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突然门开了,他们一起拥了进来。还没等开口说话,子夏、子张和子游就大声地哭了起来。那种凄婉和哀伤深深地打动了我。我忍不住随他们一起流泪。 这是一个分别的时刻。我们在老师墓前结庐服丧已有了三年。这三年来,我们无时无刻不在深深怀念着我们称为“夫子”的那个人,以及过去的那些美好时光。 那些宁静夜晚下的谈话、田间河畔的漫步、周游列国时的风光和困厄、变乱动荡中的进退有据、内心和外在间的来去自如…… 那些诱惑、困惑、迷惘、绝望、渴慕、希望和重生,那些突然悟道后的兴奋舞蹈,那些卫道死亡后的哀婉和悲伤,那些鲜血、梅花、刀剑、车马,那些无限美好的年轻岁月啊! 哀伤和回忆并不是我们惟一的主题。在老师过世之后,我和曾参要代老师向他们传授一以贯之的学问之道。我们要让他们知道,他们的身上流淌着老师学问的血脉;他们肩负的使命,就是让这学问的血脉永世地流淌下去,让学问的薪火相传至万世,不要让心灵的火星被凄风暴雨打灭。 这三年来,几乎每个夜晚,我们都在回忆老师说过的话、逐一阐明它们的义理,深刻理解它们的生命力。我相信,我们的老师崇高如天,他影响和感召所至,就如日月的光辉,温暖而不可抵挡。 我们越怀念老师,我们记起的往事和言论就越多。那是些零散的往事和语录,我们把它们零散地刻在竹简上。有时候我们偶尔灵光一现的只言片语,我们也会把它们刻在竹简上面,作为我们学习老师教诲的心得。 每晚的讨论都由我主持。时光飞逝,岁月如电。白云苍狗中,再也找不到比结庐老师墓旁、探讨学问之道更幸福的生活了。老师虽已过世,但他就在身旁,又分明就在心中。 每回忆起老师的一句话,有若就会把它记下来。有若向来是个寂寞的人。他寂寞得就像是我们的老师,而他言谈举止、眉宇神情,甚至治学的态度,都神似老师。子游有一次对曾参说:“太神奇啦!有子说话像老师啊!”①在这个残酷的人的世界上,有若的光亮让我感动。 而我,端木赐,被你们叫做子贡的那个人,我又能为老师做些什么呢? 我可以以高弟子的身份要求同门为老师服三年心丧,我可以带领他们疏理老师的学说,我可以资助他们为老师编写一本语录。可是,我能够四处奔走布道,像我们可爱得近乎迂腐的老师一样,努力地试图挽救这濒危的世道吗? 我知道自己没有老师那颗日月一样光亮的圣人之心,它照耀世间的任何罅隙都是平等的。我甚至没有足够的耐心,去理顺俗世中的那些胶结纠缠。我的梦想与老师一样,希望隐居在深山里面,过着弹琴吟唱、闲云野鹤的生活,优游于天地之间,纵横于六合之内。 可是,在老师过世之后,我总该做一些事情,将老师的学问传递至永世,将我们同门三千、一时辉煌的孔门岁月永恒诉说。我还要教训陈子禽那样的混小子,让他闭了那张臭嘴,不要到处以孔门弟子的身份曲解老师的思想,更不要与叔孙武叔合流,诬蔑和攻讦老师。我得告诉这些混小子、坏家伙,我的老师有如日月,谁也无法遮挡他的光芒。我的老师有他们无法企及的崇高,就像他们无法搬张梯子爬上天去②。 有时候我会偶尔起些下作的念头:如果我可以留万世的名,那么人们提到我的时候一定会记起我的老师。人们一定会说:“哈,端木家的那小子还没有学到孔子万分之一的学问,就已经被历史记住了。那么,孔子该是一个多么伟大的人啊!他的学问,一定像日月的光辉一样,灿烂辉煌呢!” 可是,我的老师不能因为我才被人们记住啊!老师的学问,也不可以这样才得以流传。如果我这么做了,那么即使我曾说过一千句、一万句赞颂、褒扬老师的话,也掩盖不了我内心的空洞和羸弱啊。