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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songtao200 - 

[谈天说地] 上海夏天(值得花一晚时间去聆听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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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2-25 00:22:00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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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白脸朝下趴在一楼栏杆外的水泥地上,安静得就象睡着了一样。血流如触角般地从他身下探寻着延伸开来,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粘滞稠黯,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就像颓败而裹满灰尘的花朵,丑陋地浸泡在我渐渐湿润的眼睛里。
  我扔掉烟头,慢慢地蹲下,把他的身体翻过来,迷茫地看着。酒精在血管里加速地流淌。我伸手拍他的脸颊,他没有反应,于是我扯住他的衣襟狠狠地掴他的脸,已经破碎的眼镜被我打飞出去,我看到他同样破碎的眼睛,玻璃碎片嵌在血汪汪的眼眶里。
  “小白,小白!”我唤他。
  “你他妈的给我醒一醒,别在这里睡!会着凉的!”
  “别闹了好不好,求你了,小白,我求你了……”
  有人在后面拉我的胳膊,我猛地甩开他的手,扭头骂道:“操**的别管我!”
  黑压压的人群骚动起来,摇晃着,压得我视网膜发痛。手又伸过来了,我用力一拳挥出去,自己却摔坐在地上。更多的人扑上来,把我紧紧按住。我拼命挣扎,拳打脚踢,最后头上挨了重重的一拳,腹部又被踢了一脚,胃里一阵烧炙般的剧痛,酒精混合着胃酸涌到喉咙。
  我趴倒在地开始呕吐。吐得到处都是,吐得精疲力竭,最后只能象死鱼一样干呕抽搐。
  我感到自己的身体被几双手抬了起来。上楼梯的时候摔下一次,但一点感觉都没有,没有疼痛,没有愤怒。泪水烧灼着我的脸,我迷迷糊糊地看见阿米仿佛站在我的面前,我伸出手去,但是什么也没有抓到……
  “小白……”我无力地喊了一声,感觉到有液体从我麻木的脸颊上流过。
  
  
97

  
  酒精的作用让我昏昏沉沉但难以入睡。我的意识离开了身体,在空中看着躺在床上的自己,就象看着躺在冰凉的水泥地上的小白。
  脑海里浮现着小白在昏昧的灯光下惨白平静的脸庞。
  愚蠢的小白,天真的小白,善良的小白,采薇的小白。像伯夷和叔齐那两个老芋头一样不食周黍死不悔改的小白。我想把他的脑壳砸开,想把里面那些乌七八糟不值一钱神圣却纯属无聊的垃圾玩艺统统掏出来全他妈的扔掉,换上一堆奶酪色拉或者果酱芝士或者随便什么。但他的脑袋不是汉堡。但他的脑袋现在真的破了,却没有任何神圣的东西流出来,让人看到。
  天使小白终于走了,离开这个世界了。
  遥远的黑暗中,我仿佛看见他带着眼镜,头上顶着一个金黄色的铁丝光圈,扑扇着一双傻了吧叽的白翅膀,造型滑稽地在对我腼腆地笑。我仿佛听见他在像过去一样,像圣彼得一样,对我说——
  “你忏悔吧。”
  “我对圣母马利亚忏悔过了,昨天晚上,在床上。”我像过去一样回答他。
  他张开嘴,脸涨得通红,呆呆地看着我。我哈哈大笑,在黑暗中无声地笑着,笑得满面泪花。
  我对天使小白说:“你忏悔吧。”
  
  
98

  
  “小白是自杀的。”阿米说。她坐边床边,拉着我的手。午后的阳光穿过窗棂洒在她美丽的脸上,让我有一刹那茫然于看到了另一个天使。
  桌上放着她拎来的保温瓶,里面是她从食堂打来的粥。可是我没有食欲,什么也不想吃。
  “给我支烟。”我说。
  阿米起身和宿舍里其他的人说了几句话,然后拿着烟和打火机回来,把烟塞到我嘴里,帮我点着。
  我一口烟吐出去,隔着烟雾,看到她的眼睛红红的,好像哭过。
  “我没事。你走吧,让我静一静。”我说。
  眼泪从阿米的眼眶里涌了出来。
  “你别这样,你两顿饭都没有吃了,你不可以这样,小白的死并不是你的错,为了他,你也要振作起来你知道吗?”
  我看着她,一言不发。
  “小白的死是为了他的爱情,他的信念,除了这样结束自己,别的什么其实他都做不到,你难道不明白吗?
  “小白就像一只鸵鸟,他把头埋在沙堆里唱着自己的歌,但是没有人能听到他的声音,没有人能阻止他被沙子憋死,你什么都帮不了他的,你明白吗?”
  “闭嘴。”我说。
  “小雨……”
  “出去。”我毫无表情地对她说。
  阿米怔怔地看着我,慢慢地站起身。
  我闭起眼睛不再看她。
  过了很久,我听到脚步声响起,慢慢地远去,消失。
  我突然想起,我曾经告诉过自己,我绝不会对阿米发火,绝不会让阿米看到我的难过——我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屏住呼吸,用力地全部吞进肺里,胸腔里的炙痛让我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一夜。
  傍晚的时候,我爬起床,象游魂一样走下楼,晃晃悠悠地穿行过校园里四处流淌的夕阳,走到阿米的宿舍楼,拦住一个女生,请她帮我叫一下阿米。
  我看着那个女生走进阿米的宿舍。然后,阿米跟着她出来,站在栏杆前那个我熟悉无比的位置踮起脚对我招手,喊了一声“等一下啊”,又跑回宿舍。很快又跑出来,下楼来到我面前。
  她把手里的一个包裹递给我。我迷惑地接到手中,拆开一层层包装纸,最后看到一把剃须刀。
  “给我这个干什么?”
  “你忘了吗……”阿米咬着嘴唇,迟疑着,最后小声说,“昨天也是你的生日。”
  “礼物其实早就买好了,没有告诉你,想给你个惊喜。昨天我一直在宿舍里等你们,等了好长好长时间,可是没想到后来会发生那样的事……
  “现在也不知道送给你是否还合适。如果你难过的话,可以把它扔掉,别当着我的面就行了……”
  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说不出话。但我也没有再让她说下去。我伸出手,穿过她的长发,慢慢地把她揽进怀里。她的身体在我的怀中微微地颤抖,似乎又哭了。我抱着她,用手抚摸着她的背脊,直到她平息下去。
  “可不可以答应我,以后不要那样对我说话,我真的好怕……”阿米抬起头望着我,眼睛红红的。
  我默默点头。她重又把头埋进我汗湿的怀里,紧紧抓住我的衣襟,仿佛担心松开手我就会从空气中消失一样。宿舍楼里进出的人们从身边经过,好奇地打量我们。我看着他们,就象看着另一个世界。
  “我饿坏了,陪我去吃点东西好吗?”我抚摸着阿米的头发,柔声说。
  “嗯。”她睁大眼睛,用力点头。
  
  
99

  
  小白曾经说过,我是他命中的灾星,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倒霉。
  此话不假。因为1997年9月14日是我的20周岁生日,他在那一天跳楼自杀。
  那一天,我第一次对阿米发火,第一次让阿米看到我的难过。
  我告诉阿米,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过生日。
  
  
100

  
  几天之后,与小白同宿舍的同学把他留在床上写明由我亲启的遗书转交到我手中。
  
  小雨:你好。
  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请不要为我而感到难过。请不要自责,也不要责怪豆豆。在这个学校里,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不管你是否认同这一点,所以请你一定一定要答应我最后的这个请求。
  虽然以我基督徒的身份,我所作的决定将让我背负耻辱的罪名,但是请你相信,我此刻的心情十分平静,表情也是。当然,当我翻出栏杆落到地面之后,我也不知道自己的表情会变成什么样了。
  再见了,朋友。祝福你和阿米。
  顺便也请你帮我照顾一下我窗台上的那盆花。谢谢。
  小白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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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2-25 00:23:00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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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知道小白在写这封遗书的时候,是否真的如他自己所说,有那么平静。我只是感到奇怪,他在如此仓促的时间里决定自杀,竟然还会那么有耐心地写下工整的硬笔隶书,还会把这张薄薄的纸片装进信封,一丝不苟地用胶水封口,就像史书里所记载的那个在被敌人剁成肉酱前唯一的要求只是扶正自己帽缨的子路。
  我不理解他们。我想,我永远都不会理解。
  我把小白托付给我的那盆花搬回了自己的宿舍。那是一盆玫瑰。是我陪小白去花店买的。当时他挑了一盆还没有出苞的,他说,他要自己来照料呵护它,等它开花,摘下来亲手送给豆豆,鲜艳的、缀着露珠的。可是我们被卖花的老板耍了——辛苦等到的第一个花苞竟然就是黄色的,要知道,黄玫瑰是送给分手的恋人的。
  “太晦气了,摔了吧。”我建议。
  “太残忍了,花也有生命的,还是养着吧,说不定哪天也会开出一朵红玫瑰的。”小白笑着回答。
  连这种就算夏雨雪、天地合都不会发生的事情,小白也会充满希望地幻想。结果养到现在也只有那孤零零的一只花苞。不会有什么奇迹发生了,裹满水珠的花苞泫然欲泣。
  我每天早晚都给小白的玫瑰浇水,把花盆搬进搬出宿舍。
  有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那只命中注定开不出红色玫瑰的花苞突然绽放了,然而竟是一腔按捺不住的鲜血猛地喷溅出来,淋洒得黑暗的视野里斑斑点点都是血红血红的痕迹。我猛然惊醒,一身冷汗如同血的湿意,光着身子冲出宿舍,却看到它安然无恙地在惨淡月光下孤零零地随着初冬的寒风摇晃。
  期末考试那几天,由于忙着抄笔记和补习,我把花给忘了。考试结束之后才发现它已经枯死了。
  黄昏时,我在宿舍楼后面的草坪上挖了一个小坑,把玫瑰和花盆一起埋了进去。填平土之后,我把那块写着“禁止从窗口向外乱丢东西及小便”的大牌子拖过来,盖在上面。
  不管小白上了天堂还是下了地狱,都可以继续种他的花了。我想。蹲在旁边抽了一支烟,然后起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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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个冬天我都感到疲乏,浑身无力。我疲倦于和满脸节庆喜气的人打交道。所有的笑容、所有的颜色都让我觉得不真实,觉得心绪烦躁。
  除了蓝色。冬天的一切仿佛都变了颜色,只有天空依然是蓝的,象那些没完没了的夏天一样蓝。我常常独自站在院子里举目凝视那片无边无际的湛蓝,一直看到眼眶涨痛。
  我经常梦见小白。从梦中醒来后我就悄悄地走出门,靠在凉得彻骨的墙壁上一支接一支地吸烟。我从不穿上毛衣和外套,所以成功地在年三十的早晨得了重感冒,顺利地躲开了没完没了的亲友聚餐和烦得不得了的串门拜年活动。
  大部分时候我都嘴里叼着温度计躺在床上看书。父亲帮我从单位图书馆借来了大堆的杂志,我挑了本《台港文学选刊》的合订本来看。在这份杂志上,我接触到了一批台湾当代作家的小说,苏伟贞,王文华,黄凡,成英姝,张启疆,等等。他们的作品中所蕴含的在当时的大陆所罕见的人本主义情怀对我造成了极深的震撼。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刘叔慧,如今她已是台湾著名的美女作家,但当时她还刚从淡江大学毕业。她的短篇校园小说《仲夏之死》看得我热泪盈眶,因为小说中那个凄惨死去的阿皮和我所认识的天使小白简直就是同一个人。最重要的是,在小说中她并没有给阿皮的死强做任何主题性升华,而仅仅是用悲悯的笔触陈述了一个迷惘而早凋的年轻生命。换句话说,她所写的不是阿皮的“理想”,而是阿皮的“人”。
  这就是“陈述(Showing)> 告诉(Telling)”的文学创作理念。
  虽然这个理念早在二十世纪初就已被广泛提及,但我在九十年代的大陆所读到的仍大多是官方的讴歌文学和非官方的挽歌文学。两者互为极端,前者粉饰太平,后者逮谁灭谁,共同点则是统统依赖于面目相似的总体话语,憋着劲要讲大主题和大道理,扯着“人道”的大旗掩杀“人性”。
  我絮絮叨叨地说了这么多,就是想说明一件事——我终于发现自己可以为小白做点什么。至少,我可以用一篇小说证明有这样一个人曾经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
  
  
103

  
  寒假里阿米报了一个托福班,直到年初八才打电话给我,说要来拜年。来就来吧,我说。
  “你父母爱吃什么爱喝什么?”她在电话里问。
  “你想干吗?”
  “第一次见你父母,又是过年,总不好空着手去你家吧。”阿米嘟嘟哝哝地说。
  “带个避孕套我们俩用就够了。”
  “你总是没正经的。”阿米气呼呼地把电话挂了。
  两个小时后,阿米提着一大袋乱七八糟的礼品紧张地站在我家客厅里,被我父母的目光扫描得浑身发抖。我坐在沙发上抱着热水袋笑眯眯地旁观。此人被我幸灾乐祸的姿态气得要死,乘我父母手忙脚乱地去拿水壶、找糖果盒的时候冲我吐出舌头做了一个自以为很凶狠的鬼脸。
  我不忍心让她再受折磨,于是把她领进了自己的房间,房门关上后。她长长地吁了口气,立刻恢复成活力十足的阿米,伸个大大的懒腰,脱下大衣扔到椅子上,原地一转身,仰面栽倒在床上。一双眼睛忽闪忽闪地四下张望一圈,叹了口气:“你这人将来要是娶不到一个勤快的老婆一定会活活邋遢致死。”
  “舍不得我死,你就多勤快一些吧。”我甩掉拖鞋,在她身旁并排躺下。
  “切,自我感觉良好,谁心疼你啊。”说完,她哼了一声,把头扭向另一边。
  我侧头看她。她穿了一件烟灰色的毛衣,衬托得皮肤特别白皙,乳房的柔美形状也清晰可辨。我忍不住探头过去吻她的脖子,嘴唇刚接触到皮肤,她就“啊”地惊呼一声,身子一缩,翻过来面向我,小声责怪道:“你干什么,痒啊……”
  话音未落,我的一只手已经伸过去按住了她的乳房。她急了,一边说着外面有人这样不好,一边招架抵挡。我顽强进攻,最后和她造型复杂地纠缠在一起。就在这时,房门被推开了,母亲一探头,正对着我伸出床外的脑袋——
  “对不起,我看一下我的毛线篮在不在你房间里。”母亲毕竟阅历丰富,处变不惊,迅速就编出象样的藉口,四下略一张望,反手带门退了出去。
  “妈,下次进来请敲门!”我喊道,母亲隔着房门应了一声。
  回头再看阿米,此人依然不知所措地发着呆,脸涨得通红,直到我又把手伸向她胸部时才突然回过神来,气急败坏地拳打脚踢我。我颇费了一番力气把她制服住,这才发现眼泪竟然已经在她的眼眶里打着转——真的不开心了。
  我跳下床,小心探问:“怎么了?我弄痛你了?”
  她眼泪汪汪地看着我:“都是你不好,这下**妈肯定对我没有好印象了……”
  我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忍不住笑得蹲下身去。伸手去帮她擦眼泪:“你要嫁的是我,又不是我妈!”
  事实证明阿米的担心纯属多余。吃晚饭的时候,不善言辞的父亲不停地给她挟菜,母亲则笑吟吟地打听她的身材尺码——如果我猜得没错,我的毛线狂人老妈一定是在盘算要给她织一件毛衣。看得出来他们都很喜欢这个小妮子。
  晚饭后,阿米告辞,我把她一直送上出租车,回家后刚想往自己房间里钻却被母亲一把拉住。
  “这个女孩,是你正式的女朋友?”母亲目光炯炯地逼视我,看得我臊眉搭眼。
  “算是吧。”我小声回答。
  “看不出来啊,我的丑儿子很厉害嘛,居然能找到这么漂亮的女朋友。”母亲笑了。
  “丑儿子?我可是你生出来的,给点自信好不好?”
  “自信我怎么给得了你,本钱要自己挣。大学都快念完了,你花点时间考虑将来做什么了吗?”
  “没什么好考虑的。”
  “没什么考虑的?你打算拿什么成家立业?这样好的女孩子,要好好珍惜,你看看你自己,一点不懂事的样子,怎么办啊!”母亲摇头叹气。
  “爱怎么办怎么办,我的人生你少操心。”情绪突然莫名地烦躁起来。我绕过母亲,走进房间,反手甩上房门,躺到床上。
  黑暗中,阿米躺过的地方还隐约留存着她的气息。我翻了个身,用脸颊贴紧那片床单,脑子里回响着母亲的话。
  将来,我的将来在哪里呢?
  我突然回想起自己15岁时对严浩所说的话——“我将来要当一个作家”,然后竟想到一个让自己觉得好笑的问题:靠写小说能够给阿米买得起多大的订婚戒指?
  我不知道。
  我漫无目的地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104

