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绮萝香迷失在轻风的世界中时,小海棠已经到了家。她一进门,就看到那倚在床上一手捏着烟枪,一手挑燃着鸦片膏的精瘦男人,他不经意地睨了她一眼,懒懒地道:“回来了?”她禁不住用嫌恶的目光看着他:这个死猴样的家伙,真是登不上台面的下流胚子!嘴里道:“怎么又来了?你在舅老爷那儿不是吃香喝辣吗?跑这干晾呀?”他万分享受般地吸了口鸦片,吐着烟圈,悠然道:“你这那个香啊,八人大轿抬我也舍不得走!”她冷哼一声,转身就要出让去,他一个锂鱼挺地跳起来,抓住她的手道:“上哪去?”她一双如水秋眸卑夷地瞪着他,道:“你大老爷继续吃膏去,管起我来了!”他手下一用劲,她的臂膀顿时一阵生疼,低呼道:“你发神经!”他凑近她的耳畔,阴恻恻地道:“你这辈子是我的女人,别想打什么鬼主意,我一根拇指就能把你掐死!”她水灵灵的眼珠子一转,语气软下来了:“你真是发神经,谁打什么鬼主意了?我是怕你打鬼主意,昨天听布三说,你对‘淮月楼’花魁挺感兴趣,我今儿特地试试你,怎么就发起大爷脾气来了?”他松开了手,她旋即伸手圈住他的脖子,甜声道:“我是想你来不及呢!你瞧我这几天晚上都没有登台,还不是为了等你?”他狰狞的脸色慢慢地松驰下来,说道:“我知道你不会有二心,我也是在试你。怎么?你那好朋友有没有透露出什么?”小海棠作出一副气恼的样子:“差点就要套出话来,可惜被个算命的婆子打了岔,我倒也忘了这事儿!”他道:“不用着急,反正她也跑不掉,早知道她祖上遗下一张金矿地图,我早些年就把它哄到手了!”是的,早知如此,她就不会跟这个龌龃的男人在一齐,她会自个儿把金矿地图弄到手,然后享尽荣华富贵!不过,这样的日子也不会远了。 在后台对镜化妆的绮萝香,耳闻着前台小海棠所唱的《胭脂扣》,幽怨缠绵的曲调,掺和着她思绪中的某些异样的感觉,益发觉得小海棠的声音阴柔飘渺,仿佛是存活在记忆中的一折片段。
这支曲小海棠已经唱得极为熟练,至少绮萝香没有听她唱错过。
绮萝香有点心不在焉地为自己画眉毛,不觉手上一个颤抖,眉末端划下了多余的一笔,这时候小海棠走进后台,笑盈盈地对她道:“看你把眉画成那样,要不要我帮你?”她说着,已来到绮萝香身旁拿起眉笔, 为她画起眉来,绮萝香从镜里看着小海棠,心里想: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是我的好姐妹,相信她对我也一样。于是她仿佛放下心头大石般松了口气,笑道:“以后还是由你为我画眉,好吧?”小海棠嗔道:“你想得美!天天为你画眉的人,可不是我哦!”绮萝香轻捶了小海棠一下,“又耍贫嘴!”“难道不是?……”说到这里,眉也画好了,小海棠在她身旁坐下,轻轻地吁了口气,一股愁绪缓缓地在她眉目间弥漫开来。绮萝香发现了她的异样,关切地问道:“你怎么了?”小海棠语气落寞地说道:“昨晚姓秦的来了我家,我一整晚都没睡好,我在想,什么时候才能摆脱这种磨人的纠缠,”她或真或假地通红了双眼,哽咽道:“一生一世都能给我画眉的那个人,什么时候才能出现?我……我真的不想再在秦汉森的面前作出欢悦的样子,他一靠近我,我就想吐!”说到这儿,她掩脸哭泣。绮萝香听着,情不自禁地想起她与轻风那段露水姻缘,不觉地感到心酸,又暗念:如果当初晓得好好把握,如今你可不过上好日子了?她伸手搂住小海棠耸动的肩头,安慰道:“别这样,我们一齐想办法,只要你下定决心,一定能摆脱那男人的,别担心。”小海棠抽泣着道:“离开他的唯一办法,就是要比他更有势力,我孤苦伶仃,势单力薄,要摆脱他简直是异想天开!”绮萝香沉默了,小海棠说的,未尝不是事实。小海棠一边醒着鼻子,一边又道:“除非……除非有钱,钱能使鬼推靡,有了钱,买通各达官显贵,就不怕姓秦的再来纠缠了!”她说到这里,再度哭起来:“可怜我命薄如斯,在这唱上一辈子歌儿,都攒不上那个钱啊!”她的泪水洇透了一帕方巾,绮萝香慌忙把自己的手帕递给她,说道:“我都说了你不用担心,总会有办法的!你耐点性儿,会有办法的!”小海棠一头扑倒在她怀中,哭道:“你要帮帮我!你一定要帮我!我已没有任何依靠,我只剩下你一个好姐妹了!”绮萝香咽了咽,抚摸着她的后背,点头道:“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
