门人不敬子路。子曰:“由也升堂矣,未入于室也。”
  子贡问:“师与商也孰贤?”子曰:“师也过,商也不及。”曰:“然则师愈与?”子曰:“过犹不及。”
  季氏富于周公,而求也为之聚敛而附益之。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
  柴也愚,参也鲁,师也辟,由也喭。
  子曰:“回也其庶乎,屡空。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亿则屡中。”
  子张问善人之道。子曰:“不践迹,亦不入于室。”
  子曰:“论笃是与,君子者乎?色庄者乎?”
  子路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闻斯行之?”冉有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公西华曰:“由也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求也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赤也惑,敢问。”子曰:“求也退,故进之;由也兼人,故退之。”
  子畏于匡,颜渊后。子曰:“吾以女为死矣。”曰:“子在,回何敢死?”
  季子然问:“仲由、冉求可谓大臣与?”子曰:“吾以子为异之问,曾由与求之问。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今由与求也,可谓具臣矣。”曰:“然则从之者与?”子曰:“弒父与君,亦不从也。”
  子路使子羔为费宰。子曰:“贼夫人之子。”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读书,然后为学?”子曰:“是故恶夫佞者。”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子曰:“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子路率尔而对曰:“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夫子哂之。“求!尔何如?”对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礼乐,以俟君子。”“赤!尔何如?”对曰:“非曰能之,愿学焉。宗庙之事,如会同,端章甫,愿为小相焉。”“点!尔何如?”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三子者出,曾皙后。曾皙曰:“夫三子者之言何如?”子曰:“亦各言其志也已矣。”曰:“夫子何哂由也?”曰:“为国以礼,其言不让,是故哂之。”“唯求则非邦也与?”“安见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唯赤则非邦也与?”“宗庙会同,非诸侯而何?赤也为之小,孰能为之大?”

[注释:]
①《诗经》,卫风,《有狐》。
②《史记•孔子世家》。另:孔子围于匡时,“颜刻为仆”。但据《仲尼弟子列传》,颜刻少孔子五十岁,时年仅五岁,鲁国侵匡时颜刻尚未出生。今以小说家言。
③《左传》哀公十五年;《史记•孔子世家》。
④、⑤《史记•孔子世家》。

发表于 2007-3-27 14:16:01 | 显示全部楼层
hao  taihao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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