  
  开学后不久,小白的《草根》被校方以“莫须有”的罪名勒令停刊。说是暂停整改,但大家心里都明白,复刊之日比共产主义还要遥远。原因很简单,就像农民们都只对小麦水稻大豆感兴趣,而野草则是要用除草剂来对付的。而白痴都知道,斩草要除根,否则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编辑部的同学给我送来了最后一期杂志,上面有一个悼念小白的专题,其中刊发了小白的一组诗。
  我一直都知道小白爱好写诗,但很不幸的是,我对当代中国诗人的印象并不比对那些贱卖祖传秘方包制淋病梅毒的江湖医生的印象好到哪里去,所以在小白生前从来没有读过他的作品。
  我第一次认真读了他的诗。诗写得如何,我不是专业人士,不做评价,只是其中一首至今都记得:
  
  露
  
  有一些凉意的清晨
  我被一颗草芽托起
  失语的痛苦让我晶莹
  就像
  人鱼的眼泪
  
  被阳光炮烙
  被和风磔砾
  升华是最辉煌的背叛
  只好
  我选择坠落
  
  归尘 入土
  把一些破坏环保的东西
  譬如:一些情感
     一种语言
     一个梦
     (除了往事)
  交给
  一颗沉睡的种籽
  
  在它破土之前
  
  
105

  
  我开始逐渐发现,小白的死对我的潜在影响非常之大。而这种影响与一切浮在表面的东西,譬如小白的死因、小白的爱情观、小白的信念,都完全没有任何关系。事实上,它更象是暗藏着自然选择逻辑的某种生物链反应。
  简单点来说,就是我感觉到,随着小白的死,我身上的某个部分也渐渐死去了。那种死亡平静得就如同高级灵长目进化过程中尾骨和盲肠的退化,合乎情理而又不值一提,结局也不可逆转。
  例如,我对待学习的态度不再象过去那样强烈抵触,而是变得有些漫不经心,感到学与不学似乎没有什么差别。对于我曾经热切向往的大学生活——所谓最后的纯真年代,对于身边的人和事,我也不再有探究的兴趣和情绪受牵连的可能。我开始离群,但自己却并不感到孤独。
  或许是因为我还有阿米。有的时候我仿佛觉得阿米是我和这个世界之间唯一的联系,我身上所有现实性的东西都已经交予她妥善保管,自己一身轻松。
  我相信,我爱阿米,阿米就是我的一切。这一点无庸置疑,所以根本不必付诸于表达。
  我再次沉溺于阅读。我把大部分的时间耗在了图书馆和宿舍,而非课堂。
  晚上熄灯后,当宿舍楼渐趋宁静,我便在蚊帐里打开手电筒,或者在洗手间(这是整层楼唯一彻夜有灯光的地方)的门口放张小板凳,铺开稿纸,一边用手中的劣质烟草驱赶蚊子,一边一个字一个字地去填满那些小方格。
  我的第一个短篇小说叫做《小白之死》,用以纪念天使小白,六千多字,写了一夜。那天晚上我吸掉了两包烟,吸到最后,连喝一口水都会反胃和干呕。
  那个学期是我的创作高峰期,总共写了十几个短篇。阿米读后给出的评价是:写得不错,但是恐怕难以发表。她的话很有见地。我一篇篇寄出去,果真又被一篇篇退回来。甚至有位编辑回信说我故意丑化象牙塔里的青春,胡编乱造,哗众取宠,人生观有问题。如果不是阿米苦劝我当他在放屁,我极有可能会写信回去问候他的大爷。
  四月份李臭脚被开除了,原因是和金炅打架。据说场面非常火爆,影响十分恶劣。金炅象条丧家犬一般被追打了整整四层楼,最后倒在楼外的草坪上时几乎已经奄奄一息。送医院检查,诊断出肋骨都被打断了一根,所以也不得不休学半年。而在学校调查此事及其休学期间,同学们纷纷对其落井下石,踊跃地检举揭发他过往的种种横行劣迹,其中不乏言过其实和凭空捏造,所谓痛打落水狗便要至之死地而后已,所以此人很快就在家中收到了学校的开除通知,再也无须返校。
  就李臭脚一贯为人所知的形象和性格而言,实在很难想象究竟金炅做了什么能够将他激怒至此。因为事发之时我正在图书馆看书,回到宿舍时李臭脚已被从保卫部移交到派出所,所以真相不得而知。后来我也没有去向其他人打听事件的来龙去脉,因为回想起李臭脚向我描绘他那美丽家乡时的那种沉浸与动情,我反倒觉得回到那里或许是他最合适的选择。
  李臭脚的行李是他父亲来拿走的,一个头发花白满面愁苦的安徽老农民。我放下手中的书帮忙收拾了一下,他便一迭声地说多谢多谢,点头哈腰,让我十分不舒服。把包裹抬下楼去的时候,宋国涛正好回来,也帮了把手。目送老人拖着大堆东西蹒跚远去,宋国涛冲我笑:“他说的安徽话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啊?”我没有搭理此人,回去继续看书。
  作威作福的金炅消失了,供人玩笑取乐的小白和李臭脚也消失了,室友们都有些失落,很长一段时间里个个都无精打采。因为我也开始独来独往,所以他们常常连一桌麻将都凑不起来,最后只好又摆出早已被遗忘的功夫茶摊子。有时我躺在床上看书,半天都听不到外面传来一句对话,偶尔有只言片语也都是对初进大学时美好往事的伤感追忆,让我感觉他们异常猥琐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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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2-25 00:23:00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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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米的生日又要到了。我正在为生日礼物的问题而头疼的时候,她却在生日前一天突然告诉我:“我这次过生日不要你送任何东西。”
  “那你要什么?我拿包装纸把自己裹起来再打一个蝴蝶结?”
  她笑眯眯地摇头,看了我一会才说:“你先说你答不答应嘛。”
  “你先说你要什么。”
  “我要你——明天到我家吃饭。我爸妈想见见你。”
  “不去。”
  “为什么?过年我都去你家拜年了……”
  “是你自己要来的,我又没请你。”
  “去吧,求你了,去吧,你将来总要见他们的呀!”
  “不去。”我态度坚决。
  阿米嘴唇张开,动了动,最后却什么也没有说,放开了和我拉着的手。我们俩一路不言不语,一前一后地走到电影院。我买了两张票,过了检票口,回头看到她依旧站在外面。我不出声地等着,直到她自己不情愿地跟上来。
  我们看的是当年的年度进口大片——《泰坦尼克号》。据说这部电影已经让上海的每一座电影院都泪流成河,可是电影还没开始,阿米就开始哭了,一行行的眼泪无声地流过脸庞。当银幕上的杰克对罗丝说出那句著名的“你跳我就跳”时,电影院里一片哽咽,我再偷眼看阿米,却发现她又不哭了。她的目光比较奇特,不象是在看电影,让我怀疑是在发呆。
  我也没有哭。事实上,我已经被无聊的剧情和其他人的号哭弄得心情十分烦躁。我不知道倘若那艘大破船没有沉这部电影会变成喜剧还是闹剧,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伤害了阿米。我坐立不安,最后悄悄起身,一边在裤兜里掏香烟一边走出放映大厅。
  我在休息室里找了一个角落坐下,抽完一支烟,闭起眼睛,用手掩住脸。过了恍似很久很久,我感觉到有人在用手轻轻抚摸我的头发。我睁开眼睛,抬头,看见阿米。
  “你怎么了?”她问。
  “明天什么时候去你家?”我问。
  她好像没有听到似的,依旧怔怔地望着我。于是我用大一些的声音又说了一遍,她的表情突然开始变化了,不知道是哭还是笑,然后突然坐到我旁边的位子上,凶猛地扑过来,紧紧抱住我。
  此后她的表情便乱了套。一会激动莫名,一会沉思忧郁,一会兴高采烈,一会恍恍惚惚。等到一起吃完晚饭,我已经被她的神经质搞得彻底晕头转向。我在饭馆门口抓住她的胳膊使劲摇晃了一会,然后严肃地问她:“冷静一下,想想现在我们去哪里?”
  “去我那乱搞吧。”她不假思索地回答,脸上洋溢着在我看来近乎秀逗的可爱表情,让我忍俊不禁。
  那天晚上洗完澡后,我把她壁橱里的一张折叠床支到阳台上,然后我们在初夏的晚风里做爱,做得极尽温柔。阿米紧闭双眼,轻轻喘息,微微颤抖,洁白细腻的肌肤在皎洁的月光下好似青瓷碎玉。
  做完后我们俩都没有再穿上衣服。我光着身子趴在阳台的栏杆上一支接一支地吸烟,她像猫一样蜷在毯子里,依偎在我的肩上。
  她不停地说话。说得东拉西扯不着边际。说她父亲看起来对她很严厉但其实很疼她,说她母亲早就知道她有我这么一个男朋友但一直替她保密,说她要和我一起把头发留得长长的然后扎长长的辫子做结发夫妻,说她将来要给我生一对双胞胎女孩像她男孩像我……
  还有很多话我都记不得了,或许当时也就根本没有听进去。只记得她一直在说,直到睡着,靠着我的胳膊。而我彻夜未眠,望着夜空,在香烟的缭绕烟雾里时而朦胧时而清醒。
  后来我听到她说了一句梦话。她说:“小雨小雨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
  我低头看她的时候,一颗眼泪从她熟睡中的脸颊滑落,冰凉地滴在我已经被她压得麻木的手臂上。
  
  
107

  
  当清晨湿润的阳光照到脸上的时候,我把依旧靠在我身上熟睡的阿米小心地扶着躺平在床上,拉直她的手臂,掰开她蜷曲的手指,把毯子盖好,然后独自下楼去买回了生煎小笼和糍饭团。把东西放到餐桌上后,我再也熬不住疲倦,走进卧室一头栽倒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去。
  阿米把我叫醒的时候已经是11点多。我有些头重脚轻地起床,喝了一杯她递给我的牛奶,洗澡刷牙剃须,走出卫生间的时候看到她已经换好了衣服,很漂亮的一身连衣裙。我走上前抱住她和她接吻,腹部摩擦着,突然来了性欲,我想脱她的衣服,但被她用手挡开了。
  “我们赶快走吧,时间不早了,回来再做好不好?”她脸上泛着红晕说。
  “回来要把你绑起来做。”
  “你变态啦!”她捏起拳头轻轻打我。我抓住她的手,露出淫笑。
  “到底答不答应?”
  “好啦好啦,回来随便你怎么蹂躏我,现在快走吧,好不好?”她的脸更红了,目露央求之色。
  我做出一副阴谋得逞而洋洋得意的样子,懒散地穿好衣服,说:“走吧。”
  在出租车上,我东一句西一句地跟她没话找话,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当我无意中又拿她的真名来调侃的时候,她突然认真起来,告诉我,我不可以在她家里这样说,因为这个名字是她父亲起的,因为只有她父亲同意了,她才可以嫁给我。
  沉默了一会,她的脸上浮现出有些艰难犹豫的神情,最后下定决心似的咬了一下嘴唇,抬起头直视着我的眼睛,说:“小雨,对不起,有件事情我一直都没有对你说真话……”
  我看着她,刹那之间眼前突然有些恍惚,茫然的时光倒流中看到了几乎已经被我遗忘的张昕。在我和张昕最后一次见面时,她曾用同样的神情,对我说同样的话。凉意迅速渗透全身,让我面如针刺,嘴唇麻木。我感到自己无比讨厌这种记忆的复现。我只有一个胃,我没有能力反刍。
  “你隐瞒我什么了?”我冷冷地问。
  “我的那套公寓,其实不是我表姐的。”她顿了顿,“它是我爸爸送给我的十九岁生日礼物。”
  
  
108

  
  1997年6月30日,阿米第一个和我一起过的生日,我送给她一瓶35毫升的ChanelN?19香水,她父亲送给她一套房子。
  我仰起脸,努力克制自己急促起来的呼吸。
  “你生气了吗?”阿米小声问。
  我没有回答,扭头望向出租车的窗外。过了一会,回过头,看见她还在看着我,眼眶却红了,于是对她笑笑:“我没有生气,真的。”
  一路上我们再也没有说过话。我不再看她的脸,她也不再勾我的手指。而是紧紧抓住我的手掌,抓得很紧很紧。我能感觉到她的指甲深深嵌进我汗湿的手心里。
  出租车在衡山路上靠边停下。我走下车,站在香樟树的树荫里,踩着松脆的榆钱,看着爬满长春藤的砖墙和高大的欧式铁门,门内一栋三层的意大利式洋房,一瞬之间,仿佛白光耀过,突然又被更遥远却更清晰的幻觉包围,竟看到自己正置身于夜幕低垂的老上海,院内灯光明亮,软语嘈杂,穿着旧式西服和旗袍的男男女女在走动交谈,然后,其中一个人离开人群独自面向我走了出来,他的目光穿透了我的身体望向遥远的地方,而在他高大英俊的背影之后,时光如潮水般地瞬间呼啸而过,打光熄灭,人声杳逝,只剩下一片无边的寂寥夜色。
  我知道走出来的那个人就是我的外公。但是我睁开眼睛,低下头,只看到站在原地的自己好久未擦过且布满皱纹的旧皮鞋。
  阿米没有察觉到我的异样。她抱住我,踮起脚亲了一下我的脸颊,然后按门铃。不一会,一个佣人打扮的老阿姨跑出来开门,阿米牵住我僵硬的手走进去。
  我见到了阿米的母亲,一个身材娇小、容貌端庄的女子,还有她父亲,个子比我稍矮一些,但就如我曾经在电话中听到的感觉一样,面目和蔼,却隐含威严。刚寒暄了几句,老阿姨就过来通知饭菜已经准备妥当,于是一起前往饭厅就餐。
  在饭桌上,阿米的父亲很有礼貌但不容回避地开始询问我的一切,我的家庭,我的经历。一些问题触痛了我隐秘深处的那个伤口,我听到了巴赫的大提琴。错觉,还是错觉。
  只有我们两个男人在对话。阿米和她的母亲都默默地低头进餐,很紧张的样子。我猜想他们家或许就象外公当年的家族一样,是有无数臭规矩的父权至上的旧式家长制家庭。
  当我说出我外公的名字时,阿米的父亲有些微微动容,搁下筷子,打量我片刻,说:“难怪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有些面熟,现在才明白。但仔细看起来,却不是相貌,而是气质一类的东西。”
  然后他又淡淡地笑了:“小玲或许没有告诉过你,我和你外公一样,也是九三学社的成员。在党内他是我的老前辈了,年轻的时候曾经在党内刊物上读过他的一些旧文和演讲记录,感觉是一个很理想主义的人。但是,似乎不太务实,所以后来运气也差了一些,让人感到遗憾啊。”
  我看着他面上儒雅淡然的神情,突然强烈地感觉到他的语气轻描淡写得让自己难以容忍,甚至还隐含着轻蔑与嘲弄。
  “阿米和你的事情,她一直都瞒着我在。”他目光慈祥地看了一眼阿米,再移回到我脸上,“其实我的看法是,恋爱是她的自由,只是现在就谈,似乎时机过早了一些。
  “毕竟你们年纪都还小,面对社会,还有很多选择未做。年轻人当以事业前途为重,特别是你有朱家的血统,想必家中长辈们对你的前途也抱有厚望,重振门风的重担也要接得下来啊——”
  “爸!”阿米低低地唤了一声,满目乞求。
  他没有理会阿米,继续用和蔼徐缓的语调说下去:“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自小就很疼她。不管她自己是否情愿,在她身上同样也寄托了很多亲友的期许。所以,我们希望,有些关乎一生的重大选择,她还是慎重一些比较合适……”
  我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感觉自己的身体悄无声息地变得燥热,又迅速冷却,僵硬,就像淬火,好象有什么地方在清脆地断裂。
  我一口菜也没有吃。不再说话,也不再听得到阿米父亲的声音。我扭头看阿米,阿米也看着我。我看到她的眼睛慢慢地变红,有湿润的光芒闪动,然后一行行的热泪不停地涌出来。我突然很想走过去抱住她,亲吻她的脸颊,让她所有的泪水都流进我的喉咙。但是我没有那么做。我慢慢地站起身,感到自己脸上有淡淡的满不在乎的笑:“对不起,我突然想起学校里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办,只好先告辞了,请您们原谅。”
  说完我推开椅子转身离去。走到门外的时候,我看见阿米满面是泪地追过来,张口想对我说什么。
  “不用送了。”我微笑,把门在她的面前关上。
  
