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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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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12-25 00:0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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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严浩的性格就像他的笑容一样古怪,不管是开心,还是愤怒,还是悲伤或者难过,他的脸上都只会露出一模一样的那种笑。现在回想起来,他的表情其实就像酒店客房的门,或者什么都不挂,或者挂出的只是一个“请勿打扰”的牌子,而这扇门本身几乎永远都不会主动敞开。
他的神秘之处还在于他的家庭。他从来不允许我去他家,也从来不提起他的父母。
他的父母其实我都见过,在大院里闲逛和上学放学的路上经常撞见。遇到他母亲的次数较多,他母亲就是和他一起在阳台上出现的那个女人,相貌不错,挺有气质,但是给我的感觉很阴冷,总是眉头紧锁,不苟言笑。他的父亲也很英俊,身材修长,皮肤白净,有一双很有魅力的眼睛——后来我才知道人们管那样的男人眼睛叫“桃花眼”,但性格和自己的妻子似乎截然相反,他对所有人都很和蔼可亲,有时遇见我还会笑眯眯地从口袋里掏出糖果,所以我对他一直颇有好感。
因为严浩就住在我家楼上,所以他家的吵闹喧哗很容易被我听到。但我听到的通常都只有他母亲的声音,或者是对严浩的咆哮追打,或者是对丈夫的嘶声怒骂,或者是长久地独自恸哭,很神经质,闹得四邻不安。严浩和他父亲在那些时候则总是无声无息,而当我再见到严浩时,常会发现他脸上、身上有伤痕。我问他原因,他从来不说。
有时他或许会说出自己的开心——虽然那样的时候很少,但他从不会对别人说出自己的难过。
难过这种东西,就象插在自己胸口的刀,拔给别人看,也只不过是溅别人一身血,所以说了也没有什么意义。后来他这么对我说,想想似乎也挺有道理。
17
升入初三后,因为要迎接中考,学习紧张,父母开始严格限制我的课余生活,所以很少能有机会再与他们一起出去。但是周末在院子里复习功课的时候,我偶尔还会看见张昕从阳台上翻下来。她现在已经锻炼得轻车熟路,动作灵活自如,看见我会笑着打声招呼,然后自己从围墙上翩翩跃下,如同侠女十三妹,从容躲进我的房间,而非逃出门外。
我没有再问过他们在楼上究竟搞些什么,为什么要那么偷偷摸摸。我也不想知道。
他们的秘密活动一直持续到初三下学期。那天下午,我正在写作业,突然听到楼上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猜想情况不妙,急忙跑到院子里踮起脚向上张望,但什么都看不到,只听到严浩母亲的大声喝骂和张昕隐约的哭声。张昕的哭声让我更加紧张,我冲出院子,绕到楼后,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楼梯,站在严浩家门前,鼓起勇气正准备抬手敲门,门开了,张昕低头跑出来,直撞到我怀里,看清是我,她伸出双臂将我紧紧抱住,把头埋在我的肩膀上痛哭起来。我一时不知所措,看到几步之外的门内,严浩面色苍白地与我对视着,我刚想对他说话,他母亲咆哮着挡在了我们俩之间,表情扭曲,近乎疯狂,对着不知道是张昕还是我大吼了一声“滚”,然后重重地在我面前摔上了门。
我浑身迅速地发热,不假思索地想要踹门,但看到张昕在我怀里已经哭得瘫软下来,瑟瑟发抖,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先扶她出去。走出楼梯口的时候,她一扭头又扑进我怀里。我只好站住,仰靠到墙壁上,伸出手臂拥住她。那一刻,除了她温热的身体和滚烫的眼泪,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了。过了很久她才渐渐平息下来。“可以吗?”我低头问她,她“嗯”了一声,很虚弱的声音。我放开双臂,她慢慢地离开我的怀抱,啜泣着转身离去,我默默跟上。
她没有回家,而是一直走到位于宿舍大院一角的露天活动区,骑坐到双杠上。
“陪我坐坐好吗?”她神色茫然地看了我片刻,说。
于是我也翻上双杠,在她身边坐下。她扭回头去,不再说话。
“她怎么你了?”我问。
“她骂我们。”她小声说,呆呆地看着不知道什么地方。
“她骂什么了?”
“她骂我是‘小婊子’,骂严浩是‘小淫棍’……其实她进来的时候我们什么都没做,她怎么可以这样说我们……”她扭头看着我,眼眶红红的,我发觉她又要哭了。我迟疑着,终于鼓起勇气,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一只手。在手心接触到她肌肤的一刹那,我感觉到那只手本能地向外一缩,但还是留在了我的手掌中。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的目光疑惑地闪烁了一下,微微启唇,我猜她似乎想要问我什么,而这种预感让我的心脏骤然停止,呼吸仿佛是别人的。
但她什么也没有说。她抬起头望向天空,一架飞机在我们的头顶上呼啸着飞过,在蓝色的天空上留下一道长长的白线。我和她一起仰头看着,直到它渐渐淡去。而空旷的天空是那么湛蓝,蓝得没有一丝云,让我的眼睛隐隐涨痛。
“你知道我的理想是干什么吗?”她问。
“不知道。”
“我想做空中小姐。你想,能在那么蓝的天空上飞来飞去,还可以到很多陌生的地方去看去玩,那样的生活一定很快乐。”她扭头看着我,笑了笑,似乎平静了许多。“你觉得我可以吗?”
