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离黄鹤楼不远 从前,有一天,在岭南的一处叫新州的地方,有一个年青人担了一担柴草,到离家不远的县城里去卖。这个年青人家里很穷,只能卖柴草为生。这一天当然是一个平常的日子,卖柴也是一件平常的事情;不曾想到这一天又很不平常,什么时候已经悄然地到来了,他这一去,就改变了他的命运,或者确切地说,踏上了他今生今世的必由的途程。 他来到了集市上,一个店主买了他的柴,就让他把柴草送到店铺里去。他送去了,卸下了柴,也拿到了钱,便要离开那家店铺。但正在这个时候,在他刚从店铺里走出来的时候,就听见有人在诵经。诵经照说也是常有的事情,这 时候街市上人来人往,也没有人留下来倾听;不想年青人一听见诵经的声音, 却当下就开悟了,连忙问客人读的是什么经,又是从哪儿得到的这部经,便决心去寻找这部经。一切都显得非常突然,又显得非常凑巧,客人一一地回答了他的问话,旁边的一位客人又送了他十两银子,从这一刻起,一切都变得明白无疑了,他也就要去完成他今生今世的使命。 这位年青人是谁?就是华夏禅宗的六祖惠能。那天在诵读的是什么经?就是佛门的《金刚经》。而发生在新州城里的这一件旧事,后来也就写入了《六祖坛经》,成了一件广为人知的事情。 祖师没有念过书,不识字,在此之前当然不曾读过佛经;岭南在当时又是很偏远的地方,也说不上有什么特别的社会影响和历史背景;祖师为什么一听见诵经,就能够当下开悟呢?如果用我们惯用的思路去分析,不就是咄咄怪事?但如果用佛法的三世因果来观照,原因诚然就藏在祖师的心灵里,这一切便植根于祖师的根性。我们已经渐渐地看到了,当人们来到这人世上的时候,其实就已经带着十分久远的信息。这种含藏便会成为一个人的与身俱来的内因,从根本上决定着这个人的性格和命运。祖师今生虽然远在岭南,并且一直没有读过佛经,但在那些往生往世里,便不知道已经修习过多少佛法了,所以祖师这一天的开悟,就并非是不可思议的事情。而祖师一旦见到了自己的本来面目,当然就还要去绍隆佛种,弘法利生。 那末这之后不久,一个月以后,祖师便去到湖北黄梅县的东禅寺,见到了禅宗的五祖弘忍。在那里得到了五祖传授的衣钵,又辗转回到了岭南,在光孝寺落发为僧。后来便一直在南华寺传法,最后在家乡的国恩寺圆寂。乃至于到了今天,我们如果要去寻找祖师的行踪,也还能找到这几座寺院,听人说起祖师的圣迹。并且还能走近祖师手植的荔枝,见到祖师的故居。这时候就让人禁不住感到,人生虚幻而辛苦,人们不甘于留在生命的迷雾里,对人生真相的追求就古今如一;而佛法作为一条通往终极的路径,就一直萦绕在我们的日子里,尽管红尘滚滚,也薪火永传,生生不息。 这里我们不是要追踪佛学史,这不是我们的本意。我们在前面的篇章里已经写过戒定慧三学了,依照佛陀所讲述的次第来修行,诚然就是如来禅;那末现在我们想要了解的,则是祖师禅,即是中华的禅宗祖师们所倡导的禅法,这禅法的要领是怎样的呢? 我们已经看到了,戒定慧诚然是一种次第,而戒定慧却又三位一体。目的全在于打开智慧,是不是呢?所以祖师传下来的禅法,就注重从慧起修,要人们直取无上菩提。换一句我们更熟悉的话来说,就是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因此修习的时候,就要努力地领悟到自己智慧的本性。所谓开悟,也就是在某一瞬间发生的一种飞跃,然后明心见性。 和这样的修习方法相一致,祖师的禅法就往往绕过理念的阐述,即是不留文字。更多的留下来的,则是一段段的公案,即一个个的例子。这些例子当然都很启发人,乃至于能参透一个例子,也就能领悟到自己的本性。 这就难免要举一个例子了。所有禅宗的个案其实都是一样的,都是在直取无上菩提。这里就选一则短短的故事,或许更能引起我们的疑意。 故事发生的地方,就诚如本文的标题所言,离黄鹤楼不远。 有一位法师在山上修行了十年,觉得自己已经悟道了,这一天便下山来化缘。他来到了黄鹤楼附近的地面上,找到一户人家,就要求施主供养他。施主说,要供养你是可以的,但你须得说出一点道理来,让我听一听。说得上来就供养,说不上来就不供养。法师同意了,就说你问吧,你问了,我回答。 于是施主便问他,你没有悟道的时候,是怎样的情形? 