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革命家管理群体和管理经验的展开
在敌后抗战期间,共产党和八路军逆向渗透进华北地区,在农村发动农民减租减息建立基层政权,在很多方面取得了新的成就,特别是一大批“三八式干部”在工作中间成长起来,解放战争期间其中53000人随军南下,在建设新中国政权方面成为支柱力量。另外一个方面,共产党人对于自身的不足,进行了深刻的发掘和检讨,在思想认识和组织团结两个方面都取得了很大的成就,这是海内外许多人感到难以理解的地方“为什么共产党竟然花了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集中这么多的高级干部进行整风?”此后,共产党人更高程度地把井冈山时期管理革命的成就应用了到了更广泛的领域,由此极大地提高了自身的无形实力,并取得了解放战争的胜利。新中国成立之后,这一管理经验下培训的干部的继续领导着新中国的各项建设事业,表现出一定程度的路径依赖特点。
1、扁平化管理经验在抗战期间的成熟
共产党和红军的弱小,但是对手国民党和日本侵略军都比自己强大,所以,在管理上不仅缺乏足够的控制力量去影响尽可能多的农民,而且也缺乏经过适当训练的行政管理人员。共产党人从自己的短处进行突破并形成新的管理设计,美国学者沃马克看得很清楚:“如果红军仅仅依靠军事上的优势来要求服从,那么它会极大地提高管理成本,并降低乡村支持的水平。但是还有另外的决定政策受欢迎程度的标准:一个是强调这一政策能够动员起来的有效的大众支持的数量;另一个则强调政策与大多数‘民众’偏好的一致性。在许多情况下这两个标准并没有分歧,一个大多数喜欢的政策通常能产生相当大的积极支持。”而且,把被管理者的行为看作是管理手段起作用的结果,这一看法也是有局限的:“引起对公共目标的认同可以降低动员的资源成本,但认同要求更多的合作性努力,也要求有可接受的目标。组织及其目标必须贴近于人民,否则他们就逃避自己的那部分责任,或者对最后结果也漠不关心。如果一个组织对参与行为进行奖励,资源成本就会上升,最高领导人就会获得对组织目标更大的控制权,角色规范就变得明确。依赖制裁进行控制也是昂贵的,还限定了服从的标准。”
以底层群众的认同为基础,最小化管理者掌握的控制权作用的分量,这是建国后在党内开展系列整风运动和批判资产阶级法权的先声。从尊重被管理者——农民群众和士兵的认识起点出发去看待管理问题,而不是从专业化需要和完美制度设计出发,这构成扁平化管理的根本要点:
“要把官僚主义方式这个极坏的家伙抛到粪缸里去,因为没有一个同志喜欢它。每一个同志喜欢的应该是群众化的方式,即是每一个工人、农民所喜欢接受的方式。官僚主义的表现,一种是不理不睬或敷衍塞责的怠工现象。我们要同这种现象作严厉的斗争。另一种是命令主义。命令主义者表面上不怠工,好像在那里努力干。实际上,命令主义地发展合作社,是不能成功的;暂时在形式上发展了,也是不能巩固的。结果是失去信用,妨碍了合作社的发展。命令主义地推销公债,不管群众了解不了解,买不买得这样多,只是蛮横地要照自己的数目字去派,结果是群众不喜欢,公债不能好好地推销。我们一定不能要命令主义,我们要的是努力宣传,说服群众,按照具体的环境、具体地表现出来的群众情绪,去发展合作社,去推销公债,去做一切经济动员的工作。”
一个社会的运作总是从属于一个管理系统――总是在管理者和被管理者的相互作用中间取得管理绩效。在毛泽东看来,在管理系统内部,管理者和被管理者都是有所不足的,但是管理者的不足是“矛盾的主要方面”,从毛泽东在古田会议决议中间的描述性措辞看这两者的不足有某种一致性――都可以归结为“非无产阶级思想”或者“个人主义”,被管理者的个人主义表现为对于管理目标(这在毛泽东那里是被视为阶级利益的具体化)的冷漠――通常表现为“雇佣思想”,而管理者的个人主义表现则是强烈要求降低管理的投入水平,把视野局限在单纯军事方面,或者采取官僚主义或者命令主义的工作方法。
毛泽东在战争年代和建设年代都同等强调:“很多人对于官兵关系、军民关系弄不好,以为是方法不对,我总告诉他们是根本态度(或根本宗旨)问题,这态度就是尊重士兵和尊重人民。从这态度出发,于是有各种的政策、方法、方式。离了这态度,政策、方法、方式也一定是错的,官兵之间、军民之间的关系便决然弄不好。军队政治工作的三大原则:第一是官兵一致,第二是军民一致,第三是瓦解敌军。这些原则要实行有效,都须从尊重士兵、尊重人民和尊重已经放下武器的敌军俘虏的人格这种根本态度出发。那些认为不是根本态度问题而是技术问题的人,实在是想错了,应该加以改正才对。”
