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仁第四 我要为老师雕刻第四座木像。我的老师是一个奇男子,人们都叫他孔子。 “斗鸡之变”而引发的鲁国战乱并没有因为昭公的流亡齐国而消弭,反而不久之后变得更加猛烈。三桓这次终于找到了兼并其他贵族的借口,也就顾不得世人的指摘,加大了军事行动的力度。 为了躲避战乱,也为了追随国君,老师紧跟着昭公往齐国跑。那一年,老师已经三十六岁了。 很多人揣测:老师到齐国,大约是避乱的成分少,而找机会的成分多。这时距齐人灭莱之役已五十年;景公即位已三十一年,崔国、栾、高诸巨室已先后被灭,陈氏已开始收拾人心,蓄养实力。景公固然不是个怎样的贤君。他的厚敛曾弄到民力三分之二归入公家;他的淫刑曾弄到都城的市里“履贱踊贵”①。 那时候齐国使用刖刑,就是把犯人的脚切下来,是一种极残酷的刑罚。踊就是被刖者所用的鞋子,普通的鞋子变得很便宜,踊反而涨价了,可想齐国到底有多少人被切去了脚丫子。 老师洞晓齐国的混乱和昏乱,他也听说过景公的荒淫和残暴。但是昭公流亡在齐国,他也就带着我们,跟着国君一起到齐国来了。 昭公过得并不开心,齐国虽然收留了他,也为他保存着一个流亡政府,还将他安置在边境上的小地方,拨给他一块不小的土地以供奉宗庙,但他们对待他,就像是对待一个普通大夫而非诸侯。然而昭公又无法回去鲁国,他每次回国的希望,都被三桓通过贿赂给阻塞了。 据《左传》的记载,昭公二十六年春,齐伐鲁,占领郓邑让鲁昭公居住。夏天的时候齐景公想武力护送昭公回国,命部下不得接受鲁国的礼物。鲁大夫申丰、汝贾许诺给齐大夫高龁、子将粟谷八万斗。子将就向齐侯说:“鲁群臣不服从鲁君,有奇怪现象。宋元公为鲁昭公到晋国求援,想支持昭公回国,死于途中。叔孙昭子请求让鲁君回国,无病而死。不知是上天抛弃鲁君,还是他得罪了鬼神?请您再等等看吧。”景公听从了他的话。 两年后,昭公流亡到了晋国,他请求晋国支持他回国为君。季平子再贿赂晋国的六卿。六卿接受了季氏礼物,就去谏止晋君,晋君也就不再坚持,只让昭公居住在乾侯这地方。 第二年,昭公又回到郓邑。齐景公派人给昭公送信,信中称昭公为“主君”,这是对待大夫的称呼。昭公以之为耻辱,一怒之下又去了乾侯。 到了昭公三十一年,晋人想支持昭公回鲁,召见季平子。季平子身着布衣赤脚而行,通过六卿谢罪。六卿替季平子说话,说:“晋国虽支持昭公,但鲁人不愿意。”晋君也就只好作罢。 第二年,昭公就死在乾侯。 鲁人一同立他的弟弟宋为君,就是定公。 在流亡的日子里,昭公的心里很不痛快。 老师的心里也不痛快。 他在路上遇到一件让他难过的事情。 我从来没有跟随着老师一起逃亡齐国,那一年只有五岁,还在卫国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父亲还没为我准备好干肉,舅舅也没为我写好书信,我也没有带着他们找鲁城去寻找我的老师,那都是十几年后的事情。 但是我一直幻想着我曾跟着老师浪迹天涯,追随他左右,保护着他,仰慕着他。就像子路一样。 我们匆忙跑着离开鲁国,路过泰山的时候我们听到野地里有一个妇人哀婉悲痛的哭声。老师扶着车听了片刻,说:“这哀痛的哭声中夹杂着无限的忧愁,听起来不全像是丧者的哀哭。赐啊,你去问一下她遇到了什么难题?我们是否可以帮助她?” 我奔了过去,看到一个哀伤的女子,颜色枯槁、衣裳褴褛、目光呆滞。她的哀伤让我内心感到疼痛。我问她为什么哭得如此伤心。她说:“我们这里有老虎。以前我公公被老虎吃了,后来我丈夫又被老虎吃了。现在,我儿子又被老虎吃了。”我问她为什么不离开这个地方到别处谋生。她的回答令我震惊:“这里没有苛政。” 我带着震惊和哀戚回到老师车前。我将我所听到的一切告诉了老师。老师叹息了一声,眼泪就流了下来。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到老师流泪。他扶着车子站着,对我们嘶喊:“你们这些家伙给我记住:苛政比老虎还要凶猛!”② 老师到了齐国,先是投靠了高昭子,做了他名义上的家臣,不过是想借他的关系接近景公罢了。 景公后来特予延见了老师,他们也进行了值得回忆的对话,可是景公却始终不肯重用老师。