法师回答说,悟道之前,心如漆黑。 施主又问,那末悟道以后呢? 悟道以后又是怎样的情形? 法师回答说,悟道之后,心如明镜。 不能说这样的回答不正确吧?我们所了解的佛学大义,也便正是这样说的。不料施主却不以为然,这一天就没有供养他。 这当然有些出人意外。或许法师要和施主争辩一下?但也没有,法师还相当恭谦,并没有固执己见。他默然地走了,又回去修习了三年。三年以后他又下山来,把施主的问话重新回答了一遍。 三年以后他来了,施主又还是问他,你悟道之前,是怎样的情形? 这一次法师回答说,悟道之前,此地离黄鹤楼不远。 施主又问,悟道之后呢,悟道之后又怎样呢? 法师说,悟道之后,黄鹤楼前是鹦鹉洲。 法师这一次就这样回答施主。和上一次的回答相比,倒反而像答非所问。但事情又出人意外,法师这一次的回答,却得到了施主的印证。施主这一次便供养了他,认为他确实悟了道,已经明心见性。 这就是前人留下来的一段公案。那末这样就叫悟道,就叫明心见性?如果这就叫悟道的话,我们又为什么一定要悟道呢?看过这段公案之后,便不免让人生疑。 事情诚然是这样,禅宗的修习,也往往就是要让人起疑意。小疑小悟,大疑大悟,不疑不悟,疑惑便能引导人接近真理。这之中的禅机,照前人的说法,就是说者不会,会者不说的。这里我们当然又不得不说一说,即便不会,也可以当作一种修习。 什么叫悟道?什么叫明心见性?应该说,这之中就包含着一个秘密,一个关于我们的生命的平常而巨大的秘密。 不妨望文生义,所谓明心见性,自然就是要明白自己的心思,见到自己的真性。这样说来,莫非我们就不明白自己的心思,也不曾见到自己的真性?这一点虽然有些叫人难以相信,却又是实在的情形。我们当然都知道自己有一颗心,但这颗心却不是我们的真性或真心。要明白这一点或许有些不容易,好比一个人要能够判别假话,就必须知道真话才行。所以我们在见到我们的真心之前,也就难免把我们的假心当作真心。 确实,如果要说我们的心是一颗假心,就会显得有些荒唐。这颗心是这样的真实,小到日常生活的细枝末节,大到人生在世的各种向往,不几乎都容不得一点点修改或碰撞?正是因为有一颗心,我们才始终有自己的主张。尽管我们也知道,一个人须得要解开心里的成见,才能如实地看见事物的真相,但我们也只能是把一种思想换成另一种思想,终了也还是有自己的思想。我们没法不钟爱自己的种种愿望,哪怕是入迷,心迷意迷,情迷物迷,也显见得很高尚。当然也要去满足这些愿望,要千方百计地证明自己的价值,无怨无悔地实现自己的理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尽管身心交瘁,饱经风霜,我们也还是让这样的心思支配着,即所谓一如既往。设若这颗心是要流转的,当它再一次来到人世上的时候,也还是只能和今生今世一样。 不能不说,在许许多多的时候,我们也感到过这些心思的动荡和虚妄。它实在太灵动了,不要说叶落花飞,莺飞草长,那还过于雅致,都不免会引起我们的惆怅;也不要说同事加薪了,朋友升职了,这也理所当然,会使得我们感伤;乃至于一句飞短流长的言语,或者一个琢磨不定的眼色,也会让我们心怀忐忑,禁不住久久的思量;更不要说时至今日,但有所闻,都是令人瞠目结舌的消息,凡有所见,也是五光十色的时尚,都如火如荼了,又岂止是动荡?这些心思本来是没有的,它们随缘而生,随缘而灭,有了也不能久长。我们兴冲冲地往前走,以为锦绣前程在望,等事到临头,幸福又在我们不在的地方;或者什么时候蓦然回首,便只见烟霭纷纷,当初的爱也好,恨也好,又都一片迷 茫。所有这些,不是也显见得十分虚妄?但即便如此,我们似乎也只能说,生命就是这样。如果不是这样,又还能怎样? 这一切似乎都已经明白无疑了,仿佛不再有什么希望;但尽管是这样,我们是不是也还该想一想,也许这生命又并非只是如此,还有什么我们不曾察觉到的地方? 我们不妨这样想一想:你不是有思想?那末在有思想之前,不是首先就要能想?那个能想的东西,会是一种怎样的东西呢?当什么声音响起来了,你便能够听见,然后便能判别是风从房檐上吹过,或者是哪儿有人在歌唱,那末能够用它来听见的那个东西,又是什么呢?在没有听见声音之前,或者什么声音也没有的时候,它又是不是还存在呢?这里我们当然只是举上一两个例子,你就不妨这样追究下去。