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曾国藩理学信仰的形成及其学术规模的确立,受唐鉴的影响最为巨大。曾氏自称:“国藩本以无本之学,寻声逐响,自从镜海先生游,稍乃粗识指归,坐眢见明,亦耿耿耳。”[26]曾国藩说自己虽然成了进士,当上翰林,但以前做的学问都是“无本之学”,只是和唐鉴交游之后,才开始接受理学,如盲人见到光明一样。
唐鉴(1778-1861),字敬楷,号敬海,湖南善化人,嘉庆十年进士,改庶吉士,授检讨,曾任山西、贵州按察使,浙江、江宁布政使,做外官长达二十年。道光二十年(1840,曾国藩29岁),内召入京为太常寺卿。唐鉴是个坚定的理学信徒,在当时汉学方炽的环境中,他截断众流,独标程朱,倒是有很大的反潮流勇气。1846年(曾国藩35岁)曾国藩作《送唐先生南归序》,其中回忆说:“高才之士,钩稽故训,动称汉京,闻老成倡为义理之学者,则骂讥唾辱。后生欲从事于此,进无师友之援,退犯万众之嘲,……吾乡善化唐先生,三十而志洛闽之学,特立独行,诟讥而不悔。……吾党之士三数人者,日就而考德问业。”[27]
唐鉴在京师期间聚拢了几个理学弟子,如倭仁、吴廷栋、曾国藩、窦垿、何桂珍、吕贤基等人,形成一个理学小团体。道光二十六年(1846,曾国藩35岁),唐鉴致仕南归,将理学的精神又带回了湖南。湘乡生员(即俗称“秀才”)罗泽南、刘蓉等人与此时退休家居的唐鉴相从切磋问学[28] ,使湖南也出现了一个理学小环境。
考唐鉴理学圈子中的人物,曾氏与吴廷栋的交往最早。吴廷栋(1793-1873),字彦甫,号竹如,出生于安徽桐城,后迁居霍山。道光五年(1825年,曾国藩14岁)拔贡,累官至刑部侍郎,后授山东学政。吴氏少年时的老师陈澨凫是与方苞、姚鼐齐名的桐城派刘大櫆的门人,故吴廷栋受宋学的影响自不待言。据方宗诚《吴竹如先生年谱》道光十六年(1836年,曾国藩25岁)条下所记,吴廷栋官刑部主事时,“力自刻苦,常守朱子‘志士不忘在沟壑’之训,故不以利害为欣戚,不妄拜一人,……不妄受一钱、一粟。尝言廉耻者人心之天理也,风俗波靡,使无一二人存此天理于不绝,世运何由否而复泰?又曰人生纵不能为转移风俗之人,亦不当为败坏风俗之人。”[29]这一年是1836年,吴氏44岁,此时曾国藩还没有考取进士。
道光十九年(1839,曾国藩28岁),吴廷栋有《呈唐镜海先生诗八章》,其中之四曰:“末俗扇浇风,利欲争纷拏。人心成锢疾,谁为挽风波?所嗟廉耻丧,举世相媕娿。道在愧厉之,师立善人多。”[30]从此诗的写作时间上看,吴氏结识唐鉴的时间应早于曾国藩。据曾国藩道光二十年(1840年,曾国藩29岁)七月初四日和初五日日记:“初四日,头痛甚,……初五日,请安徽吴竹如比部(曾国藩自注:名廷栋,乙酉拔贡,小京官)诊视,知为疫症。”[31]看来吴氏颇懂医道,曾、吴的结识即因此而起,此后常相往来,成为终生挚友。
从曾国藩的日记看,曾、吴时常切磋理学是在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曾国藩31岁)以后的事,也就是在曾国藩与唐鉴交游并接受了唐的学术观点之后。在此之前,曾氏日记多次写到与吴的交往,但并没有关于讨论理学的记载,尽管吴氏早就是个理学信徒,而且也比曾国藩年长18岁。我们不妨推测,“天质木讷”的吴廷栋[32],此时可能还不足以改变曾国藩的学术信念,但由于二人的密切往来,无疑对促进曾国藩向唐鉴问学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道光二十一年(1841,曾国藩30岁)七月十四日,曾国藩正式向唐鉴问学。此前两天,他先把《朱子全集》买来,并花了两天的时间翻阅了一下,但不得要领[33],看来他去见唐鉴是有备而来。