有人说是晏婴从中捣乱,怕老师夺了他的相位,甚至为此还动了杀心,要取了老师的性命。晏婴是一个贤人,我始终不相信他会有这样的想法和行动。 我们的老师虽已名动诸侯,在齐国却依旧找不到救世救人的机会。礼乐崩坏的年代里,诸侯们虽然还会作出礼贤下士、求贤若渴的样子来,却也不过是表面文章,做给盲眼的世人和虚假的自己看看罢了。 老师在齐国也并非一无所获,他找到一个学习韶乐的机会,整整学习了三个月。他的声望越来越大,他甚至赢得了整个齐国的尊敬。虽然过着流亡的生活,但他的学生数量却越来越多。 然而,老师是绝望的。惟一给他安慰的,是那种穷首皓经的学习、思考、体验、辩论。在我们到齐国的第二年,老师听说吴国的贤者季札出使齐国回国的路上,他的长子过世了,准备葬在赢、博之间。他就带着我们一起去观看整个葬礼的过程,并向季札顺致哀悼的心情。他发现季札的行礼完全符合规定,就叹息这世间毕竟还有真正的君子。 我们就这样顺路回到了鲁国。老师带我们离开齐国的时候,不等把淘米晒干就出发了,他的心情是那样的迫切。而在我们头一年离开鲁国的时候,老师带着我们慢慢地走着,心情异常沉重。他说:“我慢慢地走着,是因为我要离开我的父母之邦。”③ 车子离鲁城越近,我们回家的心情似乎就越迫切。等车马到了鲁城的城门,我们都兴奋得哭了。我们离开老师的家已经有一年多了。我们愿意继续在那里接受老师的教诲,与君子共处,成就自己的完善人格。 再见了,齐国。 我回来了,泗水的风,河边的垂柳,飞鸟和鱼。 有若派了个学生给我送信来,说是他已将老师的言谈义理疏理了四章。他整理了出来,给我审订一下。我读了他的疏理,内心忍不住地感佩。有若真是个君子,有他这样的同门,是值得我幸福的事情。 我什么也没有说,就在两片竹简上各刻了四个字,让有若的弟子带回去。我想有若见到竹简上那八个字,一定什么都明白了。他是那么聪颖。 那八个字是:“为政八佾,学而里仁。” 里仁,那是老师说过的啊! 老师说:“跟有仁德的人住在一起,才是好的。如果你选择的住处不是跟有仁德的人在一起,怎么能说你是明智的呢?” 自从从齐国回来后,老师就一直刻意地训练我们的人格,希望我们有一颗成为仁人的心。他知道如果我们有一个仁的环境,我们就会更快地接近仁的境界。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正像人们常说的那样,蓬草如果生在麻丛里,不用扶它它也会直立;一粒白沙到了泥淖中,即使它质地是白的,也会变得与污泥一样乌黑。 老师要我们寻找有仁德的人,接近他们,与他们为邻,来修习我们的仁心。老师还教导我们如何去寻找仁德之人。他说:“没有仁德的人不能长久居于贫困之中,也不能长久居于安乐之中。仁人安于仁道,智者知仁利己。” 有时候我觉得这是老师对自己的安慰。在齐国,他差一点就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机会,但瞬间他又失去了一切。他在齐国和鲁国之间奔走,看到的是一个大国和一个小国,一个强国和一个弱国。除此之外,它们没什么两样,都是那样混乱、下作,都是那样让人伤心难过。 对于曾经得到的,老师没有在意。同样失去的,他也没有在意。我可以想像他内心的压抑,他也同样会痛苦、会凄伤、会悲凉。但他却把这一切当作自己修习完整人格的一场场考验。于是,他又快乐了。有些人以为他是自我麻醉,却不知道在他心中,“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 我始终以为,老师是另一个时代的人,一个神圣得几乎令人无法仰视的人。他是一个真正有智慧的奇男子。他的修养已经抵达了仁的境界。他无论居贫富之际、处得失之间,都会笑呵呵的,乐天知命、安之若素。 他说:“只有真正的仁者才能真正地去爱人和恨人,他会塑造自己正确的爱与恨。如果一个人立志于求仁,那么他也就没有特别厌恶的人了。” 我曾经问他:“既然仁者可以爱人也可以恨人,为什么他又不会有特别厌恶的人呢?” 他说:“真正的仁者心中,没有恶人。仁者的心是一颗仁心,他行的道是仁道。仁者的理想是救世救人。他会爱一切的人,即或是那些做过坏事的,他也能够去悲悯他、感化他。他不是不恨,而是不常恨。