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党第十 我要为老师雕刻第十座木像。我的老师是一个奇男子,人们都叫他孔子。 我的老师在鲁国大司寇的位置上一共干了三年,这三年来他干得虽然不怎么得意,鲁定公作为名义上的国君对他的支持自然有限,三桓又为各自利益计较处处掣肘,但是鲁国的政治在他的治理下还是大有改观。 在定公十三年的时候,老师五十五岁。他以大司寇理国相职务,脸上露出喜悦神色。我疑问他:“听说君子大祸临头不恐惧,大福到来也不喜形于色。”他对我说:“有这句话,但不是还有一句‘乐在身居高位而礼贤下士’的话吗?” 那时候鲁国有个叫少正卯的,整天搞些歪理邪说,还以开课授徒的名义网络一大批专门搞歪门邪道的家伙。他们平时也不干什么正事,整天为僭越的公卿和士大夫主持些不合礼仪的喜事或丧事混吃混喝。 老师见少正卯师徒的存在对鲁国的风气造成了恶劣的影响,又见他们相互依附,还与一些士大夫勾结在一起,随时可能制造出祸乱来,就以国相的身份前去说服少正卯。少正卯很是放肆,依旧我行我素,老师便寻了他的一个毛病,以扰乱国政的罪名把他给诛杀了。他的一些学生不干,四处造谣诬蔑老师,结果也没掀起什么风浪来。 鲁国的政治越来越好。老师主持国政才三个月,鲁国就变得跟中都一样,贩卖猪、羊的商人就不敢漫天要价了;男女行人都分开走路;掉在路上的东西也没人捡走;各地的旅客来到鲁国的城邑,用不着向官员们求情送礼,都能得到满意的照顾,好像回到了家中一样。 齐国听到了这个消息就害怕了起来,到处都传说:“孔子在鲁国执政下去,一定会称霸,一旦鲁国称霸,我们靠它最近,必然首先会来吞并我们。何不先送一些土地给他们呢?” 一位大臣游说齐景公说:“我们先试着阻止他们一下,如果不成,再送给他们土地,这样也不算迟。”于是他们从齐国挑选了八十个美貌女子,都穿上华丽的衣服,教她他学会跳《康乐》的舞蹈;又挑选了身上有花纹的马一百二十匹,一起送给鲁君和三桓。 齐国的使臣把这些女乐和纹马彩车送到后,先安置在鲁城南面的高门外。季桓子身着便服前往观看再三,打算接受下来,就引诱鲁君以外出到各地周游视察为名,乘机整天到南门观齐国的美女和骏马,连国家的政事也懒得去管理了。 子路看到这种情形便对老师说:“老师,鲁君都变成这样子了,我们可以离开这里了吧。”老师说:“鲁国现在就要在郊外祭祀,如果能按照周礼把典礼后的烤肉分给大夫们,那么我还可以留下不走”。 鲁君和季桓子终于接了齐国送来的女子乐团,他们常常一连三天都不过问政务。在郊外祭祀束后,鲁君又违背常礼,没把烤肉分给大夫们。 老师终于绝望了,于是就带着学生们离开了鲁国,当天就在屯地住宿过夜。鲁国一个名叫师己的乐师来为我们送行,对老师说道:“先生您是没有过错的。” 老师说:“我来为大家唱一首歌,好不好?”还没等大家回答,他就唱起来:“那些妇人的口,可以把大臣和亲信撵走;接近那些妇女,可以使人败事亡身。悠闲啊悠闲,我只有这样安度岁月!” 师己返回鲁城,季桓子问他说:“孔子说了些什么?”师己如实相告。季桓子长叹一声,说“先生是怪罪我们接受了齐国那一群女乐啊!”① 但我是觉得事情不那么简单。老师不会为了一群女乐和一块祭肉而离开他的父母之国。况且鲁国的政治越来越好,要他放弃自己的周公梦想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背后有隐情。 堕费之役老师虽然立了大功,但不久老师便辞职。他辞职的原因,既不是祭余的烧肉没有照例送到,也不是季孙氏受了齐人的女乐,三日不朝。真正的情形是季孙氏的势力完全恢复了以后,再没有可以利用老师的地方了,再不能维持向日对老师的礼貌了;鲁国再没有老师行道的机会了。老师只好带着我们到外国去碰碰运气,虽然他不存着怎样的奢望。就像鲁国一个守城门的隐者所说的那样,他原本就是一个“知其不可而为之”的人啊。② 在泗畔的这种服丧守墓的生活持续多久,我都不会恼火、腐败或精力衰退。