追究到终了你就会意识到,我们的身上还有一种东西,才是最根本的东西。它才是始终都留守在那儿的,非常清明也不会变动的。而我们的感觉、知觉、意识和藏识等等,即唯识学里所说的五识、六识、七识和八识等等,便是由它那里生出来的。 这样我们也就会意识到,我们通常所说的心,就不过是一种第二性的状态,而那种更根本的东西,即是我们所固有的灵智或智慧,又才是第一性的存在。佛法为了说明这一点,又才把它们分开,一个称为心,一个则称为性。并且把前者视为假心或妄心,把后者看作真性或本性。这当然只是一种方便的说法,其实这心和性原为一体,并不是二元的,又哪里能分开呢?正是因为这样,在过往的篇章里,对这一点我们才作过许多的比喻。若是把心比作浪,性自然就是水;若是把心比作镜子里的图象和色彩,性自然也就是明镜;或者再换一个比喻,把我们的本性比喻为蓝天,我们的心识自然就是漂浮在天空里的乌云。类似的比喻还很多,都是在分辨我们的心性。 我们为什么要作这样的分辨呢?就是因为在平日里,在通常的情况下,我们便确实只知道有心,而不知道有性。我们的心灵始终被云絮一样的心思覆盖着,便只能知道心思的活动,而体验不到心思散开以后的情形。这样的状况,也就是没有明心见性,因为不曾见性所以不能明心,因为不能明心所以不曾见性。这样便有了迷和悟之分,用故事里的法师的话来说,便是悟道之前心如漆黑,又要悟道之后才会心如明镜。 这种关于心性的秘密,就是前人留给我们的一个教训。如果我们还没有经历过这一点的话,是不是就应该去体验一下这样的心镜? 那末问题就在这里了,我们故事里的法师,不就明明是这样对施主说的?为什么他第一次这样说的时候,施主又不以为然,不以为他已经见性? 这正是一个关隘,正是我们要进一步追究的情形。 这儿的问题就在于,所谓明心见性,就是一种实际的经历和体验,而不是一种抽象的见解或理论。作为一种道理,这兴许也是不难明白的,完全可以由别人告诉你;但作为一种体验,就需要修习,然后有亲身的经历。 我们不妨想一想,最彻底的觉悟,会是怎样的一种情形?最彻底的觉悟,诚然就应该像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那样,完全消除了心思的遮掩和阻隔,心灵就清澈得像一面明镜,能得知一切众生的三世因果,能照见十方世界的所有情景。这样的景象别人就已经对你说过了,但你知道以后,是不是就能做到呢?显然就是做不到的。 终极的境界自然不容易达到,那末往后一些说,若依禅师们的经验,即便不能像佛陀那样完全地证悟,一个人若是修习下去,也还可以得到各种不同程度的开悟。这种禅宗里一再说到的开悟,也就是在修习下去的某一瞬间,在心识的云絮稀薄起来的时候,便看见了心灵的蓝天。这就不论是一片蓝天,或者是一角蓝天,便都如《坛经》里所说,是迷闻累数劫,开悟刹那间。 这就是一种物质现象。我们已经追寻过了,我们的心灵也是一种物质,所以心灵的一切现象也是物质现象。这就不是一种道理,一种逻辑,而是一种飞跃,一种发现,一种心灵的实际的体验。悟了就是悟了,没有悟就是没有悟,即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没有发生就是没有发生,便是事态上的事情,而不是理论上的事情。 所以开悟就有一个十分明显的特征,就是当即摆脱一切烦恼。我们的烦恼是什么?不就是一些凝结着的云絮,即一些纠缠着的心思?那末开悟的那一瞬间,其实也就是心思散开的那一瞬间;心思既然散开了,又哪里还有什么烦恼?这时候你就会体验到一种圆融和宁静,感到它就像蓝天一样,其实就一直存留在你的心里,这才是一切喜怒哀乐未发之时的状态,才是你的真实不变的本性。这种本性确实无比清明,可以宁静的映照万事万物,就像一片明镜。 这样我们便又可以想一想,一个人如果真是开悟了,一颗心真是如明镜一般了,这明镜一般的心灵所映照出来的世界,又会是怎样的情景?其实并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情景,当然就是世界本来的情景。心中有一个如如不动的真性在映照着,便能对自己的身旁的事物了了分明。再没有什么意识去渲染它们,也没有什么见解去修改它们,你便能依照它们本来的面目去打量它们,即如我们所说的实事求是地看见它们。