扒掉晋商讲究信义的那张假皮 第一次实在按捺不住急急地就赶往山西那座著名的乔家大院,正是十多年前第一次读到余秋雨的文字《抱愧山西》那一周的周末。但当时当地给笔者留下最深的印象,却是张艺谋拍摄《大红灯笼高高挂》后遗的那份商业痕迹——想拍一段街边刀削面的镜头,忙碌的店家手中削面刀一晃,脱口而出就是:“给十块钱”。 感慨了余秋雨教授将30多年前“一度被当作中国农村的缩影”的“山西东部那个叫做大寨的著名村庄”和上个世纪初“仍是中国堂而皇之的金融贸易中心”的“山西平遥县和太谷县几条寻常的街道”进行的强烈对比,以及由此引发的关于贫困和富裕的大段议论;领略了余秋雨教授对“山西商人本来就是背井离乡的远行者,因此经商时很少有空间框范,而这正是商业文明与农业文明的本质差异”的“商业人格”分析,以及由此引发的“文人和商人的差别,从一般意义上说,后者的生命活力是否真的要大一些呢”的联想;笔者终于还是有了许多疑问—— 面对着“到这里我才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富贵”的宅院,余教授笔下洋溢的似乎更多的是对这“海内最富”的赞叹,至于山西商人究竟是如何“既不是由于自然条件优越,又不是由于祖辈的世袭遗赠”而真就创造出如此财富的,余教授的论断实在很有些想当然,一曲“磅礴”诗意的《走西口》在这里似乎很有些苍白。 雷履泰和毛鸿翙之间的争斗让我们看看什么是晋商的信义。 “讲究信义”,这自然又是一种喜闻乐见的解释,可偏偏就是余教授的这篇《抱愧山西》里,提到了那则发生在中国第一家票号“日升昌”的总经理雷履泰和第一副总经理毛鸿翙之间的争斗,让笔者实在无法理解余教授推崇的这种“信义”:因为财东老板想让生了病的雷履泰回家休养,这位“当管家的”“委托责任人”雷履泰总经理就敢撤分号让财东老板跪下来求饶,这算什么“信义”?因为被在“老单位”实在呆不下去了,那位当“伙计”的毛鸿翙就敢挖走“老单位”的“业务骨干”而且就在“老单位”的旁边宣战似地自起炉灶,这算什么“信义”?余教授还举出了些“信义”史料:“一家商号欠了另一家商号白银六万两,到后来实在还不出了,借入方的老板就到借出方的老板那里磕了个头,说明困境,借出方的老板就挥一挥手,算了事了”,如此轻率,难道就是“信义”经营的本质? 再加细究,财东也是实出无奈,当时仰仗的就是个人的“信用”。 至于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这人格“十分强健”富可敌国的群体忽然就衰败了呢?余教授的解释似乎很有文化高度:“他们奋斗了那么多年,却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能够代表他们说话的思想家。他们的行为缺少高层理性力量的支撑,他们的成就没有被赋予雄辩的历史理由”,于是山西商人就成了“一群缺少皈依的强人,一拨精神贫乏的富豪,一批在根本性的大问题上不大能掌握得住自己的掌柜”;说到“更深刻、更宏大的社会历史原因”,则“是上个世纪中叶以来连续不断的激进主义的暴力冲撞,一次次阻断了中国经济自然演进的路程,最终摧毁了山西商人”,余教授顺势就有议论:“慷慨激昂的政治家们常常忘记了这一点(社会改革的终极目的是什么),离开了世俗寻常的生态秩序,只追求法兰西革命式的激动人心”。这番太多主观臆断和片面“提纯”的空洞,实在很难令笔者信服。 终于有一天,笔者在旧书摊上觅到了一本上世纪初陈其田教授“授课于燕京大学时教材”《山西票庄考略》(1936年刊行,1978年被香港大东图书公司编入《中国社会经济史资料丛编》),后来又陆续地读到了一些对于晋商和山西票号的真正的研究文字,终于对被梁启超先生称为“执中国金融界牛耳”的这一非凡群体,有了一个大致的轮廓了解,也就愈发地“抱愧”自己当初的轻信和盲从了。 