  
109

  
  我拦了辆出租车,坐到市区。整个下午,我在上海喧嚣的街头没有方向地走。走过天桥,走过地铁通道,穿越摩肩接踵的陌生人群。走到浑身汗湿,脸上浮现诡异的笑容,让迎面而过的人侧身注目、莫名其妙。
  最后我坐巴士来到外滩。天气闷热,江边没有什么人。我晃晃悠悠地走上堤岸,东张西望。
  突然之间,在刺目的阳光下,我一眼看到了阿米。
  我们无声地对视了很久。
  天色渐黯,又是黄昏。阿米亭亭玉立在堤岸上,偶尔掠过的海风轻柔地拂弄她的长发,缕缕夕阳像熔化的金子般在她的发梢上缓缓流淌,看起来竟是那么美丽动人,恍如隔世。
  我一言不发地疾步走过去,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我回学校找你了,没有找到,所以就到这里来等你。等了你好久。我都饿了。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这里。”阿米将脸埋在我的颈项间,让我皮肤痒痒的、急促的呼吸里,很委屈地小声说。
  
  
110

  
  阿米还是我心爱的阿米。
  我们都没有再提起过去她家的事,就好像我从未见过她的父母一样。我们如同在捉迷藏游戏里一起躲进衣橱中的两个小孩,彼此抓紧对方的手,虽然在黑暗中看不清对方的脸。
  临近学期末的一天晚上,我们做完爱,躺在床上休息,我忽然想起下午刚看完的一本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就告诉阿米,将来我们一起厮守终生,也在房子外面挂一面黄色的旗帜。
  阿米不明白,问我黄旗子和结婚有什么关系。我告诉她黄色旗帜代表此处居住的人患有霍乱,小说中阿里萨在自己的船上悬挂了代表霍乱的黄色旗帜,目的就是不让船在任何一个港口停靠,不让外面的混乱世界和现实生活影响他和费尔米纳迟到了五十三年的爱情。阿米下意识地问了一句:“那么他们在船上吃什么呢?”我愣了一下,然后回答她,“那只是一篇小说。”
  “又是夏天了,快要放暑假了。”过了一会,我自言自语。
  “我要备考,可能没有时间陪你了。”阿米聚精会神地翻看着手里的一叠英文复习资料说。
  “托福不是考过了吗?”
  “是GRE啦。”
  我翻了一个身,挣起身体看着她的脸:“你是不是打算出国?”
  “才不是呢。”
  “我就知道。舍不得我是不是?”
  她没反应,我低头去吻她的乳房,她终于放下手里那堆无聊的打印纸,一边推我的脑袋一边笑着又说了一遍:“才不是呢。”
  “那是为什么?”
  “与其出去追洋人的后腿,不如在上海跷起二郎腿。这叫‘宁做鸡头不做凤尾’,懂不懂?”她面露得意之色地告诉我,看起来颇为自己的小聪明而沾沾自喜。
  “不懂。我只听说过‘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还有‘宁做枝头抱香死,哪曾吹落北风中’。”
  “你也好好学学英语吧。”她忽然说。
  “不学。”
  “为什么?”
  “中文学得太好的人都学不好英语。”
  “什么怪话啊,我可以帮助你嘛。学学吧,将来有用的,嗯?”阿米欠起身,抓住我的一只胳膊摇来摇去地求我。
  “那种垃圾语言太糙,不符合我的审美情趣。况且我是民族主义者,我就喜欢母语,不喜欢鸟语。”
  “我知道你喜欢中文,可是现在这个年代,在上海这种未来的国际大都市,中文学得再好也不会有什么前途。挣钱糊口都难,顶多可以做为业余爱好。况且,就算是爱好吧,你也已经由着性子玩了那么多年了,该考虑做点正经事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说中文不正经吗?”我甩开她的手,冷冷地看着她。
  “对不起,我说话太……可是,你难道就不考虑我们的将来吗?”阿米委屈地看着我,小声说。
  我避开她的目光,翻身躺倒,望着天花板,不再说话。
24
 楼主| 发表于 2003-12-25 00:24:00 | 只看该作者
111

  
  我不知道我的将来在哪里,我也提不起兴趣想这种问题。
  我开始在外面找一些零工来做,打算存些钱给阿米买个象样点的礼物。至于买什么,还没想好,也没有让阿米知道,因为我想到时候给她一个惊喜。
  我找到的第一份工作是在酒吧做酒保。摔了若干酒杯之后,终于因为摔了一瓶路易十三而被老板热泪盈眶地赶出门。
  第二份工作是去餐厅做招待,一双近视300度的眼睛要看住四张桌子的上菜和结账。由于我从不带近视眼镜,以及对食客们的道德品质的估计过于乐观,所以几乎每个星期都要跑一张单,结果干了一个月一分钱工资也没有拿到。最后终于被我逮着一个跑单的家伙,竟因为一时激动忘形对其施以拳脚教育而再次丢了工作。
  最可气的工作经历是某个周末站在徐家汇的大街上散发商品传单。脚下是被烈日晒得像日式烧烤铁板的水泥砖,完全不透气的粗劣化纤广告衫裹着我像烤红薯般热气腾腾松软膨胀的身体,还得强撑着汗水朦胧的谄媚笑脸。谁知道这样苦苦站立了两个多小时,竟没有散出去一张传单。从我递出的手边避之不及的行人们,或漠然无视,或目光凶狠——从他们的眼睛里我能确切地看出他们对于我不是一个丰乳肥臀的年轻姑娘这件事有多么发自内心的愤怒。就在我都开始为自己的性别而感到愤怒的时候,一个伟大的人物出现了,这个用猥琐相貌掩饰着天使心灵的中年男人几乎是用“抢”的方式从我手中取走了第一张传单!一刹那之间,我感动至极,甚至脑子里都闪过愿意为他变性的念头。但是我听到他问:“能多给我几张吗?”于是我又递了几张给他,然后眼睁睁地看着此人一溜小跑进了不远处的公厕,目瞪口呆的我惟有祈祷上帝保佑所有不注意排泄卫生的家伙都得痔疮。
  如上所述的诸般折腾之后,我总算在暑假来临之际找到了一份满意的工作——在全市最好的一家歌厅做包厢服务员。这家歌厅当时之所以是全市最好,是因为它有最棒的音响器材和最正点的小姐,当然还有最贵的消费。而我的工作职责,就是守在包厢外面听候客人吩咐,帮他们关门遮丑,然后享受高级音响器材烘托下的各色歌喉和小姐的喘息呻吟。所以大家可以想象这份工作是多么轻松惬意。
  一天晚上,我因为睡午觉前忘了定闹钟而迟到了,正一边埋头盘算着如何避人耳目一边匆匆穿过走廊走向员工更衣室的时候,突然被另一个服务生从身后拉住。我没好脸色地问他想干什么,他急忙解释说他服务的包厢里有客人酒后闹事吵着要投诉,但经理又不在,所以看到还穿着便装的我就情急生智地想到让我冒充经理露面。
  “经理为什么不在?”我问。
  他表情暧昧地用手指了指正前方的更衣室:“和一个女服务员在里面,进去有几十分钟了,不知道在白相(上海话:玩)什么。”
  看来更衣室的门显然是进不去了。我考虑了半秒钟,答应帮他这个忙。
  我跟随他在过道里转了两个弯,走到一个敞开的包厢门外。我刚探头进去,一个家伙就气势汹汹地蹦到我面前:“怎么回事?怎么这么长时间才来?你们怎么做生意的?”
  此人一抬头和我打了个照面,刹那之间我们两个都愣住了。“你是——”他看着我发怔,我一言不发地急忙拨开他的肩膀,向包厢里望去,果然看到了我期望看到的那个人——
  “严浩!”我大喊一声,激动不已。
  
  
112

  
  包厢内迷离的灯光下,容貌几乎没什么变化而身材却显然高大结实了许多的严浩衬衣纽扣松开,搂着一个小姐,软绵绵地陷在斜对门口的沙发里。听见我的声音,有些茫然地扭头望过来。
  “沈哥……”被我推到一边的赵志鹏讪讪地叫我。我不搭理他,继续看着严浩。无声地对峙了约有十几秒后,我看到严浩的嘴角开始慢慢地撇向一边,笑意渐渐扩散到半边脸颊。突然,他推开靠在他身上的小姐,猛地从沙发上弹起,冲过来一把将我紧紧抱住,搂得我几乎喘不过气。刹那间的窒息里,我仿佛回到了我们初次见面的那个阳光灿烂的夏天,竟感到眼眶有些燥热了。
  过了好一会,他才松开双臂,后退一步,上下打量我:“你怎么还是那个傻样,头发那么长,象个姑娘似的。”
  “你也好不到哪里去,领带系得跟鞋带似的。”
  “你怎么会在这打工?”
  “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我们俩几乎同时问出各自的问题。再次僵持了两秒钟,他先笑了:“不管你为什么在这里打工,先去找个管事的请假吧,我在这等你,到我那里再细聊。”
  “嗯!”我答应一声,转身丢下门外那个目瞪口呆的服务员,飞奔到员工更衣室门前。一通乱砸,门终于打开一条缝,经理露出半边脸恶狠狠地瞪着我,张嘴刚想说什么,我抢先告诉他:“我不干了。”
  “说不干就不干?你不想拿工资了?”
  “你拿去买保险套吧!”
  说完我扭头就走,远远看见严浩已经穿好衣服在过道转弯口处等着我。“好了!”我告诉他。
  严浩扭头吩咐身后的赵志鹏:“你留下来继续招呼客户,照老规矩办。我先拿些钱给你,付小姐的台费和追加的酒水费,如果不够的话你就垫着,回头再找我结。酒店的客房费明天早晨我过去付。”赵志鹏点头。严浩取出钱包,数了一叠钞票给他,然后朝我一摆手,“走吧。”
  出了大门,他一拐弯,走进停车场,打开一辆桑塔纳的门,示意看得发呆的我进去。
  “好家伙,挺能混的,车都有了?”我不无羡慕地感慨。
  “就是混呗。”他略带嘲弄地一笑,踩下油门。
  
