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人间坐化圆寂的,当然不仅是出家修行的人。在居家修行的人们之中,也是时有出现的。而这样的不朽肉身,在九华山上也不止两尊,而一共有十二尊,其中佛家的有九尊,道家的有三尊。由于岁月流驶,世事沧桑,有八尊我们已经无缘得见了,这里援用来作例证的,就只是离我们最近的两尊。 站在两位法师的真身面前,我们能说些什么呢?这时候要我们不把这人生再想上一遍,恐怕就是很难的。 你以为怎样呢?或许这时候就应该说,如果人类只能为自己建造一个人间世界,那就是不够的,你瞧那小小的蜜蜂,不是也能把那蜂巢构造得很美丽?而如果人类又只是以自己的情感自许,也同样是不够的,那就连一只母鸡,也一样地会爱恋小鸡。如果人类也只是这样的话,其灵长之处又在哪里?这就不能不说,人类之所以是万物之灵长,就在于人类有这样的能力,能去穿透天地和生命本身的秘密,然后为自己找到最终的归宿之地。 我们的生命确实还藏着大秘密,而唯其还藏着大秘密,我们又才是有希望的;不然的话,我们就只能自生自灭地过完一生,又还有什么出路呢? 而这秘密,也就是释迦牟尼所发现的秘密,是佛门一直保有着的秘密。不管是我们已经说过的弘一法师,还是现在说到的这两位法师,便都是依照释迦牟尼当年的发现,来验证这一秘密的。 这就是佛法的颠扑不破的道理了。这时候我们又朝岁月里看过去,就看见在我们的岁月飘扬着的,也不只是一面科学的旗帜,又还有一面灵智的旗帜,也是一直飘扬着的。这就有三藏十二部经典作证,有古往今来的高僧大德作证,还有不可称数的依法修行的人们作证, 一支队伍也同样是前赴后继的、浩浩荡荡的。 那末,趁我们还活着,也总得去过问一下这个秘密;不然的话,在没有作过这样的尝试之前,我们的人生体验就是不完备的,我们的人生判断就是不充分的,我们的人生选择也是不谨慎的。 心灵的本相是智慧 我们已经渐渐地看到了,除了我们已经走过和正在走着的人生路径之外,这人世间就还有另外一条路径,也一直在我们岁月里穿行。这条路径,就是释迦牟尼所发现的路径。 这条路径并没有匿藏起来,而始终都在我们的身旁伸延。我们一路地走过来,又有谁不曾见到一处两处庙宇,或者听说过一句两句经文呢?要说熟悉,我们就仿佛对它非常熟悉。然而怎么说呢?有道是咫尺天涯,你一路地走过来,又只是道听途说的听说过它,或者以讹传讹的误会过它,又实在没有切近地量过它。所以要说隔膜的话,又还是非常隔膜的。 那末,释迦牟尼都发现了一些什么呢?这就不能凭空地猜度。你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不都还要亲自去尝一尝?又何况这是一种秘密?这时候我们就该靠近一些,来看一看佛法究竟揭示了什么秘密。 释迦牟尼也是一个人,是不是呢?这就不是造物主,也不是上帝。作为一 个人,他的生命和生活,就是和我们相通的。 释迦牟尼为什么会出家修行呢?如果依照我们的论断,荣华富贵是人心之向往,出家修行则是逃避和消极,那末他的出家,就实在不合情理。在这个人世间,他都已经贵为王子了,一切都应有尽有,又还有什么不如意呢?所以他的出家修行,就该有另外的动机和目的。 我们从记载里看到,这位年青的王子,本来是生活得很快乐的。快乐到样的地步呢?快乐到不知道这生命还有生老病死,也不知道这人间还有悲欢散聚。所以有一天,当他走出城门,看见人还有生老病死,因此也不得不在生老病死的痛苦中辗转的时候,他就非常的惊奇。人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会有生老病死呢?他看到了生命的这种真相,心里便生出了莫大的悲悯。从此他就闷闷不乐了,便对生命的本身充满了疑问,一心想找到一种办法,来使生命摆脱这种痛苦的处境。 确实,一切活着的人们,都面对着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要问一问,我为什么会活着,并且是这样地活着的。第二个问题才是我活着了,就得活下去, 并且好好的活下去。不是先要有生命,然后才会有生活?不是先要有生老病死, 然后才会有悲欢散聚?一个问题就是形而上的,一个问题则是形而下的。形而上谓之道,形而下谓之器。不清楚道的时候,也就很难说会清楚器。所以我们的活法,或者说这人间的道理,便也有两种。