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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小李的虱子
相对李白,李商隐人称小李,他以律诗著名,其次是绝句,但他的骈文与辞赋则少有人关注。现只抄出一篇咏物小赋,略加评点:
虱赋
亦气而孕,亦卵而成。晨鹥露鹤,不如其生。汝职唯啮,而不善啮:回臭而多,跖香而绝。
如果以韵脚和人称来划分,我们完全可以把它看成一首四言诗,共两章,每章四句:
亦气而孕
亦卵而成
晨鹥露鹤
不如其生
汝职唯啮
而不善啮
回臭而多
跖香而绝
虱,俗称虱子,属于昆虫纲虱目,种类繁多。据李义山此赋可知,他指的是人虱,包括头虱和体虱。人虱能传播回归热、斑疹伤寒等疾病,这些小李当然不会懂。但他懂得以人虱暗喻人渣,形象而深刻地揭露出那些欺贫怕富之辈的丑恶嘴脸。
第一章大意是讲:鹥、鹤跟虱出生的原理都是一样的,但鹥只习惯在早上飞翔,而鹤性警,听到露滴就会迁移宿处,两者却不如虱子可以日夜寄居人体、不愁吃喝。言外之意,显然是影射那些不劳而获的剥削者。同时,又以鹥、鹤的高洁反衬出虱的卑污。
第二章作者一改上章的冷眼旁观,直接开始斥骂虱子:你的唯一职业就是咬人,但又不善于咬人,看到贤人颜回赤贫你就去咬他,看到盗跖暴富你就躲得远远的。此处,又以贤人与强盗、臭与香形成了惨酷的对照,加深了文笔的辛辣。
十三 《断肠集序》:色如春花,命如秋叶
选择了“幽栖”的生活方式,又处于“风雨如磐”的封建社会,朱淑真居士的身世自然会变得扑朔迷离。籍贯不定,一说是钱塘(今杭州)人,一说是海宁人;生卒年不详,况周颐《蕙风词话》以为北宋绍圣中(1094——1097)尚在世,一说南宋绍定中(1228——1233),从其作品内容和魏仲恭撰于淳熙壬寅(1182)三月望日的《断肠集序》来看,她大概是北宋末至南宋初人。相传,朱淑真生于仕宦家庭,幼聪慧,工书画、通音律、善诗词。少年时性情爽朗,有过一段美好的自由恋情。后迫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嫁一市井庸夫,因情趣各异,没有共同语言,最终愤而离归娘家过起了独居生活,整天价郁郁寡欢:
其死也,不能葬骨于地下,如青冢之可吊,并其诗为父母一火焚之,今所传者百不一存,是重不幸也,呜呼冤哉!
听闻了这些悲惨的际遇,临安王唐佐为她作序,通判平江军事魏仲恭为
她题集,他们用他们的性灵文字“慰其芳魂于九泉寂寞之滨,未为不遇
也”,言外之意似取《庄子·齐物论》所谓“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
解者,是旦暮遇之也”。魏氏还特别谈到自己的一次经历,大有“凡有井
水饮处,即能歌柳词”(叶梦得《避暑录话》)之遗韵:
比往武陵,见旅邸中好事者往往传诵朱淑真词,每窃听之,清新婉丽,蓄思含情,能道人意中事,岂泛泛者所能及,未尝不一唱三叹也。
不啻如此,魏氏还“观其诗想其人”,大加赞叹与感喟:
每临风对月,触目伤怀,皆寓于诗以写其胸中不平之气,竟无知音,悒悒抱恨而终。自古佳人多命薄,岂止颜色如花命如叶耶?