  
113

  
  “房子很不错嘛。”我四处转悠了一圈后回到客厅,在扔在木地板上的沙发垫子上坐下。严浩从厨房里提着一瓶Absolute Vodka出来,又返身回去洗了两个玻璃杯。倒酒,加冰块和柠檬汁,一人一杯,碰了一下,各饮一口。
  我先简单介绍了自己这些年来的经历,大学的无聊生活,和阿米的恋爱。严浩一直微笑着倾听,直到我说完小白的事情的时候才插了一句:“这人挺有意思。”
  我苦笑:“确实挺有意思,只可惜这样的人都自杀了。”
  “就是因为自杀了,所以才有点意思。别的方面谈不上有意思。”
  “为什么?”我很不解。
  严浩笑而不答,酒杯在手中转来转去。于是我突然明白了眼前这个人还是多年前那个让我无法了解的严浩,在这一点上,他完全没有改变。
  “严浩,你还是那个老样子。”
  “什么样子?”
  “还是那么深沉。我一直都觉得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连我都摸不透你。”
  “深沉?”他又笑了,慢慢把头向后仰去,看着天花板,“不是深沉,而是觉得很多事情根本没必要弄清楚。人这种动物,没有什么值得去摸透的。”
  “什么意思?”我不禁问。
  “意思就是——你摸得透你自己吗?你知道你自己究竟为什么活着,你能确信你所看到的和听到的有什么是一定真实的吗?”
  我摇头:“可是……”
  “没有什么好可是的。”严浩一摆手,冰块在酒杯里“哗啦”作响。“我也摸不透自己。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够摸透自己,更谈不上摸透别人。
  “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们每天都在变化,每一天都和前一天不一样,而这种变化的诱因中属于人自己的成分少之又少,相对于外在的影响而言不值一提。所以,与其说我们不能够了解自己和彼此,不如说我们不能够了解世界。你要明白,人其实只是非常非常渺小的东西。
  “对于人这种渺小却又常常难以自知的动物而言,最危险的一种情感就是‘好奇’。好奇心无异于洪水猛兽,你追寻它所去经历的过程一定不会带给你最初所能预料的结果。不管你预料的结果有多好或者多坏,事实上,最可能出现的结果都会是你所没有想到的第三种可能。
  “小雨,我和你最大的不同就是,我小时候就已经对别人没什么好奇心了。当然,那是一些特殊原因导致的,那时的我并不清楚现在所说的这些。但是,后来我在监狱里因为无聊而读了很多书,尤其是哲学书。因为那些书,我开始思考一些很深的问题,而思考出来的结果就是——我永远不会再浪费时间思考它们。因为我终于明白,关于世界和人生,根本就不会有正确答案。人们花了上千年时间公布出一个又一个思考的结果,全是狗屁。或者说,以狗屁为原料制作包装出来的商品。而正因为正确答案本来就不存在,所以这个世界上才会有那么多的哲学家能够煞有介事地努力工作并成功地糊弄完一生。
  “所以,哲学唯一的实际价值只是为社会多提供了一些就业机会。所谓思考人生,不是自己犯傻就是商业行为。我对此毫无兴趣。所以我更彻底地放弃了对别人和自己的好奇心。我从不思考将来,我只关心当下和回忆过去。我的过去告诉我,我们俩是好朋友,和能否互相摸透并没有关系。”
  说到这里,他又笑了笑,冲我举了一下杯子,喝了一口酒。
  认识严浩这么久,他第一次对我说了那么多话。这些话我并不能够完全理解,而在似懂非懂间,我感受到了巨大的迷惘,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口才好。沉默了半天,才想到探问他这些年的状况。
  “这些年?坐牢呗。”他轻描淡写地回答,“去年下半年,我妈到处送钱办了个保外就医,就提前出来了。现在开了一个广告公司在玩,混口饭吃,混点钱花。”
  “你究竟因为什么进去的?”
  “故意伤害。我的一个小弟被火车站那边的人打了,带一帮兄弟过去谈判,谈不拢就动手,我把那边的老大给扎趴下了,只好躲风头。谁知道那帮公安找到了我那小弟,整得他抗不住了,把我藏身的地方给招出来了,我就进去了。”
  “哪个小弟?”我随口问道。
  “你以前见过,刚才和我一起的,叫‘赵志鹏’,还记得吗?”
  “他这么不讲义气,你为什么还和他在一起?”
  “每个人做每件事常常都有他自己难以说出口或者难以被外人理解的原因。你想想,他毕竟挺了那么久才招供,而且供出我对他而言也绝对没有好处,所以多半是公安戳到了外人不知道的狠处。
  “我出狱时,身上只有十几块钱,我拿这些钱买了瓶二锅头和一些卤菜,直接去他家找他。他打开门看见我时,没害怕也没想逃跑,自己转身去厨房拿了把菜刀出来给我,说他对不起我,随便我怎么搞他都行。我把菜刀还给他,告诉他,坐下来陪我喝杯酒,以前的事情就算过去了。所以他现在死心塌地地跟着我。少个没用的仇家,多个有用的亲信,有什么不好?”
  严浩的一番话让我十分感慨。和他相比,我觉得自己还象十几岁的孩子一样幼稚。
  后来,我们俩聊了整整一夜,各自说了一些学校和监狱里的趣事,又回忆往事,他仍然闭口不谈自己的家庭情况,张昕的名字也彼此缄言。天放亮的时候,他开车领我出去找地方一起吃了早饭,然后送我回家。路上他告诉我:“你那服务员的烂工作别再干了。”
  “我已经辞了。”
  我从后视镜里看见他的脸上浮现笑意:“待会给你我的手机号码,明天打电话给我,我来接你。”
  “接我干什么?”
  “来给我打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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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浩的公司在徐家汇的一幢普通乙级写字楼里,只有一个门牌号。说是广告公司,其实做的只是掮客生意。承包了一些路牌、灯箱,代理几家媒体和电影院的广告投放,这头接单,那头外包,所以一个全职的设计师都没有,只有七八个土匪般的业务员,每天翻着电话本打电话,逮上一个就死缠烂磨,不达目的绝不罢休,那种狠劲我在旁边看着都心寒。
  严浩给我安排的工作是当他的助理。而原来干这事的赵志鹏被指派为业务经理,统管那些业务员。
  我有些忐忑地问严浩助理都干些什么,他对我微微一笑:“陪我出去喝酒吃饭。”
  我以为他是在开玩笑,谁知道后来发现果真如此。他做生意的方式也简单得让我咋舌,几句话就可以归纳出全部步骤。首先,业务员想办法把客户约出来见面,然后我就跟着严浩去请他们吃喝玩乐。严浩话不多,但一开口就直指关键,毫不遮掩,我在旁边听着有时都会脸皮发烫,那种感觉就好像自己正看着一个淑女站在面前,而严浩走过去三两下就把她毫不留情地剥光,露出她屁股上的湿疹和黑乎乎的阴部。照我一贯的理解逻辑,这个女人此时应该恼羞成怒才对,但眼见的事实却恰恰相反,客户对严浩的这一套十分受用,顺理成章地迅速进入坦诚相见的状态,夸张一些的更是当即要和严浩称兄道弟。
  坐台小姐通常在吃饭时就会出场。客户如果满意就继续走台,如果不满意就在饭毕遣散,到歌舞厅的包厢里再换一拨,一直换到配对成功为止。唱了几个小时的歌之后感情也培养得差不多了,就带出台找地方吃夜宵。此时严浩就会不动声色地打电话定好酒店房间,夜宵结束后便把狗男女直接送去,拿着房门钥匙走人。第二天早晨再开车去接,身上带着准备好的合同样本,进门就开始谈条件谈回扣,能谈拢就签,谈不拢就重复上述步骤。
  当你不再思考生活的时候,生活的真相就会自己暴露出来,而你最终所亲眼看到的常常比你最初所设想到的任何可能都更简单也更荒谬。这是严浩对于生活的观点。在告诉我这个观点的时候,他引用了圣经里的一句话——太阳底下无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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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浩每个月开给我两千块工资,并且他自己换了个新手机,把原来用的那个给了我。两个手机都是爱立信788。中国电信比强盗还黑,那时这个型号的手机加张139的卡总共要6000多元,我这样一个穷学生根本买不起也玩不起。所以我想推托,但严浩却宣称这是出于工作需要,是公司给我配的,电话费也可以报销。
  我接下手机,当即打电话给阿米,把手机号码告诉她,顺便问她有没有空出来一起吃顿饭,和严浩见个面。她回答说这段时间折腾备考忙得要死,等有空再打电话给我,并让我带她向严浩道歉。我只好作罢,但心情很有些沮丧。
  挂掉电话的时候,我无意中看到站在严浩身后的赵志鹏脸色有些阴沉。仔细一打量,才发现严浩只给他配了个呼机。
  沮丧是暂时的。很快我的注意力就被外面的花花世界转移了。
  因为有很多娱乐餐饮业的客户都会选择将部分费用折合成消费券的结算方式,所以严浩谈生意的地点也随手中的消费券变换而不断转移。很多消费券都有作废期限,所以没有生意可谈的时候我们就只好自己努力奢侈,夸张的时候经常在一家酒吧花一个晚上把酒单上所有的调酒全部点一遍。
  我跟随严浩出入在各种档次的餐厅、俱乐部、会所、酒吧、保龄球馆、桑拿中心,见到了社会上各种各样的人和各种各样的事,我在大学里自以为已经丧失的好奇心又被灯红酒绿声色犬马的上海夜生活激发出来了。因此,大四开学之后,我干脆不在宿舍住了,把大部分行李搬回家里,除了不得不挣的学分和不能不见的阿米,一门心思地跟着严浩混。更可笑的是,我竟煞有介事地将此理解为一个未来的作家在体验生活和积累写作素材。
  严浩告诫过我不要纵容自己的好奇心。但我不是他,我做不到,也不认为有什么必要做到。
  严浩没有女朋友,只有不定期更换的性伙伴,有时干脆直接练小姐。他处理性生活就像他谈生意一样简单直接,对象有了就办,办完了就散,从不拖泥带水也从不牵扯到感情。
  后来我才发现,严浩对于女人的态度是重逢后他身上最让我不可理解的地方,甚至可以说,让我感到惶恐。有一次他在酒廊的包间里操一个小姐的时候,仅仅因为那个小姐在关键时刻出于讨好而大喊了一声“我爱你”,他竟勃然大怒,一脚把小姐踹出隔间,然后当着我和赵志鹏的面对她拳打脚踢。我认识他至今还从未见过他如此狂暴,看得目瞪口呆。如果不是赵志鹏冲上去把他拦腰抱住,我回过神来乘机把小姐拖出门去,真不知道那个可怜的婊子会不会被他活活打死。
  我和赵志鹏一起把他按倒在沙发上,松开他的领带和衬衣,拍打他的脸,又让服务生送来一杯热茶给他醒酒。
  “你究竟怎么了?让一个小姐气成这样,至于吗?”
  “操她妈的贱货,居然乱喊‘我爱你’,她配说这句话吗!操她妈的……”严浩眼睛血红,喃喃自语地骂着,从我手中接过茶杯,猛灌一大口,狠狠地砸向房间的角落,茶叶和汁水溅得到处都是。
  我怀疑,他到现在都还没有忘记张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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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2-25 00:24:00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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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浩有固定的小姐来源。当年他的另一个小弟——绰号“小伟哥”的那个杨伟,如今已是上海滩著名的“鸡头”新秀。职业化的说法是“小姐领班”,国际标准称呼是“皮条客”,而我们都叫他“老鸨”。
  此人历经多年,长相没有丝毫起色,反而变得有些娘娘腔起来,染黄了头发,带着耳坠,穿衣风格十分骚包。最重要的是他怀揣一个让色狼们垂涎向往的黑皮小本本,里面有近百位小姐的电话号码和自我简介,譬如是愿意出台还是仅仅三陪,擅长磨枪还是吹箫,报价如何等等,部分还附有近照,堪称标准化管理,弄个ISO认证都没问题。
  最让人钦佩的是他的敬业精神。据他自称为了要对大家的身心健康负责,所有经他手发出去的小姐他都会先亲自操一操。“有艾滋也应当我先翘,不能害了客人。”这是他的职业宣言兼口头禅。
  所以他果真翘了。不是艾滋,是淋病。所谓革命战士轻伤不下火线,此人胡乱吃了些抗生素和消炎药便又顽强地奔赴安检岗位,最终导致重复感染,上厕所尿个尿要滴滴嗒嗒好几分钟外加鬼哭狼嚎,走路腿都并不拢更别提跑,不得不乖乖进了医院。如今命根子是治好了,但是生育能力也彻底丧失了。
  “这辈子的避孕套钱都省下来了。”小伟哥坐在严浩公司的沙发上花了近一个小时绘声绘色地向我介绍完自己的英模事迹,以这样富有理想主义色彩的一句话慨然作结。我已经听得脖子都酸了,总算松了一口气。扫视周围的人,发现个个都表情平静毫无反应,由此猜测出这房间里或许只有我一个人是第一次听他做报告。
  那天严浩过去在黑道上的一票老朋友成功地帮公司追回来一笔为数不少的欠款,所以严浩召来小伟哥让他准备一些小姐以供庆功之用。当天晚上严浩在仙霞路上一家日本人开的小型KTV包了场子,酒色声香,淫声浪语,场面混乱至极。
  我和那些黑道人物没什么话可说,对小姐也敬而远之,所以一个人坐在角落独自抽烟喝酒。几瓶洋酒被众人消灭之后,有人开始吸毒。毒品竟然也是小伟哥提供的,而他自己就是资深道友。旁边一个喝得面红耳赤的家伙卷了支大麻递给我,我摆手拒绝,他自己叼上,点着,猛吸了一大口,突然一扭头恶作剧地喷在我脸上,熏得我胃里一阵翻腾。
  我强忍怒火,跑到洗手间对着马桶呕了半天。用冷水洗脸的时候手机响了,我迷迷糊糊地从裤兜里摸出手机,接通,却什么也听不到,估计是信号太差。我掐掉电话后才发现已经有四个未接电话,全是阿米打来的。
  我踉踉跄跄地一路扶着墙壁摸索到大门外,被夏夜的晚风一激,总算恢复了一些意识。我在停车位边上找了一辆车靠着蹲下,拨电话给阿米。电话通了,那边不说话,只听到隐约的呼吸声。
  “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
  “生气了。”
  “为什么?”
  “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都不接,我担心死了,刚才好不容易通了,你竟然还掐我电话。”
  “嗯,地球的信号不太好,什么都听不见。现在我在火星给你打呢。”
  阿米哼了一声,说:“老实交待,是不是背着我在和别的女人乱搞呢?”
  “是,被一个中队轮奸了,连鼻子和手指她们都不放过,现在全肿了。”
  “别开这种玩笑,我不爱听。”
  阿米的语气听起来确实不是适合开玩笑的样子。我只好老实赔不是:“好了好了,别生气了,我和严浩一起在陪他的客户呢,刚才里面太吵,没听到手机响,所以现在出来给你打电话了。”
  “……”
  “我已经解释清楚了,你别还不说话呀。”
  “如果你敢和外面那些不干不净的女人乱搞,我就再也不让你碰我。”
  阿米说得很认真。但是根据我的经验,此人必定已经没事了。于是我又开始嘻嘻哈哈地开玩笑:“好好好,不碰你,咱们以后对着手淫。”
  “你——”
  “不说了不说了——到底什么事?”我笑着问。
  “你不是想让我见见你的那个好朋友吗?明天可以吗?”
  “可以啊。你不是特别忙吗?怎么明天会有空了呢?”
  “呼,忙得快抽筋了,毕竟性命要紧,就决定给自己放一天假了。还有就是——”
  “是什么?”
  “我想你了……”
  “想到什么程度?是不是下面都湿了?”
  “你坏啊!”
  “我也想你了。明天在家等我电话吧,一起吃顿饭,和严浩见个面,然后我们大战三百回合。”
  “三百回合?你行吗你?”阿米笑了。
  “你等着求饶吧!”
  打完电话,我刚想站起来,却发现自己的裤裆里已经有了反应,只好又蹲了一会等它老实下去。回到场子里,我在光迷影乱中顺手从茶几上摸了一支不知谁丢在那里的没过滤嘴的香烟,点上吸了两口后感觉味道不太对,仔细一看才发现原来是和烟丝掺着重新用烟纸卷起来的大麻。
  手制的大麻烟卷和普通烟卷的外观差别其实蛮大的。我之所以会看错,现在回想起来,似乎只有一个可能的原因——我喝多了。
  我确实喝多了。我抽掉了那支大麻,并且特别想念阿米。
  
  
117

  
  严浩在东平路上一家新开不久的泰国餐馆订了位子。我们刚坐下没多久,阿米也准时来到。我本以为此人已经被二十六个字母折磨得不象中国人,谁知道眼前的她浅笑吟吟,清新可人,衣着穿戴也看得出来是精心准备过的,可想而知是很照顾我在好朋友面前的自尊心。我扫视一下周围的桌子,发现有好几个浓妆艳抹的老女人都在用幽怨的目光盯着素面朝天的阿米,不禁有些得意非凡。
  但是当阿米在我和严浩中间落座时,我才突然在刹那间惊觉,我们三个人现在的位置关系竟完全如同于多年前的某个夏天,唯一不同的是,张昕换成了阿米。散落多年的拼图被悄无声息地拾起,每一块都带着撞击的刺痛归位,再现的画面隐隐作祟。而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阿米和严浩都更像一对,相貌以及穿着。
  “你怎么了?看到美女了?”阿米扯了扯我的头发。我从呆怔中清醒过来,看到此人正睁大眼睛装模做样地四下张望。
  “别找了,你一进来,这个餐馆里就没有一个能称之为‘女人’的动物了。”我笑着告诉她。这一吹捧显然让阿米颇为受用,她不好意思地做了个鬼脸,面泛红晕。
  服务员在我身边上菜的时候,我悄悄低头瞄了一眼自己,看到已经磨烂的牛仔裤裤脚上还留有前几天下雨时沾上而又干掉的污泥斑点,从不擦的旧皮鞋也面相欠妥,只好努力欠身,将两条腿盘起尽量伸进桌子下面。
  不管怎么说,这顿饭吃得还是很愉快的——虽然我认为泰国菜和中华美食比起来堪称垃圾,连阿米做的家常菜都不如。
  阿米在公众场合始终是优雅得体,无可挑剔。严浩的面上也一直露着微笑。中途在阿米去洗手间的时候,他有些不怀好意地对我叹了口气:“不容易啊。”
  “什么意思?”
  “你这样没前途的家伙,要守住这么优秀的姑娘,不容易啊。”严浩一边喝肉骨茶一边摇头。
  “拜托!你怎么和我妈一个德行,给我点自信好不好?”
  “好,你要就给你。”他顿了顿,笑着看着我,“祝你们俩结发携手,一起晕晕乎乎地混完这辈子。”
  “托你的口福!”我笑着举杯。
  这时阿米回到座位,不明所以地打量我们:“趁我不在,说我什么坏话呢?”
  “严浩说他刚才第一眼看到你就被你迷住了,是不是严浩?”
  严浩微笑颔首。
  阿米呆了一下,脸红了,攥起拳头捶我:“死老雨,就想把我送掉。”
  “他可舍不得把你送掉。”严浩扭头对阿米说,“他这种人,越在乎什么越要装出无所谓的样子,自小就有严重的心理问题。”
  “哦?是吗?”阿米睁大眼睛左右打量我。我讪笑,埋头扒拉盘子里难吃的虾酱炒饭。
  “好了好了,别扒拉了,知道你不爱吃,再扒拉我都要倒胃口了。”严浩拍我的肩膀,我面红耳赤地放下勺子,看见阿米捂着嘴对我笑。
  这顿饭吃了一千多元,严浩用现金结的账。
  饭后严浩独自开车离去,我和阿米一起打车回她的公寓。一进门我就迫不及待地把她拦腰抱起直奔卧室。她扭来扭去地想要挣脱:“别这么急啦,我们先洗澡好不好?”
  “不好。”我断然拒绝。
  “身上脏死了!床上是要睡觉的地方呀……”
  我略一思索,觉得也有道理,于是扭头直奔客厅,把阿米扔到沙发上。
  “这里总行了吧?”我一边飞快地脱衣服一边问。她笑着骂了一句“色鬼”,也开始自己脱衣服。做爱的中间我出了一身汗,眼睛被汗水糊弄得无法睁开,只好暂停,腾出手去摸到遥控器打开空调。完事后我一个翻身从沙发上滚坐到地上,喘息不已。休息了一会,起身去厨房从冰箱里拿了两罐雪碧,回到原处坐下,打开一罐反手递给阿米,再打开另一罐直着脖子猛灌了几大口,这才恢复一些。
  过了一会,阿米从后面伸过来一只手,轻轻抚摸我的脸颊。或许是因为刚握过易拉罐的缘故,她的手掌心里冰凉冰凉的,让我感到十分舒服,情不自禁地把头向后仰靠在她柔软的身体上,闭起了眼睛。
  “你觉得严浩怎么样?”我问。
  “挺不错的,又有卖相,又有气质,能迷倒一片小姑娘。”
  “你被迷倒了没有?”
  “没有啦。我不会爱上他这种男人。”
  “为什么?”
  “他看起来太聪明,也太复杂,很难摸得透,会让我很没有安全感。”
  我放下手里的易拉罐,扭头恶狠狠地瞪着她。她被我瞪得有些紧张了,问:“怎么了?”
  “你的意思是——你和我在一起是因为我头脑简单?”
  她微启嘴唇,愣了片刻,突然笑起来:“完了完了,说漏嘴了,被你发现了……”
  “还笑还笑!再笑我就把你吃掉!”我龇牙咧嘴地威胁她。
  “吃啊吃啊,硌掉你的牙!”此人满不在乎地一扭头。
  话音刚落,我就一口咬在她的小腹上。我咬得并不重,但这个突然袭击让她受惊不小,“啊”地一声惨呼,顿时重心不稳,一扬手把易拉罐甩飞出去,从沙发上翻滚下来。我急忙张臂接住,让她整个人正好压在我身上。她的皮肤因为紧张而出了一层小疙瘩,双臂紧紧抱住我的脑袋,一动不动地喘息了好半天。
  “知道厉害了吧,还敢说我蠢吗?”
  “不敢了不敢了……”她一叠声地说。稍顷,又轻轻地叹了口气,用脸颊摩挲着我的胸膛,更用力地抱紧了我。
  “其实我一点也不觉得你蠢。”
  “真的?”
  她的脑袋擦着我的脖子动了动,象是在点头。
  “你真的不蠢,但是很矛盾。”
  “矛盾?”
  “嗯。你的身上充满了很奇怪的矛盾。”
  “什么意思?”
  “我也不能表达清楚。好像就是说,你表面上总是想做出很玩世不恭很痞的样子给别人看,但其实你心里有一些很固执的东西。或许就是因为你太在乎它们,所以才把它们藏起来,藏得太深了,自己都看不到,但是与你亲近的人反而或许能看到。”
  “真的是这样?”
  “我猜是这样。其实应该不是只有我看出来了,我想,小白,严浩,他们一定都看出来了,否则你想想看,为什么他们两个人和你差别都那么大,却都能把你当作好朋友?”
  我突然发现阿米的口气不象是随口开玩笑。也就是说,这是她第一次在认真地对我做出评价。我不再开口,脑子里开始回想她刚才所说的那些话,竟有些茫然起来。如果阿米所说的是事实,那么难道在我们中间,我是唯一一个不了解我自己的人?
  我真的是一个充满矛盾的人吗?我真的把很多东西藏在了自己都看不到的地方吗?我试图在意识里向自己的深处探寻,但猝不及防地突然弄痛了什么部位。我的手臂不由自主地用力,因为我竟感觉到所有未能与阿米的身体贴紧在一起的地方都在疼痛。我想起了那个伤口,那个我看不见的伤口。我用力抱紧阿米,刹那之间,我竟强烈地祈望能够和她融为一体,不是通过性交,而是还原,还原成一个即使一起破碎都不会分裂的共同体。刹那之间,我想我的拥抱勒痛了阿米,因为她的身体在颤抖,在本能地反抗着——“小雨,你怎么了?”她担心的问。
  一切幻觉都消失了。仅仅是刹那之间。我清醒无比,喘息一声,颓然松开双臂。
  她用胳膊撑起上身,凑近我的脸,仔细观察我的表情:“怎么了?你想到什么事了吗?”
  我迎着她的目光呆了一会,笑了笑:“我想到——我们应该起来去洗澡了。”
  
