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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前言
战国之世,九家之说崛起,诸侯互争,外则交相攻伐,内则加强统制,庄子生当其时,身心俱受重重之拘束与压迫,故思探求一绝对之自由,超脱一切限制,使其精神获得彻底之解放,故有逍遥思想之产生。
「逍遥」为一迭韵连词。与今日所谓「自由」相当,乃不为物所役,不为事所困之意。林景伊先生说:
「庄子悲天下之沈浊不可处也,故求徜徉自得,高远无所拘束,与天地同运,与造物者游,以极其逍遥之致。夫能极其逍遥之致,而无所拘束者,盖即随心所欲,亦今所谓自由也。」
「逍遥游」是庄子哲学的总纲,是对于人生的理想,对精神自由的祈向,是精神从主观形体和客体现实环境中破空而出,故对逍遥游的理解,是理解庄子的关键。庄子内七篇,即以逍遥游为中心,陈品卿先生述内七篇之关系中说:
「盖能泯除物论,视万物齐一,而怀道抱德者,自能适性而逍遥矣。修养生主,达观死生,而得其县解者,则可尽年而逍遥矣。虽处人世,然心通至道,而虚静应物者,故能逍遥于人间矣。德充乎内而符验于外,此乃至德内充,冥合真宰,以达逍遥者也。师法天道,外乎死生,顺天任化,此乃真人之逍遥也。帝王为政,应乎无为,任之自然,此乃上下之逍遥也。可知逍遥游道,乃庄子之终极目的矣。」
又说:「能游道而逍遥者,自能齐一物论;物论既齐,则生主得养;生主全养,则可虚静以处人世;应世无为,其德内充,自能符验于外;德充外符,则能冥同真宰,以道为宗;冥合大道,任性自然,则上下逍遥矣。」
庄学逍遥游亦是生命寄托的一种途径,儒学积极经世,佛学无欲止观,皆是人安身立命的精神追求。庄子逍遥游所标举的精神解放,为普天下无助苍生另辟一条生路,给予在自然与社会重重制约下的人生,以自由的希望,因而受到后世推崇。
因此,本文即在探讨庄子「逍遥游」的意义,「逍遥游」一文的内容分析及逍遥游的境界。以为对了解庄子哲学思想的初步。
二、「逍遥」的意义
自魏晋以降,对逍遥游的提出解释者众多,如向秀、郭象、支遁等,兹就各家论述逍遥游之义,以了解逍遥之本义,并藉此说明对庄学研究之流变。
(一)向秀、郭象逍遥解:
「世说新语文学第四」刘孝标注引向秀「逍遥义」云:
「大鹏之上九万,尺鴳之起榆枋,小大虽差,各任其性,苟当其分,逍遥一也。然物之芸芸,同资有待,得所待,然后逍遥耳。唯圣人与物冥而循大变,为能无待而常通,岂独通而已? 又从有待者不失其所待,不失则同于大通矣。」
上文在「逍遥义」现存正式注解上,此为第一解。向秀在解释庄子逍遥的意义,应以隐意体会方式,方能理解,因此他在「庄子逍遥篇注」中说:
「夫庄子之大意,在乎逍遥游,放恶为而自得,故极小大之致,以明性分之适。达观之士,宜要其会归,而遗其所寄,不足事事曲与生说,自不害其弘旨,皆可略之耳。」
依向秀之意,宇宙任何物体,不论大小,只要适性,都可以逍遥。此说在当世得到共鸣。其后郭象推展向义,其「逍遥游」题解:
「 夫小大虽殊,而放于自得之场,则物任其性,事称其能,各当其分,逍遥一也,岂容胜负于其间哉?」
又:
「夫大鸟一去半岁,至天池而息;小鸟一飞半朝,抢榆枋而止,此比所能则有闲矣,其于适性一也。」
「夫质小者,所资不待大,则质大者所用不得小矣。故理有至分,物有定极,各足称事,其济一也。」
「苟足于其性,则虽大鹏无以自责于小鸟,小鸟无羡于天池,而荣愿有余矣。故小大虽殊,逍遥一也。」