有一天我见到老师的时候,该是怎样的羞愧! 我相信我们的老师和他的学问有一种流传万世的力量。这种力量我们无法领悟却不可阻挡。它或许会为时间和空间所阻滞,但若给它一个豁口,它便会像那滔滔河水一样,气势如虹、无可逆转。 我们的确记载和疏理了老师的话,但是我们对老师的话到底又领悟了多少呢?如果颜渊还活着,他一定会像老师那样把深奥的学问之道告诉我们。可是老师还在世的时候,颜渊就死了。 我们在老师的墓前结庐服丧,每个人心中都深切地怀念着他,但是又有多少人能够了解他、理解他呢?又有多少人会懂得他对我们说过的话、他教我们做过的事呢?老师啊,你这一生,该怎样去总结和定义啊。 我记得老师过世的那个春天,是个残忍的春天。鲁哀公十六年四月的己丑日,是最残忍的一天。老师去世之前,就已生了重病。后来听说子路在卫国战死了,他心疼得不得了。他以前就预言过子路将不得好死,没想到变成了真实。他的痛苦郁结于胸,不得排遣,于是便病入膏肓了。 在他过世前不久,我去探望他。他正拄着拐杖在门口散步,一见我来了,就大声喊:“赐啊,你怎么来得这么迟啊?”我见到老师的病容,心痛如绞。老师叹息了一声,就吟唱道:“泰山要倒了!梁柱要断了!哲人要死了!”他一边唱着,一边流着眼泪。 他对我说:“天下失道已经很久了,没有人能奉我的主张。夏人死了停棺在东厢的台阶,周人死了停棺在西厢的台阶,殷人死了停棺在堂屋的两柱之间。昨天晚上我梦见自己坐在两柱之间受人祭奠,我原本就是殷人啊。” 过了七天,老师就过世了。鲁哀公给我们的老师写了挽辞,说:“老天爷不仁慈,不肯留下这位老人,使他扔下我,孤零零一人在位,我孤独而又伤痛。啊!心多么痛!尼父啊,没有人可以作为我学习的楷模了!” 我立刻纠正他:“君侯,老师他难道不是终老在鲁国吗?老师说过:‘礼法丧失就会昏乱,名分丧失就会产生过失。丧失意志就会昏乱,失去所宜就是过错。’老师活着的时候您不能起用他,死了却来作祭文哀悼他,这不合于礼仪;您以诸侯身份称天子自称的‘余一人’,这又不合于名分啊。国君您把礼与名两样都丧失了。”③那老家伙红了脸,不再说话,讪然着走了。 我们在鲁城北面的泗水之畔安葬了老师。子华按照礼仪为老师主持了葬礼。我们对他的主持非常满意,觉得他使老师的葬礼达到了古朴完美的地步。 然而,大家却不知道该怎样为老师服丧。我就告诉他们,以前颜渊死的时候,我们的老师就像失去了儿子而没对他服丧,子路死的时候也是这样。现在,我们的老师过世了了,我们应该像父亲过世那样为老师服心丧。大家有时候会争论要不要戴孝带、出门的时候戴不戴孝带,好在老师生前曾提到过这些细枝末节,我们都按照他的教导做了。 大家就这样结庐在老师的墓前,一起为老师服丧。茅庐沿着泗水连绵到了很远,很远,就好像一个不小的村落。不过这是个奇特的村落,每个人都身着麻衣,讨论着学问之道、天地之说、命理之义和国际局势。有人好奇,来我们这里探头探脑,还说要带人来参观,都被我委婉地打发走了。 时间流逝得真快,就像老师说的那样,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现在,老师已经过世三年。我们依照周礼为老师服了三年的心丧。虽然在这里的每一天都让我在对老师的回忆中感受着悲伤和幸福,但我想有很多人一定是迫不及待地想离开泗水岸边,为自己谋求一个大好前程了。 待到服阙,他们一一地走到我的草庐中与我话别。大家抱头痛哭,哀伤不已。大家都知道,虽然这只是一个形式上的作别,却有着无限的纪念意义。它不惟代表了我们对老师的怀念,还记述着同门的情谊。 