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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奎正牵着毛驴和田牯子走在前头,听牛先生说要给自己改名,就抬头问牯子:为啥哩,咋要加个龙字?
牯子憨憨一笑:俺识字少,也不懂得。不过,先生们说要改,你就改了,没有错的……
这晚是在田六爷家吃饭。六爷有两个儿子,老大俊光种过两年地,觉得没出路,就到荆州学做生意,十多年前带老婆孩子迁到汉口去,算是出了头的人。今晚陪酒的是小儿子俊良,言语不多,只顾招呼大家喝酒、吃菜。
任端成和牛臣亮都是做事有节度的人,浅饮辄止,放下酒杯和六爷唠话。谭顺山原来酒量极大,却一入座就搓搓手,对各位说:俺不会喝酒的,对不住了。大家劝了几句,就也不勉强。
谭顺山如今落得这步田地,只求能和儿子一块有口饭吃,酒是泼钱败家的玩意儿,人穷时断不能沾的。他只略略动了几下筷子,打起精神来听别人讲话。
任端成和牛臣亮碰了下杯,喝了小半,夹一筷头的菜入口咽下,用食指轻轻地叩了几下桌面:牛先生,这个改名的事,真有这么玄?
牛臣亮迟疑一下,又端起酒杯,抿了一下,也不放下:任先生,你是知道的,南坡那边的阴气好重,谁也不知道有什么邪物。虽说这三十多年没犯过界,但如今这爷儿俩与俞家的旧人扯上了瓜葛,怕是脱不开事儿了。
说着又将身子向谭顺山倾过来:老弟,你伢儿这名啊,一定要改。别的,我也不说了。
谭顺山连忙起身,呵了呵腰:牛先生是好意,我知道哩,就改叫谭龙魁,今儿就改。
田六爷滋地喝完酒,放下杯子抹了抹嘴,装上一锅烟,点燃了,抽起来。他沉思了好一会儿,等他们说完话的当口,他点了下头:今天这事牛先生和任先生都费了心了,俞家棺材已经安置妥当,也算给村子里了却一桩事。还有一码子事儿,就是这爷儿俩的安置了。我丑话说到前头,咱这是救急,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啊?人得靠自个儿才有路走!
见谭顺山低下头,田六爷放平了声音:如今是种秋庄稼的时候了,山上呢还有块蛮荒地,不知你能不能开出来?
谭顺山喜出望外,一叠连声:能,能,我能……
田六爷伸出食指晃晃:你听我说,我赊些苞米种子给你,你赶紧开整了地,点上种,好好伺弄,收秋了是要还我的,啊?这庄稼产得多,兴许能糊得了口。上午凑到的一百四五十斤粮食,也是最多管得月半,不能接住秋收。看你一身好力气,你就打些柴去到十五里外镇子上去卖,挣几个钱贴补或许够用。
另外……,田六爷表情凝重:我多说一句话,你切记着。南坡那一带,千万不要过去,啊?
牯子——,田六爷向外喊了一声,牯子应了一声,就带着三奎从厨房过来。
明儿一早你把锄、镰、钯还有砍刀给送到学堂去,啊?还有,明早请杨泥匠给他家砌个灶台——算了,这事儿我去请。田六爷说完,带笑看看牛臣亮和任端成:两位先生,我不多说了,来,喝酒吃菜!俊良,倒酒……
一到生地,谭顺山就容易睡不着。躺在草席上,隔着木窗棂看天上的月亮,一点也没看出和在家里有什么差别,但现在已经是在离家几千里的地儿了。唉,不过是一眨眼的光景,两个儿子说没就没了……莫哭莫哭,日子还长哩,我不是还活得好好的,不是还有三奎吗?