这是某种回忆和思考的时刻,也算是我的获救时刻。我同样有自我的拖累,因为我必须坚守对老师的承诺,用我的行动保全鲁国。 现在,吴越之间的战争还在继续,我要在这里等一个结果。这种等待同样也可理解为一种旅行,我在每一个夜晚都可以兴奋地出发,穿越春光和夏荷,然后在秋天的绵绵雨水中到达老师的星座。 这种旅行令我心旷神怡,有时候又令我觉得思想是艰难的。我有时候是疾步快走,有时候又像是个登山者般做艰难攀行。然而无论攀登或跋涉,我都是快乐的。我甚至想写一首诗来描述我的快乐: 我没有时间重返庸俗生活的典雅 我没有时间思考谎言、背叛和谋杀 我只想乘坐一条船,做一次心灵的航行 如果没有目的,那任由它漂泊吧 我要去寻找我的内心,在每一个河口 我要向每一个行走或留步的路人打听 我祝他们兴高采烈,过世俗的生活 而我,只愿在这尘世中做一次心灵的航行 我看见军队情绪激昂,他们枕戈待旦 他们一次次沉溺在征服的快乐中 我看见他们机器一样整齐的步伐 他们厮杀的喊叫使整个天空震动 我只是个年事已高的旅人,我只是 要在无穷无尽的时光中寻找我的内心 我精确地计算着星宿的每一次变幻 在毫无意义的晨昏中默默祈祷 我愿意这世道能够回到重前 我愿意这天下如泗水般清明 我愿意至少还有春天可以期待 我只愿能在泗畔的冬天默默地怀念你 我在泗畔一次又一次跌落进回忆和怀疑当中。我时常在泗水中看到自己倒立的影子。这是个客观又无始无终的抽象影像。它就像是多年来横亘缠绵在我和老师之间的抒情。 我们的生活总是抒情,没有多少难以描述的细节。我们为了某种理想、道义或者勇气,在缠绵胶着中细致地体味着相互之间的暧昧情感。我们在彼此心中刻下了深痕,使生活充满了微妙的活力。 世界上充满了微粒,我们的心中充满了血。我们努力抹平心灵的凹凸,在一个纯净的空间里折断所有的芦苇,做成一支支晶莹闪亮的笛子。倘若我们三千人一起在泗畔吹响芦笛,在黄昏十分,该是多么壮观的景象。 在我跟随老师停留和旅行的日子里,老师在鲁国做大司寇的那几年是最不快乐的。我们没办法陪伴在他的身边。鲁国的国政夺取了他太多的时间,这使我们感到嫉妒。 巨大的流水使我们清醒。我们多么高兴老师离开鲁城。我们希望他在任何时候都是一个落魄的儒者,能够为我们创造一颗又一颗纯净的心。我们曾在这里和那里梦留过片刻,只有在他的心中我们才得以安眠。 你们都不知道作为大司寇的老师是一种什么模样。我想告诉你们一种关于他的真实。特殊的气质与情感凝结在他身上的时候,他拥有与那些人相同的权力,却始终与他们有所不同。 老师是鲁国政治的统帅,他驾驭着整个国家朝向繁荣与富庶。他使邻邦感到恐惧,却使鲁人恢复了信心与自尊。这是他们从未有过的舒心与安宁。他们也不知道这对于未来会产生如何深远的影响。 老师在本乡的地方上显得温和恭敬,像是不会说话的样子。但他在宗庙里、朝廷上,却很善于言辞,说话明白而流畅,只是说话很少、比较谨慎罢了。 在上朝的时候,若是国君还没到来,老师同下大夫说话,表情是温和而快乐的;同上大夫说话,面目又是正直而谦恭的。国君到来的时候,他展现出的是外表恭敬而心中不安的样子,但又行动安详、仪态适中。 国君召老师去接待外国贵宾,老师面色矜持庄重,脚步也快了起来。他向站在两旁的人作揖,或者向左拱手,或者向右拱手,衣服一俯一仰,却整齐不乱。他快步向前走的时候,像鸟儿舒展开了双翅一样。贵宾辞别之后,他一定向君主回报说:“客人已经离开了,不回头张望了。” 老师走进朝廷的大门后,是一幅谨慎而恭敬的样子,好像那里没有他的容身之地。站立的时候,他不站在门的中间;行走的时候,也绝不踩到门坎。经过国君的座位时,他的脸色会立刻庄重起来,脚步也加快了来,就连说话也像是中气不足。他提起衣服下摆向堂上走的时候,给人恭敬谨慎的样子,憋住气好像不呼吸一般。等他退出来,走下台阶,脸色便舒展开了,怡然自得。走完了台阶,他会快快地向前走几步,那姿态像是鸟儿在舒展翅膀。等他回到自己的位置,又呈现出恭敬而不安的样子。 老师手执白圭出使到别的国家,总是恭敬谨慎,像是连白圭都举不起来的样子。