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伯第八 我要为老师雕刻第八座木像。我的老师是一个奇男子,人们都叫他孔子。 曾参病了,病得很厉害。他让门人捎信来说他快要死了,希望临死前能与我见上一面。 我一点准备都没有。他还那么年轻呢! 我匆匆地跟着他的门人上了马车,直奔他家而去。 路上我问他的门人:你们老师的病到底到了什么程度?他说:病得很重,怕是没得救了。我又问他:你们老师最近有什么交代没有?他说没有。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老师最近老念叨一句话。我问他是什么话?他说,老师告诉我们,太师父曾说过:“泰伯,那可以说是崇高极了!他屡次把天下让给了季历。无论是在吴国还是放诸天下,老百姓都找不出恰当的词汇来称赞他。” 我忍不住叹息起来。 我想起了我的老师。我的老师是那么景仰泰伯、伯夷、叔齐那样杰出而清高的人,他的祖先也是这样的人呵。 吴太伯与其弟仲雍均为周太王亶父之子、王季历之兄。季历十分贤能,又有一个具有圣德的儿子昌,太王想立季历以便传位给昌,因此太伯、仲雍二人就逃往荆蛮,像当地蛮人一样身上刺满花纹、剪断头发,以示不再继位,把继承权让给季历。季历果然继位,就是王季,昌后来成为文王。太伯逃至荆蛮后,自称“句吴”。荆蛮人认为他很有节义,追随附顺他的有一千余户,尊立他为吴太伯。又有人称其为泰伯。武王一统天下后,就将泰伯与仲雍的后人找了出来,因其建国为吴,就封其为诸侯。① 泰伯的那种修养是老师所至为敬重的,在老师的内心世界中,如果一个为政的人没有泰伯那种高尚的情操,就无法成就一位杰出的君主或是优秀的执政官。 我记得老师曾说:“只是恭敬而不以礼节制,就会徒劳无功;只是谨慎而不以礼节制,就会拘谨怯懦;只是勇猛而不以礼节制,就会盲动闯祸;只是心直口快而不以礼节制,就会尖酸刻薄。在上位的人若能以深厚感情对待亲族,推而及之,老百姓就会被引导着走向仁德;在上位的人若能不遗弃同僚旧友,推而及之,老百姓就不致对人冷淡无情。” 这些都是老师晚年时谆谆的教诲,是他对一生所历世态人情的总结。曾参对门人们讲这些,显然是觉得自己命不久矣。 我快步朝他走去,见他半死不活的样子,伤心得忍不住哭了起来。 曾参已经不能动弹了。他躺在那里,基本上已经瘫痪了。 他对他的门人吆喝着:“给我看看手!给我看看脚!”等他的门人为他把手脚都活动了一下、摆正了位置,他又叹息着说:“《诗》上说: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我做了一辈子的人,提心吊胆一辈子,生怕自己的修行有什么差池、闪失,如今我手脚麻痹,死了大半,从今而后,我知道自己再也不用担心会犯什么过失了。人的修行,到死方休啊,小兔崽子们!” 我让曾参好好歇息,等身体好了再教育这些小子们。曾参叹息着说:“怕是时间不多了。”我宽慰他,说:“你会好起来的。你会好起来的……”至于他是否真能好起来,像从前那样活蹦乱跳,我心里是没底的。 曾参的学生都伏在那里,心中满是哀伤。我坐在榻上,握着他的手。在我的眼中,曾参既是一个能够心意相通的朋友,又是我亲密无间的弟弟。我在这个世界上的亲人越来越少,父亲已经过世了,母亲已经过世了,老师已经过世了,子路也死了,颜渊也死了。就剩下了曾参和有若,难道老天连曾参也不放过吗? 曾参病重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鲁城。我们握着手说话的时候,孟敬子也来了。这位三桓的后人、鲁君的大夫,曾参与他的政治立场向来是对立的。但是孟敬子向来尊重曾参,就像三桓们向来敬重我们的老师一样。 孟敬子行过了礼,嘘寒问暖了一番,也坐在榻边,拉着我的手,握着曾参的手。他说:“曾子啊,我本来有很多问题要向你请教呢……” 曾参让强撑着,让门人扶他起来。我和孟敬子都劝他不住,就只好由他了。他刚刚教训了门人,都有些嘶哑了。 “你真正想问的问题,归结起来只有一个,那就是处理国家大事到底还有什么秘诀可言。” 孟敬子点了点头。 “所有的事情都没什么秘诀,只有一个大的原则。”曾参说,“鸟快死了,它的鸣声是悲哀的;人快死了,说出的话是善意的。