我们都知道,对于我们中的很多人来说,这恐怕是最后一次话别了。在大家四散之后,有的人会隐退江湖之间,有的人会回到家乡,有的人会出仕,有的人会开馆授徒。我们或许会老死不相往来了。我不知道自己会作些什么。我愿意在这里再陪伴老师三年,独自享受着侍伴老师的内心欢悦。 我把我的决定告诉了他们。他们有的人坐车叹息着离开了,有的人要留下来陪伴我一段时间。他们帮我在老师的墓前又搭了一间草庐。在那间草庐里,我送别了最后的同门兄弟。 我告诉他们为什么我们要在那三年里的每一个晚上逐一阐明老师生前言论的义理,那是因为老师的话语具有穿透永世的生命力。我要让他们知道自己的历史使命,并且对他们做了逐一的安排。 我告诉曾参,要他把老师的一贯之道传至后人,他要教导好子思,让孔门圣火的熊熊烈焰,燃烧下去,永不熄灭。 我告诉有若,他和他的门人一定要好好编纂出老师的语录。他们也许不会因为学问和智慧赢得后人尊敬,却一定会因为编纂了老师的语录而被后世怀念。有若要我为老师的语录起个名字,我说就叫《论语》吧,意思是老师对我们说的话。 至于子夏,老师生前就曾告诫过他:“你要立志作个有才德的读书人,不要作浅薄不正派的读书人。”老师喜欢这个年轻人的才华,却担心他的品质。不过要传播老师的学问之道,他还真是个不错的人选。 我特意叮嘱了子夏,要他一定广收门人,让他们参与国家的政治,改变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子夏后来这么干了,凭心而论,他干得十分出色。但是我不喜欢他。我之所以那么看重他,是因为他是老师年轻一代的学生中最有才华的一个,但我一直担心,他如果不是把老师的学问传扬到各国,就一定是搅乱了天下局势。而我们的老师,他向来是反对这样做的啊。 我听说他已经答应了魏文侯的请求,准备到大梁去了。他还招收了不少弟子,其中一个叫李悝的,还有一个叫吴起的,英气勃勃,都很聪颖。他们身上充溢着对未来的渴望、对强力的追求,与老师的愿望是背道而驰的。我担心这两人日后走上歧途,无论建立多大功业都只会辱没孔门门风。但我没对子夏说这些话,那时候的子夏也正是英气勃勃、意气风发的年纪呢。 在最后一次挥泪拥别之后,我目送他们离开了草庐。青草已经长了起来,慢慢地快要掩埋了整个山坡。漫漫苍穹下面,只剩下了老师的墓和我一个守墓人。真是寂天寞地。 我们的老师,我们一直称为夫子的那个奇男子,他的一生中大约收了三千名弟子,虽然才具各异,但在当时都算是出类拔萃之辈。老师说,其中具有贤德之风的有七十二人,我忝列其中。 我记得那时候我们陪老师出游,每到一个新国家,我和子路都会想,要是老师一声令下,说:“季路、端木赐,你们给我拿下这个国家,我和你们一起来实现我们的政治抱负。”我们一定就豁出去干了。那时候天下人口不过三百万,老师的学生就有三千,况且这三千人中还有许多人已经做了高官,拥有家臣,还可调动兵马。如果我们发动政变,取不义之国而代之,一定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而且还会天下归心。 但老师却没有那么干。我知道他的心思——他不想用强力来获得万世的怀念。他希图用学问大道和救世的情怀来为后世描绘出一幅图画。 在我还算年轻的时候,老师有一次对我说:“赐啊!你以为我的学问是博问强记来的吗?”我说:“对呀!我们看到你一直在苦学,以为你就是通过多方的学习一一记住的。难道不是这样吗?”老师说:“不是这样的。我是掌握了一个原则,一以贯之,一通百通。”④ 在那一天,我明白了老师“一以贯之”的到底是什么。