一种是活着了,便以这生老病死为依据,一切都在这样的象限里展开,只求活得更长久一些,更满足一些,而不必去追问这生命的根柢。另一种呢,则要追问这生命的秘密,然后才以这种根柢为依据,而把自己的一生度过去。一个人会从哪儿开始,便是因人而异的。 当年的释迦牟尼王子,就不愧是一位心怀慈悲而宽广的圣人。他的出家修行,就是要追寻这天地和生命的根柢,并且完全是为了解除众生的痛苦,而不是为了自己。 那末,他舍弃了富贵荣华的生活,经过了千辛万苦的探索之后,到了公元前534年12月初七日的这天夜里,他端坐在一株毕波罗树下,便最终地获悉了天地和生命的秘密。 这是一个怎样的秘密呢?可以说,这是一个非常平常的秘密;但唯其是一个平常的秘密,又才是一个非常巨大的秘密,乃至于人类如果有过什么发现的话,便都不能和这一发现相比。 这个秘密,就是心灵所含藏着的秘密。 我们不是已经感觉到了,这心灵是深不可测的?释迦牟尼王子则发现,作为万物之灵长,我们所怀着的这颗心灵,本来就具有无限深邃和无限巨大的能力。它本来就无所不知,无所不在,和宇宙万物是相通的,与宇宙万物原为一体。这个宇宙如果有什么秘密的话,便都相应地包含在这颗心灵里。 这一切你也许你难以相信,如果用一个比喻来说的话,我们的心灵就好像一架计算器,也可以连通到整个宇宙的网络里去,从而获得宇宙万物的全部能量和信息。在这天夜里,在经过长久的修行之后,乱纷纷的心思像尘埃一样落定了,他的心灵就渐渐地宁静下来。我们不是也知道,宁静可以致远?开始的时候,他就看见了十方世界的一切景象。紧跟着,便又看见了前生后世的所有情形。到了启明星出现的时候,这就是第二天的黎明时分了,他便发现自己的心灵和世界融为了一体。一切阻隔都消失了,他自己就成了世界,世界就成了他自己。这时候,他也就知道了世界的全部秘密,包括宇宙的生存,生命的缘起,众生的流转,命运的轨迹,全都了然无遗。这样一来,就再也无所谓知道或不知道,也无所谓秘密或不秘密,最终地达到了全息相应和天人合一的境地。 这是不是非常神奇,乃至都不可思议?确实是这样,对于心灵所具有的这种力量,连释迦牟尼本人也惊诧不已。这就是觉悟了,这就是成佛了。所以佛就是觉悟后的众生,众生则是还没有觉悟的佛。心即是佛,心外无佛。这之后,他从入静之中回复过来,便说了一句话。这是他觉悟以后所说的第一句话,这句话便是对他自己说的,也是对众生说。完全可以说,这句话就说出了全部的佛法大义。往后他所说的所有的话,便都是从这句话中伸延出来的。 这句话是这样说的: 奇哉奇哉。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但因执作妄想,不能证得;若离妄想,一切智,自然智,即得现前。 你就看吧,佛陀说奇怪呀奇怪呀,不就是连他自己也非常惊诧?而佛陀所惊诧的,诚然也就是我们要追问的:既然我们的心灵都有这样的能力,我们又为什么会不知道呢?这种能力又为什么显现不出来呢?佛陀的这句话,就回答了这个问题。在这句话里,他提出了两样东西。一样是智慧,是人的心灵所具有的灵智的能力;另一样呢,则是妄想,说的就是我们业已形成的意识和理性。智慧产生出理性,但智慧却不等于理性,而永远要大于理性。我们的自然的智慧为什么显现不出来呢?佛陀发现了,这不是因为别的,就刚好是因为,我们的智慧是被我们的意识阻塞着的。我们被意识支配着了,或者掩盖着了,我们的智慧也就显现不出来了。那末反过来,一旦我们把理性解放了,不再受意识的羁绊了,我们的智慧也就显现出来了。 这就是佛陀告诉给我们的秘密,它的方向正与我们的理性完全相反,就是不可理喻的,是我们的理性万万想不到的。 这当然是事关重大、非同寻常的事情。要丢掉我们的理性,就是要从根本上否定我们自己,这岂不让人畏惧?这样我们就应该再切近一些地,来体悟一下这句话的含义,以便让我们能把握佛法的真谛,明白这是要让我们丢掉小的,然后好获得大的。 佛陀曾经说过,他所说的一切,都不过是假言,是比喻。诚然,既是要丢掉理性,又怎么还能依赖说理呢?所以佛陀的言说,便是权且的、比喻的。那末在这里,我们也就不妨借助一个比喻,来领会一下这种回小向大的道理。而这个比喻,自然也就是从佛陀的言教里摘下来的。 让我们用水来作比喻。 比如一片湖水,这片湖水就可以是静静的,也可以是波浪汹涌的。在这里我们就不难看到,水和浪既是一回事情,但也是两回事情。水当然也是浪,浪当然也是水,两者原为一体。但水就是水,浪就是浪,水是静态,浪是动相,两者又是不同的。这就非常清楚,不会有什么疑义。 