在上位的人应当注重三方面的事:端庄严肃自己的仪态,就可以避免别人的粗暴和怠慢;端正自己的态度,就容易培养出别人的信任感;小心说话、谨慎言辞,就可以避免鄙陋粗野的错误。至于祭祀和礼仪的细节,自有主管这些事务的官吏,你问他们就可以了。” 孟敬子叹惋着说:“您真是位君子啊,像您这样的人,我是从来没见过的。” 曾参苦笑一声。 “自己有才能却向没有才能的人请教,自己知识丰富却向知识匮乏的人请教;有学问却像没学问一样,满腹经纶却像空无所有一样;纵被欺侮,也不计较——从前我的朋友颜渊就曾这样做的。今天,我的朋友端木子贡也是这样。” 曾参握着我的手,紧紧地抓着。 “可以把年幼的君主托付给他,可以把国家的政权托付给他,面临生死存亡的紧急关头而不动摇屈服。这样的人是君子吗?是君子啊!” 我望着他说:“曾家的小子,你难道不是君子吗?我们把子思托付给了你,你已教育他成了气候;现在你奄奄一息了,却不忘记如何使国家有一个光明的前景。你这样的人不是君子,还有谁可配得上君子的称号?” 曾参惨笑着:“作为一名读书人,作为一个士大夫,怎么可以不刚强而有毅力?负担何其重,路途何其远啊!以实现仁德于天下为己任,难道负担不重吗?到死才可停下脚步,难道路途不远吗?这是老师一直的理想啊。你们委托于我的,就是老师委托于我的,多么重、多么远我都不敢懈怠啊!现在,我终于可以放下担子、停下脚步了。” 我的心痛得不得了。我说不清楚那是怎样的疼痛。我曾向一位巫医打听,疼痛到底有多少种,他对我说:他将疼痛划分了十个等级,但是女人分娩的疼痛却可以达到第十二级。从前周武王的身边有位杰出的女子,她伴着周武王征伐殷商时受了重伤,军医为她医治时担心她受不了疼痛,没想到她说:这疼痛比起分娩的疼痛来,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 现在。我的疼痛,是心痛。 我觉得它,至少是十三级的。 十三级疼痛。 我想起老师的时候,也是十三级疼痛。疼痛过后,我会深深地沉溺在幸福之中。如果幸福也分层级,那它会不会是十三级幸福呢? 老师,曾参快死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曾参少我十五岁,黄金般的年纪。他还那么年轻呢!老天难道真的愿意见到一个又一个杰出的人早早地离开这个世界吗? 或许曾参死去,对他来说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因为他可以早早地去陪伴老师了。他可以和颜渊、子路,还有他父亲那样,再次侍奉在你的身边。可是我呢?老师。我又要在孤独、寂寞中独自一人徘徊在这世上。 我乘坐着马车回到泗畔,回到你的墓前。已经是初冬了。我感到了寒冷。多好的景色我都没有心思去欣赏。我只有深深的哀伤。 老师。你会给我温暖吗? 我又去看望曾参。他还是那么憔悴着。 他显然对我的到来毫无准备,不过他是快乐的。他叫他的门人到他房中,听我们之间的对话。他对他们说:“我的日子应该是不多了,以后你们怕是再没机会听我唠叨了。现在我和端木子贡所探讨的,是我们先师生前对我们的教诲。你们这些兔崽子要好好地听着。” 我们的老师说过:“人修养的构成始于《诗》,因为《诗》可以使我振奋;自立于学礼,因为受礼可以使我在这世界上立足;最终完结于音乐,因为音乐感动着我,使我的内心能够彻底涤清。” 对我和曾参来说,只有在对老师的追忆之中才能够完全承认自己。老师就像是广袤平原,一眼望不到边,就算是驾驶着车马也始终走不到尽头。 他让我们知道并且相信,我们这一生都存在一位抽象的敌人,我们得与他进行搏斗,窥见他的弱点、发动进攻而不是遭受他的追杀。我们击败了他,就会得到完整的人生、完善的道德修养,内心就会获得不断增长的活力。 仅仅完整了自我,只是修养的开始。我们只救治了自己,却未救治到他人。老师冀望我们建立一个纯净的空间,使我们的路线可以使所有人获得幸福。 我们的老师说过:“对于老百姓,只能使他们按照我们的路线去走,却不能使他们懂得为什么要这样去走。人都是从众的,若他们一知半解,只会让他们迷乱,并不能带给他们安宁。” 他不怀疑我们会获得斗争的持续勇气,却知道我们容易使自我变得像冰凌一样透明而脆弱。以足够的宽仁、内敛、节制和从容不迫应对生命和生活,是他对我们的最大期许。所以他告诫我们: “以勇敢自喜却厌恶贫困,是一种祸害。