“颜色如花命如叶”化自古词“须信颜色如花、命如秋叶”,让我又忆起天花藏主人《两交婚·序》中的一截妙论:
红颜已逝,即妄称落雁沉鱼,亦有信之者,无可质也。至若才在诗文,或脍炙而流涎,或哕心而欲呕,其情立见,谁能掩之?始知性情之芳香、齿牙之灵慧出之幽而幽,出之秀而秀,种自天生,不容伪也。
朱淑真或许就是“出之幽而幽”的代表人物吧。魏氏《序》的开篇也隐
有此义:
尝闻攡辞丽句固非女子之事,间有天姿秀发、性灵钟慧、出言吐句有奇男子之所不如,虽欲掩其名不可得耳,如蜀之花蕊夫人、近时之李易安,尤其显显著名者,各有宫词、乐府行乎世。然所谓脍炙者可一二数,岂能皆佳也?
弦外之音仿佛是说朱淑真的诗词首首皆佳,他怕自己立论不稳,便紧接
着举出了武陵听词一事来作为铁证。众口难调,魏氏过度推崇朱淑真,
用心良苦,应该得到我们的理解。他只是顺便借朱淑真的身世抒发抒发知音难逢这一症侯群式的感想而已,并非刻意要去贬抑花蕊夫人和李清照的作品。他为朱淑真的诗集题名“断肠(钱塘人郑元佐注引杜甫诗“梅花满枝空断肠”可供参考)”,反倒是对中国文化的一个颇有价值的贡献,应该得到我们的表扬。于是,作了这篇浅陋的书话简介魏序,“后有好事君子当知予言之不妄也”。
十四 花蕊夫人诗词:簪花妙格墨流香
后蜀广政初期,后主孟昶偕“少擅殊色,眉目如画”(吴任臣《十国春秋》)的宠妃张太华同辇游青城山,驻跸于九天丈人观,一连数日,欢爱无事。突然有一天,山中出现了白夜现象,雷雨大作,张太华“被震而殒”(同上),后主伤心不已,用红锦龙褥将她包裹后埋在了观前的白杨树下。广政六年(943),孟昶下诏挑选良家女子入备后宫,青城县(今属都江堰市)费氏成了其中的佼佼者。她不久即被纳为慧妃,别号跟前蜀的小徐妃一样,也称花蕊夫人。下面这首宫词记叙了她“以才色入宫”(陈师道《后山诗话》)时的概况:
年初十五最风流
新赐云鬟使上头
按罢霓裳归院里
画楼朱阁总重修
以此推算,费氏当生于后唐明宗天成三年(928)左右。一说,花蕊夫人于后蜀明德四年(937)选入宫中,其时十五岁,与《十国春秋》的记载略有出入,似不足为训。
后蜀花蕊夫人的一生是大喜大悲而短暂的一生,与孟昶共同生活了二十二年左右,直到965年国破身亡于北宋,可能还不足四十岁。但她的百首宫词、葭萌驿题词、宋宫赋《国亡》诗,则是她一生几个重要阶段的代表作,足以彪炳文学史册、永垂不朽,清人吴文锡《青城山吊花蕊夫人》一诗概括得极为精炼:
内家本事诗犹在
城上降旗恨未休
试问葭萌题驿处
有无水殿任梳头
“水殿任梳头”指花蕊夫人的宫词时代。孟昶夜寝喜听滴水之声,宫人为了取悦于他,便用水车踏水模拟滩头细流,花蕊夫人曾作宫词记之:
水车踏水上宫城
寝殿檐头滴滴鸣
助得圣人高枕兴
夜凉长作远滩声
而吴氏借此略寓嘲讽之意,仿佛觉得后蜀亡国也有她的责任一般。在被宋军押送北上汴京的途中,花蕊夫人就像槛车中的“绿鹅”(典出《十日谈》),芳心将碎,在葭萌关(时为后蜀边境)的驿壁上匆匆地题写了半阙《采桑子》:
初离蜀道心将碎/离恨绵绵/春日如年/马上时时闻杜鹃
表达了她离蜀时悲愤的心境,这就是后蜀史上著名的“葭萌题驿”事件。而“城上”句是指入宋宫后之事:宋太祖赵匡胤令花蕊夫人呈诗述孟昶亡国的原由,她忠愤满腔,口占了“当令普天下须眉一时俯首”(薛雪《一瓢诗话》)的《国亡》诗:
君王城上竖降旗
妾在深宫那得知
十四万人齐解甲
更无一个是男儿
由此我们可以在“似花蕊之轻”之外,看到花蕊夫人性格中坚贞倔强的一面。
孟昶从水路押入宋宫后一周即暴卒,葬于洛阳邙山,死得蹊跷而冤枉。花蕊夫人伺机报仇,“尝进毒,屡为患,不能禁”(蔡绦《铁围山丛谈》),终于被宋太祖赐死,一说被赵匡义射死,葬于福建崇安。直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人们才在四川广汉发现了“孟昶暨花蕊夫人墓”,但何时何因何人将这对苦命鸳鸯合葬,史无明文,就不好妄断了。
附记:朱淑真《杂题》亦曰:“翰墨文章之能非妇人女子之事,性之所好、情之所钟,不觉自鸣尔。”据《渭南文集》卷三五、《池北偶谈》卷十四,李清照欲以其学传孙夫人,“时夫人始十余岁,谢不可,曰‘才藻非女子事也’”。
十五 汉译Emily Elizabeth Dickinson 的诗一首
If you were coming in the fall,
I’d brush the summer by
With half a smile and half a spurn,
As housewives do,a fly .
If I could see you in a year,
I’d wind the months in balls,
And put them each in separate drawers,
Until their time befalls.
If only centuries delayed,
I’d count them on my hand,
Subtracting till my fingers dropped
Into Van Diemen’s land.
If certain,when this life was out,
That yours and mine should be,
I’d toss it yonder like a rind,
And take eternity.
But now ,uncertain of the length
Of this that is between,
It goads me ,like the goblin bee,
That will not state its sting.
——这种四行一节、抑扬格四音步与三音步相间、偶数行押脚韵的赞美诗体是狄金森的惯伎,适宜用美国英语朗读、用准格律体汉文新诗移译:
如果秋天你能来,
我将刷掉夏季
用一半的微笑和一半的轻蔑,
像主妇对付,一只蝇子。
如果见你是在一年之后,
我将盘绕月份为一个个团,
分放于不同的抽屉中,
在它们的时日阵临以前。
如果只耽搁几百岁,
我将把它们屈指而数,
一根一根地沉坠
直到死神的国度。
如果确知,要相逢于生命的终结,
你的和我的生命,
我将抛弃似一块果皮,
去抓取永恒。
但现今,无法确知
相遇之间还有多长,
它激怒我,似妖蜂
蜇过却不露锋芒。
十六 诗是生命的原动天
一九五九年。
法国女歌星罗蔓德·科琳洛问:“什么是诗?”
