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绮棠花 做冷欺花,将烟困柳,千里偷催春暮。尽日冥迷,愁里欲飞还住。惊粉重、蝶宿西园,喜泥润、燕归南浦。最妨他、佳约风流,钿车不到杜陵路。沉沉江上望极,还被春潮晚急,难寻官渡。隐约遥峰,和泪谢娘眉妩。临断岸、新绿生时,是落红、带愁流处。记当日、门掩梨花,剪灯深夜语。 那条胡同深邃而漫长,两旁的青砖围墙弯曲着像女人腰肢一样的弧度,带着奇特的妖冶一直蔓延到天空的尽头。路上铺着形状各异的鹅卵石,经过阳光与雨水长期的交替洗礼,石面灰白而粗糙,像是这段长路的一件斑剥的外衣。只有墙根那顽强生长着的小野草给这个空间充溢着生机的意味。不那么冷寂。 每天傍晚的这个时候,步入这条胡同,行人稀少,大多是独行,仿佛进入了一个孤立的世界。 她拎着缀满亮珠的手袋,摆动着优雅袅娜的身姿向前走,她那粉色高跟鞋踏在凹凸不平的石面上,细脆的脚步声是她唯一的伙伴。 她身上那袭旗袍上绣着一朵色彩艳丽的紫萝兰,旗袍那一尘不染般的雪白把这朵花儿映衬得格外夺目!花如其人。 天色愈渐晦暗,夜将要来临。那欲熄还亮的路灯勉强地燃烧着它最后的一点能量。对即将到来的黑暗她没有丝毫惧怕,脚下从容依然。 终于到家了,她推开那扇雕花大门,径直往里走,经过迥廊,有个仆人模样的女人在打扫,却没向她打招呼,仿佛对她视若无睹。她也没在意。 一直走向自己的闺房,她闻到薰香的气息,夜来香呵! 随之传进耳内的,是母亲的细细吟唱。母亲在唱她的歌,那些熟悉的旋律,让她思忆起往昔的滚滚红尘。 她挑起门帘,看到跪坐在蒲团上的母亲,以及,跟前的一幅炭素画像—— 凡尘如梦,顷刻间烟消云散。
三个月前,朗朗笑语犹在耳边。 “惊粉重、蝶宿西园,喜泥润、燕归南浦……哎呀,你把调儿都给唱错了!你瞧你!哈哈……” 跟前那个笑得花枝乱颤的好姐妹拿着曲谱,盈盈朱唇边是两颗逗人的梨涡。 绮萝香娇嗔道:“谁说我唱错了?你再看清楚曲谱,是我错了还是你错了!” 小海棠把曲谱卷起来往她头上一敲,道:“提醒你你还不信,看看上台时这样唱客人笑你不?” “就没错,你再瞧清楚。” 争论间,屋外下起了迷蒙细雨,小海棠看了看窗外,轻呼道:“哟,下雨啦!我得回去了,借你伞来。” “谁要借给你?绕舌的丫头!”绮萝香嘴上说着,手却把桌旁的一把绘着盛唐仕女的油纸伞递出来,“我跟你一道出去,娘叫我帮她到张裁缝那取衣服。” 小海棠站起来,把被坐得有些微皱痕的绵缎裙子抚平后,挽着绮萝香的手臂往外走,边说道:“那件绣牡丹的凤仙装我洗过了,明儿还你。上回我穿它登台,台下客人一个劲地夸好看,我快舍不得还你了!” 此时两人已经来到门口,绮萝香撑起伞,推开那扇雕花的红木大门,笑道:“张裁缝的手艺就是好!怪不得我娘总爱在他那做衣服。” 她们交谈着,在愈渐大起来的雨中向前走,窄长的胡同里,回荡着两个少女的细细啜语。 冷不防地,有个声音从她们身后幽幽地传来:“两朵开得正盛的花儿啊,雨那么大,当心啊!” 四周那样的宁静,这个声音如斯突兀。 她们停下脚步来,回头看去,一个头戴黑纱的老太婆正柱着拐杖,像个影子一样立在那儿。 绮萝香和小海棠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问道:“你是谁?” 老太婆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个惨淡的笑意:“我?我是谁?你们照照镜子不就知道了么?” 这句话把两个少女惊住了,片刻,小海棠道:“你可别胡说八道!你老赶快回家去,雨天路滑,小心把你给摔了!” 