“一定可以。”我点头,又重复了一遍,“我相信你一定可以。”
18
送张昕回家后,我独自往回走,穿过我家楼旁的那片空地时,听到有人叫我的小名。我站住,四下搜索,看到在空地边缘黑沉沉的树影里站着一个人。“严浩?”我喊了一声,那人慢慢地向我走来,月光照在他的脸上,是严浩。“你没事吧?”我问,他摇摇头,又笑笑,还是那副若无其事的老样子。我们站了一会,然后不约而同地一起往外走。走到大院门外,他问我有没有钱,我掏遍了身上所有的口袋,最后只摸出几个钢镚和面值都是一两角钱的纸币。他数了数,说“够了”,扭头去了路边的小卖部。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包牡丹,边走边拆。
他递烟给我的时候,我发现他的左脸颊上靠近嘴角的地方有几个黑色的斑点,似乎是已经干枯掉的血迹。我告诉他,他用手背使劲揉搓,擦掉了。然后我们一起在路边的台阶上坐下,各自点燃吸烟。
“后来怎么样?”他突然发出的声音让我猛地紧张了一下。我扭头,正对着他的眼睛。于是我低下头,断断续续地说了房门在我们俩之间关上后发生的事,除了我握张昕手的细节。他一直在听,没有插话,直到我说出张昕想当空中小姐的梦想,“空中小姐?”
“怎么了?你觉得不可能吗?”我抬起头,看到他的嘴角正开始向一边撇去。
“你觉得可能吗?”他反问。
突然之间,我的胸口被什么东西堵得非常难受。仿佛不由自主一般,我开始絮絮叨叨地向他分析张昕将来当上空中小姐的可能性,譬如她的身高够了,譬如她笑起来很好看……我越说越感到绝望,因为我看到严浩嘴角的那一撇渐渐地终于扩散成了半边脸的笑。“你是不是喜欢上她了?”他突然问,于是我的胸口重新被堵住。“你们俩都是我的好朋友。” 憋了很久,我才回答。
我不再看他的脸,埋头抽烟,数着地上的烟头。当数目达到六个的时候,我听到他说:“回去吧,很晚了。不然你家也要闹地震了。”我默默点头。于是我们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一起往回走。走到我家院子门外,他和我分手告别。但是我看到他没有转向楼后,而是沿来路走去。
“喂,你要去哪里?” 我追上去问他。
“找地方过夜。”
“你不回家吗?”
“今天不想回去。”
我不知道说什么。我想叫他到我家睡一夜,但是我母亲多半不会同意。我沉默,并且感到内疚。这时他却突然问我:“你想做什么?”
“什么意思?”我迷惑不解。
“张昕长大后想做空中小姐,你呢?”
我想了想,回答:“作家。”
他沉默了一会,说:“如果将来你真的当上作家了,写书了,把我写进去好不好?写得酷一点,象录像里面的刘德华一样。”
“好,没问题。到时候你在边上看着我写,想让我把你写成什么样,我就写成什么样。”
他笑了一声,又陷入沉默。
“可能那个时候我已经死了。”我突然听到他说。他的声音很轻,象是随口开玩笑,又象是从他身后远远的黑暗中传来的另一个人的声音,让我感到寒意从脚下升起。沉沉的夜色里我们互相望着,我看不清楚他的五官轮廓,也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但是他的眼睛里却闪烁着让我感到非常迷茫的东西。
“别乱讲这种莫名其妙的话。”我说。
他没有回答,笑着伸手拍拍我的肩膀,转身离去。
19
这次恶性事件之后,张昕和严浩都再没有从阳台上翻下来过。事实上,他们根本不再躲藏什么,反而开始在严浩母亲的咆哮谩骂声中从严浩家的正门出入。
他们总是手拉手出现在我面前。严浩身上和脸上的伤痕比过去更多了,张昕告诉我,那都是被他母亲打的或者拿乱七八糟的东西砸的,而严浩从不闪躲,也不还手。她还说自己也被砸到过,她撩起裙子的下摆,我看到她的腿上有青紫的一块。“是他妈妈的高跟鞋。”她笑着说。
张昕在家里的日子也不好过。但是她的父母比较斯文,从不动粗,只会用一些比较文明的方法循循善诱。“顶多少吃几顿晚饭,反正我也想更苗条一点,将来要做空姐呢。”她笑着说。
她总是笑着说。她更爱笑了,严浩的那种无所谓表情也变得更无所谓了,他们在大院里成双成对地抛头露面,公然地接吻和拥抱,因被所有为人父母者作为家庭教育的反面教材而声名远播。和他们走在一起,我经常能看到那些交头接耳的大妈大婶,还有那些目露凶光的正派老男人。我还看到,张昕和严浩紧紧握在一起的那只手有时在颤抖,但她骄傲地昂着头,自己似乎一点也没有察觉到。
