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47
那天晚上,我和严浩开着车彻夜地在上海游荡,从一个酒吧喝到另一个酒吧,在每一个酒吧我们都坐不到一个小时,因为不堪忍受吵闹或者冷清。我们只是沉默地喝酒,喝到我不再能分得清柳橙汁和青柠汁,喝到我们被最后一家打烊的酒吧扫地出门。
“我想自己开个酒吧,通宵营业,你觉得怎么样?”严浩这么问我的时候,我们俩正并排坐在桑塔纳的车顶上醉眼惺忪地凝望着我们置身其中的这座城市。
晨晖给触目所及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虚幻而有颗粒质感的金黄色,包括我们的身体。淡淡的雾气在街道上丝丝缕缕地飘动,温存的浮力让一切看起来都那么虚渺。上海,这个高贵而又妖艳的美女,很快就会坐到梳妆台前精心地修理睫毛,涂上甲油,穿上名贵的服饰,热情地奔赴阳光下最浓烈的虚无。
而我已经很困了。我很想对她说一声“晚安”,然后疲惫地睡去。
车门全都敞开着。车里的音响在一边又一遍地放着窦唯的歌:“Take care, I want to sleep…”
“好啊。”我在半梦半醒间回答。
我以为我们都是在说醉话。但两个月后严浩竟真的把公司卖了,盘下了华山路和泰安路路口的一家酒吧。酒吧很小,只能容纳几十个人。装潢工人在施工的时候,我和严浩就坐在门外边吸烟边商议酒吧的名字。我所有可怜的创意都来自那些美国六十年代的老歌,譬如“加州旅馆”、“黄色潜水艇”、“孤独之心俱乐部”等等,可想而知,这些已经臭了大街的名字毫无疑问地全部被严浩否决。最后确定下来的名字是“蓝色夏天(Summer Blue)”,它的得来纯属无意——严浩所雇的调酒师在另一家酒吧里与我们面谈时,聊得兴起,随手指着翻开的酒单上的这行蓝色的小字,宣称这是他最擅长调制的酒。当酒杯里湛蓝的液体映着迷茫的灯光在眼前微微晃动的时候,我不知道严浩是否和我一样回忆起了我们那些遥远的夏天。
酒吧开张的前一天,我陪严浩去了一趟赵志鹏家。车停在那栋仿佛会永远破烂下去的危楼外。严浩拿着一个厚厚的大牛皮纸信封——我不知道里面有多少钱——问我是否和他一起上去。我拒绝了。我在车里抽掉了整整半包烟,他才回来,手里的大信封没了,换成了一个小信封,信封里是一张赵志鹏念初中时的学生证照片的底片。冲洗出来的照片上,赵志鹏理着小平头,穿着短袖衬衣,居然咧着嘴开心地笑着,一点也不像我记忆之中的他本人。我也不知道是什么能让他这么高兴。
严浩把他住处的一个房间腾空,改成了音响室。所有东西都扔在地上,中央用吸音的厚地毯垫放着一套日本产的“山水(SANSUI)”音响,四周散乱地扔着大小音箱、CD、书,还有几个坐垫。空空荡荡的房间里,四壁雪白,只有正对门的墙上挂着被扩印放大的赵志鹏的相片。严浩指着照片对我说——
“这位是我的兄弟——赵志鹏。”
后来我们在他那儿最常做的事就是呆在那个房间里,听音乐,看书,发呆,喝酒前对着赵志鹏的相片举一下酒杯。
在1999年的夏天来到之前,赵志鹏的名字在上海已经街知巷闻,已经继马永贞之后成为上海滩所有崇尚道义的小混混们的又一个青春偶像。谁不知道这个名字在道上就会被视为可耻,正如少年时的我们曾坚定地认为谁没有看过《英雄本色》谁就不会成长为一个真正的男人。
148
酒吧刚开张时,严浩雇了三个酒保。没过多久因为生意不好而解雇了一个。另一个辞职了,理由是受不了严浩和我没完没了地放那些老掉牙的美国六十年代歌曲。此人曾自费购买了几张电子和爵士要求无私奉献,但被我们不留余地地拒绝了。最后只剩下调酒师和唯一的一个酒保。所以只要我在酒吧,我就也得兼任跑堂。
严浩自己整天坐在吧台里,从不招呼客人,只是听音乐,发呆,看书。
他开始近乎不可理喻地沉迷于各类诗集。他告诉我,他过去认为最垃圾的文学就是诗歌,但是现在他才发现诗歌是最真实的文学,因为大多数诗歌就像真正的生活一样胡言乱语狂悲恶喜不着边际。很快他就能够大段地背诵那些著名的或不著名的作品——
去年的雪可曾记得那些粗暴的脚印?上帝
当一个婴儿用渺茫的啼哭诅咒脐带
当明年他蒙着面穿过圣母院
向那并不给予他什么的,猥琐的,床第的年代
……
或者——
哈里路亚!我仍活着。双肩抬着头
抬着存在与不存在
抬着一副穿裤子的脸
没有什么现在正在死去,今天的云抄袭昨天的云
……
“你听听,多么荒谬!多么真实!”他笑着说。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和我碰了一下酒杯,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龙舌兰(Tequila)。他竟完全没有留意到,在他朗诵诗歌的时候,他杯中的酒已经有一半被泼洒到了地上和自己的身上。
他变了,他不再是我所熟悉的那个严浩。他的情绪时高时低,不再能保持过去那种始终如一的理智和平静。甚至他那种让我印象深刻的标志性笑容都发生了变化,我常常看见他向一边撇起的嘴角会让半边脸的表情陷入无法自制的混乱,近乎抽搐,不再有让人着迷的坚毅线条。
有时他会突然从吧台消失,然后又突然出现,这期间竟然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