老太婆又是惨然一笑,对她的话置若罔闻:“让我帮你们俩算算命吧,或者能逃过一劫。” 小海棠道:“谁要听你的胡言乱语……”绮萝香拉了拉女伴的手,对老太婆说:“命中注定,知道与否,都无从改变。婆婆,你还是快回家去吧。” 老太婆依然罔顾她的所言,出其不意地拉住了小海棠的手,一握,在小海棠慌忙地挣扎间发话:“好个富贵的身子!自己的利得以长保,连旁人的运气也掳夺了过来,好毒的曼陀罗啊!” 语未停,老太婆用同样快速的手法握住了绮萝香的手,这次她没有立刻放开,声音里带着若隐若现的惋惜:“这是一朵夜来香,多好的气息,只能在晚上独自飘渺。你……命线奇短,如香气只存一夜。”最后的一句话老太婆如自言自语:“只可惜了一株好花。” 说完这句话,老太婆垂下头来,转身缓缓地走开了。 “瞧这老家伙满嘴说些什么?”小海棠不屑地道:“现在到处都是‘神算子’,不过这个倒是不要钱的。” 绮萝香注视着老太婆远去的背影,有一种莫名的悲凉涌上心头,对这种感觉她无法揭制,她并不明白老太婆说的话,只是她却又隐隐的猜到几分。但正如小海棠所说的,到处都是“神算子”,这些话哪作得准呢?她只有不再想,不过再难集中精神跟小海棠谈话。 告别了小海棠后,她到张裁缝那取了衣服,独自往回走。 雨势渐弱,只是空气中那清冷的气息益发地加重,伞挡不住雨粉顺风的飘打,她打心底里感到寒冷,赶紧加快了脚步。 她一直走一直走,依着自己一贯熟悉的方向匆匆而行。 她浑然未觉路旁所有的景物都在随着她的前进周而复始地重复。她仿佛步入了一个没有尽头以及出路的迷宫,可怕的是她并不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发现四周的怪异。 怎么?怎么她总走不出这条街?她顿时感到惶恐无比!试图从通往家的那条路走去,却在恍惚间又回到了起点。她又是惊又是惧,想找到一个真实的人来告诉自己出路,于是慌忙来到一户人家门前拍门大叫道:“有没有人啊?请快开开门!有没有人啊?” 万籁俱静。一股诡异的肃杀之气油然而生。 她独处在这死城一般的域地里,傍徨得无以复加。 片刻,她刚才拍打的那扇门竟慢慢地咧开了一条缝,合页那因为缺油而发出的“吱呀”声把她给大大地吓了一跳! 门静静地敞着那恰到好处的缝隙,好像在诱惑着外面那六神无主的人儿。 到底要不要进去?这个世界骤然间变得如此可怖,她怀疑自己是否在做梦? 进去,也许能找到离开这儿的方法吧?她迟疑着,终于伸出手来把门推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座仕女画像的屏风,她有些微的讶异,因为那画像跟她伞上的图画一模一样。不过这在此情此景也算不上什么奇怪了。她鼓起勇气往内走,绕过屏风,竟看到一尊大理石碑傲然直立,在那四周空无一物的空间里,这尊光滑无字的石碑犹如旷世中的唯一亮点。然而,她仍然能感觉到这是一尊墓碑。无名碑。 身后的大门径自关闭,她顿觉自己陷入了另一个困局,未知的恐惧深深地把她笼罩,她无助地抱紧自己,戒备地打量着陌生的四周,一片死静的空间里,她甚至好像听到了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从内堂传来一阵脚步声,一抹被烛光拉扯得细长的影子缓缓地在她的视线里清晰,以及扩大。 她下意识地向后退去。 这个影子忽明忽暗,因为火光被轻风吹拂得跳跃不定,愈近的脚步声在这一刻如地狱梵音。 身份未明的对方,终于站定在碑旁,他手捧烛台,那稍嫌微弱的烛光,使她始终看不清对方的模样。她只能依稀地感觉到从对方出现的那一刻起向她迎面扑来的那股凄冷的凉意。 