他向上举圭时像在作揖,放在下面时好又像是要将圭递给他人。他脸色庄重矜持得像是战栗,脚步紧凑、步幅很小,好像沿着一条直线往前走着。他在举行互赠礼物的仪式时,显得和颜悦色。和国君举行私下会见的时候,就更显得轻松愉快了。 老师恪守着君子的礼仪。君子不用深青透红或黑中透红的布镶边,不用近赤的浅红色或紫色的布做平常居家的衣服。暑天,穿着或粗或细的葛布单衣,却不单穿,一定要罩在内衣之外。他们所穿皮袍的毛朝外,所以外面都有罩衣;他们衣服内外颜色相称,黑色的羔羊皮袍配黑色的罩衣,白色的鹿皮袍配白色的罩衣,黄色的狐皮袍配黄色的罩衣。居家穿的皮袍做得稍长一些,但右边的袖子要短一些。睡觉时一定要有代作睡衣的小被,被长要有一身半。他们通常用狐貉的厚毛皮做坐垫。服丧期满、脱下丧服之后,才可以佩带上各种各样的饰品。如果不是上朝或参加祭祀的礼服,一定要加以剪裁,在缝制之先就裁去多余的布。吊丧的时候他们不穿黑色的羔羊皮袍、不戴黑色的帽子。每月初一都是告朔的日子,他们一定要穿着礼服去朝拜君主。 老师斋戒沐浴的时候,一定要有浴衣,这浴衣是用布做的。他斋戒的时候,一定要改变平常的饮食,居住也一定搬移地方,不与妻妾同房。 老师的饮食,粮食不嫌舂得精,鱼和肉不嫌切得细。粮食霉烂变质、鱼和肉腐烂了,他都不吃。食物的颜色不好,像是变质了,他不吃;气味不好,像是变质了,他不吃。烹调不当,他不吃。不时新的东西,他不吃。不按正规方法割下的肉,他不吃。没有适当的调味佐料,他不吃。席上的肉虽多,但吃的量不超过主食。只有酒不限量,但不至喝醉。从市上买来的酒和肉干,他不吃。每餐必须有姜,吃完后用以祛除嘴里的异味,但也不多吃。 老师参加国家祭祀典礼时分到的肉,不留到第二天。其他祭祀用过的肉不超过三天。若是存放超过三天,他就不吃了。 他吃饭的时候不交谈,睡觉的时候也不说话。 即使是粗米饭蔬菜汤,老师吃饭前也要把它们取出一些来祭一祭祖,而且祭祖的时候表情像斋戒时那样严肃恭敬,发自内心的虔诚。 席子摆放得不合乎礼仪,老师不坐。 行乡饮酒的礼仪结束后,老师一定要等拄着拐杖的老人都出去了,自己这才走出去。 乡里人举行迎神驱鬼的仪式时,老师尊重这习俗,总是穿着朝服站在东边的台阶上。 老师若是托人向外国朋友问候送礼,总是向受托者拜两次来为他们送行。 有一次老师生病了,季康子赠送药品给他,他拜谢之后接受了,却说:“我对药性不了解,不敢试服。” 有一次老师的马棚失了火。老师退朝回来后第一句就问:“伤人了吗?”他却不问马的情况怎么样。 国君赐给熟食,老师一定摆正座席先尝一尝。国君赐给生肉,老师一定煮熟了,先给祖宗上供。国君赐给活物,老师一定饲养起来。老师同国君一道吃饭,在国君举行饭前祭礼的时候,他一定要为国君先尝一尝。 老师生病了,国君来探视他,他便脑袋朝东躺着,身上披盖着朝服,拖着大带子,以之作为对国君的尊重。 如果得蒙国君的召唤,老师不等车马驾好就先步行向前走去了。 虽然已身为大司寇,不再是当年到太庙学礼的年轻人了,但是老师去太庙都会事无巨细地向人请教,生怕自己主持祭祀的时候有什么失礼之处。 若是他的朋友过世了,没有亲属负责敛埋,老师总会说:“丧事由我来料理吧。” 若是朋友馈赠物品,即使是车马而不是祭肉,老师接受的时候也是不拜的。 老师睡觉时不像死尸一样直挺挺地躺着,他平日家居也不像作客或接待客人时那样庄重严肃,跪着两膝在席上。 他看见穿丧服的人,即使是关系极亲密的,也一定要把态度变得严肃起来,以示同情和哀悼。他看见身着礼服的官员和盲人,即使是常相见的,也一定会非常有礼貌。他若在乘车时遇见赶送丧服的人,就会身体向前一俯,伏在车前横木上以示同情。若是遇见背负国家图籍的人,他也这样做以示敬意。他外出作客时,若是筵席丰盛,他一定神色一变并站起来致谢。若是遇见迅雷大风,他一定会改变神色,以示对上天的敬畏。 老师上车时,一定先端正地站好,然后拉着扶手带登车。他在车上,从不回头看,也不高声说话,更不拿手指指戳戳。 