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吉宁领导下,ITT经历了20年的高速扩张,然后迅速衰落直至消失。
在地球的另一边,在松下幸之助的领导下,松下公司从1918年的一家电源接头工厂起家,逐步发展。经历过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毁灭性灾难后,松下公司重整旗鼓。到1973年松下幸之助退休时,销售额按不变美元计算增长了4000倍以上,利润增加的倍数则更多。尽管松下公司经营的业务已经很广泛,生产和销售也分布在世界各地,但松下公司的效率却显著提高了。(第26页)从1960年到1979年,松下的销售利润率和资产利润率一直位居世界前列。(第14页)到1979年时,松下公司的销售额为100亿美元,稍次于ITT,利润率却远远高于ITT。到1999年,松下的销售额增长到598亿美元,而ITT却早就不见了。所以,如果要选一位20世纪的管理大师,这个人恐怕既不是阿尔弗雷德·斯隆,也不是哈罗德·吉宁或者杰克·韦尔奇,而是日本的松下幸之助,尽管松下幸之助自己最推崇的是斯隆。
如果任意选取70年代的某一个时刻来观察松下和ITT,两者在结构和制度上的差别并不大:
松下公司大约有100个事业部(产品部),也要求各事业部的主计长直接向精明能干的总主计长汇报;
松下也设置了产品集团经理,只不过松下的产品集团经理介于职能部门和参谋部门之间,不是靠告密和发现问题获取奖励;
松下同样集中了人事大权,凡是初中以上的毕业生,都是经总公司人事部门筛选的。培训工作同样集中在人事部,其中包括强调松下价值观的基本培训。
松下幸之助同样非常强调计划和报告,每个事业部经理都必须提出三种计划:五年的长期计划;两年的中期计划;以及非常详细的六个月的经营计划。当实际完成情况与计划发生差异时,主计长和产品集团经理将组成工作小组,迅速查明原因。
松下同样强调根据计划来考评业绩、发放资金和晋升职业。各事业部的利润60%上交总公司统一支配调度,40%可以由子公司自主支配。
松下同样召开各事业部经理的评审会,各事业部被划为A、B、C、D四等,A等事业部首先汇报。任何一个事业部都将在会上被毫不留情地点名批评或表扬。与吉宁一样,松下幸之助也有惊人的记忆力,也有阅读冗长报告的能力,也能够不分昼夜地工作。
那么,两个公司的差别在什么地方呢?在于对人的看法上。吉宁是比较严格的性恶论者,总是利用胡萝卜和大棒去调动部下的积极性,利用制度去约束部下的自我服务倾向。而松下对人则持“先小人,后君子”的态度,同样用制度去约束部下的自我服务倾向,但是却总是注意激发起部下的事业心、责任感,发挥部下的潜力。松下在本质上相信人是善的,可以用心换心的。松下的一个事业部经理说,“高级管理人员在进行干预时,令人难以理解的是他们并不像是在责问你,而是让你感到是在培训你,建立起一旦他们不在时你所应具有的工作能力。松下的一个基本原则是:‘在普通人中间培养出异常的素质’。这个基本目标使得原本严厉冷酷解决问题的方式充满了人情。”(第32页)
松下理解到:一名经理的行为是对属下人员进行身教的强有力的形式。松下成功的关键在于他能够接触到他下面七个层次的职工,激励他们为达到公司的目标而精神饱满地、创造性地工作。(第32页)
由于松下实行事业部制,各事业部难免会发生冲突,争夺同一个新产品市场。这时,产品集团经理就会介入进去,倾听双方的意见,摆事实,讲道理,用总公司整体利益说服其中某一个事业部放弃他们的设想。当然,由于这个事业部可能已经投入了不少人力物力,未来预计有很好的利润,他们当然不愿意轻易放弃。这时候总公司并不是强迫命令,而是给一段“接受时间”。(第33—34页)为什么要留一段接受时间呢?问题并不仅是利益,而是涉及到人的信念。为了某项新产品,主要人物可能已经倾注了大量心血,形成了某种信念。公司必须尊重这种信念,因为这是员工主动性和创造性的源泉。如果总公司什么时候都可以用整体利益的名义要求员工干什么或不干什么,那么员工就只需要听从就行了,就不会有主动性和创造性了。松下说:“当我和我的经理人员会面时,很少是正式的,而是促膝畅谈。最重要的是让他们有独立的看法。因而,尽管我提出问题并指出其含义,但我并不下命令,我们必须尊重职工个人的自尊心,并尊重他们的公司传统。”(第34页)“松下公司,一向都是采用分层负责的管理方式,以养成员工独立自主的能力,并奖励某种程度的独断专行。这种制度的精神,也就是分公司在经营方针上,不必事事请示总公司,而是由每位员工,各依良知作判断,以进行工作。”[6]
正因为对人的看法不同,所以两个公司的人事政策有着极大的差别。松下不相信从著名大学商学院培养出来的学生,而相信自己公司从基层培养出来的员工。松下幸之助喜欢领着参观者穿过他的工厂,并随便地指着一名工人说:“这是我们最好的经理之一。”(第42页)所有松下的专业人员,不论是工程师、会计师或推销员,均须从公司的基层工作做起,每个人均用半年时间推销产品,或在一个零售商店卖货,每个人还须用一定的时间在一个生产装配线上执行常规的工作。……每个新招募人员在刚进厂的头几年都得学会按“松下作风”办事,不许有丝毫偏差。(第39页)