对方沉默着,没有任何举动。 她定了定神,鼓起勇气发问:“你是谁?”开口后才发现自己在不自主地发抖。 对方似乎沉吟了一下,然后她听到他说:“我是一个需要帮助的……”他顿了顿,才接着道:“灵魂。” 她闻言,不寒而栗。 不等她发言,他续道:“不过你不要害怕,我不会伤害你,因为我需要你的帮助。” 她细细地听着对方的话语,从他低沉的声调里,她听出了几哀愁与凝重。知道对方无意伤害自己,她的惧意稍有褪减,于是,她发出疑问:“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如何能帮助你?” 对方道:“你能帮我,因为你是小海棠的好朋友。”说到“小海棠”三字之时,他的语气里透露出一股冷冷的恨意。 绮萝香惊疑地瞪着他,有 点不知所措。眼前的这个……灵魂,到底怀着怎样的机心呢? “我在这里守候三年了。三年,孤独的一个魂,伴着自己几近虚无的影子,还有这尊无名碑,度过了三年。你能明白其中的滋味吗?我不断祈求上天赐给我一个报复的机会,一个转世为人的机会,今天,我终于等到了!你终于顺应老天爷的安排把这些机会带来了! 生前,我是‘顺源米行’的少东,虽然出生在商业世家,但我却无心家业,只对乐器弹奏情有独钟。我常常在戏班乐团客串伴奏,最常去的,是‘冷欺花’酒楼的乐团。” 绮萝香听着,心内暗忖:‘冷欺花’岂不是小海棠三年前的驻演点?‘顺源米行’也是曾听小海棠提过的。 “记得那天,酒楼里新聘了一位歌伶,她唱那首《胭脂扣》,”他如陷入了美好的记忆,声调变得轻柔“也许她是第一次登台紧张吧,一开口就唱错了调,我看到她那羞红的脸颊,不知怎的心里就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我不由自主地奏起她唱错的那个调,而她也得以顺着唱下去,”他笑了,道:“那唱错的调儿,竟也出奇地动听,到了第二段,她又故意把调唱错,还掉过头来朝我一笑,这一刹那间,我就被她唇边那明媚的梨涡给迷住了。我没有想到,这个美丽的笑容将是毁我一生的致命毒药。”这时,她慢慢地记起来,小海棠曾带着那样别具风情的笑容对她说:“你知道吗?那人的名字真逗——轻风,呵!一阵轻风!”她还说:“我还以为他只是个穷乐手,原来他竟是顺源米行的太子爷!”她又说:“看来,我要想法子把秦汉森那不登样的家伙打发掉才行哦!”直到今天,那靠偷抢拐骗讨生活的秦汉森仍是小海棠的男人。绮萝香一度以为好友真的能把这个男人摆脱掉,可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小海棠对此事只字不提,“轻风”这两个字,也没再从她话语里出现过,仿佛往日的一切惦念都只是过眼云烟。 “我名叫轻风,她乍听我的名字的时候,那既想笑又要矜持着的样子,使我更是怜爱,我当时想,多么可爱的一个女子,如果能够一生一世,该是一件多么可喜的事情,我想我和她一起一定会过得很快乐的,于是我开始跟她交往。有一天,她哭着来找我,说有个叫秦汉森的男人一直纠缠着她,要她嫁给他,否则就把她杀害!她说她考虑了很多久才决定告诉我,因为她爱我,想永远跟我在一起,所以希望我能运用家族的力量对付那个人。我当时心急如焚,由于一直不肯接手经营米行的缘故,我已经和家人闹翻,这个时候回去求他们?谈何容易?可是我不能置她于不顾啊!看到她焦虑的样子,我不敢告诉她我的实况,我只有答应她会好好保护她,并且在事情完结后就马上和她成亲。”说到这里,他停顿了片刻,似乎在平息着自己的情绪。“过了几天,那姓秦的果然找上门来,扬言如果我插手他与小海棠之间的事,就对我不利。