刘庭玉先生在他的《世纪末的反思:“晋商”批判》中,列出了晋商崛起兴盛的两个公式:“地理位置+思维定势+开中法=明清晋商的兴起,必要的资本+思维定势+折色法=明清晋商的迅速发展”,断言:“明清晋商的兴起是山西人特有的思维定势,与当时明政府的政策和山西特殊的地理位置相结合的产物,而非是山西人有多么特殊的勇气和才能”,其后“明清晋商之所以能因折色法而得到迅速发展,……一个重要的前提,那就是明清晋商在山西北部从事的屯田贩粮、换取盐引、售盐获利活动,为其在明中叶时的迅速发展积蓄了必要的资本”。 明洪武年间,朝廷为解决当时主要驻扎在山西以北的边军的军饷,便让商人运粮至边境,政府以贩盐的“盐引”作交换,商人拿到“盐引”后便可到指定盐场去支取食盐,然后贩卖谋利,这便是所谓“开中法”。“有地利之便的山西商人就蜂拥而至,从而奏响了明清晋商兴起的序曲”。到了明弘治年间,“开中法”改成了“折色法”(即把官府直接付给商人银子),明清晋商于是得以迅速发展。 刘庭玉先生直言:“山西人特有的思维定势派伸至明清晋商行为中的特定行为是:媚事威权,注重人事,轻视资本”,由于长期毗邻皇权中心,“使山西人不得不时时感受皇权的威严呼吸”,“在皇权的高压政策下形成了山西人特有的对威权的懦弱与媚事”。刘先生进而指证:“媚事威权的行为特质,使明清晋商成为不敢与威权说不、又与威权勾结、再受威权敲诈的特殊集团”(颇似现今的“特殊利益集团”),赚取利润的主要手段“就是贿赂边将,虚出实收;买通主管官吏,在粮价便宜时上交粮食,粮价涨价时,再向政府领取粮款,不仅可以获得可观利润,连贮藏的费用也不必支付;另外还有先领粮款后买粮、净赚差价等手段……”。 刘先生的这些“批判”,显然与余教授的“抱愧”有很大的差距。 陈其田教授在他的《山西票庄考略》中,以大量票号帮系派别、组织架构等史料,揭示了山西票号“建筑在家族主义”上的“重信用轻组织”管理模式——票号真正的所有者是出资的“财东”,实际操盘的却是被称为“领东”或“执事”“管事”的总经理:“财东出资,或股份,或独业,将资本交付管事(即大掌柜)一人。而管事于营业上一切事项,如何办理,财东均不过问。既不预定方针于事前,又不实施监察于事后”,仿佛一切凭借了一个“信”字:“财东信任总经理的人格,以全盘的生意委托他,给他绝对自由”,“管事在票庄内有无上之权威。凡用人之标准,事业之推行,各伙友听命于管事”,而“如票庄营业失败,经济上损失之责任,全由财东负担,而管事不负赔偿之责”。表面上似乎已经实现“所有者和经营者的分离”,但这和现代企业制度的“董事会领导下的总经理负责制”实在有着太大的不同,“所有者缺位”下的“内部人控制”自然也就无法避免了。 再加细究,财东也是实出无奈,当时仰仗的就是个人的“信用”:“政府和社会对票庄的信任,是信任他们个人的信用。票庄经理所以能拉拢公款,因为他们与官僚个人的关系。放款不收抵押,概重个人的信用。汇款的汇费,存放款项的利息,都是因人而异”,于是“管事而得其人,则营业无不发达,不得其人,则财东有莫大之危险”,在如此强势的“经理人市场”上,财东老板们也就不能不“用人不疑”了。这也就难怪“日升昌”的总经理雷履泰敢对财东老板那么横了! 晋商的“信义”到底有多么牢固,兴盛与衰败中可窥见一斑了。 这“信义”到底有多么牢固,票号兴盛的时候,“票庄的经理交结官僚,穷奢极侈,以示阔绰”,“及至衰落的时候,即卷款潜逃,伪造帐目”,便就可见一斑了!而且“票庄经营太重信用,对于借款不用抵押。太平的时候,因为借重官场的势力,可以追索债务。一遭变乱,官场失势,欠款不易收回,因为无抵押,连局部的取偿,也不可得”。待到大势已去“索偿者不得不讼及号东”的时候,这些“平日养尊处优,不问号事,且无一不有鸦片嗜好”的财东们,才明白他们原来担当的其实是“无限责任”,“昔以豪富自雄,至是悉遭破产,变卖家产及贵重物件以偿债务。不足,则为阶下囚”(陈其田:《山西票庄考略》),“于是,人们在一九一五年三月份的《大公报》上读到一篇发自山西太原的文章,……前月北京所宣传倒闭之日升昌,其本店耸立其间,门前尚悬日升昌金字招牌,闻其主人已宣告破产,由法院捕其来京矣”(余秋雨:《抱愧山西》),也就不足为怪了! 