七月十四日日记云:“又至唐镜海先生处,问检身之要、读书之法。先生言当以《朱子全集》为宗。时余新买此书,问及,因道此书最宜熟读,即以为课程,身体力行,不宜视为浏览之书。……又言近时河南倭艮峰(仁)前辈用功最笃实,每日自朝至寝,一言一动,坐作饮食,皆有札记。或心有私欲不克,外有不及检者皆记出。先生尝教之曰:不是将此心别借他心来把捉才提醒,便是闭邪存诚。又言检摄于外,只有‘整齐严肃’四字;持守于内,只有‘主一无适’四字。又言诗、文、词、曲,皆可不必用功,诚能用力于义理之学,彼小技亦非所难。又言第一要戒欺,万不可掩著云云。听之,昭然若发蒙也。”[34][阿懒注:注意曾国藩请教的都是如何修身的问题,都是关于价值观方面的,而不是技巧的。]从这段日记我们可以看出:第一,从“昭然若发蒙”这样的字眼看,曾国藩对唐鉴的教导心悦诚服,已彻底接受了唐氏的学术观点。这一年他30岁,一生62年的岁月已走完近一半,但这时他终于找到了今后的为学方向和安顿身心的道路。[阿懒注:曾国藩在其师友夹持这一个人支持系统的支撑下,终于在30岁时,三十而立,找到了今后的为学方向和安顿身心的道路]第二,为学、为人要一宗《朱子全集》。他后来说“国藩一宗宋儒,不废汉学”[35],显然是受唐鉴的影响。第三,唐鉴向他介绍、推荐倭仁,称道倭仁的理学践履工夫十分笃实,要求他和倭仁交游,这使曾氏在“师友夹持”的影响下,进一步接受了理学。
倭仁(1804-1871),字艮峰,号艮斋,乌齐格里氏,蒙古正红旗人,出生于河南开封。道光九年(1829)进士,官至文华殿大学士,谥号文端。是咸同理学复兴的重要人物。有《倭文端公遗书》传世。据方宗诚观察,倭仁治理学,最初从王学入手,“俱由阳明、夏峰之言入,后与吴竹如侍郎志同道合,时侍郎方为刑部主事,公日夕相讲习,始专宗程朱之学。”[36]看来倭仁也和曾国藩一样,开始都曾受到吴廷栋的影响。道光二十年(1840,曾国藩29岁),倭仁向唐鉴问学,唐氏明确地指点他:“学以居敬穷理为宗,此外皆邪径也。”[37] “居敬穷理”是程朱学派的宗旨,可见倭仁也是在唐鉴的指导下皈依程朱理学的。他师事唐鉴只比曾国藩早了一年,而且这一年中进步很快,唐鉴对他很满意,所以当着曾国藩的面称赞倭仁“用功最为笃实”。这无疑促成了刚入道的曾国藩与倭仁的交往。
关于曾国藩何时与倭仁开始来往,由于《曾国藩日记》佚失了道光二十二年一月至九月的日记,我们还难以推断二人结识的时间。不过时间至多不会迟于这一年的九月份。据曾国藩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曾国藩31岁)九月十八日致其四位老弟的家信:“吴竹如近日往来极密,来则作竟日之谈,所言皆身心国家大道理。渠言有窦兰泉者(曾氏自注:垿,云南人),见道极精当平实。……竹如必要予搬进城住,盖城内镜海先生可以师事,倭艮峰先生、窦兰泉可以友事。师友夹持,虽懦夫亦有立志。……以是急思搬进城内,屏除一切,从事于克己之学。镜海、艮峰两先生亦劝我急搬。”[38]由此可见,曾、倭已相谈甚欢,曾、窦此时尚未谋面。曾国藩搬进城后,唐鉴的那个理学修炼小圈子才正式宣告形成。[阿懒注:注意这段话,曾国藩时时注意维持自己的"师友夹持"个人支持系统。另外,他和师友交往,所谈非如何升官发财,而是如何立志,所言皆身心国家大道理。所谓"师友夹持"系统,因个人能力、意识、志向、性格、毅力等等缺陷,可能无法站立,但前有良师,后有诤友,想偷懒、想不进步,会有"师友夹持"你,迫你站立、迫你建立,所谓被逼成功是也!“求友以匡己之不逮,此大益也”;“师友夹持,虽懦夫亦有立志”这两句话就是曾国藩对自己这一系统的解读。当然到了后期,曾国藩更是把自己的这一系统发挥到极致,他的湘军重要人才都来自他的师友,从师友夹持到师友相期为功,再延伸到对后辈的奖掖提携,都是曾国藩这一个人支持系统的延伸。]