而我稍微了解到他的底细,他是一个地方恶霸,有一个军阀的舅舅充当后台。这个时候,我知道我将面对的是一个怎样的人,就算家里人肯帮我,恐怕也敌不过他的势力。可我不能就此退缩,我要小海棠成为我的妻子,任何人都休想把她抢走!抱着这个想法,我决心要跟这个恶霸周旋到底!“快要燃烧到尽头的烛光颤抖地摇曳起来,在这不定的光息里,绮萝香仿佛看到了他千疮百孔的内心。 “当天晚上,小海棠一身缟素地来找我,看到她这副模样,我的心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强装镇定地问她,你怎么了?怎么穿上这个?她凄凄地注视着我,说,我不想连累你,我想在秦汉森跟前死去,让他死心。我慌忙将她抱紧,一个劲地说,你不要这样做你疯了吗我不可以失去你你知道吗?她哭了,不然还能怎样?姓秦的不是人,他狠着呢,他会杀了你的!我坚决地说,不用怕,我这就带你回家去,我爸有个朋友是上校,我去求他帮我们!她说,真的?你爸真的会帮我们吗?你爸真的能说服上校帮我们吗?我说,能的,一定能。回到家,我苦苦哀求父亲,父亲终于答应帮忙,第二天晚上就约了上校到‘冷欺花’酒楼去与秦汉森谈判。” 烛泪滴尽,火光瞬间熄灭,绮萝香置身于昏暗中,心绪完全被他的诉说牵引住了。 “可没想到,上校刚随父亲踏入‘冷欺花’,就被秦汉森举枪击毙了,而家父,也连带被乱枪打死!秦汉森这禽兽冷笑着说,我不过是替舅舅把上校引出来秘密结束他的性命,小海棠不过是我的鱼饵而已!我惊痛不已,我不愿意相信这混蛋的话,这时,小海棠,这个我深爱着的女人,仍然是一身缟素地从一旁走出来,她嘴里轻哼着《胭脂扣》,是她当天唱错的那个曲调。她脸上梨涡浅陷,笑容迷人。我,整个儿呆住了,同时,我终于明白到一个事实,一个血一般的事实。” 当时的小海棠,哼着优美动听的调儿向他靠近,她的浑身雪白直刺他视线,他不可置信地瞪着这个有着绝美笑靥的女人,一遍一遍地问自己:是真的吗?这一切是真的吗? “你告诉我,这不是你的意愿!”他握住她的手,急切,而绝望地作出祈求。他的目光锁定她的脸庞,子弹命中了他的太阳穴,他的手握紧她的手,牢牢地,使她后来多艰难才得以挣脱…… 叙述完毕后,他幽幽地长叹了一口气。绮萝香顿时觉得自己的心随着这声叹息坠入了谷底——对这样的感觉,她说不出个所以然。 静默半晌后,他说道:“含着这口怨气,我一直没能转世为人,唯一的解救方法,就是要小海棠在我遇害的同一时间里死于非命,让她的灵魂来代替我守候在这里,而能实现这个方法的人,就只有你。因为你持着馨雨阳伞,所以进入这个另类的世界并与我碰面,门前的屏风,就是这个空间的锁,而你的伞,就是钥匙。” 绮萝香听罢,摇头道:“可是我不能伤害自己的好友,更何况是让她……死于非命?” 他冷冷地一笑,道:“你会忍心下手的,只要时机一到,你自然会明白个中缘由,并且付诸于行。” 绮萝香坚决地道:“不,我绝对不会那样做,小海棠永远都是我的好姐妹!” 他依然冷笑着,说:“现在说这个,还太早!现在你先回去吧,上天已经把你要做的一切都安排好了,你很快就会明白的。”他话音未落,她只觉眼前一黑,身子倏地仿佛进入了一阵狂风中,猛烈的飘摇颠簸后,她脚下一稳,回到了踏实的平地上,睁开双眼,看到自己已到了家门前。刚才的一切,如梦如幻,她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进入了一场梦境,然而,手中的这把所谓“馨雨阳伞”却又给予着她清晰无痕的感觉,提示着她遭遇的所有并非虚幻。这么说,她真的要伤害小海棠吗?纵使“轻风”所说的都是真的,但她又如何能下手呢?