想起三奎,谭顺山身上就生出一股劲儿。对了,改名了——龙魁,听着多气派……
一丝笑意爬上了谭顺山的眼角,伴着一颗莹莹的泪,慢慢淌下……
牯子一大早就将那些种地砍柴的家伙带了过来,又从裤袋里掏出一个东西来:这个牌子是牛先生早起走时写了给龙魁的。
谭顺山接过来,是一个桃木锁牌,样式很简单,一面写了一个龙字,另一面写了一个魁,用红棉线穿起。牛先生说让他要整天戴着,能辟邪哩!牯子说完就出去了。
谭顺山想起还没做饭,随手将桃木牌压在草席下,支起瓦罐,生起火,煮了些杂粮米粥。
爷儿俩蹲着呼噜噜喝着,见田六爷拎着一口锅带着杨泥匠来了,谭顺山慌忙把碗放到地上站起身:六爷,谢谢你了。还有,杨大哥……,说着向杨泥匠讪讪地笑着。
你赶紧吃完饭,跟我去看地,今天就要开整,修灶的事杨泥匠自己会张罗好。田六爷看了看龙魁:伢儿在家,哪儿也莫去。等下任先生开课了,先呆在学堂里。
这确实是块蛮荒坡地,有五六分的样子,在山脊临南坡的地带。凹凸不平,荆棘灌木连片,一般人还开整不下。田六爷用手一指南坡:这块地要说开不出来也是瞎话,只是离南坡近,人有些怕罢了。你要是整出来,这地也准霸籽。我还有事要走了,缺东少西了,你言一声。
谭顺山忙声道谢,目送田六爷往山下走。回过头来深吸一口气,往手上吐了口唾沫,提起砍刀,猫下身就狠命地砍起来……
连整了三天,这块地整得终于像个样子了。田六爷上来看时,赞许地竖起大拇指:是个种地的好把式,不简单!谭顺山一抹满脸的汗,一笑,露出白白的两排牙来。
这几天龙魁都在家学着做饭,任师娘给了一小坛子咸菜,好就了下饭。看着让烟熏火燎得像花猫子脸一样的儿子,谭顺山心头一热,眼泪就扑嗒嗒往下掉。
龙魁眼里噙着泪就上前来给他抹脸上的泪水,一边说着:爹,我都长大了,能帮你做事了哩!你莫哭……,忽然咯咯地笑起来了,谭顺山莫名其妙。龙魁看着自己脏得像猴爪的黑手,又指着谭顺山的脸,笑得喘不过气来:爹……我给你……弄成个……大花……脸了!
谭顺山用衣袖抹了下脸,也笑了起来:狗日的,你那脸才脏得像是花狗屁股一样哩,哈哈……
小屋里充溢着难得的欢乐……
第二天,蒙蒙亮的时候,爷儿两个就爬上坡地点苞米种子。
新翻的土松软湿润,但不沾鞋,一脚踩下去心里有说不出的踏实。谭顺山深吸一口新鲜的空气,扬起锄,喳地一锄挖下去,龙魁挎着个小竹篮,手脚麻利地从往窝里丢两颗苞米粒。爷儿俩配合默契,无声无息,只听得锄面挖地时喳喳的声音。
点了两行,谭顺山心疼龙魁,就一块坐在锄把上歇息。谭顺山吁了一口气,龙魁小声问:爹,你是不是想吸烟了?
谭顺山咧了下嘴:娃儿,咱吃饭都难,我还抽啥烟哩!
爹,我想上学堂,任先生说不收钱的,师娘对我也好。龙魁说着,侧过脸来看谭顺山。
谭顺山两眼平视着远处:龙魁啊,任先生是好人,田六爷也是好人,是不?见龙魁点着头,又接着说:咱已经给人家找了好大的麻烦,不能再沾人家的便宜了。人穷了不要紧,千万莫教别人瞧不起,啊?
见龙魁低下头失望的样子,谭顺山往跟前靠了靠:娃儿,等咱熬过这一关,攒下学费了,再叫你去学堂,爹不想老欠着别人的。到秋天就行了,也快了。
龙魁亮亮的眼里出现了笑意:嗯,我知道,爹。
等点完种子,已经快到日中时候,这块地比较偏远,满坡看不见一个人。早上两个人都没吃东西,憋着一股劲一直干到这时候,娃儿还是第一次。谭顺山撩起衣襟给龙魁擦了擦汗:渴了吧?我去挖点白茅根你嚼嚼,就在这等着。
龙魁热得发慌,胸口闷堵,就坐在地边的石块上歇着,看谭顺山在不远处挥着锄挖茅根。
忽然听到脊上有声响,就扭过头看过去……
谭顺山挖了一大把的白茅根,用衣襟捋干净,一边嚼着一边走回来,看龙魁呆呆地看着南边。谭顺山坐下,把茅根递过去:咋了?
龙魁并不扭过头:爹,那儿有个姐姐,穿一身绿,领着两个小娃子,端着饭过去哩……
谭顺山扭头去看,却什么也没有:嚼着,莫说话,我看看。谭顺山心头发紧,攒紧了锄把就走了过去。
这里荒草很深,地上尽是石块,不曾见有人踏过的痕迹,按龙魁说的方向走了几步,也不见有什么异样。谭顺山正准备转身回去,忽然看到前面的荒草中凸起一个包,仔细一看,竟是一个半塌的砖箍坟,仿佛一个张着口的卧兽……
谭顺山只觉得汗毛一炸,天灵盖子叮呤一响,像是吹起银元时那袅袅不绝的余音一样……,好久才回过神来!
他慢慢地走回来,只觉得腿脚软软的。对着龙魁勉强笑一笑:啥都没有,你看花眼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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