道光二十二年(1842,曾国藩31岁)十月初一日是曾国藩决心按照理学家的修养方法“脱胎换骨”、“立志自新”、重新做人的日子。他在后来的书信中多次提到这一天[39] 。就在这一天,他去向倭仁求教:“拜倭艮峰前辈,先生言‘研几’工夫最要紧,颜子之有不善,未尝不知,是研几也。周子曰:‘几善恶’。……失此不察,则心放难收矣。又云:人心善恶之几,与国家治乱之几相通。又教予写日课,当即写,不宜再因循。”[40]在倭仁的影响下,从道光二十二年(1842,曾国藩31岁)十月初一日起,曾国藩就“照艮峰样,每日一念一事,皆写之于册,以便触目克治。”[阿懒注:从此建立自己的日志反省系统,他的日志系统之前就有,现在是加入了反省这一重要元素,对系统的加强和升级][41]这一天的确是他一生的分界线。我们翻看他的日记便可发现,十月一日之前和之后的风格是很不一致的。十月一日之前多是就事谈事,很少自责语;之后多检点身心、见过自讼的语言。而且从这天起,曾国藩发誓以日记自课,“誓终身不间断[42] ”,并开始和理学同志们互换日记,进行所谓“师友夹持”、互相课责。道光二十三年(1843,曾国藩32岁)以后,我们在曾氏手稿本的日记上就看不见同仁们的批语了。看来互换日记没有持续很久,但曾国藩每天记日记并自我批评的习惯却坚持下来,一直到他去世的前一天。
查方宗诚撰的《吴竹如先生年谱》,其中保存有不少吴廷栋和曾国藩等人讨论理学的材料。如道光二十五年(1845,曾国藩34岁)条下,“四月与曾公论省察之学”有一大段话。道光二十六年(1846,曾国藩35岁)条下也记载了在吴廷栋的家中,吴与倭仁、曾国藩、何文贞等人讨论理学的热烈场面。他们的活动甚至影响到了吴的长子吴应炽。“应炽侍立窗外静听,常至夜分”,他偷听到都是父辈们对“程朱书潜心讨论”,由是也影响到了他的世界观,“知功名富贵不足轻重,耻于苟获,立志为人。”[43]
从道光二十年(1840)至道、咸之交近十年间,曾国藩在师友的“夹持”下,经历了一个从对理学很陌生到对理学及宋元以来的理学史十分熟悉的过程。道光二十五年(1845,曾国藩34岁),唐鉴著《国朝学案小识》,这是一部以程朱派为正宗的学术史著作。唐氏命曾国藩校字付梓,曾氏为之作《书学案小识后》,表现出他对“国朝”理学史已是相当的熟悉。道光二十九(1849,曾国藩38岁)年,曾国藩校刻朱熹所编的《孟子要略》,这算是他以汉学家的方法研究朱子的一部学术专著了。朱熹此书久已亡佚,曾氏好友刘传莹于金仁山《孟子集注考证》中辑佚搜出,但未及整理刘氏便去世了。曾国藩在此基础上从《朱子语类》、《朱子文集》、《真西山文集》、朱彝尊《经义考》、王白田《朱子年谱》中搜寻该书的线索,并仿朱子《近思录》之例,为此书“疏明分卷之大旨”,而且议论说此书看起来打乱了《孟子》的章节次序,但结合朱子的一贯思想,即“但见其首尾完具”[44] ,这表明他对朱熹理学已有十分深刻的研究和理解。[阿懒注:38时《孟子要略》完成,至此,曾国藩终于算是从三十而立走到了四十不惑。]
曾国藩的理学交游还有刘蓉、罗泽南等人。[阿懒注:刘蓉、罗泽南是未来湘军的重要人物。]特别是与刘蓉,彼此之间有不少讨论理学的书信往来。但从现存文献看,曾氏与他们探讨理学都是在他确立理学信仰之后的事,[46]更何况曾国藩为宦京师之时,刘、罗还是乡下的秀才,还谈不上对曾氏信仰的影响,限于论题,此处就不予考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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