  
118

  
  我决定,在自己有钱能够买一双新皮鞋之前,不再和阿米一起出入任何上档次的餐厅。
  所以当阿米GRE考得高分,宣布要请客吃饭的时候,我强烈推荐了她住处附近的一家装修简陋的小湘菜馆。满满一桌子菜,把我们三个人全部填饱,辣得满头大汗,最后结账才不过一百多元。
  但料想不到的是,我和阿米刚回到她的公寓便开始抢卫生间,几趟来回之后简直生不如死。最后还是身为罪魁祸首的我强忍着腹痛出去买了大堆药片回来,凄惨的是买药所花的钱竟比吃饭用的还多。
  我和阿米各自吃了药,然后象苦命鸳鸯一般在沙发上相互依偎。这时严浩打来电话,原来此人也未能幸免于难。比我们更惨的是他开车回去的一路上就要不停地找厕所,还因为乱停车而被贴了罚单。我和阿米在幸灾乐祸上达成了极卑鄙的共识,一起在电话这头笑得前俯后仰,乐不可支。
  严浩扬言要扣我工资,但最后还是把厚厚的工资袋扔到了我的手上。
  拿到工资,我让阿米领着出去逛了一个下午徐家汇,买了一双她帮我挑中的皮鞋。我当场美滋滋地换上新鞋,然后带她到华山路上一家不错的本帮菜馆大吃了一顿。
  几天之后,我怀揣着剩下的钱独自去老城隍庙的金银首饰柜台晃悠了一圈,对价格有了概念之后却只能黯然神伤,铩羽而归。
  
  
119

  
  夏天快结束的时候,外公家里出了事。虽然父母都极力试图向我隐瞒,但我仍然从他们的私下交谈和与亲戚间的电话中听到了一些情况。简单点来说就是——外公阔别几十年的老同学来上海了。
  根据我断续了解整理得出的结果所知,这个神秘人物是外公的学妹,前国民党少将的女儿,曾在政局混乱社会动荡的四十年代与外公在校园里深深相爱。解放前夕,她全家随军迁往台湾,而当时已加入九三学社投身革命的外公,满腔激情地要为新中国崛起发光发热,所以拒绝了她家的提亲,选择了留在上海。并最终顺从父母之命,与之前素未谋面的出生于苏州书香门第的外婆成了婚。而此人去台湾后也在家庭的安排下与她父亲的一位得力部下结合,并未育有子女。1987年蒋经国先生宣布台湾解严,政治文化解禁,她丈夫因其退役国民党高级将领的身份而被借台北民众游行之机寻仇闹事的原住民暴徒在家门口活活殴打致死,自此孤孀一人。台湾当局开放台湾居民回祖国大陆探亲后,她便一直在通过各种渠道寻找外公的消息,直到今年才获得线索,只身前来内地与外公重逢。
  一天晚上,我吃完饭正准备回房间的时候,母亲突然在背后叫住我。
  “你外公下午打电话过来,说他的老同学明天下午要回台湾去,走之前想见你一面,明天中午要你过去一起吃个饭。你去不去?”
  我回过头看见母亲背对着客厅里照射出来的灯光,隐隐约约的面上有欲言又止的神情。这几天她脸色一直不好看,我知道她一定是不希望我去。
  “我去。”我回答。走进房间,反手关上门。
  我开始翻箱倒柜,折腾得满头大汗,最后终于从被压在书橱底的一本旧语文课本里翻出了当年从外公给我的书中掉出的那张照片。我坐到桌前,就着台灯光细细端详相片上那个穿着大襟圆摆中袖齐肘的白衫和黑色绸裙,笑得很甜美的女学生;那个狐狸脸、鼻梁削挺、唇角如线、妖娆妩媚的女人。
  这个叫做“紫兰”的女人和外公在一九四六年的上海有一个约定,他们约定要“再见”。
  多年前我曾相信自己总有一天能够真正亲眼见到照片上的这个女人。而现在,我强烈地感觉到明天我将要见到的所谓外公的老同学极有可能就是此人。想到这里,我竟有些隐隐的激动。
  就在我沉溺于遐想的时候,手机响了,是严浩。
  
  
120

  
  “睡了吗?”
  “没有。”
  “干什么呢?”
  “发呆。”
  严浩不再出声。又隐隐约约地似乎是在咳嗽。
  “你在哪?”我问。
  “车里。”
  “车在哪里?”
  “你家院子外面。”
  “等我一下!”
  我挂掉电话,把相片放进抽屉,穿上衬衫推门出去。客厅里伸手不见五指。我小心翼翼地走过父母卧室的门口,犹豫了一下,放弃了开灯换鞋的打算。穿着拖鞋晃晃悠悠地走出院子,迎面看见严浩的黑色桑塔纳。车已经熄火,车窗开着,他头搭在车门上,一只胳膊伸在外面,像死人一样一动不动,手指间有一个红色的光点在夏夜的晚风里隐约闪烁。
  我打开车门,把一堆乱七八糟的CD、罐装啤酒、盒装避孕套等物品推到另一边去,钻进后座。
  严浩依旧没有动静。我从后视镜里看见他表情慵懒,目光涣散,呆呆地不知道在看着什么地方。然后我感觉到车厢里弥漫的烟味不太对。“你在抽什么烟?”我问。他没有回答,把另一只手里捏来捏去的一个中华烟盒丢给我。我打开,看见里面是一小块大麻。
  “出什么事了?你怎么了?”
  他动作迟钝地侧了下身子,半边脸扭向我,慢慢地吐出一口烟,沉默了片刻,问:“去不去喝酒?”
  “可以,我没问题。可是你这样还能开车吗?”
  “开了才知道。”
  “那就快开吧。”
  吸了大麻的严浩将车开得非常野。桑塔纳在他的驾驭下,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在水泥路面上甩出一条又一条优美的弧线,超过一辆又一辆车。大麻的药力作用似乎已经度过焦虑期进入爽朗期,我从后视镜里看见他面带微笑,眼神安定,动作灵活,并且哼起了张楚的歌:“生命象鲜花一样绽开,我们不能让自己枯萎……”
  我们在一家爵士酒吧花了三个小时喝光了一瓶Black Label,吸掉了两包Mild Seven,最后我实在撑不住困劲,提议回家睡觉。
  “都这么晚了,别回去了,就在外面找个地方过夜吧。”严浩说。
  我把下巴搁到桌子上,呵欠连天地看着他。他笑了:“别装苦瓜了,让你挑地方行不行?”
  车在市区兜了两圈之后,我挑了一家门脸看起来挺上档次的洗浴中心。
  这个洗浴中心我是第一次来,但这里的经理似乎认识严浩,态度客气得有些不同寻常,让我不禁有些纳闷,但无论如何也提不起劲来问了。洗浴中心的按摩小姐倒是堪称正点,给我按摩的时候我那玩艺竟不争气地竖了起来,弄得我非常难堪,而小姐只当没看到。
  做完按摩后我和严浩裹着浴巾在包厢里看MTV。他把剩下的大麻取出来,弄碎,剥开一支卷烟,把烟丝和大麻掺在一起,再用烟纸重新卷好。我在旁边迷迷糊糊地看得来了点兴致,加上头疼得简直无法忍受,便学他的样子来了一遍。但手太生,卷得很松,刚点着就灭了。最后还是严浩帮我重新卷了一根。
  这是我第二次吸大麻。几分钟之后,我开始感到自己轻松愉快起来。房间里所有的颜色都变得特别鲜艳,纯洁而又美好,鼻孔里缓缓飘出的烟雾也轻盈曼妙。我看到严浩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地走,看不清楚他的轮廓,但他腿上的每一个毛孔却都像在望远镜中一样清晰可辨,真是非常有趣,让我觉得如此好笑,笑个不停。笑声清晰而遥远,仿佛时空被折叠,回忆就摩娑在耳边。
  我浑身松软地躺在沙发上,将要睡着的时候,恍惚地看到门被打开了,一个身材迷人的姑娘从我眼前无声无息地走过。我看到严浩抱住她,一只手抓住她的乳房,然后一起在我朦胧的视野里沉下去。沉下去,慢慢地深深地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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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2-25 00:26:00 | 只看该作者
121

  
  我在沙发上醒来的时候电视还开着,隔夜的烟味、酒味和不知出自何处的香水味混合成一种让人作呕的恶心气味。我坐起身,先是被熏得一阵眩晕,接着便感到头痛欲裂。找到拖鞋后我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了几步,却差点被睡在地毯上的严浩绊倒。
  找到一个装的是水却酒味扑鼻的杯子猛喝了两口,我才缓过些神,然后猛然想起陪外公的老同学吃中饭的事。急忙找到手机打电话到家里向母亲问明了就餐的时间地点,发现可用时间已不多,于是又把熟睡的严浩弄醒,让他赶快穿好衣服开车送我去。
  离开洗浴中心的时候严浩在柜台拿了一包香口胶,我们一人嚼了几条以对付自己严重影响呼吸质量的恶劣口臭。当班的经理陪着笑把我们一直送到停车位。车门关上后我问严浩为什么没有结账,因为据我所知严浩和这家洗浴中心并没有业务关系。他只回答了一句:“这里我不用结账。”
  由于我出门时穿的是拖鞋,所以不得已让严浩脱下他的皮鞋来让我穿了。严浩赤着脚踩下油门。半个小时后,衣衫不整浑身怪味的我狼狈不堪地拖着至少大了两码的皮鞋在南京西路下车,走进上海商城下面的西餐厅,见到已等候多时的外公和他的老同学。事实上,若不是外公的那个老同学在座位上远远地看到了我,形象欠佳的我极有可能立即被身后气势汹汹追进大堂的两个保安拖出门去。
  “您怎么认出我来的?”落座后我问外公的老同学。
  “你外公一直和我提起你,我听他说过你是长头发。”她笑吟吟地看着我回答。
  她表情和蔼,目光亲切,让我放松了许多。后来吃饭的过程中我一直偷眼打量她,按我的推算,她的年纪应该与外公差不多,但是保养得很好,气质极佳,看起来至少比实际年龄要小十几岁,而不像我外婆那样被命运浮沉刻下满面沧桑。衣着也很高雅得体,面料精细,毫无疑问价格不菲。
  外公为我的迟到向她道歉,她眉目含笑地直说“不介意”。两位老人目光对视的时候,瞳孔里有分明的光芒闪动,让作为旁观者的我可以轻易地想象出他们年轻时曾有过怎样的激情眷恋。由此我更加怀疑她就是相片上的女学生,但毕竟两者的年纪相差了几十岁,实在难以从相貌上看出端倪,并且外公一直没有称呼她的名字,我也不便主动询问,所以还是无法得出确信的结论。
  饭桌上她和外公聊起我的情况,外公居然把我评价为“一个在怀疑和反叛中成长的热血青年”。
  “是啊,就像当年的你一样。从这孩子身上我能感觉到你年轻时的影子。”她对外公说。
  正被一块在刀叉下滑来滑去的牛排弄得满腔怒火的我听到这句话,无地自容得差点一头钻到桌子下面去。我急忙故作腼腆地低头陪笑,不让他们看到我燥热的脸庞。
  饭后他们又聊了一些旧上海的趣闻,但关于我所好奇的他们的青春往事却避而不谈。最后外公的老同学未让我们觉察地让招待送来了账单,并极其自然地很快付了现金。我觑见了招待迅速合起的硬皮帐本间夹着的厚厚一叠百元钞票,也瞥见了外公脸上攸忽掠过的不易察觉的阴影。
  走出酒店,外公送她去虹桥机场,我和他们挥手告别。离去前她塞给我一个红包,并说这是长辈和晚辈初次见面的规矩,不可推托。
  上出租车后我拆开红包,发现里面是崭新的六百美元。二十分钟后这六百美元在中国银行被我兑换成近五千元人民币,又开了一个活期账户,和自己剩下的工资一起存了进去。按照我的估算,如果诸事顺利的话,明年阿米过生日的时候我就能送她一份不寒碜的礼物。想到届时此人开心得要死的样子,我竟有些得意洋洋起来。
  回到家发现父母都不在,留了张字条说是去探望外婆了。我刷牙洗澡,把散发着怪味的衣服扔进洗衣机,栽到床上,一直睡到被母亲叫醒起床吃晚饭。
  