就在绮萝香迷失在轻风的世界中时,小海棠已经到了家。她一进门,就看到那倚在床上一手捏着烟枪,一手挑燃着鸦片膏的精瘦男人,他不经意地睨了她一眼,懒懒地道:“回来了?”她禁不住用嫌恶的目光看着他:这个死猴样的家伙,真是登不上台面的下流胚子!嘴里道:“怎么又来了?你在舅老爷那儿不是吃香喝辣吗?跑这干晾呀?”他万分享受般地吸了口鸦片,吐着烟圈,悠然道:“你这那个香啊,八人大轿抬我也舍不得走!”她冷哼一声,转身就要出让去,他一个锂鱼挺地跳起来,抓住她的手道:“上哪去?”她一双如水秋眸卑夷地瞪着他,道:“你大老爷继续吃膏去,管起我来了!”他手下一用劲,她的臂膀顿时一阵生疼,低呼道:“你发神经!”他凑近她的耳畔,阴恻恻地道:“你这辈子是我的女人,别想打什么鬼主意,我一根拇指就能把你掐死!”她水灵灵的眼珠子一转,语气软下来了:“你真是发神经,谁打什么鬼主意了?我是怕你打鬼主意,昨天听布三说,你对‘淮月楼’花魁挺感兴趣,我今儿特地试试你,怎么就发起大爷脾气来了?”他松开了手,她旋即伸手圈住他的脖子,甜声道:“我是想你来不及呢!你瞧我这几天晚上都没有登台,还不是为了等你?”他狰狞的脸色慢慢地松驰下来,说道:“我知道你不会有二心,我也是在试你。怎么?你那好朋友有没有透露出什么?”小海棠作出一副气恼的样子:“差点就要套出话来,可惜被个算命的婆子打了岔,我倒也忘了这事儿!”他道:“不用着急,反正她也跑不掉,早知道她祖上遗下一张金矿地图,我早些年就把它哄到手了!”是的,早知如此,她就不会跟这个龌龃的男人在一齐,她会自个儿把金矿地图弄到手,然后享尽荣华富贵!不过,这样的日子也不会远了。
在后台对镜化妆的绮萝香,耳闻着前台小海棠所唱的《胭脂扣》,幽怨缠绵的曲调,掺和着她思绪中的某些异样的感觉,益发觉得小海棠的声音阴柔飘渺,仿佛是存活在记忆中的一折片段。 这支曲小海棠已经唱得极为熟练,至少绮萝香没有听她唱错过。 绮萝香有点心不在焉地为自己画眉毛,不觉手上一个颤抖,眉末端划下了多余的一笔,这时候小海棠走进后台,笑盈盈地对她道:“看你把眉画成那样,要不要我帮你?”她说着,已来到绮萝香身旁拿起眉笔, 为她画起眉来,绮萝香从镜里看着小海棠,心里想: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是我的好姐妹,相信她对我也一样。于是她仿佛放下心头大石般松了口气,笑道:“以后还是由你为我画眉,好吧?”小海棠嗔道:“你想得美!天天为你画眉的人,可不是我哦!”绮萝香轻捶了小海棠一下,“又耍贫嘴!”“难道不是?……”说到这里,眉也画好了,小海棠在她身旁坐下,轻轻地吁了口气,一股愁绪缓缓地在她眉目间弥漫开来。绮萝香发现了她的异样,关切地问道:“你怎么了?”小海棠语气落寞地说道:“昨晚姓秦的来了我家,我一整晚都没睡好,我在想,什么时候才能摆脱这种磨人的纠缠,”她或真或假地通红了双眼,哽咽道:“一生一世都能给我画眉的那个人,什么时候才能出现?我……我真的不想再在秦汉森的面前作出欢悦的样子,他一靠近我,我就想吐!”说到这儿,她掩脸哭泣。绮萝香听着,情不自禁地想起她与轻风那段露水姻缘,不觉地感到心酸,又暗念:如果当初晓得好好把握,如今你可不过上好日子了?她伸手搂住小海棠耸动的肩头,安慰道:“别这样,我们一齐想办法,只要你下定决心,一定能摆脱那男人的,别担心。”小海棠抽泣着道:“离开他的唯一办法,就是要比他更有势力,我孤苦伶仃,势单力薄,要摆脱他简直是异想天开!”绮萝香沉默了,小海棠说的,未尝不是事实。小海棠一边醒着鼻子,一边又道:“除非……除非有钱,钱能使鬼推靡,有了钱,买通各达官显贵,就不怕姓秦的再来纠缠了!”她说到这里,再度哭起来:“可怜我命薄如斯,在这唱上一辈子歌儿,都攒不上那个钱啊!”她的泪水洇透了一帕方巾,绮萝香慌忙把自己的手帕递给她,说道:“我都说了你不用担心,总会有办法的!你耐点性儿,会有办法的!”小海棠一头扑倒在她怀中,哭道:“你要帮帮我!你一定要帮我!我已没有任何依靠,我只剩下你一个好姐妹了!”