有一次老师在山谷中行走,看见几只野鸡。他脸色一动,野鸡便飞向天空。它们在天空中盘旋了一阵子,就又飞落在树上。老师说:“这些山梁上的母野鸡,看它们羽翼丰满、飞翔四集,展示着它们的所有,真是得其时呀!得其时呀!” 子路向它们拱拱手,它们便振了振翅膀、叫了几声飞走了。 我时常在回忆中浮现老师的形象,那是一个君子的形象,它所昭示的不仅仅是作为中央政府首长的老师,而且是作为一个真正以周公为榜样的老师。他热爱真正的礼仪,他尊重真正的大道。很多人以为他迂腐,他们却不知道他是在对礼的精神恪守中尊重了自我。 那些轻松愉快的细节,是平淡得夺人眼目的细节。我们的老师淡淡在细节中,就像是深秋时独自卓然开放着的菊花。 我无从陈述老师的伟大,因为用什么样的故事、细节和辞藻都无法描述出他的伟大。他真是一位奇男子。 我如今站在这冬天的泗畔,踏着夜霜。这黑暗如同群山一般,伺伏在我的周围。周围漆黑黑的一片中,我仿佛看到了没有云朵的天空和苍绿的山陵。 要是我们能够坐上马车去一趟山谷,弄来一些野果,围着篝火,喝着酒,唱着歌,吟诵着诗,谈论着上古的历史,看着出征的人群在道路两旁点燃了无数的营火,你的狗对着星星轻轻地吠着…… 该是多么美丽! 附录:乡党第十 孔子于乡党,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其在宗庙朝廷,便便言,唯谨尔。 朝,与下大夫言,侃侃如也;与上大夫言,誾誾如也。君在,踧踖如也。与与如也。 君召使摈,色勃如也,足躩如也。揖所与立,左右手。衣前后,襜如也。趋进,翼如也。宾退,必复命曰:“宾不顾矣。” 入公门,鞠躬如也,如不容。立不中门,行不履阈。过位,色勃如也,足躩如也,其言似不足者。摄齐升堂,鞠躬如也,屏气似不息者。出,降一等,逞颜色,怡怡如也。没阶趋,翼如也。复其位,踧踖如也。 执圭,鞠躬如也,如不胜。上如揖,下如授。勃如战色,足缩缩,如有循。享礼,有容色。私觌,愉愉如也。 君子不以绀緅饰。红紫不以为亵服。当暑,袗絺绤,必表而出之。缁衣羔裘,素衣麑裘,黄衣狐裘。亵裘长。短右袂。狐貉之厚以居。去丧,无所不佩。非帷裳,必杀之。羔裘玄冠不以吊。吉月,必朝服而朝。 齐,必有明衣,布。必有寝衣,长一身有半。齐,必变食,居必迁坐。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食饐而餲,鱼馁而肉败,不食。色恶,不食。臭恶,不食。失饪,不食。不时,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酱,不食。肉虽多,不使胜食气。惟酒无量,不及乱。沽酒市脯不食。不撤姜食。不多食。祭于公,不宿肉。祭肉不出三日。出三日,不食之矣。食不语,寝不言。虽疏食菜羹,瓜祭,必齐如也。 席不正,不坐。 乡人饮酒,杖者出,斯出矣。乡人傩,朝服而立于阼阶。 问人于他邦,再拜而送之。康子馈药,拜而受之。曰:“丘未达,不敢尝。” 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 君赐食,必正席先尝之;君赐腥,必熟而荐之;君赐生,必畜之。侍食于君,君祭,先饭。疾,君视之,东首,加朝服,拖绅。君命召,不俟驾行矣。 入太庙,每事问。 朋友死,无所归。曰:“于我殡。”朋友之馈,虽车马,非祭肉,不拜。 寝不尸,居不容。见齐衰者,虽狎,必变。见冕者与瞽者,虽亵,必以貌。凶服者式之。式负版者。有盛馔,必变色而作。迅雷风烈,必变。 升车,必正立执绥。车中,不内顾,不疾言,不亲指。 色斯举矣,翔而后集。曰:“山梁雌雉,时哉!时哉!”子路共之,三嗅而作。 [注释:] ①《史记•孔子世家》 ②张荫麟,《中国史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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