  
122

  
  “中午饭吃得怎么样?”饭后全家在客厅里看电视的时候,母亲一边低头整理毛线篮一边问。
  “嗯,很好。两个人都很老实,没动手动脚。”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母亲猛抬起头,脸色瞬间变得阴沉。
  “什么意思?你不就是想知道这个吗。现在告诉你了,该放心了吧。”我仰靠到沙发背上,眼睛继续看着电视,笑着说。
  “好了好了,不要吵了,回头又没完没了了。孩子还小,有些事情以后他会明白的。”父亲转过身来想把母亲拉开,但是没能拉动。
  “是,我小。妈比我还小的时候不就已经开始恨外公了吗?十几岁不就已经不打招呼地自己离家出走上山下乡去了吗?”我扭头看着母亲,“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那么恨他?他已经倒够了霉,他和你一样也是受害者,错的又不是他,也不是他那些搞笑的理想,错的是那个搞笑的时代!
  “你看他那么不顺眼,又不愿意我帮他说话,不如当初就别把我生出来。现在后悔了吧?估计外公也早就后悔了,生出你这么一个不孝的女儿。”
  父亲叹了口气不再说话,想必是根据经验知道我和母亲的战争发展到此已经没有掩旗收场的可能。
  母亲甩开父亲的手,把毛线篮重重地丢在茶几上:“你知不知道,你外公前些日子把你外婆一个人丢在家里,和他的那个老同学结伴出去玩了一个星期!你觉得他这样做也是对的吗?”
  “有什么不对?谁都明白他们俩之间曾经有过什么样的感情,更别说外公和她是自由恋爱,和外婆是包办婚姻。半个多世纪才好不容易再见上一面,一起出去走走很过分吗?”
  不知道是为什么,我感觉自己的情绪激动得近乎不可理喻,正在迅速翻越理智的顶点——
  “谁都不是神,谁都会犯错误。就算外公这次错了,他至少还有理由。可是你们为什么只对他那么苛刻而不看看自己呢?爸当初不是为了当个搞笑的狗屁红卫兵还带人抄自己的家批斗自己的老子吗!”
  这句话从我口中出来仿佛一道闪电在房间里炸裂。父亲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张开嘴,嘴唇颤抖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他怔怔地看着我,仿佛看着一个陌生人,目光却渐渐空茫到洞穿了我的身体望向不知道什么地方。然后他慢慢地低下头,举起双手,捧住脸庞。我看到他哭了。我这才突然意识到自己说出了他最不能承受的话。
  身体仿佛正在急速地下坠中,压力自脚下逼迫到脑腔,鼓膜涨痛。而一个重重的耳光扇在了我的脸颊上,咸涩的血腥味立即在口中化开。
  我心头一片空茫,眼眶开始变热。这种状态下的我已经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对还是错,只知道面对盛怒到浑身发抖的母亲,我冷冷地笑了。这种难看而冷酷的笑和严浩那种满不在乎的笑不同,这种笑我从小到大不知道多少次在母亲的脸上看到,而现在,突然之间,我自己也拥有了。
  我手脚麻木地站起来,走回自己的房间,穿好衣服,走到门口,打开房门。
  我又停下,转过身。
  然后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对母亲说:“你不用再给我织毛衣了,因为织好了我也不会穿。我从来就不喜欢穿你织的毛衣。”
  
  
123

  
  补充介绍一下我父亲。
  父亲的一生确实有够倒霉,充满了让人哭笑不得的黑色幽默。他出生于1949年10月1日,与中华人民共和国同岁,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自幼就不得我那对简体字和汉语拼音深恶痛绝的爷爷的喜爱。后来没念几年书就撞上了文革,又被爷爷连带沦落为“狗崽子”。可怜的父亲那时一派天真,居然为了当上一名光荣的红卫兵而带领同学们抄自己的家批斗爷爷。红卫兵总算是当上了,但在1966年秋天上北京串联朝圣的途中,他却又被人指为“混入革命队伍的奸细”而惨遭殴打,并被从已经开动的火车丢到月台上,摔坏了脊椎,自此落下腰疾,只要坐或蹲的时间太久就站不起来。
  那年冬至的夜里,我爷爷上吊自杀了。爷爷被指为封建余孽、反动文人,自杀时穿上了长衫,用毛笔在墙上写下了王国维先生的半阙词:
  
  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
  
  父亲虽然颇为坚强地活下来了,但那个疯狂的年代实际上已经把他和他的青春一起给毁了。他没有朋友,性格多疑,懦弱寡断,经常唉声叹气。如果没有要强的母亲,真不知道我家现在会是什么样。
  
  
124

  
  我走到大院门口,买了一包烟,点上一支吸着,发了一会呆,仍然无法理清脑子里的混乱思绪。忽然觉得十分孤独难过,便抓起小卖部的公用电话打到阿米的公寓。没人接。我犹豫了一下,又打到阿米的家里,听筒里却传来占线的声音。最后我打严浩的手机,终于通了。
  “什么事?”严浩问。
  “有空一起喝酒吗?心情很不好。”
  “那就过来吧。”
  “你在哪里?”
  “在陪客户。人不多,你快点过来吧。”
  “什么地方?”
  “你打车到陕西南路肇家滨路,然后在附近让司机找一下‘梦娇歌舞厅’。二楼,九包。”
  我按严浩的指示找到了目的地。推开包厢门,看见里面坐着四个人,严浩,一个小姐,另外两个陌生人想必是客户。其中一个看起来已年过五十,身材肥硕,正襟危坐,正表情严肃地拿着话筒和一个小姐合唱《春天的故事》。充满缅怀伟人深情的亮丽音乐和小姐身上少得可怜的几块布堪称滑稽的对比,那副假模假式的样子让我心里顿生厌恶。
  严浩看见我,起身过来拉我一起去洗手间。出来后,他递了一支烟给我,自己也点上一支。
  “究竟出什么事了?”他问。
  “和我妈闹翻了。去你那里睡两天可以吗?”
  “这么严重?我认识你这么多年,好像还是第一次啊。”严浩笑了,做势要研究我的表情。我一把推开他,叉开话题:“包间里那个老邦瓜(上海话)是什么来路?怎么看起来那么不地道。”
  严浩摆摆手:“别提了,是个处长。这种体制内的官僚最难伺候,但这么难缠的也是第一次遇见。小伟的姑娘来过了几批场,一个都不满意,现在包厢里坐着的那个是这里驻店的时装表演队的,妈的,价钱又贵,又不出台。”
  “不出台?”
  “嗯,这群姑娘全是湖南妹子,带队的鸡头也是湖南人,我和他谈了半天都不行,说在这店里干什么都可以,就是出门不行。”
  “怎么听起来这么奇怪?”
  “我觉得他们恐怕有点问题。”
  我们边说边往回走,快到包厢的门口时突然听见里面传出小姐的哭叫声。我和严浩相视一怔,拔腿冲进房间,看见那个处长正和身边的小姐在纠缠推搡。老家伙扯着小姐的头发,小姐哭得满面是泪。“赖处长,出什么事了?”严浩问了一声,两人这才停住。老家伙松开手,小姐泪眼婆娑地一抬头,正迎向我的目光。乍一打量之下,竟颇有姿色,心头不由一动。我走过去,在她面前蹲下,问,“怎么了?”她紧张地看着我,慢慢松开按住裙子的手,裙摆滑落下去,露出大腿上一块青紫的淤痕,在包厢里如此昏昧的光线下看起来都有些触目惊心的扎眼。这时严浩走到身后,拍拍我的肩膀,我侧身让开,他也一眼便看到了小姐腿上的伤,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被老家伙掐的?”我问。小姐咬着嘴唇点头。
  “你这个没大没小的小赤佬(上海话),怎么说话的?你说谁是老家伙?”赖处长在我背后气冲冲地鬼吼。我站起来,转身堵在他面前,冷冷地盯着他。我的目光掠过他比我矮一截的肩膀,看到包厢门口已经挤满了人,一个脸色阴沉的精瘦中年人站在最前面,身后紧挨着两个面目表情象打手的家伙。我猜测这个中年人就是严浩所说的鸡头,但不知道他们这样袖手旁观是什么意思。
  “说你是老家伙,老不死的,怎么了?”我盯着赖处长的眼睛说。我的来者不善显然让受惯逢迎的此人有些出乎意料,绽着肥唇竟一时语塞。
  严浩走到门口,和那个中年人招呼了一声,“没事,出了点小问题,我们自己解决。”说着他把门在那人面前掩上,反锁,然后走回我和赖处长之间,问我:“你想做什么?”
  我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句话,心里油然一寒。赖处长却得意起来,大声地放话:“严经理啊,你还想不想做生意?想做生意就好好地管教管教你的手下!”
  严浩没理他,看着我的眼睛,用同样的语气又问了一遍:“你想做什么?”
  我愕然地迎着他的目光,突然发现他的嘴角已经在微微地向一边撇去,刹那之间恍然大悟,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想打这个老混账。”我回答。
  笑容开始迅速地在严浩面上扩散开来,他不动声色地继续问:“你先还是我先?”
  “上次是你先,这回该我先了。”
  我所说的“上次”,指的是中学时遭遇流氓抢钱的那一次。我们俩非常默契地相视而笑,我突然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一些严浩所说的“做朋友不用相互摸透”的意思。严浩闪身给我让路,而赖处长早已被我们俩的对话弄得目瞪口呆,可能方才想明白了一些,紧张地用手指着我:“你,你们想干嘛?”
  我笑着不回答,解衬衫的纽扣。另外一个坐在沙发上的家伙做势欲起,严浩伸出手,用一只手指对他摇了摇,另一只手从裤兜里摸出来一把弹簧刀,“啪”地一声打开。那个家伙面露便秘之色,老老实实地坐回原处,捧起茶杯装模做样地低头喝水。
  我走到离赖处长不到半米远的地方,看着他的鼻子说:“老邦瓜,老混账,老不死的,你他妈的刚才说谁是‘小赤佬’?”说完我抬起一脚踹在他的膝盖上,此人“哎呦”一声惨叫跪倒在地。我毫不留情地开始痛打他,从大二时打那个小白脸情敌之后我已经有近两年没有打过架了,所以一拳一脚都有释放库存的快感,把老东西打得哭爹喊娘,趴在地上直往桌子下面钻。我仍不住手,用脚狠踹他露在外面的肥屁股,就象严浩当年打猪头三时所说的,胖子肉厚油多像沙袋,打着果真舒服,简直畅快淋漓。
  “差不多了。”严浩说着拉住我。我这才喘息不已地停下,坐倒在沙发上,从冰桶里摸出一罐啤酒打开拉盖没头没脑地狂饮。严浩则继续做收尾工作,招呼那个到现在还没喝掉半杯茶的家伙过来把赖处长从桌子下面拖出来,扶着送出门,还挥手告别,“慢走慢走,不送了啊,生意我们下次再谈!”随后扭头朝我招手:“我们也走吧。”
  “急什么,休息一下。”我意犹未尽地回答。
  “休息你个头!”严浩笑着骂我,“动静闹得这么大,指不准有哪个怕事的已经报了警,你想到我那里住呢,还是想让**到看守所领你回家?”
  严浩不愧是老江湖,想事情就是比我清楚。我怏怏然起身,走到门口又想起那个已经被我们忽略了半天的小姐,回头告诉她,“你先好好休息,明天我们再来看你。”她不知所措地看着我,脸上依然有惊恐之色,让我愈发有些同情,想再说两句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对她笑一笑,转身出门。
  我一转身时差点撞到了守在门外的那个中年人的鼻子。我扫了他一眼,他也对我笑笑,但那种笑容有种说不出的阴森味道。坐进严浩车里的时候我才突然想到,那个小姐的惊恐表情,可能并不是我所猜测的余悸未消,而是在害怕这个中年男人。可是她在害怕什么呢?正转念间,严浩已踩下油门,答案不得而知。
  我们一车开到衡山路,找了一家可以签单的酒吧坐下,两圈Tequila Bomb之后我突然想起严浩在包厢里掏出的那把弹簧刀。
  “喂,你那把刀是哪里来的?没见你拿出来过啊。”
  严浩笑眯眯地把刀摸出来放在桌上,推到我面前。
  “仔细看看,好好想想,这把刀其实你早就见过。”
  我拿起刀对着光仔细端详,突然恍然大悟——就是当初严浩从抢我们钱的瘦子手上夺下的那把。回想起少年往事,不禁感慨唏嘘。
  “这么多年了,你还随身带着?”我把刀丢还给他。
  “是啊,这么多年了。”严浩向后仰靠到椅背上,拿着酒杯轻轻摇晃着里面的冰块,若有所思地盯着桌上的刀,目光有些凝滞。有那么几秒钟,我在他的表情中看到了极其罕见的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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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2-25 00:26:00 | 只看该作者
125

  
  我在严浩家里一觉睡到正中午,起床时发现他已经出去了。手机上有两个未接电话,都是家里打来的。我发了一会呆,最后决定什么都不想,到厨房里从冰箱翻出一袋速冻水饺烧开水下了吃了。吃完后也懒得再去学校,就打开电视躺在沙发上看,过一会换一个台。6点钟的时候屋里的电话铃响了,是严浩打来的,问我是否出去和他一起吃晚饭,我说不去了。挂掉电话,我走到阳台上吸了一支烟,看到外面不知不觉间昏暗下来的天色,这才突然反应过来秋天早已经来到了。
  我磨蹭到7点多,穿好衣服出门,在一家小吃店吃了份盖浇饭,转了两趟车到陕西南路,在附近逛了一会商场,买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一瓶红花油,一条金莎巧克力及其他零食,居然还买了一盒太太口服液——付完钱后自己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我提着东西晃悠到梦娇歌舞厅门口,看一下手机,时间已经差不多,就走进去,在大堂靠近舞池的角落找了一个两人的位子坐下,要了两罐健力士黑啤慢慢喝,一直耗到所谓的时装表演开始。小姐们身上的布料都一样少,面目反而容易辨认,要找的人刚一上场就被我看到了。她化着很浓艳的妆,笑容被灯光打得缤纷灿烂,身材很成熟,腿也很长,感觉似乎比阿米还要高几公分。谢幕时,我走到台前向她招手,她立刻认出了我,对我笑笑,退场后很快就换了一件旗袍过来,在桌对面坐下。
  “昨天的事,谢谢你们啊。”她说。
  “不用谢。我和我朋友都喜欢打胖子。”我笑着说,把东西拎到桌子上,推给她。她连忙摆手拒绝。
  “拿都拿来了,就收下吧。红花油自己用,其它的零食分给你的姐妹。”我说。
  她迟疑着把东西接过去,又说了一声“谢谢”。
  “喝点什么?”我问。
  “不,不用了!我还要……”她的脸上出现焦灼不安的神情,迅速地扭头看了一眼。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到那个精瘦中年人正站在不远处的地方盯着我们。我朝他招手,他笑着走过来。
  “怎么了?有什么事吗?”我问。
  “没事没事,我只是看一下你们聊完了没有。有客人点小云了,你也知道我们是做生意的……”
  我从口袋里掏出钱,数出三张一百元给他,说:“这些够台费了吗?麻烦你帮我向那个客人说声‘对不起’吧。”
  “这个……”
  “我和我那朋友都是这里的老客户了,总该照顾一下吧。”说着我递一支烟给他,拿起打火机要给他点火。“我自己来”,他摇手拒绝,自己用火柴点上,拿起桌上的钱,笑着说:“既然这样,那就照您的意思办了,我去跟那边解释一下吧。”走之前,他又意味深长地瞟了一眼我对面的姑娘,“自己当心点,不要再惹客人不高兴。”姑娘连连点头。他被我目送着走到大堂门口,跟那里站着的一个打手模样的人小声嘀咕了几句,两人一起朝我这边又看了两眼。
  “究竟怎么回事?我怎么觉得你们有点问题啊。”我扭头问对面的姑娘。
  “没有,真的没有!”她急忙解释。
  我放弃追问,点了一支烟抽起来。
  眼前的这女孩和我过去常见到的那些小姐不太一样,看起来竟然很矜持的样子。而我从不和小姐直接打交道,所以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僵持了一会,她小声地问我要不要服务,我说不用。她说你付了钱啊,我笑笑,说我只是昨天答应你要来看看你的。她又不说话了,表情有些茫然。
  为了叉开话题,我给她讲了下午在电视上的社会新闻里看到的一则报道,这件事颇为凄惨,所以印象深刻。大致经过是:武汉的一对青年男女谈恋爱,女方家里嫌男的太穷,男的受不了羞辱就决定南下深圳赚钱。女的求他不要走,说她不介意他穷,愿意和他私奔。但男的要面子,宣称要挣够了钱回来光明正大地娶她,还是走了。刚到深圳时从小工做起,很苦,唯一的精神慰藉就是和女友每周彼此一封的情书。后来此人终于混出了头,开了自己的公司,野心也越来越大,连信都没空给女友写了。有一天他突然接到女友的电报,说当天夜里有一班深圳到武汉的火车,她会在车站等他回去娶她,等他到死。他那天有一个重要的商务谈判,所以一直磨蹭到傍晚才去买票,可是票已经卖光了,所幸的是后面紧接着就有加班火车,于是买票上车,一路好梦。下车后却看到女友已经在前一班列车发车——也就是他乘坐的加班火车进站——的时候,卧轨自杀了。
  故事说完,我看到对面的她低头不语。“没事吧?”我问,想到她或许是在哭,心里有些后悔不该讲这么凄惨的故事了。这时我听到她小声地说了一个名字——“安娜·卡列琳娜”。刹那间,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因为我实在无法想象一个坐台小姐居然也会看过《安娜·卡列琳娜》。
  我再次强烈地感觉到如严浩所说,事情有问题。我再次逼问她,她默默地擦干眼泪,突然说:“我们走吧。”我愕然,“去哪?”“给你提供服务。”我刚想拒绝,她已经站起来,一把拉我的手。我只好忐忑地起身,跟随她走到一个挂着“员工休息室”牌子的空房间。房间里只有一张床,我非常尴尬地看着她反锁上门,正想说话,她却突然扑到我怀里,紧紧抱住我,强忍住声音地痛哭起来。
  “究竟怎么了?”我不明就里,束手无措地看着她。她哭了好一会才渐渐止住,抽泣着抬起头,“你真的想知道我的事情吗?”我愣了一瞬,看着她浓妆已经被泪水冲洗得乱七八糟的肮脏不堪的脸,默默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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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2-25 00:26:00 | 只看该作者
126