把票号衰落的责任推脱给频仍的战乱,实在是不负责任的肤浅。 没有制度信用的保障,一味只是依赖于个人的信用,当面对制度完善的现代银行的冲击,不懂得风险管理又“墨守绳法,不能应付新时代的要求”的票号们,自然不堪一击。把票号衰落的责任推脱给频仍的战乱,实在是不负责任的肤浅——陈其田教授就证明:恰恰因为战乱时“有几种特殊的原因,使山西票庄得着意外的发展”。“一般人常谓山西票庄受辛亥革命的打击,一蹶不振,不久就衰落,这是片面的真理而已”,曾身陷囹圄也决不低头的燕京大学社会学教授陈其田,原来早在80年前就通过深入的实地调研,得出了与余秋雨教授完全不同的结论。 晋商传奇,本来就是从当时社会腐败的躯体上滋长出来的产物,脱离了寄生于斯的腐朽。 余秋雨教授侃侃而论当年的山西商人们:“他们已经有力地改变了中国社会,但社会改革家们却一心注目于政治,把他们冷落在一边。说到底,他们只能靠钱发言,但钱财的发言又是那样缺少道义力量,究竟能产生多少精神效果呢?”,殊不知当年发迹的山西商人的“暴富传奇”,本来就是从当时社会腐败的躯体上滋长出来的产物,脱离了寄生于斯的腐朽,余教授所颂扬的“回来在一个十分强健的人格水平上”的“走西口的哥哥”们,实在就无所适从了,如何能期待他们“成为历史意志的觉悟者”,“建立内在的精神王国”,“抵达人生的大安详”? 张正明先生在他的《晋商兴衰史》一书中,为我们展示了忽然暴富后的山西商人的所作作为(读来却总让笔者仿佛看到了今日社会的诸多富豪的影子)——首要的当然是持续的“捐输助饷”,以维护巩固与官场的交情,山西票号这方面的“功力”决非一般可比,“自有独到之处,以致与政府达到如胶似漆的地步”:“先从经济上帮助穷儒寒士入都应试和走马上任。儒士一旦考中,票号便利用其关系代为运动,放任外官。这些靠票号从经济上帮助走上官场的儒士,以后便成为与票号有着特殊关系的官员”,“对于在任的王公大臣,山西票号更是施尽手段交结”,陈其田教授甚至列出了与几大票庄相互关照的王公大臣的名单:“最著名者,如蔚盛长交好庆亲王,百川通交好张之洞,协同庆交好董福祥,志成信交好粤海关监督某氏,大德通交结赵尔巽和庆亲王,三晋源交结岑春煊,日升昌交结历任粤海关监督、庆亲王、伦贝子、振贝子和赵舒翘等”。每逢年节,票号必有馈赠款,“每日二三辆轿车,专门送礼,自管事至老妈子,都有名单,按名奉送”,此番用心,怎能不博得管家上下交口称赞,在“寻租”场上如鱼得水? 暴富了的山西商人们的第二项工作便是“购置土地”,张正明先生言道:“封建社会后期商业资本发展的道路,在西欧一般都转化为产业资本,但明清时期山西商人的资本仍然遵循‘以末起家,以本守之’的传统观念,购置土地”,既买了地,免不了就要大兴土木,攀比奢侈地炫耀一番,在权贵面前当久了“孙子”,也要“豪迈气概”地“老子”一回。令余秋雨教授感慨仰慕的,正是这样的遗迹! 暴富了的山西商人当然也明白白花花的银子要“保值增值”。保值的办法便是“窖藏”,“山西富商多利用地窖藏其物资或银两”,“三晋富家,藏粟数百万石,皆窖而封之”(谢肇制《五杂俎》);“钱生钱”的办法便是“放高利贷”,“这是一种古老的生息资本,……其形式繁多,有印子钱、驴打滚、典当、放青苗等”,“明末清初,凡中国的典当业,大半系山西人经理”(卫聚贤《山西票号史》)…… 我们实在应该“抱愧”: 在自觉不自觉中又将其糟粕发展到了极致。 我们实在应该“抱愧”:“对明清晋商兴起、鼎盛、衰亡的深层次原因,不仅没有进行认真的研究,更谈不上把其挖掘出来,取其精华掷其糟粕,而是在自觉不自觉中又将其糟粕发展到了极致”。 还是忍不住顺便提醒余秋雨“余大师”一句:真正做学问,还是要踏踏实实地去坐“冷板凳”,道听途说以讹传讹任意演绎,终究不能算是“学者”风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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