对于不仁的人或事痛恨得太厉害,也会出乱子。” “一个在上位的人即使有周公那样美好的才能,如果骄傲自大而又吝啬小气,别的方面也就不值一看了。” 如果出仕的目的是为了使更多人得到幸福,老师就会让我们赶紧去干,片刻也不能停留。倘若出仕只是为了获取俸禄,完成人生的某种自我满足,那么老师是鄙视的。他赞颂颜渊的那种安贫乐道。他说:“志于学问之道,不存做官的念头,这是非常难得的。” 他不要求我们在虚拟的美景中叹为观止,更不容许我们在叹为观止中讨价还价、斤斤计较。他要我们懂得什么是真正的耻辱: “你们要坚定信念并努力学习,誓死守卫治国与为人之道。不进入政局动荡的国家,不居住在时局祸乱的国家。天下有道就出来做官,兼济天下;天下无道就隐居不出,独善其身。国家有道、政治清明而自己贫贱,是耻辱;国家无道、政治黑暗而自己富贵,也是耻辱。” 没有财富和权力的人生并不可怕,我们也无须通过议论朝政来展示我们的才华。人生羁旅,简单自由,都是我们无限广袤的内心中值得珍贵的。 我们的老师说过:“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做学问要和做人做事配合,如果我们不在那个位置上,我们就无法洞悉其中胶结,随便下结论只会添乱子、出麻烦。” “惟有音乐可以使我们心灵净化,将我们带到旷远的境界中。从太师挚演奏的序曲开始,到最后演奏《关睢》的结尾,一成下来,丰富而优美的音乐在我耳边回荡。” 这个世道怕是无可挽救了,至圣至贤的老师没有挽救它,我们更无法挽救它;这个天下已不再值得我们珍视,至圣至贤的老师不再珍视它,我们更无须再去珍视它。城市与乡村、土地与人民、诸侯与权臣,已经变成了老师鄙视的那种最低贱、下作的人。 老师斥责那些人、羞辱那些人:“狂妄而不正直,无知而不老实,无能而不守信,我真不知道人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 惟一能使我们自由和温暖的,正是寂寞。寂寞容易使我们找到真正而真实的寄托,看到学问大道的彼岸。那里就如同水草丰茂的膏腴之地,宁静安详、物阜民康,没有征伐只有礼乐。 我们要拼命地往对岸奔跑、游荡,肆无忌惮地追求着,并且恪守着老师的教诲:“追求学问之道就好像在追逐什么,生怕自己追不到;等到自己快要追赶到了,能够看到它模模糊糊的身形,却生怕自己丢失了这个参照,再也找不到它的踪影了。” 我们带着老师为我们描述过的那个美梦,那个唐尧、大舜和大禹制造出来的美梦。老师的那个美梦说:“舜禹多么崇高啊!他们贵为天下,富有四海,却整年整年地为天下人服务,一点也不为自己计较。”这个美梦曾在我们心中停留过,它那么与众不同。 那些伟大的先王都有一种了不起的从容态度。他们拥有同一种观念、同一种道德、同一种想像和回忆。 那唐尧,我们的老师说过:“真伟大啊!尧这样的君主,是何其崇高啊!只有天最高大,只有尧能够效法天。他的恩德是何其广博,人民简直不知道该如何称赞他。他的功绩是何其崇高,他制定的礼仪又是何其光辉啊!” 那虞舜有五位贤臣,就能治理好天下。那周武王也说过:“我有十位治国的能臣。”拥有值得拥有的贤人,伟大的君王就能够建立一个理想国。使理想国赖以建立的是人才,使理想国赖以长久生存的却是道德。 我们的老师说:“人才太难得了。难道不是这样吗?唐尧和虞舜之间及周武王说那话的时候,人才最为兴盛。然而武王十个大臣当中有一位妇女,实际上只是九个人而已。当初周文王得了天下的三分之二,仍然奉殷商为天子,周朝的道德,可以说是最高的了。” 那夏禹,我们的老师说过:“对于禹,我没什么可挑剔的了;他吃得很差但祭祀天地鬼神却尽心尽力;他穿得很破,而祭祀的祭服却极尽华美;他住得简陋却竭尽于修治水利。对于禹,我确实没什么可挑剔的了。” 我们怀念着老师曾对我们说过的那些往事,曾为我们描绘过的彩色的梦想。我们叙述着、辩论着、记录着。我们不停地挥动着手臂,指点着、遥控着。 我们仿佛又回到了在泗畔与老师一起走走停停的日子。那些日子像泗水的浪头一样,这一浪过去了,就再也没有了;接下来的浪头是新鲜的,它不属于我们了。 曾参大口地喘着气,脸红红得,突然又变得白白得。他被这一大段的回忆给疲累了。多年来他坚韧不拔、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孔门的宝藏,现在他累了。 我的十三级疼痛又发作了。这种疼痛像是什么?