  
  “她叫徐海云,十九岁,长沙郊县人。师范中专毕业,分到县里的幼儿园当老师,自己不满意在小地方呆一辈子,想到大城市去看看,在大街上看到招聘时装模特的启示,就去应聘,被录取了。她的老板就是那个看起来很阴险的精瘦中年人,此人姓刘,是个退伍兵,据说上过中越战场,杀过人,睾丸被流弹打碎了一个,但办起床事来却更勇猛,所以绰号刘老枪。
  “刘老枪骗这些小姑娘,说要领她们到大城市巡回演出,和她们签了类似于卖身契的合同,但一上火车就把她们的身份证全扣下了,带着她们从广州蹿到上海,让她们做小姐接客,说是拿百分之五十的台费抽头,但其实所有的钱都被他捏在手里,宣称是怕她们年纪小乱花钱,帮她们存着。
  “她们现在吃住都在梦娇歌舞厅,晚上睡包厢或杂物间,平常不准离开歌舞厅半步,还有三个打手看着她们。唯一出门的机会就是去公共浴室洗澡,但是打手也会跟着。”
  “你告诉我这些,有什么目的?”严浩抿了一口啤酒,问。
  “我想救她出来,需要你帮忙。”
  “她自己为什么不逃跑?”
  “她不敢。毕竟她年纪那么小,在上海人生地不熟,而且身上一分钱都没有,身份证也没有,所以也不知道怎么跑、能往哪里跑。”
  “为什么不报警?”
  “怕让家里人知道真相,没脸见人。”
  “这些都是她说的?”
  “嗯。”
  “我为什么要相信她?”
  “严浩,我不是要你相信她,而是要你相信我,相信我真的要做这件事,真的需要你的帮助。”
  严浩抬起头看着我:“你是在求我?”
  “对。这是我们认识这么多年,我第一次求你。”
  他的视线回到手里的易拉罐上,沉默着,手指渐渐用力,“啪”地一声易拉罐被捏瘪了。他抬手把空易拉罐扔进了房间斜对角的字纸篓里,从口袋里摸出一枚五分硬币,冲我晃了晃,嘴角撇出笑意:“用老规矩决定吧,怎么样?”
  “好。”
  他把硬币抛起,动作娴熟地反扣在手背上。
  “国徽还是字?”他问,看着我的眼睛。
  “字。”我迎着他的目光。
  是字。我赢了。他对我一笑,故作失落地吹了声口哨。
  我也笑了:“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玩这个游戏吗?那个夏天的晚上,在录像厅外面的马路上,那一次我和张昕赌,我选的就是‘字’,我也赢了。”
  “没有人能够永远是赢家,总有一天你会输的。”严浩笑着把硬币塞回口袋,顿了顿,目光望向窗外乌云密布的天空,“但是,那一天赢你的就未必会是我了。”
  
  
127

  
  晚上我和严浩又去了一次梦娇歌舞厅,开了一个小包,点了徐海云。为了不让刘老枪起疑,严浩也叫了一个小姐,带到大堂的舞池去跳舞。在此期间,我向徐海云介绍了我和严浩商议出的行动计划,分析可能的漏洞,逐一确定细节。“记住,就像平常去洗澡一样,只带洗澡要用的东西,别的什么杂物都不要带,否则会让他们起疑。”我告诫她,她默默点头。
  她看起来似乎心理压力很大。所以在严浩和另一个小姐回来后,我故意拉着她一起一首接一首地唱歌,以此分散她的注意力,缓解她的紧张情绪。合唱罗大佑的《滚滚红尘》的时候,她把手放到我的大腿上,紧紧抓住我的手。那只手直到我离开都在微微颤抖,但是并没有松开。
  行动前严浩似乎很随意地问我有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阿米一声,我犹豫了两秒钟,回答“不用了”。
  秋日的午后,稀薄的阳光略带湿润地涂抹在行人懒散的街道上。桑塔纳停在陕西南路和肇家滨路路口附近的一个停车位里,我和严浩坐在车内,车里的音响循环播放着赵传的一张CD,严浩不时跟着哼上两句,我则有些难以抑制地激动和紧张,一支接一支地吸烟,隔着玻璃仔细监视窗外。
  “来了!”我迅速地掐灭烟头,拍了一下坐在前面驾驶座上的严浩。车窗外的人行道上,拎着一个纸手提袋的徐海云正面朝我们走来,在她身后十几步远的地方,一个穿着拖鞋两手插在裤袋里的打手与她保持步调不紧不慢地晃悠着。她看到了我们的车,与我隔着玻璃沉默地对望,目光在不断缩短的距离间被拉成一根逐渐绷紧的弦。
  距离只剩下几米远的时候,她突然开始奔跑,我猛地推开车门,一把拉住她伸出的手将她用力扯进后车厢,她的身体几乎是平躺着进来的,头重重地撞在我的小腹上,我顾不得扶起她,将她还伸在外面的小腿塞进车内,迅速关上车门。这时,跟在她后面的那个打手也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撒腿追来,但严浩已经一脚踩下油门,熟练地连打方向盘,就在他的手摸到车尾的一刹那,车子拐上快车道,我回头望去,看见那家伙由于惯性的作用而摔倒在地,连着打了好几个滚。
  “起来吧,没事了。”我松了一口气,拍拍伏在我腿上的徐海云的脑袋。她的身体动了动,但没有坐起来,而是伸出胳膊抱住了我的腰,把脸更用力地贴紧在我的腹部。然后我听到她哭泣的声音,泪水很快就湿透了我腰间的衣服。我只好用手按摩她的背脊。她似乎比看起来还瘦,两个小小硬硬的肩胛骨在我手掌下滑来滑去,硌得手心很疼。
  “现在去哪?”严浩在前边头也不回地问。
  他的话让犹自沉浸在胜利喜悦中的我有些迷茫,竟恍似觉得他不是在问我。接着便是心头一惊,我侧头望向车窗外骤然汹涌起来的车流人流,忽然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现在该去哪里,下一步该做什么。
  
  
128

  
  “别傻坐着,吃点东西吧。”严浩放下手里的筷子,点了一支烟,对徐海云说。从坐下到现在她一直没有动过桌上的菜,只是低着头用筷子慢慢地往嘴里扒拉饭粒。
  小饭馆里喧嚣而且闷湿,尖锐的笑声和餐具碰撞的声响洒落一地,四处弹跳,让我感到头晕和肠胃滞胀。食客们吐出的热气弥漫在房间里,在我眼前的玻璃上形成一层朦胧的水雾,让窗外的各种灯光看起来都仿佛在夜色中溶化开了一样,变成浓艳粘稠的一团。看了一会,我自己也产生了浮起的幻觉。
  “你怎么也不吃东西?”严浩问我。
  “没什么胃口。”我把目光移回到桌上,望见油汪汪的水煮牛肉,竟有些反胃。
  “你们下一步打算怎么做?”严浩问。
  “你觉得呢?”
  他笑了:“你怎么总是这么孩子气?这种问题怎么能问我?我可以帮助你,但不可以替你做决定。”
  “可不可以让我在上海呆几天?” 徐海云突然说。
  我和严浩一起扭头看她。她放下手里的碗筷,仍然局促地低着头:“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我希望能在回家之前静下心来想一想,怎么和家里人说,还有以后的打算……”
  “你打算住哪?”严浩问。
  “随便让我住哪里都行。”她急切地说,又嗫嚅了,“我知道,我已经给你们添了很多麻烦,但是我真的……如果,如果实在不行,那你们就别管我了,我自己想办法。”
  “你能想什么办法?有办法你还等着我们来救你?”我转向严浩,“找个地方让她住几天吧,费用我来承担。”
  严浩没有说话,皱起了眉头。
  饭后严浩带着我们找到了一家条件还算可以的招待所,100元一天,用他自己的身份证开了房。严浩不声不响地付掉了一个星期的住宿费。我发现之后要把钱还给他,他说先欠着吧,于是我把这些钱塞给了徐海云。
  徐海云收拾东西的时候,严浩把我拉到门外问:“你打算在这里过夜吗?”
  这个问题让我感到很不舒服,但他脸上的表情自然如常。
  “走吧。”我小声说。
  坐进车里,我抬头看见徐海云站在招待所的门口远远地望着我。那双眼睛在黯淡灯光推出的黑暗前景下显得特别深邃明亮,车开动之后仍仿佛印刻在车窗玻璃之上,过了很久才渐渐淡去。然后我在车窗上看见了自己脸庞的倒影,苍白而迷茫,随着车身的微微震动而摇晃失真。
  
  
129

  
  我躺在床上始终无法睡着,一闭起眼睛就看见一些乱七八糟彼此叠印的面孔,刘老枪,徐海云,阿米,打手,父亲和母亲,甚至还有小白。我翻来覆去,最后折腾得浑身酸痛,简直无法忍受,猛然翻身坐起,不假思索地抓起床头的手机拨了阿米公寓的电话。我在黑暗中头脑一片空白地盯着黄色液晶屏上闪烁着的“正在连接”,突然又一下子清醒过来,正想掐掉的时候,屏幕上的字样变成了“正在通话”。
  “喂?喂?”手机里传来阿米的声音。我犹豫了一下,把它贴到耳边。
  “喂,是我。”
  “你——你怎么了?”阿米的声音听起来迷迷糊糊的,似乎还没有完全醒过来。然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突然“啊”了一声,“已经凌晨1点多了,这么晚你还打电话给我?出什么事了?”
  “……”
  “说话呀,究竟怎么了?”阿米的声音急切起来,“你不要吓唬我呀——”
  “没事,就是想你了。”
  “真的?”
  “嗯。”
  电话里传来她隐隐约约的声息,似乎是松了一口气。然后语气转为娇嗔:“你总算想我了?这么长时间都见不到你,还以为你失踪了呢!你究竟在忙些什么呀?说,是不是想不要我了?”
  “我前天也给你打电话了,没人接。”
  “前天我回家住了。”
  “我又打到你家,占线。”
  “占线?怎么可能啊。”
  “我没骗你。”
  “可是——”阿米想了一会,突然小声惊呼,“呀!想起来了,前天晚上我爸好像一直在用计算机上网查资料!”
  “我说过我没骗你。”
  “对不起,是我错了,请你原谅我吧,好小雨,小雨好……”她嘟嘟哝哝地念了半天,见我还没有反应,语气又紧张起来,“你是不是真的生气了?为什么不说话?”
  “没有。”我笑笑,“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呢。”
  “要不,你现在过来惩罚我吧,任你摧残蹂躏,好不好?”
  “不。今天算了,太晚了,你还是早点睡吧。”我迟疑着,听到窗外远远传来的雷鸣声,又急忙补充了一句,“而且台风来了,可能马上就会下暴雨。”
  “那就算了吧。”阿米怏怏地说,“那,你也早点睡吧。”
  “嗯。晚安,做个好梦。”
  “你也做个好梦。只准梦见我,不可以梦见别的女人哦。”
  “知道了。”我小声说。
  “我爱你。”阿米也小声说,等了一会,挂上了电话。
  断线后的盲音在耳朵里一声一声地响着。我呆了半天,慢慢放下手机。
  “打完电话了?”身后传来严浩的声音。我扭头,看见他不知何时已站在房门口,倚着墙,指间挟着一支烟。
  “暴风雨要来了。太闷了,根本没办法睡着。”
  “是啊,我也一样。”
  “那就起来吧。喝点酒吗?”
  “不用了。”
  我翻身下床,跟随严浩一起走上阳台,接过他递来的烟,点着,趴到栏杆上。
  极目远眺,笼罩上海的天空像被墨汁浸染的薄布一样绷紧着,不时被锋利的闪电狠狠地撕扯出沉闷的雷鸣。随着每一声瞬间的炸响,心脏也仿佛共振似的在胸腔里弹跳起来,仿佛要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拉拽出身体,腋下渐渐有破裂般的酸痛。
  谁都没有说话。连抽了三支烟之后,我侧头去看严浩,看到他手臂抱在胸前,站得笔挺,若有所思地眺望着外面暗潮汹涌的恢宏夜色。赤红色的烟头在风中闪烁着,忽明忽暗地向他指间吞噬下去。
  “想什么呢?”我问。
  “我在想,或许我们应该现在就从这里跳下去。”
  他的口气听起来轻描淡写,象是自言自语,却让我心头一惊。因为我们正站在九层楼的阳台上,从这样的高度跳下去绝对不可能有任何让人感到惊喜的意外。
  “怎么会想到这个?”
  “我常常这么想——还记得我说过你那个叫‘小白’的朋友有点意思吗?”
  “嗯,你说过。”
  “我说他有意思,就是指——他跳下去了。”
  “你说他的自杀有意思?”
  “对。我常常觉得,应该趁着青春还没有结束,抓紧时间干掉自己。现在动手,或许还来得及。”
  “可是,这有什么意思呢?”
  “打个比方——在青春结束之前干掉自己,就如同一头猪在被送进屠宰场之前完成交配,这样猪就不至于绝种。”严浩扭头看着我,脸上浮现笑意,“这样就不至于有一天,屠宰场因为杀光了所有的猪而无事可做而失去存在的意义。”
  我缄默。我不明白严浩所要表达的意思,更不太愿意听到这种戏谑的比喻。虽然我也愿意承认我们置身其中的这个世界和一个大肉联厂或许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是我不能接受青春的意义只是被屠宰前的交配。在我的概念里青春是与生活无关的另一件事,就像没有一丝云的夏日的湛蓝天空,或许会让人看得眼睛酸涩,看得流出泪水,但它只是一幅静止的画面,所以永远都不会结束。
  但是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反驳严浩。况且反驳也没有意义,因为我们是朋友,我们不需要彼此摸透。
  我伸出头向楼下望了一眼,在浓重的夜色中区区九层楼竟好似无底的深渊。我忽然想到了少年时摔死在我和严浩面前的那个民工,想起了小白在遗书中所说的话,我想如果我们这样跳下去,或许唯一的好处就是没有人能够从我们的遗体上看出我们在生命结束前的最后一个表情是笑还是哭。
  夜空上突然又是一声惊天动地的霹雳。瞬间所有隐藏在空气中的重量都凝结碎裂出来,整个城市仿佛虚脱般地隐隐颤栗了一下,几乎在我还没有看到的时候,大颗的冰冷坚硬的雨滴已经开始随着狂风四处溅射,嘴上叼着的烟迅速就被淋灭并且湿透。
  “呵,舒服多了。”严浩仰面长长地吸了一口清新了许多的空气,表情也随之轻松愉悦起来,“我们回去吧,继续睡觉。”
  我把烟丢掉,默默地和他一起返回客厅。走到各自的房间门口时,我忍不住叫住他,“严浩——”
  “怎么了?”他停住脚步,扭头望向我。
  “我觉得——”我深深地喘了一口气,“我总是感觉这次事情好像还没有结束,还要发生什么,但就像你原来所说的,我完全想不明白那会是什么,就是有这样一种让我很不舒服的预感。”
  我把憋了许久的话说出口,看着严浩,等待着他的回答。
  然后我听到他很平静地说:“我也一样。”
  
  
130

  
  十几个小时之后,我和严浩共同的预感变成了现实。
  我们俩一觉睡到中午,开车去招待所找到徐海云,一起在附近的肯德基吃了顿快餐,然后到商场里逛了一个下午,给她买了一些必需的日用品。黄昏时我们站在雨水还未干透的人行道上,正在商议到哪里吃晚饭的时候,严浩的手机响了。他听了两句之后就独自走到一边,十几分钟后才打完电话回到我们面前,对我说他有一些急事要去处理一下,让我先带徐海云去吃饭,他办完事后会到招待所找我们。
  他对我说话时一如既往的平静,我也没有看出任何异常。但问题是,他走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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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12-25 00:27:00 | 只看该作者
131
  