我总觉得他们有一些不对劲的地方。我说不清楚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常常会有很不好的预感。
我们都是十五岁,我们还在一起,但我们之间也有一些东西细微地变化了,不一样了。张昕不再絮絮叨叨了,严浩则几乎就没什么话了。并且,张昕开始躲避我的目光。过去她的眼睛扫到我的时候,总会对我笑笑,但现在她只是很快地低下头去。我也常常会没有来由地情绪烦躁,烦躁起来的时候会故意找碴挑衅,和他们发生意见分歧,事后常常又自己先觉得惭愧,于是内疚,自嘲,说自己提早进入了更年期。我笑,严浩也笑,而张昕什么话都不说。
中考前我们最后一次一起去看录像,我和张昕又发生了争执。因为我们去的那条街有门对门的两家录像厅,一家放映的是《还我至尊》,另一家则是《旺角卡门》。严浩问我们想看哪一部,我说随便。张昕说想看《还我至尊》,这时我又说我想看《旺角卡门》,于是我和她僵在路中间。最后严浩从口袋里摸出一枚五分硬币,抛起,动作娴熟地反扣在手背上。“国徽还是字?”他问。
“字。”我看着张昕的眼睛。
“国徽。”张昕避开我的目光。
是字。我赢了。严浩对我一笑,转身去买票。
我们还是按老规矩坐位子,张昕在中间,我和严浩在她两边。过了十几分钟,老板大概觉得人数差不多了,关掉灯,开始放录像,年轻的刘德华带着墨镜帅气十足的出场。放映不到二十分钟,场内已是一片寂静。我看着电视屏幕,极力想忘记身边张昕的呼吸声,但是做不到。华仔把张曼玉藏起来的那个玻璃杯扔进湖里的时候,我的眼睛已经燥热,而当最后乌蝇和华仔在枪声中相继倒下时,我再也控制不住悲伤,感觉到自己的眼泪不停地涌出来,但完全不想用手去擦。
灯光重新亮起的时候,我扭头看到张昕也已经泪流满面,但哭得很平静。我和她相觑泪眼,忽然发现严浩的座位已经空了,急忙追出去,看到他一个人站在门外的路灯下闷闷地吸烟。我叫他的名字,他象没听见一样,过了好一会才扭过头。“你怎么哭了,跟个丫头似的。”他说。
回去的路上,大家依然沉默。这一次我独自走到了最前面,我一路上搜索着各种可以踢的垃圾,然后恶狠狠地用脚去踢它们,想把它们踢到另一个世界去。踢一个易拉罐的时候,我因为用力过大而重心不稳,一脚踩在阴沟旁的一滩水里。那是路边人家泼出的不知是洗脚水还是其它什么名目的污水,总之散发着难闻的怪味,在肮脏的路面上反射着油亮的光。然后,就像发生了什么隐秘的化学反应一样,我的所有无处可用的力气突然之间全都一下子消失无踪了。
我默默地站在原地,叼着已经烧到过滤嘴的烟,俯视着肮脏的水泊里自己隐约的倒影,竟觉得它比在夏夜的路灯下更像一个孤魂野鬼。
20
我决定不再和他们混在一起了。我想躲开他们。不要问我为什么。
当初随父母搬离弄堂时,外公把他从文革中当宝贝一样保存下来的老破书送了一些给我,装了满满两大樟木箱。这些书早就被我在探索活动中检查过,全是陈年垃圾,其中不少还是繁体字印刷、竖排制版的,除了夹杂着一些蟑螂蛹外没有任何能带来视觉刺激的东西,所以我根本懒得打开,原封不动地丢在了床边的墙角。现在为了找点事做,我把它们打开了,开始翻里面的书出来看。
两天之后,我打了此生第一次架。起因是下午的自习课上,我没有做语文老师发的毕业考试模拟试卷,而是在抽屉里翻看《静静的顿河》。语文老师回到教室的时候,坐在我后排的班长赵元举手报告,站起来向老师揭发我上课看书。于是我的书被没收了,并被告知放学后到语文教研室报到。而下课铃响过后,语文老师刚走出教室,我就站起来转身一拳砸在赵元的脸上。
放学后我没有去语文教研室,而是在班主任的办公室里被罚站。我们的班主任,那个长得像一个老奶奶的白胖老头,出去溜达了近一个小时才回来,慢条斯理地泡了杯茶,在办公桌后坐下,把屁股挪舒服了,才问我为什么要动手打人。
“因为顿河。”我回答。
“你说什么?”胖老头一愣,差点没拿稳茶杯。我想他不是真的没有听清我的回答,因为他的表情已经渐渐地由难以置信转变为恼羞成怒。他一定满心以为我会说打赵元是因为这个马屁精检举揭发我上课看书,因而早就盘算好了如何就此对我展开关于遵纪守法和理想前途的谆谆教导,可惜他失算了。
“因为顿河。”我看着他涨红的脸,大声地又说了一遍,“因为顿河的冬天弄得我心情十分糟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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