美国麦肯锡咨询公司的保罗·克劳斯对松下的作法有一段很好的解释:“在普罗克特和甘布尔公司、西尔斯公司和国际商用机器公司,它们的作风均有点像部队的作风,如果你的步伐跟不上,他们就跟在后面督促你。他们所雇用的是21岁容易培训和听话的年青人,让这些人从最低的职位做起,在这些年青人的培养过程中,使他们相信松下的制度,并遵守它的规章。我们真正有名的企业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它们非常注重这些细微的做法。经过一个时期,那些在企业中留下来的人均有着共同的认识,并对完成企业的工作起着巨大的作用,从而成为松下文明的中坚分子。”(第39页)
由于经受了美国主流价值观的洗礼,现在一个普通中国人都可能已经不习惯松下的做法了。如果让一个中国的大学毕业生去松下公司接受下基层的锻炼,他可能产生两个主要想法。第一,我到公司来是工作来的,不是来接受思想改造的;第二,人是不可靠的,制度才可靠。所以,松下公司这一套是不能长久的。有了这种想法,对公司的培训就会有抵触情绪。如果有领导善意地提出批评,帮助他成长,他就会认为这个领导很虚伪。最后,就会自动或者被迫离开松下公司。这就是企业生存必须面对的文化环境。当然,即使在美国自由主义的文化环境中,正如麦肯锡公司的保罗·克劳斯所认识到的,也有普罗克特和甘布尔公司,西尔斯公司或国际商用机器公司,坚持与松下相似的做法而获得成功。
事实上,那位接受了自由主义价值观的大学生想错了。第一,人的思想是社会的产物,他以为可以拒绝别人的思想在他的头脑里跑马,实际上他的头脑已经成为自由主义思想的跑马场。第二,恰恰是由于松下重视以身作则,重视价值观和信念的培养,重视接班人的培养,才使得松下能够取得持久发展的业绩。
对此,帕斯卡尔和安尼东有一段很好的评论:
松下公司让它的进取性的战略和公司价值观持续了60年之久,这的确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它之所以做到这一点,其中原因之一是由于松下作风的影响;二是由于松下公司精神结构的支撑,它提供了一个非宗教的“宗教制度”,从而使企业的成员具有共同信念,并朝着一个方向前进(对于有20万以上职工的企业来说,对事情的轻重有一个共同的理解是很重要的);三是由于上面所讲过的培训计划,通过培训将公司的价值观传授给下一代管理人员;四是由于松下和高桥精心设计的隐退,隐退到半退休地位,然后又回到工作岗位上,一次比一次隐退的时间长,交出职权的范围也越大;最后一个原因是松下公司通过长期任职,促进了管理上的连续性。(第40页)
有的人认为,日本企业是靠终身雇用制赢得了员工的忠诚。帕斯卡尔认为,事实不是这样的。很多美国企业也有一批长期任职的管理人员和核心的蓝领工人,但仍然不能保持管理的连续性。因此,终身雇用制必须与日本的文化相配合才能成功。
中国企业如果想要学习松下,就得学会顶住周围自由主义文化环境的压力。中国有许多与松下相类似的企业,目前就承受着来自社会的巨大压力。比如,长沙的远大空调集团,江苏的华西村集团,河南的南街村集团,山东的南山集团,上海的远成集团,河南的金龙精密铜管公司,都形成了独特的企业文化,都重视人的价值观认同和能力培养。但是,这些企业很容易就被自由主义的主流舆论视为“劳改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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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理查德·帕斯卡尔、安东尼·阿索斯:《日本企业管理艺术》,陈今淼等译,第2页,中国科学技术翻译出版社,1983年版,1985年第2次印刷。
[2] 威廉·大内:《Z理论——美国企业界怎样迎接日本的挑战》,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年。
[3] 托马斯·彼得斯、罗伯特·沃特曼:《追求卓越——美国杰出企业成功的秘诀》,天下译,光明日报出版社。
[4]富兰克林·阿什比、阿瑟·佩尔:《做最受欢迎的雇主》,赵恒等译,第40-51页,中信出版社,2003年3月。阿什比博士是全美知名的作家和演说家,现任领导人才集团有限责任公司董事长,创建人之一。曾任戴尔—卡内基公司的首席教育官员,该公司为世界最大的营利性成人培训组织。佩尔博士是该公司的高级副总裁,全美知名的作家、演说家和人力资源顾问。
[5] 斯图尔特·克雷纳:《管理百年》,第137页,海南出版社,2003年9月。
[6] 李海明:《松下幸之助经营之道》,第二章:《松下谈经营成功的条件》,第三节《应万变的高明手腕》,www.mypcera.com/book/new/jianghua/jyzd005.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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