美国男诗人埃兹拉·庞德答:“你的问题是傻瓜蛋调查什么是无人做的傻事。”
在雨歇风起的此刻。
要我这个中国老百姓说,诗就是我从今夕活到明朝、从生活到死的浪漫理由,就像金牌是运动员得以运动下去的最大动力一样。
十七 指导我诗创作的意念
闲来无事就喜欢徜徉于古今中外的诗歌百花园,等翅膀硬了以后,我当然要试着酿造一些蜜——自己的诗。
从一开始我就很明白,要想矢志以汉语文写作新诗,并弄出一点名堂来,撇开天赋不谈,真正的功夫也必须在诗外修炼。首先,我从汉语文学的源头发轫,那就是博大精深的中国传统文化。也许是我疑而好古的癖性使然,我爱传统文化有时远胜过爱新诗。无形中,我的诗就会带出几个古词语,用典的频率当然也会很高,如果一一注解清楚,篇幅绝对是原诗长短的十到百倍。但我也常常借鉴并暗用洋典,甚至是整句的译后点化。其次,我将诗的读后效应定位于传播知识这一基本点上。确切地说,主要是想通过有限的诗语引起读者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兴趣,从一点一滴的细节(如古词语)逐渐展开、深入,最终使读者熟悉、热爱并钻研发扬中国传统文化,而我诗只是为了引玉抛出的砖罢了。令人心寒的是,现代新诗的读众大多数只崇洋不知古,我的天真想法暂时还得不到广泛响应,只好去闻一多、卞之琳、余光中以至于杜甫、李贺、李商隐那里找共鸣了。
十八 回忆是诗的情人
回忆是诗的情人
却是我们的敌人
在不写诗的时候
我们最好不回忆
十九 一个排印错误
今天看见王尔德的一句话“A poet can survive everything but a misprint”,使我回想起一件往事:在一个老诗人家里,我碰到了另一位老诗人,他俩同是一纯文学杂志的主编,年龄都是我的三倍有余,而且他俩都饱经沧桑,却仍然受不了一个排印错误,指着另一家杂志上自己的诗作,气愤地责问那位不在现场不负责任的校对员,言外之意责编也难逃其咎。此情此景,让我这个晚辈朝乾夕惕、受用无穷。
廿0 我和尼采的相对隐私
公元33年4月3日下午3点,耶酥死了,血流成河?不,是最后的晚餐的圆桌上的葡萄酒。待无酵饼把尼采吃饱了以后,Friedrich Nietzsche 开始向读者宣布:“我是太阳!”
尼采疯了,Friedrich Nietzsche暝目了。待葡萄酒把我喝醉了以后,I开始向媒体透露:“我是太阳的兄弟!”
“啊!我的兄弟们,我曾经发现了它!在这最高的峰上,为我沸涌着快乐之泉。这里有一种生命,在这生命的海洋上,没有贱民与我同饮!
“你,快乐之泉,何其猛烈地为我奔驰!而你这酒杯总是空空的以待再一次去盛满它!”
当然,我的动脉与静脉内流淌着帝俊和羲和的血,而尼采有可能携带着宙斯的DNA;我共他只是不同父而异母的兄弟,生活于两个时空。
尼采哥哥曾经抱怨:“我的时代也还没有来到;有些人是出生得太早了”,我则唱道:
当我爱上了朦胧新诗
诗季已过
似这春兰前的夏荷
……
亚里士多德评论道:“诗的艺术与其说是疯狂的人的事业,毋宁说是有天才的人的事业”,实获我的芳心!也因此,我没有患上尼采哥哥所得的精神分裂症;也因此我失去了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斯宾诺莎、康德、叔本华、黑格尔并列为世界哲学史上不朽的思想家的不二机会,呜呼悲哉!
“有一天,我要像风一样在他们当中吹过,我要以我的精神从他们精神中吸取气息;我如此地期待着我的未来。”
我跟着查拉斯图拉如是说,并来到了网上,“炽热而强壮,如同一轮正从阴沉的山头上升腾起来的清晓时的太阳。”
廿一 诗是诗的灵感源之一
根据我自己写诗的经验推断,法国旧教派诗人弗朗西斯·雅姆的诗《从前我爱过……》的末节:
来吧,来吧,我亲爱的克拉拉·伊丽贝丝:
让我们相爱吧,如果你还在世上。
古老的花园里有古老的郁金香。
裸赤着来,啊,克拉拉·伊丽贝丝。
极有可能是戴望舒的诗《到我这里来》的灵感源之一,故其首节曰:
到我这里来,假如你还存在着,
全裸着,披散了你的发丝:
我将对你说那只有我们两人懂得的话。
一如卞之琳的诗《音尘》:
如果那是金黄的一点,
如果我的坐椅是泰山顶,
……
然而我正对一本历史书。
这种转折方式可能启发了洛夫写出《金龙禅寺》:
如果此处降雪
而只见
一只惊起的灰蝉
……
云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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