共产党人没有使用国民党那种抓丁派捐的强硬手段,也没有建立以有文化有管理经验的乡村绅士为依托的更具理性化色彩的基层政权,但是,却取得了更好的效果:“共产党政权在农村与政府之间建立起了新的联系。每个农民的日常生活依靠国家政权这个事实变得越来越明显。根据C.K.杨估计,共产党通过这种联系从农村中所获得的收益远远超过以前的地主和国民党。与此同时,新的更大的负担比以前更加平均地分摊到每一个人头上。所有这些变化都是暂时和过渡性的。摧毁旧秩序,建立与政府的新联系,从农民中取得更多的资源,无非是解决一个基本问题的最初步骤:即增加经济产量从而成为在世界上有竞争能力的军事巨人。……在中国,农民在革命中的作用甚至超过了俄国。他们为最终摧毁旧秩序提供了炸药。
反对强迫生硬的工作方法,强调管理者尊重群众的态度的重要性,以提高认同而不是控制去追求管理绩效为主要努力方向,这种“三位一体”的审视管理者的眼光,是毛泽东终生不改的,建国后高层的系列争论仍然与这三个“因素”紧密相关。
看来,在毛泽东心目中间,管理绩效最终与认同水平的关系更为密切,与控制权的关系较为不密切,损害扁平化管理带来的认同水平下降速度会快于控制权上升的速度,结果总的管理绩效水平是下降的。所以,战争年代他把人民群众“千百万真心实意地拥护革命的群众”(即认同水平很高)视为“真正的铜墙铁壁”。
也很显然,共产党人多数来自底层,文化水平低和管理经验少是一个很普遍的现象,相对于庞大的管理事务而言,这一管理者群体所能实现的最高科层化管理绩效有其上限,在这样的背景下,更强调深入群众和扁平化管理也有一个特殊时代条件的针对性。
人地关系紧张与劳动力相对价格低下,旧统治阶级加之于农民的苛重经济剥削往往利用农民低下的市场谈判地位,这使得旧中国多数贫苦农民的生存境况难以忍受,构成颠覆旧政权的巨大政治能量,而共产党人特别是毛泽东从走上井冈山的第一天起,就着眼于如何把这股政治能量制度化,塑造为破坏旧世界和建设新世界的动力。与这个制度化过程相联系的首先是一场扁平化管理的革命,这一管理革命颠覆了科层化管理的大多数原理,革命的深度超出许多普通人正常的认识视野,引发了共产党人内部激烈的思想斗争,但是,这一管理革命最终还是顺利完成了,从而保证共产党人能成功地汲取农村的人力物力资源,有效地用之于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随着减租减息政策逐步落实使得根据地社会也出现了“中农化”趋势
,扁平化管理的成熟和根据地的稳定,在多个方面都验证了经典作家对新社会的展望,同时也强化了第一代共产党人(特别是抗战期间成长起来的一大批“三八式”干部,他们在新中国管理中间扮演着非常寻常的重要角色)对扁平化经验的认可:
“在延安时代最不正统的革命战略的运用过程中,却产生了与马克思主义理论所预言的乌托邦社会目标奇妙地一致的社会理想和实践。工业生产与农业生产相结合、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的延安实践,显然是马克思主义对社会进行社全主义改造的步骤。从马克思主义的观点来看,这些步骤是实现消灭城乡差别、工农差别及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之间的差别这一更高的共产主义目标之首要的和基本的步骤。后来,毛泽东主义也正是这样来赞扬和评价延安传统的。延安时代要求党政官员和知识分子定期参加生产劳动,这对于在中国传统上特别明显的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之间的分离至少是象征性的一击,它同时证明了,毛泽东主义决心要消除这种分离。为推行毛泽东主义的政治方针而开展的‘精兵简政’运动、群众参政运动和反官僚主义的运动,虽然还谈不上是马克思主义关于国家‘消亡’的理想的序幕,但仍然反映了他们对缩小国家和社会之间裂痕的强烈关注。而毛泽东主义关于延安游击队的领导人从理论上说应是能够从事各种经济、政治和军事工作的多面手的观点,则与马克思主义关于未来共产主义社会‘全面发展’的人的观念有惊人的相似之处。正是在革命斗争本身的进程中,中国共产主义革命比20世纪其它任何一场社会主义革命都更多地产生了(至少是以萌芽形式)未来社会的社会主义形式的价值观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