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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斑白的长发在风中飘飞
我的亲生父亲是一个餐馆的小老板,这是我知道的唯一关于他的确切信息。其他的所有,全是从我的母亲那里得来。而母亲对他的说法,经常变化不定,不变的只有母亲说起他时的那种犀利的讥讽--父亲和母亲在我5岁那年离了婚。而在每个法定的探视日里,总有母亲陪在我身边,母亲对父亲那种虎视眈眈的情绪感染了我,让我对这个我必须称之为父亲的人充满了不屑与敌视。父亲每次把必要的东西放下,留下几句话就走了,话也很平淡。我对他的印象,随着我的成长,反而越来越稀薄,就如同他的秃顶--为了掩盖这一缺陷,他在脑门两边蓄起了长发。但这越发让我觉着他的虚伪。
在我上初中以后,母亲跟我现在的爸爸搬迁到了城南,见父亲的机会就更少了。关于他的消息,我都是从母亲嘴里得知的。而每次母亲要是说起他的时候,那必然不是好消息。最近的消息是他那个餐馆转让给人家了,据说是撑不住"非典"时期的萧条,还有是因为他那边的女儿生了一场不小的病,现在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我从来也没有主动去看过他,母亲的灌输使我在亲情方面有些冷漠。我偷偷翻过母亲的抽屉,看到了一封父亲以前写给母亲的信,信中充满了那个时代所特有的含蓄的海誓山盟。看后我就想:所有的情感--即使坚如磐石,也经不住时间的磨洗,最终都会变得越来越渺不可寻。亲情也是如此吧。
今年,我考上了大学,这是最让母亲高兴的事情。入学的前几天,正好赶上我18岁的生日。母亲应诺给我买来了我期盼已久的电脑。但我仍然有些不高兴,我跟她说:"你不是说过考上大学给我买一辆捷安特自行车、考上重点再加上一台电脑的吗?我那辆破车都骑了四年了,现在连小偷都不愿意偷了。"母亲回答说:"那自行车可不是我答应的啊!那是你那个爸爸一年前就答应的。过两天他要给你送学费来,看他好意思不把车送来!"
然而我终究没有看到他给我推来自行车。入学那天,学费是他托一个熟人送来的。据说那边那个女儿又病了,他正在家陪着呢。满心的期待最终落空,让我对他彻底失望。一个人只能有一个18岁的生日,那意味着长大成人的一个重要生命标记。他若不曾许诺过什么也罢,但他怎么能够言而无信!
18岁的生日已过去了许久,我也已经差不多淡忘了那天激烈的敌视情绪了。新的大学住宿生活,给了我许多在家里体味不到的快乐。一天,我领着几个外地同学到天坛玩儿。那天北京刮起了大风,我们却玩得很尽兴,到了傍晚才骑着车回去。从二环路东直门桥下过的时候,正好刮起了一阵烈风,一个南方的同学实在是被风吹得不行了,停下来不走了。我们只好陪着她。
那天的风真大,我躲在广告牌后面,也几乎受不了了。迎风而上骑车上桥坡的人艰难异常。一个蹬三轮的,后面带着几大捆书,也正和大风、陡坡较着劲儿。也许是为了在同学面前表现北京人的助人为乐精神吧,我一个人跑过去帮他推车。好不容易推上坡去,那人从书堆后面探头出来正要谢我,我一愣,他也愣住了……我沉默了好久,嘴唇几次做出要喊爸爸的口型,却始终没有发出声音。是的,这个人正是我法律上的父亲。
最终还是他开口说话了,口气依然平淡如水:"我现在甜水园那边卖书,要什么书可以到我那里拿。我答应你的自行车只能往后延了,你那个妹妹病得不轻,要花钱。自己蹬车运书省下的钱虽然没几个,但省一点儿是一点儿,我争取在明年省出这笔钱吧……那些是你大学同学吧,正叫你呢,我走了。"
当我和同学骑车赶上他时,风还在不停地吹,吹开了他两边的头发,长长地垂在后面,露出了他光亮的头顶,从后面看异常滑稽。他却已经顾不上这些,依然使劲地蹬着车,风中飘飞的长发半数已经斑白。他老了,生活过得似乎也并不如意,然而我这么久一直都在记恨他……
我们超过了他慢悠悠的三轮车,良久,一个同学问我:"你流泪了,眼迷了吗?"
(摘自《中国青年》,作者:黄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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