如果他实在去恨别人了,那被恨的人如果不是十恶不赦,就一定是乱臣贼子了。这样的坏人,也的确是可恨的。” 我的老师不是一个迂腐的夫子。任何怀疑他迂腐的心思总被证实为一种谬误。他有时候的确迂,那是他对理想和完整人格的坚守。但他是新鲜的、不腐的。你们总是误解他,但我愿意告诉你们,他是一个真正的、有情有义、通达达观的奇男子。 我的老师从来不反对发大财、做大官,我记得他有一次对我说:“发大财、做大官是人人都盼望的事,但若不是正道而来的,君子就不会接受。贫穷与低贱是人人都厌恶的,但若不是正道去摆脱,君子就不会去摆脱。君子如果抛弃了仁德,又怎么能叫君子呢?君子不会在一顿饭的时间里背离仁德,即使最紧迫的时刻也会与仁德同在,即使在颠沛流离的时候,也一定会依照仁德行动。” 这就是我的老师。 时间对我已经失去了意义。就像那些古代的遗迹一样,时间的流逝或停滞所能带给它们的只是某种刻痕,却始终无法丰富它们的记忆。时间的尘垢在它们身上覆盖和脱落,就像是一位老人手上长满的茧子,然后那些茧子又被剪掉。 那位老人,他的肉体或许早已被侵蚀、腐朽,但他作为活生生的个体,却始终无可置疑地存在过。他流传下来的不是双手和茧子,不是衣袜和鞋子,而是那种使整个人类竭尽全力都无法回避的目光。 现在或许是哀公十九年夏天的某个夜晚。风中和空气中都是夜鸟和虫的鸣叫。没有灯光,只有满天的星斗闪烁着、游荡着。夜晚,它们会升起来,天亮的时候它们又会消失。那些深邃的内心也是这样闪烁和游荡的,你需要它们的时候,它们就会出现。然后,它们离开。 老师,我多想在这样的夜晚放声歌唱,就唱《诗》中的《小星》。可是我不敢放开喉咙。我只能与夜风一起轻轻叹息: 浩淼的天空中点缀着隐隐的光亮 那是零散的星星在东天向我招手 天还未亮的时候它们就已经出发 从早到晚只为完成上苍安排的公务 也许一切只因每颗星拥有不同的宿命 浩淼的天空中点缀着幽幽的光亮 那是参星和昴星在彼此对望着 天还未亮的时候它们就已经出发 它们抛开了香衾与暖裯的抚慰 既然拥有不同的宿命又何必去怨尤 老师啊,每当我仰望浩瀚的星空,我总会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内心的恐惧。对于正在进行的历史或者即将发生的一切,我都提不起丝毫的热情。 这个动荡的世界我们业已无力改变,为什么还要扮演中流砥柱的角色,横在洪水当中,接受悲剧一样的命运?我们为什么不能像那些隐士,顺着洪水漂流下去,在水势消退的地方拯救人群,完成我们的梦想? 或许我们选择了向往周公,我们就已选择了这悲剧的命运。我们身为儒者,就必须承担这救世救人的使命。 这使命好辛苦啊。 老师,如果您能够与我一起歌唱,你愿意歌唱什么呢?我想你并不愿意放声歌唱伟大的理想、惊天的抱负。在这样的星空月夜下,你肯定会沿着泗水之畔,歌唱着月亮的升起。那美妙的景象,那《诗》中的《月出》: 月亮跳到了天空,那么皎洁 打在你的脸上,如此动人 我见你婷婷袅袅的身影 深深地刻上了我的愁肠! 月亮跳到了天空,那么素净 轻抚你妩媚的脸,让我心醉 你的身影总是那样婀娜着 分毫的转移都牵动我纷乱的心! 我爱那明朗的月光,就像 我爱月亮下面你美好的脸庞 你怎样才会明了,你柔美的身影 已经注定我肝肠寸断的爱情 老师,每晚的月色都那么迷人,即使它残缺的时候。我喜欢把它们当作严肃的学术问题思考。很多次我都试图从夜晚的身上找到死亡的味道。因为我知道,不测总是在夜晚中发生。我又能用我黑色的眼睛寻找什么呢? 你曾经说过:“在这个无道的世界上,我迄止今日尚未见到过爱好仁德的人和厌恶不仁的人。爱好仁德的人,他的修养已臻化境,无可比拟;厌恶不仁的人,还未到达这样的境界,他行仁的目的,只是不让不仁影响自己。有谁能终日把竭尽自己的力量用以行仁?我只见过没尽力行仁的,却没有见过力量不够用的。这种人或许会有,但我却始终未曾见过。” 老师,这世界上有一个竭尽其力行仁却力不足的,那个人的名字叫孔丘,他依靠个人自我的觉察与努力抵达了仁的境界。他所拥有的美好情操,是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只是那个世界却没有珍贵他罢了。 很多人看到别人犯了错误,只知道品头论足作为谈资,或者愚昧麻木地幸灾乐祸,却不知道从别人的错误中为自己找到借鉴。