由上得知,向、郭对逍遥的解释有两个很重要的观念:一为性分自足,一为无待。所谓性分自足者,即万物虽小大之别,然若皆能自足其性,则虽大鹏无以自贵于小鸟,小鸟无羡于天池,而荣愿有余,小大虽殊,逍遥皆同。因此推而及之,则世间万物,各足于所受,无不逍遥。而基于性分自足之理,向、郭将无待之逍遥,推至有待之逍遥,即无待固逍遥,有待亦逍遥,构成宇宙之大逍遥。如郭象注「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曰:
「夫唯与物冥而循大变者,为能无待而常通,岂自通而已哉。又顺有待者使不失其所待,所待不失,则同于大通矣。」
向、郭对逍遥的解释,一方面可能是受到魏晋时代纷乱的社会环境的影响,文人生命朝不保夕,知识分子于此对生命的存在意义,不能不有深刻之反省,而向、郭所标举的「适性」成为人生的方向,心灵无奈的抒发,在局促的政治压力下,使人保有一分玄境与逍遥。
另外,向、郭逍遥义,与当时的人物才性论也有密切关系。刘邵论性谓人才各有所宜,不在乎大小的问题,与向、郭适性说颇近。故向、郭言「性分」,采取才性论相同立场,皆纯就被决定之材质而言,任之顺之,不及修养转化的过程,显示出个人的最高意识,各适其性,不机自张,各人既自为一独性,则不必求其转化,则不受任何格套束缚,圣人亦无以异乎凡人,同皆齐一的价值。
(二)支遁逍遥解:
向、郭解庄风行近百年,学术界对庄子逍遥游的解义,不能拔理于向、郭之外,唯至支遁时,即对向、郭解释提出质疑。据<高僧传>的记载:
「遁在白马寺与刘系之等谈庄子逍遥篇,云:「各适性以为逍遥」。遁曰:「不然,夫桀跖残害为性,若适性为得者,彼亦逍遥矣。」于是退而注逍遥篇,群儒旧学,莫不叹伏。」
换言之,支遁认为郭象之「适性」说,「性」若是就材质之性,亦即万物的差别性而言,「适性」即是使万物委顺自然材质之发展,那么无论是尧舜桀纣,均能适性逍遥,如此必然导致道德价值的失落。同时,若以「适性」为逍遥,则圣贤不肖智愚皆是命定,既不可改易,亦不可超越,逍遥遂成为取消价值的颓废之说。另外,郭象的「适性」说,提出「小大虽殊,逍遥一也。」泯去现实上比较对待而成的差别价值观,将使现实的一切在逍遥的意义下强显为平等,此与庄子明言大知小知之不同,而实有小大之辩者的原意不合。
支遁认为:
「夫逍遥者,明至人之心也。庄生建言大道,而寄指鹏鴳,鹏以营生之路旷,故失适于体外,鴳以在近而笑远,有矜伐于心内。至人乘天正而高兴,游无穷于放浪,物物而不物于物,则遥然不失我得;玄感不为,不疾而速,则消然靡不适,此所以为逍遥也。若夫有欲当其所足,快然有似天真,犹饥者一饱,渴者一盈,岂忘无尝于糗粮,绝觞爵于醪醴哉? 苟非至足,岂所以逍遥乎?」
支遁破题断言以「夫逍遥者,明至人之心也。」说明了至人于浪形骸,放游无穷的时空中,主宰万物而不受外物的主宰,自我就不会受拘束,不为而自然,,玄冥感应,那就逍遥而无往不适。而所谓逍遥,是精神上的事,及物物不物于物,不我得、不为,正是种境界升华的表征,以示逍遥,必以物外、忘我、无为为本。
支遁进而比较两种满足,一为短暂的、肉体上的满足;一为精神上的满足。前者乃有待于外在条件存在与否;后者则建立在主体的随遇而安上,而不在乎外在的条件,故至足不会随着时空转移而改变,方堪称为逍遥。
盖支遁是以佛教般若学格义「即色派」,色不自色,色复异空,即心即道的理念,释逍遥游之义。故至人之心,可以物物,也可以色色,能主宰万物,而不受外物支配,心遂能与万物感通,因应无穷。与向、郭的「适性说」、「物自物」截然不同。
(三)吕惠卿<庄子义十卷>逍遥解
北宋吕氏解庄,表现以儒解庄的儒道调和倾向,其逍遥游首章「鲲鹏之化」吕注云:
「通天下一气也,阳极生阴,阴极生阳,如环之无端,万物随之以消息盈虚者,莫非是也。北冥之鲲化为南冥鹏,由阴而入阳也。阴阳之极皆冥于天而已。三千九万皆数之奇,六月则子与巳、午与亥之相距也。言鹏之数奇,而去以六月息,则鲲之数耦而去,以六月消可知也。」