那能使我们行善也能使我们为恶、本身却又不属善恶范围的东西,就是“仁”,就是人性的本源啊。老师就是这样把“一贯之道”传授与我。 他曾把它传授给了颜渊,颜渊后来早早地过世了。老师很伤心,以为这是老天要灭亡他的学问。但他后来还是把“一贯之道”传授给了曾参和我。我知道老师希望曾参贯通他的心传,授之后世。但是曾参缺乏颜渊的才具,于是老师又找到了我,希望我能助曾参一臂之力。如今我已年近五十,老师说五十而知天命,我也终于明白了自己在历史中所应扮演的角色—— 我不应是一个国际间游走的外交家,不应是一个买卖东西运输南北的商贾,也不应去谋求公卿大夫的俸禄。我不想成为外交家、政治家、经济学家、工商巨子或学问家。我只想成为老师的一名学生,受老师的教诲,学老师的言行,追随老师一起周游列国,然后陪伴老师归隐山林。 但是现在,我已知道我该做的事。我要帮助有若疏理老师的言论,然后细细地学习、领悟。我还要告诉你们:我的老师是一个奇男子。我要为你们讲一讲他的故事。 我的老师,我们称为夫子的那个奇男子,他生活的年代,后人称其为春秋。之所以叫做春秋,是因为我们的老师作了《春秋》这部书。 这个奇男子生在鲁襄公二十二年,卒于鲁哀公十六年。他死后又过了六十多年,晋国的三个大夫瓜分了整个国家,还获得了天子任命成为了诸侯。战国时代开始了。 那个奇男子早就预料到这样一个时代会开始。他知道天下无道久矣,终有一天会达到无道的巅峰。左右这无道巅峰的那些人,有他的学生,还有他学生的学生,还有一些是被他的学生和他学生的学生逐出师门的家伙,总之,都是些不成器的家伙呢。 就是那些不成器的家伙,把天下搅成一锅乱粥,最终使强秦并吞了六国,天下归了一统。那两个有名的混小子,一个叫韩非,一个叫李斯,都是荀况的学生。我们的老师终生不用强力去做的事情,被他们用强力做了。 他们还要把天下的书都强征到咸阳,堆在阿房宫里,不准士人们阅读。那个韩非,还将士列为五蠹之一,说什么“儒以文犯法”。结果楚地的项籍一把火把阿房宫烧了,我们老师的著作化为了熊熊烈火。如果不是民间还保存着老师的一些著作,如果不是曾参、子夏他们开馆讲学传授了无数弟子,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韩非和李斯那两个混小子都没有什么好下场,一个杀了自己的同门,另一个被太监杀了。而我们的老师,那个名孔丘字仲尼的奇男子,后世的人都叫他孔子。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上,再找不出第二个人比他更伟大。在全世界的历史上,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有他那样的日月光辉,温暖着人们抗拒而蒙满了尘垢的心。 我们的老师,就是那个叫孔子的人。 他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像是温柔的抚摸,会让你忘记迷惘和哀伤,抛弃困惑和焦虑,找到你作为一个真正的人的力量。他是整个世界的心灵导师,在黑暗中为我们点燃了那盏灯。 我要为他雕刻一座又一座木像,让你们看到他的光荣。 [注释]: ①《礼记•檀弓》——子游曰:“甚哉!有子之言似夫子也!” ②《论语•子张第十九》。 ③《史记•孔子世家》、《左传》哀公十六年。。 ④《论语•卫灵公第十五》。
(to be continue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