老师,每当我反躬自省的时候,我就会记起你的箴言。你说:“人生而不同,过错也就各异。无论什么样的过错都是社会关系的因果。仔细考察别人所犯的错误,你就可以通过自省而靠近仁的修养。” 我们在为你服丧的时候曾经进行过辩论,子夏始终将您的话理解为:“什么样的人就会犯什么样的过失,考察他的过失就可以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 我知道他错了,却无法纠正他。他现在已经开始独自讲学,很多人开始以他为圣人。这是我所担心的。我并非不愿他成为圣人,而是担心他的偏执和曲解会混淆了人们的视听,造就永久的恶果。 有时候我想,就随子夏这家伙去吧,如果人们自己的耳朵聋了、眼睛盲了、心灵被蒙蔽了,那么他们会去承受自己种下的恶果。可是,子夏的偏执和曲解不独会使老师的声誉受到伤害,也会使天下的苍生被误导成乌合之众啊。子夏这家伙,如果有一天他的眼睛盲了,那一定是上苍对他的惩戒啊。 那些不成器的家伙,虽然每天都在喊着您的语录,说:“早晨得知了真理,要我当晚死去都乐意。”可是,他们真的明了什么才是真理吗? 有时候他们把真理当作是社会和政治的最高原则,有时候他们又把它当成是做人的最高原则。真正的真理来自内心,它首先是一个人内心的修养、完整人格的形成,然后才是对外部世界的扩充和影响。 子夏他们呢?你说:“士大夫如果有志于学问之道却以自己衣食的恶劣为耻辱,斤斤计较于衣食问题,这种人不会有远大的志向,不值得与他论道。”子夏他们就是你所一直痛恨的那种人。 或许我不应如此激烈地去抨击子夏他们,就像我不应激烈地苛求世界上的每个人都能够克己复礼一样。可是子夏是你心爱的学生,你虽然没有传授给他一贯之道,却也对他寄予了深深的希望。 我迄今无法成为你所期望的那种君子。你的要求并不苛刻:“君子对于天下的人与事,没有既定的亲疏厚薄,惟义是从。” 我想这天下的事情,也没有规定怎样做对、怎样做错,只要是合理的、只要是恰当的,我就去干了。我去游说齐国攻吴,又游说吴国攻齐。我撺掇晋国暗算吴国,又建议越王相机灭吴。这些谎言和阴谋所造就的惟一目的,只是为了保全你的父母之邦。现在,他们的战争还在继续,我已经预想到了他们的结局。 我不知道后世的人会怎样看我,我只知道这是我应该做的。你说:“君子关心道德,小人关心土地。君子畏于法度,小人迷恋恩惠。”“如果行事只是为了追求个人利益,就必定会招致无穷怨恨。” 一个爱贪小便宜的人赚不了大钱,一个只着眼于小处的人把握不了大局,一个斤斤计较的人成不了大事。 我虽然没有远大的胸怀,也没有开阔的视野,至今没有达到君子的境界,但我追求的却是高尚的人格而非个人的得失;我不担心天下人的怨恨和指责,我只担心我无法成为你心中的好学生,离君子的修养越来越远。 我记得你说过:“若能以礼让原则治理国家,那还有什么困难呢?若不能以礼让原则治理国家,怎么能实现礼治呢?” 礼让原则不单单是治理国家的原则,它也适用于我做生意。在生意场上,我处处为别人留有余地,也就处处给自己留下了余地;我处处礼让别人,别人也就处处礼让我。我记得范蠡曾经向我请教怎么做生意,我只对他说:“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范蠡对我说,他找到了真正的商道。 我为鲁君效力的时候,时刻谨遵着你的教诲。我就像你说的那样:“不担心没有官位,只担心自己没有立事立人立功立德的本事;不担心没人理解自己,只求自己能够拥有真才实学而值得人们去理解。” 我努力这样去做,即使我这一生也无法成为一位真正的君子,等我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也没有什么可以遗憾的了。那时候见到了老师,我也不用掩着自己的双脸、羞惭地站在那里,两腿打着哆嗦,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想我可以蹿到你的面前,紧紧地拥抱着你,双目含着泪水,哽咽着求你的表扬:“老师,我想我干得还不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