绮萝香咽了咽,抚摸着她的后背,点头道:“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 郎月当空,夜凉如水,绮萝香像每一个晚上一样独自走进那条通向家的胡同,她脚步下的高跟鞋踏在鹅卵石铺就的路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这是她唯一的伙伴。 倏地,有一个忽远忽近的声音飘到了她的耳际:“我看到她刚才的样子,就像当年她来找我时的一模一样,也是那样的哭泣,那样的柔弱与无助。楚楚可怜,让人心疼得恨不得把她揉进心里!”绮萝香一惊,当意识到是怎么回事后,加快了脚步。她不愿意再听到任何小海棠的不是。 可是那个声音并不打算罢休:“随后我理所当然地相信她,她利用我对她的真感情、利用我对她的爱实施那个男人布置给她的任务!她的笑容多美呀,你抬头看看天空那轮月牙,她的笑容就像月牙儿那样美,谁也想不到,她带着那样美奂绝伦的笑跟你说她的真诚,背后却是蛇蝎一般的心肠……”绮萝香捂着双耳大喊:“不要说了!不要说了!住嘴!”她一边喊着,一边逃也似地向前奔去,四周如她所愿地只剩下她紊乱的脚步声……
推开门,刺鼻的烟味迎面扑来,小海棠知道,那男人又来了。这儿已经不算是她的家,这个像癞皮狗一样的男人在此出入自如,不是狗圈是什么?她的五脏六腑猛地一阵翻腾,紧接着,她被一只黝黑的手紧搂着,那泛着恶臭的嘴在她脸上、脖子上来回游移,她欲挣脱,那手已粗鲁地撕掉了她的上衣,她感到肩上一阵剧痛,那男人就像狗啃骨头一般地“啃咬”着她,她的挣扎换来对方更强烈的征服,这一刻,她的仇恨燃烧着她的心,她忍受着屈辱的煎熬,心内一次比一次狂烈地呐喊着好的悲与怨!她要走、要钱、要杀了这个狗男人、要荣华富贵! 在她还是个懵懂不知世事的少女之时,父母的相继病逝使她成了一叶浮萍,在当时稍有权势的秦汉森出现在了她的视线里,急欲摆脱贫穷的她毫不犹豫地投进了他的怀里。时间使她的视野放宽了,她不再甘心只呆在这样一个地方小霸主身边,而且这个人还是如此地下九流。在她心里这样的男人根本不配拥有自己!他的每一次泄欲都是他的受刑时间,这 是她当初错选对象所付出的代价! 她祈求上天,放她一条生路。 她的忍耐力已到了极限,她知道除了钱,没有任何办法对付这个男人。 男人完事后在一旁睡得像头死猪,她爬起来,没有点灯,踮手踮脚地来到桌旁拿起那男人的手枪,又踮手踮脚地回到床边,迷蒙的月光正好照射在他猴干一样的长脸上,她又是一阵恶心,下意识地举起手中的枪——今晚,她能杀了他吗? 她的手在颤抖,她在脑中想像过无数次杀他的场面,可是机会来了,她又无措起来——手中的这支枪,该如何使用呢? 正思虑间,那男人兀地一挺身夺过她手中的枪,并朝她脸上狠狠地掴了一掌,骂道:“贱女人!要杀我?!”他按倒她毫不留情地痛打起来,她咬紧下唇,没有啃一声,她知道机会还会有,她终要这个男人死在她的手下!
天又在下雨,绮萝香看了看角落那把“馨雨阳伞”,终于还是拿起另一把伞走出家门。 小海棠身穿一袭碎花浅紫的水缎旗袍,亭亭地立在胡同口,手撑一把油伞,雨丝缈缈,犹如一轴画像。绮萝香快步向她靠近,怀里捧着一袋东西,那是她唯一的积蓄,也是给小海棠的救命钱。 小海棠握住了绮萝香的手——她的十指如斯冰冷,绮萝香不觉打了个寒颤。“我知道你一定会帮我,我们永远都是最好的朋友。”她说。绮萝香把胀鼓鼓的一袋子东西往好友手里一塞,说:“你先把钱收下,不要着急,我们一齐想想办法。”小海棠点了点头,把袋子打开一看,全是白花花的银子,她微怔了一下,脸色变得异常的难看。她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瞪着绮萝香,刚才的温情荡然无存,她的眼神冰冷一如她的双手。她抖了抖手中的袋子,冷笑道:“你以为这些钱,够吗?” 绮萝香惊讶于她的转变,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愕然地看着小海棠那张徙然变得陌生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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