吕注以阴阳生化、天干地支象数派之易变规律来解庄,其与逍遥本义不相调和。然当时人陈详道、赵以夫解庄亦用阴阳家说,可见当时流行用阴阳之说入庄。
(四)王雱逍遥解
王雱是王安石之子,其「逍遥解」曰:
「夫道,无方也、无物也,寂然冥运而无形器之累,唯至人体之而无我,无我则无心,无心则不物于物,而放于自得之场,而游乎混茫之庭,其所以为逍遥也。」
「至于鲲鹏潜则在于北,飞则徙于南,上以九万,息以六月,蜩鷽则飞不过榆枋,而不至则控于地,此皆有方有物也。有方有物则造化之所制,阴阳之所拘,不免形器之累,岂得谓之逍遥乎? 郭象谓物任其性,事称其能,各当其任,逍遥一也,是知物之外守,而未知庄子言逍遥之趣也。」
王雱言无心则不物于物,而放于自得之场,以自然解逍遥颇切逍遥旨意。然而王雱解庄子仍不脱阴阳之说,如注言:「阴阳之所拘,不免形器之累。」又「鹏虽大也,飞不出乎九万,息必以乎六月,拘于阴阳之数,而非所以为逍遥也。」王雱与吕惠卿同为儒道合流,故除引阴阳说外,又提到尽性之言,「尽性则人道毕而未至命,故曰有未树。」「此明物虽一,而用适其材则各有所当,而免疑累,此穷理尽性之意也。」王雱以尽性观念注庄,此乃宋代发展心性之学下的趋势,王雱亦无不受其影响。
(五)叶海烟<庄子的生命哲学>逍遥解
叶海烟于其<庄子的生命哲学>的第九章<逍遥的生命境界论>中,归纳出逍遥三义:
1.无待而逍遥:无待是逍遥的必要条件,逍遥是从有待向无待的全副生命的奋斗历程。
2.不齐而逍遥:「各安其性」乃安于有待之不齐,而「天机自张」乃生命精神开展向无待齐一之境,因无待而自齐,亦因自齐而无待。不齐而自齐,原是生命回复本真的历程。
3.自然而逍遥:道法自然,「自然」不是预设的前提,也不是一后得的结论,乃是道自身。庄子沈浸于自然之中,故其逍遥不假外力,其逍遥的天地中,遍处是生命纯然自然的流动,此一生命流动的真相实乃生命逍遥的实施。
叶先生对逍遥的解释,综合了前人「适性」与「体道」的争论。一方面以不齐而自齐,说明藉适性而进入无待之境;同时,视逍遥为生命乃循道变化之历程,破除「适性」说中消极任命之困。
(六)庄子逍遥解
庄子一书中,其实亦有对「逍遥」作注解:
天道篇:「逍遥,无为也。」
达生篇:「逍遥乎无事之业。」
让王篇:「逍遥乎天地之间。」
逍遥是生命的大事业,而此大事业其实无事无业,因生命以「无为」为一贯之精神,无为之精神化解了事业的造作性,此造作性即种种足以牵引「大有」的不利因素。无为乃生命回归,生命之回归依生命之道,生命之道始于道,终于道,如此,无为之道尽除生命道上的种种障碍。
因此,我们可以将「逍」「遥」「游」分开来解释,王船山认为「逍」就是人生取向往「消」路上走,对于人的有限性,我们要去消解,要「消尽有为累,远见无为理。」一旦我们的苦、累、有限性消掉以后,就可以远见无为理,「遥」即为远的意思。故王船山说「消」是「向于消」,「遥」是「引而远」,向是人生的方向,即我们往消解的路上走,便是「逍遥」。憨山大师解释逍遥为广大自得、广大自在。「游」就是自在,不论我在那里都可以自在,没有忧愁、痛苦、烦恼、压力、苦闷。王邦雄先生说:「人拥有无限开阔的空间,人间到处可以去,到处可游这就叫逍遥游。」
逍遥游一文所揭示者,基本上乃是一种无所罣累的心境,而此心境乃是透过种种精领域之扩展而抵达,即在追求生命之透脱,即于内在精神生命的追求,是内在的,心灵层面的;不是外在,非暂存的,而是永恒。以下即从逍遥游一本看庄子逍遥境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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