像是在伤口上撒应撒盐?像是灌辣椒水、上老虎凳,还是在手指头上插扦子? 这些都太肤浅。这种疼痛,是无法表达的爆炸,是无以名状的空洞,是在天空中无助的游荡、泗水里缓缓地沉没;是内心一分分地腐烂,是虫子一口口地啮咬着骨头,是你拥有的最美好的事物就在你面前消失,你眼睁睁地看着它被摧毁,你伸手去打捞它,就那么一点点,就始终没捞着。你看着它慢慢地崩裂、被风吹散,化为乌有,就像从来没在这世上存在过一样。 曾参啊…… 我多想以自己的每一点行为否认死亡的存在。我多想使泗水倒流,使时间和空间发生逆转。可是我无能为力。我坚定的信仰愈发坚硬的时候,我脆弱的情感就会被时间、空间、死亡和伤痛一点点摧毁。 有时候我希望老天给我一次性的痛苦,让我得到一个彻底的解脱,但是它残忍着、犹豫不决着摧毁着我。 如果大危机不可更改,如果死亡和伤痛不可避免,如果生命的仲裁者和调停者始终不会出现,那么我只有在自己心中祈祷。 我只有在我的心上雕刻。 我不知不觉,形成另一座雕塑。 附录:泰伯第八 子曰:“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 子曰:“恭而无礼则劳,慎而无礼则葸,勇而无礼则乱,直而无礼则绞。君子笃于亲,则民兴于仁;故旧不遗,则民不偷。” 曾子有疾,召门弟子曰:“启予足!启予手!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而今而后,吾知免夫!小子!” 曾子有疾,孟敬子问之。曾子言曰:“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君子所贵乎道者三:动容貌,斯远暴慢矣;正颜色,斯近信矣;出辞气,斯远鄙倍矣。笾豆之事,则有司存。” 曾子曰:“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犯而不校,昔者吾友尝从事于斯矣。” 曾子曰:“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君子人与?君子人也。” 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 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子曰:“好勇疾贫,乱也。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乱也。” 子曰:“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其余不足观也已。” 子曰:“三年学,不至于谷,不易得也。” 子曰:“笃信好学,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 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子曰:“师挚之始,关雎之乱,洋洋乎!盈耳哉。” 子曰:“狂而不直,侗而不愿,悾悾而不信,吾不知之矣。” 子曰:“学如不及,犹恐失之。” 子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与焉。” 子曰:“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 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武王曰:“予有乱臣十人。”孔子曰:“才难,不其然乎?唐虞之际,于斯为盛。有妇人焉,九人而已。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谓至德也已矣。” 子曰:“禹,吾无间然矣。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禹,吾无间然矣。” [注释:] ①《史记•吴太伯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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