郎月当空,夜凉如水,绮萝香像每一个晚上一样独自走进那条通向家的胡同,她脚步下的高跟鞋踏在鹅卵石铺就的路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这是她唯一的伙伴。
倏地,有一个忽远忽近的声音飘到了她的耳际:“我看到她刚才的样子,就像当年她来找我时的一模一样,也是那样的哭泣,那样的柔弱与无助。楚楚可怜,让人心疼得恨不得把她揉进心里!”绮萝香一惊,当意识到是怎么回事后,加快了脚步。她不愿意再听到任何小海棠的不是。
可是那个声音并不打算罢休:“随后我理所当然地相信她,她利用我对她的真感情、利用我对她的爱实施那个男人布置给她的任务!她的笑容多美呀,你抬头看看天空那轮月牙,她的笑容就像月牙儿那样美,谁也想不到,她带着那样美奂绝伦的笑跟你说她的真诚,背后却是蛇蝎一般的心肠……”绮萝香捂着双耳大喊:“不要说了!不要说了!住嘴!”她一边喊着,一边逃也似地向前奔去,四周如她所愿地只剩下她紊乱的脚步声…… 推开门,刺鼻的烟味迎面扑来,小海棠知道,那男人又来了。这儿已经不算是她的家,这个像癞皮狗一样的男人在此出入自如,不是狗圈是什么?她的五脏六腑猛地一阵翻腾,紧接着,她被一只黝黑的手紧搂着,那泛着恶臭的嘴在她脸上、脖子上来回游移,她欲挣脱,那手已粗鲁地撕掉了她的上衣,她感到肩上一阵剧痛,那男人就像狗啃骨头一般地“啃咬”着她,她的挣扎换来对方更强烈的征服,这一刻,她的仇恨燃烧着她的心,她忍受着屈辱的煎熬,心内一次比一次狂烈地呐喊着好的悲与怨!她要走、要钱、要杀了这个狗男人、要荣华富贵!
在她还是个懵懂不知世事的少女之时,父母的相继病逝使她成了一叶浮萍,在当时稍有权势的秦汉森出现在了她的视线里,急欲摆脱贫穷的她毫不犹豫地投进了他的怀里。时间使她的视野放宽了,她不再甘心只呆在这样一个地方小霸主身边,而且这个人还是如此地下九流。在她心里这样的男人根本不配拥有自己!他的每一次泄欲都是他的受刑时间,这 是她当初错选对象所付出的代价!
她祈求上天,放她一条生路。
她的忍耐力已到了极限,她知道除了钱,没有任何办法对付这个男人。
男人完事后在一旁睡得像头死猪,她爬起来,没有点灯,踮手踮脚地来到桌旁拿起那男人的手枪,又踮手踮脚地回到床边,迷蒙的月光正好照射在他猴干一样的长脸上,她又是一阵恶心,下意识地举起手中的枪——今晚,她能杀了他吗?
她的手在颤抖,她在脑中想像过无数次杀他的场面,可是机会来了,她又无措起来——手中的这支枪,该如何使用呢?
正思虑间,那男人兀地一挺身夺过她手中的枪,并朝她脸上狠狠地掴了一掌,骂道:“贱女人!要杀我?!”他按倒她毫不留情地痛打起来,她咬紧下唇,没有啃一声,她知道机会还会有,她终要这个男人死在她的手下! 天又在下雨,绮萝香看了看角落那把“馨雨阳伞”,终于还是拿起另一把伞走出家门。
小海棠身穿一袭碎花浅紫的水缎旗袍,亭亭地立在胡同口,手撑一把油伞,雨丝缈缈,犹如一轴画像。绮萝香快步向她靠近,怀里捧着一袋东西,那是她唯一的积蓄,也是给小海棠的救命钱。
小海棠握住了绮萝香的手——她的十指如斯冰冷,绮萝香不觉打了个寒颤。“我知道你一定会帮我,我们永远都是最好的朋友。”她说。绮萝香把胀鼓鼓的一袋子东西往好友手里一塞,说:“你先把钱收下,不要着急,我们一齐想想办法。”小海棠点了点头,把袋子打开一看,全是白花花的银子,她微怔了一下,脸色变得异常的难看。她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瞪着绮萝香,刚才的温情荡然无存,她的眼神冰冷一如她的双手。她抖了抖手中的袋子,冷笑道:“你以为这些钱,够吗?”
绮萝香惊讶于她的转变,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愕然地看着小海棠那张徙然变得陌生的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