  我整晚都在招待所的房间里不停拨打严浩的手机。我反反复复地在手机上按下那些数字,把它举起到耳边,等到自动断开,再放下,同时把长短不一的烟杆摁断在烟灰缸里。我让徐海云先睡,但她说睡不着,她穿着衣服裹着毯子缩在床上靠墙的角落,一言不发地看着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转的我。偶尔接触到她的目光时,我看到了惊恐和紧张。但我无法安慰她,因为我连自己都无法安慰。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头痛欲裂地醒来时,我发现自己横躺在床上,盖着毯子,鞋也被脱掉了。我有些迷茫地坐了一会,看见徐海云拎着一袋早点走进来。“昨晚你没睡?”我问。“我在椅子上靠了一会。我习惯了,没事的。”她笑笑,把塑料袋递给我,“趁热吃吧。”
  我打开塑料袋,取出一个蛋饼吃起来。味同嚼蜡,但不得不吞咽下去,因为我不知道以后的时间里将会发生什么,我必须保持体力。连吃了两块蛋饼之后,我抬头看到徐海云还站在原地看着我。“你吃过了吗?”我问,她摇摇头。我把塑料袋递给她,“我吃饱了,你继续吧。我先走了。”
  “你打算怎么办?”
  “找到严浩。”我回答。
  我打车到严浩的公司。房间里依旧人声嘈杂,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赵志鹏在打电话。我在他身旁站着,等到他挂下电话,问:“你知不知道严浩在哪里?”他斜睨我一眼,“不知道,好久没有见到他了。”然后又想起什么似的,作出一副诧异的表情,“奇怪啊,他不是一直和你在一起吗?你们整天忙得要命,公司的生意都顾不上,你怎么反而会来问我他在哪里呢?”最后两句话让我感到了挑衅的味道。但是我心急如焚,无暇顾及,当即拔腿离开。
  电梯到达一楼的时候,脑子里突然一动,我没有走出电梯,而是又按下了“-1”的按钮。
  我在地下停车场内四处搜寻,果然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那辆熟悉的黑色桑塔纳。呆立半晌,我猛地转身沿原路返回,不顾一切地直冲到赵志鹏面前,“告诉我,严浩究竟怎么了!”他的脸上浮现愕然,“我不知道……”话音未落,我已经一把抓住他胸口的衣服把他揪了起来,怒吼道:“那么他的车为什么会在停车场里?”
  房间里的气氛瞬间凝固,一片沉寂,所有人都停住手中的动作紧张地望向这边。
  赵志鹏定定地迎着我的目光,眼神渐渐变得有些异样。“对不起,我已经说过好几遍了,我确实什么都不知道。”他顿了顿,“可以请你放开我的衣服吗?严浩是我的大哥,我不会和他的朋友动手。”
  我和他充满火药味地对视着,最终感到了强烈的疲惫和力不从心。我颓然松开手,他坐回椅子上。
  “严浩真的失踪了?”
  我侧转身靠在桌子上,心乱如麻地点点头。
  “怎么回事?你们究竟出什么事了?”
  我扫了他一眼,他目光炯炯地盯着我,疑问的口气也十分逼真,让我越发难辨真假。此人确实曾经出卖过严浩,做过第一次就完全有可能再做第二次,但是此刻我无法拿出任何证据。事实上,我现在根本搞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以及事态究竟发展到了什么地步。
  我什么话都没有说,转身离去。
  走出写字楼的旋转门,干涩的眼睛骤然接触到正午的灼炙阳光,竟感到一阵眩晕。我突然绝望地发现,身边没有了严浩,自己就像一只失去翅膀的傻鸟,重重地跌入了完全没有方向的世界,在任何一种维度上都举步维艰。而上海,这个生我养我的城市,在刹那不觉之间也已经换上了一副陌生而狰狞的面目,时间和空间都变得不可捉摸,触目所及尽是扑朔迷离,仿佛处处都暗藏着危机重重。
  我近乎昏厥地站在原地,四顾茫然,直到被人擦身而过猛撞了一下胳膊才恢复知觉。我眼睁睁地看着那人拿着手机一边大声打电话,一边打开停在我面前的出租车门径自坐了进去。等我反应过来时,等着我的出租车已经载着此人绝尘而去。
  我已经没有力气操他大爷了。退后几步,软绵绵地坐在滚烫的水泥台阶上。下意识地摸出手机,翻到严浩的号码,按下“呼叫”键,随手放到身边的地上,伸手到口袋里搜寻香烟和打火机。
  当我叼着点燃的烟卷重新拿起手机的时候,我惊愕地发现上面显示的字样竟然是“正在通话”。
  
132
  
  “喂,严浩!”我抓起手机就喊,但那头传来的却并不是严浩的声音。
  “你找谁?”
  “我找严浩……”
  “严浩现在不方便接电话。”
  “你告诉他,我是‘小雨’,他一定会接的!”
  “小雨?你是谁?”
  “我是他的好朋友!”我急了,一口气说下去,“昨天晚上我还和他在一起,他突然就失踪了,我从昨晚到现在一直在到处找他!他到底出什么事了?”
  电话那头没有声息。我的心渐渐悬到嗓子眼,抓着电话不停地喊,“喂!喂喂——”
  “你真的是小雨?”
  “是!”
  “严浩出了点事,现在情况很复杂,电话里讲不清楚。如果你想帮忙或者想见他的话,现在就马上过来吧。”
  “你们在哪里?”
  “你打车到湖南路、高邮路,我们在高邮路上等你。”
  “好!我现在就过去!”
  “小心点,就你一个,不要带其他人,也注意不要被别人跟上。一定要小心。”
  “知道了。”
  电话断掉了。我呆呆地放下手机,这才看到自己的手已经因为激动而在微微颤抖。从接电话那人的隐晦表达和暧昧口气中,我强烈地感觉到严浩此刻的处境和状况十分不容乐观。我甚至推翻了自己之前的推测,开始怀疑严浩所遭遇的事情并非与徐海云有关,而是我所不了解的更可怕的问题。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但是我一定要过去,因为到此刻为止,严浩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朋友。
  我在湖南路和高邮路的路口下了出租车,步行走上高邮路。或许是没有吃中饭的缘故,走了没几步身上就出了一层虚汗,双腿如针刺般的酸麻,胃也在隐隐抽搐。我打量四周,发现高邮路只是一条非常狭窄静谧的小路,铺着水泥方砖的人行道上错落地栽着成排的法国梧桐,路两边除了围墙就是掩着花丛树林的铁栅栏,并不像有住宅区的样子,路上也见不到行人的踪影。这个地段我从未来过,现在才开始有些奇怪严浩怎么会藏到这里。正感到疑惑的时候,拐了一个小弯,我看见前方不远处有两个人抱着双臂在东张西望,其中一个腋下夹着一卷报纸,而那张脸让我一眼看到便感到非常熟悉。我放慢脚步,搜索记忆。这时那两人也看到了我,脸上浮现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仿佛电光火石般的一闪念间,我想起了那人是谁——我曾隔着严浩的车窗玻璃看着这张脸,看着他伸出的想抓住车门的手,看着他被开动的车带倒在地越滚越远——没错,就是那个跟着徐海云的打手!
  手脚迅速变得冰凉。我僵硬地站住,被不祥的预感驱使着转过身,果然看见刘老枪如鬼魅般的身影正在几十米外冷冷地盯着我。我终于意识到自己中了圈套,并且看起来似乎已经无路可逃。那两个打手正在不紧不慢地逼近过来,与我面熟的那个边走边从腋下抽出报纸包,打开,抖落报纸,露出一把明晃晃的西瓜刀。
  我什么都没有。胃里是空的,手里也是空的。我感到自己的大脑正在迅速地脱水收缩,颅腔内由此渐成真空,而额头的冷汗也开始向毛孔内逆流。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自镇定地四下扫视,马路斜对面的一个小饭馆突然映入我的眼帘,我一咬牙,拔腿飞奔过去。
  我冲进饭馆的门,撞倒了几张凳子,冲进厨房,眼睛里没有任何人,疯狂地搜索我唯一的希望。上帝保佑,我找到了,我抓住门把手用尽全力,门框带着脱落的插销被我拉开,身后甩下一片惊叫。我跑进饭馆后面连通的民房,穿过两个房间之后,面前终于出现最后一道门。我拧开门锁闪身出去,几乎就在我用后背撞上门的一刹那,我听到了屋里追近的脚步声。
  我疯狂地奔跑,跑得几乎感觉不到双腿的存在,终于看到了熙攘的人群,看到了焦灼的车流,但是我没有停,依旧向前冲,一直冲进地铁站,买票,过检票口,赶上一班正好进站的地铁。我气喘吁吁地靠在车厢门上,在列车开动的时候一个踉跄差点滑坐到地上。
  擦掉眼前朦胧的汗水,映入眼帘的是乘客们仿佛打量逃犯般的奇特目光。我努力而狼狈地撑起近乎虚脱的身体,对陌生的他们挤出笑容,而心里却渐渐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已经确确实实地变成了逃犯,由此刻开始,成为了一个不折不扣的逃犯。
  一个没有经验的逃犯,一个不知道该逃往何处去的逃犯。
30
 楼主| 发表于 2003-12-25 00:28:00 | 只看该作者
133
  
  我把肯德基的大塑料袋扔到桌上,闷声不响地把里面的炸鸡翅、汉堡包、薯条、可乐一样一样地拿出来,对站在身后的徐海云说了声“过来吃吧”,然后自己拿起一个鸡腿坐到旁边的凳子上,看着脚下的地面,一口一口地撕咬。用力咽下最后一口,我抬起头,接触到徐海云呆呆的目光。她两手举着一个汉堡包在嘴边,但一口也没有咬过,眼眶却已经湿润了,闪烁着泪光。
  “为什么不吃东西?”我皱起眉头问。她的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手一松,汉堡包掉在地上。
  “你怎么了?”
  “你不要再瞒我了,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蠢……”她哽咽着,泪水扑簌扑簌地落下,“求求你,告诉我好不好,究竟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
  “你骗我!”她嘶哑着声音叫起来。我有些吃惊地看着她,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如此大声说话。
  “我没有骗你。我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是事情确实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找到严浩了吗?”
  “没有。”
  “那你今天遇到什么事了?”
  “没遇到什么事。我在外面瞎转了一整天,什么都没找到。”
  “不可能。如果今天你什么都没遇到,怎么会说事情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看着她的眼睛,我知道事情无法再隐瞒下去。我低下头,用手揉搓着脸颊,尽量简单地把见到刘老枪的经过说了一遍。说完之后,我抬起头,看到她已经哭得在椅子上缩成一团。“对不起,都是我害了你们……”她泣不成声地反复说着这两句话,浑身颤抖。我实在看不下去,伸出手去拍她的背,一触之下她却毫不着力地迎面倒过来,我猝不及防地连椅子一起被她撞得朝天翻倒。
  后脑勺火辣辣地痛着。所有力气都消失了。我伸直双臂,仰面躺着,视线空茫地望着悬在天花板上微微摇晃的电灯泡。徐海云伏在我腿上,因为激动而痉挛的手指紧紧攥着我腰间的衣服,还在止不住地哭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到了手机的铃声。铃声仿佛从遥远的幕后被慢慢地推移至前景,最后清晰地定格在耳旁。我一侧头,看见手机已经在我摔倒时从裤袋里掉了出来,就躺在身边的地上。屏幕闪烁着黄色的光芒,铃声一声接一声地响着。我费力地翻转手臂,把它抓到手里,毫不犹豫地按下了接听键。
  “喂。找谁?”我说。
  “小雨,我是严浩。”
  奇怪的是,我竟一点也没有感到吃惊,虽然这一次电话里的声音确实是来自活生生的严浩本人。
  
134
  
  我用力撑坐起来,把徐海云的身体从腿上挪开,站起,举着手机走出房门,穿过走廊,走到招待所外晚秋初凉的街道上。
  严浩在说着事情的来龙去脉和他消失的经过,在遥远的电话那头,用清晰的声音。我在这头沉默地听着,听得直想笑。说真的,我确实需要努力地调整呼吸才能压抑住不断涌到喉头想要自己跑出来的或许可以称之为“笑”的某种声音。
  比笑话更好笑的是笑话的主角。在严浩说给我听的这个笑话里,主角就是我。我第一次发现自己在命运、在这个庞大的世界面前是多么的好笑,就像严浩所说的,渺小而不自知,好奇而不知所终。
  在决定救徐海云之前,我费尽心机,绞尽脑汁,自以为已经考虑到了一切方方面面。我以为敌人就是来自湖南的刘老枪,我相信强龙难惹地头蛇,我坚信他在上海不敢也不可能对我和严浩构成威胁。但是我忽略了一件事,我忽略了梦娇歌舞厅。一家顶多算是二流的歌舞厅也不可怕,可怕的是歌舞厅的幕后大老板——何先生。这个名字在九十年代的上海家喻户晓,是著名的民营企业家,是政府和媒体眼中的红人,频频出现在本市新闻里,给灾区捐款,被市长接见,是地方栋梁,是纳税状元,天知道这个狗娘养的大人物竟然是黑道老大出身,竟然会无聊到开那么一家烂歌舞厅玩,竟然会有空为了发生在他眼皮底下的一件小小的小姐失窃案而勃然大怒而要亲自干预。二十一岁的我,青春的我,在命运的恢宏背景下如蝼蚁般傻冒登台的我,除了被聚光灯照昏双眼,除了拿自己的渺小开两个自己先笑的玩笑,还能献演什么节目呢?
  “你还记得当年我们常去的一家录像厅,老板是一个胖大妈的那个吗?”严浩问。
  “记得。”
  “她儿子早些年也是在外面混的,后来在家里被人一刀捅死。警方说找不到线索,但道上的人都知道是何先生的手下做的。”
  我沉默。我想起了胖大妈那张哭得泪流满面的脸,想起了素未谋面的她那个起早贪黑在菜市口摆摊卖卤菜的儿媳妇。
  “昨天晚上那个电话就是何先生的人打给我的。他们叫我过去谈判。我没有告诉你们,是怕你们非要跟去,给我添麻烦。谁知道我到了约定的地点根本就没见到何先生的面,两个小瘪三拿着棒子过来就动手。幸亏我身上带着那把弹簧刀,扎翻了一个,光线太暗,看不清楚,似乎是扎在胸口了。我不知道人死了没有,不管死没死,我都只有跑路,否则落到警察手上也就等于落到何先生手上。
  “所以,我立即开车到公司取钱,把车丢在停车场,打车去火车站买票上了火车。在火车上想给你打电话的,一摸身上才发现手机没了,可能是和那两个瘪三动手时弄丢的,所以现在才给你打电话。”
  “我知道。你的手机现在在他们手上。”我说。
  “你怎么知道的?难道——”
  我把白天发生的事告诉严浩。他沉默片刻,说:“在这件事情结束之前,我不会再给你打电话,你也不要再接任何陌生人的电话。你毕竟和我不一样,你不是道上的人,他们想要找到你也不容易。而且按我的推测,应该只有刘老枪会找你。何先生的目标是我。不管怎么说,你自己小心一点。”
  “知道了。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这个你就别问了。不知道比知道好。这样即使公安或者何先生找到你,你也没什么可隐瞒的。”
  “徐海云怎么办?”
  “我告诉过你,这是你自己决定开始的事情,不要问别人该如何结束。”严浩笑了。顿了顿,接着说:“况且,一件事情既然已经开始了,自己就会有它发展的逻辑。你只能扮演一个角色,而导演绝不会是你。还记得我说过的那些话吗?你现在还不明白这一点吗?”
  “知道了。”我说。脑袋里隐隐作痛。
  该说的似乎都说完了。我们在电话两头沉默着,话筒里只有彼此的呼吸声。
  我发现自己的呼吸比严浩急促很多。
  挂电话前,严浩最后告诉我的是:“如果你真的遇到什么困难熬不过去了,可以去找赵志鹏。他知道你和我的关系,不会不帮你的。”
  “你多保重。”我说。
  “你也一样。”他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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