这时候世界便会按照它们本来的模样显现出来, 此地离黄鹤楼不远,黄鹤楼前也还是鹦鹉洲,一切就很分明。 这样我们也就不难看出来,在我们的故事里,法师第一次的回答尽管也很正确,却不过是学理上的答辩;又要到了三年以后,在答非所问的后面,才是悟道之后的心境。这一点施主和法师心里都很明白,彼此便得到了会心的印证。所以禅宗的开悟就不能自以为是,而要由开悟过的人为你印证。这种印证,就只是以心印心。不是要印证学理——学理并不等于悟道;也不是要印证神通——神通也未必就是见性。而所要印证的心,也不是什么别的心,就是我们也时常说起的平常心。 事情就是这样,佛本平常事,道本平常心。我们的心并不平常,又只有开悟过后的心才是平常心。什么是平常?就是平而且常,平等而恒常。一个人开悟过后,心里始终有一个不动的真性存在,这就是恒常,因为不变,所以恒常。在这种恒常的心光的照耀下,你才会真切地看到,各种不同的心思其实也很平等,乃至万事万物其实都很平等,都因为同样是变幻无常和生生灭灭的因果而平等。要在这样的状态下,你的心才会平等而恒常,不至于物色之动而心亦摇焉,不会让他们来迷惑你和支配你,而你却能够用始终不变的心态对待他们。 所以我们不要误会了平常心,这平常的心,就并非是平庸无知的心,也并非是随心所欲的心,而是一颗宁静而智慧的心。在禅师们的语录里,就用这样的一种程式来说明心灵的演进:开始的时候,一个人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到了后来,便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那末到了最后,便看山依前是山,看水依前是水。这最后的情景,自然也就是平常心。用我们的话来说,也就是否定之否定。 而今我们若去岭南瞻仰惠能祖师的座像,那旁边的对联上,便集着当年弘忍祖师传授给他的《金刚经》里的句子。上联写道:凡所有相,尽皆虚妄;下联则说: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这里所生出来的心,当然也就是平常心,是摆脱了一切虚妄的念头之后,而生出来的一颗宁静而智慧的心,一颗直指永恒和终极的心。 禅宗的修习就诚如前人的开示,是要直取无上菩提。这之中,就凝结着禅师们的智慧,也直截地显露着佛法的真谛。 我们不是也已经明白了,所有的和最终的秘密,都含藏在我们的心灵里?那末我们不去求取这颗心,还该求取什么呢?所以惠能祖师后来便在《坛经》里说:不识本心,学法无益。这诚然就是说,如果我们不明白这心灵的真相,便难免会误入岐途,去求取别的什么东西,或者是求财求福,或者是求法求术,这样的学法就会越学越迷,终了也没有什么意义。祖师的这种垂训,修习的人便应该牢记。 因为是要直取无上菩提,所以开始的一段时间里,禅宗的修习就要力求明心见性,以开悟为目的。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便是禅师们一再说起的禅语。 这样的话我们也很熟悉,但这是否就是说,一旦开悟,就功德圆满,便成了佛呢?是成了佛,不过却是因地上的佛,而不是果位上的佛。换句话说,就只是踏上了成佛的道路,最终便有希望成佛。仍然用我们的比喻来说,就不过像一个人在看见了蓝天之后,便不会再受乌云的迷惑,不会再入岐途。所以我们又不要误解前人的话,偶有所得,就以为自己已经成佛。 开悟的情形就是这样,从一方面说,一个人开悟之后,便会变得安详、宁静而聪明,也许还会出现神通,即出现不同程度的特异功能等等,这些都是可能的;但从另一方面说,所谓意即是气,气即是意,一个人开悟的时候,也就是气机涌动的时候,一段时间里还会很气盛,心里的藏识也还会翻滚,这些也都有可能。所以一个人开悟以后,就还要持盈保泰,要小心地守护这种心境。 那末最后,即便你已经开悟了,你的业力不是还仍然存在?你无始以来所带着的因果和习气,不是也还仍然存在?这就还要去经受自己的因果,消解自己的习气。你只是得到了一种心境,一种态度,在往后的日子里,就还要去了因果、修菩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