那末,如果把我们的心灵比作水,情形便也是一样的。 心灵心灵,其实也心是心,灵是灵。我们对这一点很模糊,而我们的前人对这一点则认识得非常清楚。灵是什么?灵是我们的生命所具有的这份灵性,也就是我们的本性。心是什么?心则是具体的念头、意识及思想等等,就是我们的理性,是人的灵性的一种运用。人是先有灵性,然后又才有理性。若依前人的说法,则灵是体,心是用。所以人之初就既非性善,也非性恶,善恶是世间的伦理,是后来的因果。在这里,如果要比喻的话,灵就好比是水,心则好比是浪。灵性一映照,就成为意识,正好比水一摇动,就成为波浪,两者之间的情形就十分相像。 从这儿开始,我们的比喻就展开来了。 这样我们就来看一看,这儿有一片湖水,如果这片湖水是一片波浪的话,用它去映照四周的山峦和树林,情形会怎么样。 那末不用说,波浪一刻不停地摇动着,变化着,映照出来的景象就是破碎的、变形的、不断变换的,虽然也有依据,却当然就不是真相。那些倒映在波浪之中的树木,一时间就像蛇,一时间就像鸟,一时间又像怪影一样。就算树木不摇晃,这景象也总是在动荡。 这就不难看出来,当我们用我们的心识去映照世界的时候,情景也就和动荡的湖水一样。所以世界只有一个,而每个人心里的世界又不一样。可以自行诠释,也可以自由发挥。一道波浪就是一种见解,一次映照就是一种审美,心生则万法生,不同的哲学也好,不同的美学也好,还有其他的观念也好,就由此而层出不穷地摇动出来了。而科学呢,也就是要在这之中求证,反复比较,去伪存真。 那末当然了,我们的每一种映照,即是每一种感受和见解,在其自身的意义上来说,便都是必然的,正确的。所以两颗心灵若是要交流和理解,也就非常的不容易。于是就要展开争论,进而还要争夺话语。并且紧跟着,新的映照就变幻出来了,一切又时过景迁,很快又被新的波浪所代替。而每当新的浪潮展开来的时候,我们都会以为发现了真理,结果当然又不是的,又还是在波浪的樊笼里。 这儿展现出来的情形是这样,早先,当波浪还不是那末猛烈,变化也不是那末快速的时候,我们的文化也好,我们的学派也好,就还显得比较稳定,比较有权威性。辗转地摇动到了今天,到了这波浪愈来愈猛烈、变幻也愈来愈快速的时候,就众声喧哗了,不要说彼此的认同,就是连相互地倾听一下,也是难能的。岂止是多元化呢?在波浪万千的映照之中,整体上的景象倒仿佛是很 壮观了,显得又丰富又有创造力,实则呢,就只剩下无数单个的骚动不安的波浪而已。这些密密匝匝的波浪,当然就要解构原来的波浪,消解诗歌,消解小说,消解美学和哲学,消解原来的文化观念。以至到了今天,即便在最前沿的科学家那儿,也同样是烟霭纷纷的。我们当然不能指望说,这所有的波浪加在一起,就会是真相和真理,这哪儿会呢?所有的波浪加在一起,就更加闷热和黑暗了,倒只有浮躁,和浮躁之中的孤寂。如果我们终久都不过是波浪的话,便不管怎样晃动,都是没有差别的。总在这些波浪之间穿来穿去,也不会有什么出路和意义。 所有这一切,不就是我们的处境?不就是我们感同身受的情形? 在这里,你以为妨碍我们去了解真相的是什么呢?我们应该看到了,就刚好是这些波浪,刚好是我们的理性和心识,而不是别的。 动荡的波浪永远也映照不出世界的真相。如果我们总是陷在知识的波浪之中,乃至陷在网络信息的无边无际的海洋里,哪儿是岸呢?我们本来所具有的智慧,也就是这样被异化和淹没的。 那末,如果湖水要映照出世界的真相,就必须不再晃荡,而止息所有的波浪。波浪愈是平缓,愈是微小,也就愈是接近世界的真相。到了一瞬间风息浪止的时候,理念的阻隔就消失了,就是全息相应,就是天人合一,这时候映照出来的世界,又才是完整而如实的。 而这一切,也就是释迦牟尼所发现和告诉我们的秘密。所以佛陀才说,我们是因为执作妄想,才显现不出心灵的这种能力。若是离开了这些妄想,心灵的能力就是会立即显现出来的。 这当然还只是一个比喻。是比喻,也就是有碍的。但水尚且如此,就不必说心灵了,我们的心灵就不知要比水精微多少倍,是不是呢? 佛法所涉及的秘密当然不止这些,往后我们也还会说起的。但也完全可以说,佛法往后所涉及到的种种秘密,也就包含在这种大义里。 这一切你当然可以怀疑。但如果你没去试验过的话,这样的怀疑便没有凭据,也没有意义。 而设若佛心如此,那就心同此情,情同此理。你不是也有一颗心灵?如果你愿意追寻下去,或者不能不追寻下去,也就可以追寻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