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竹马青梅

旁观者轻

　　我记不得是何时我认识他的，我根本勿需记得，在我尚在娘胎中呈萌芽状态时，他妈妈就挺着大肚子指点我妈，于是我就吃着他爱吃的食物，听他爱听的音乐，连妈妈讲的故事都是一般，我住在妈妈肚子里时就没享受过人鱼公主，而是听“芝麻开门”的四十大盗，以致于我妈一直就后悔如此生出个不男不女，亦正亦邪，给她添了无数麻烦的小怪物来。
　　他大我六个月，在我尚未有意识前便常来我家作客，那时他粉嘟嘟地极讨人喜爱，而我如豚鼠般蜷缩只知吮吸，大人们簇拥着他会使我很恼火，在我放开嗓子大哭后大人们把他放在我旁边，他用小胖手轻抚我的泪，对我微笑……
　　后来我们被送进厂属的托儿所，我开始初步展露我狂野的个性，我不耐如何桎梏，就算拖着学步车我也敢冲下楼梯，而他经常做的，就是挡在门口不让我出去，或是在我摔得鼻青脸肿时大叫“来人啊！”，他妈一天九遍叮嘱他要照顾好我，这极大地培养了他不畏艰险、不辞辛苦、恒心持久、斗争到底的男儿气质。
　　我们携手走进幼儿园，在与他的长期艰苦卓绝的斗争中终于培养出我的一丝女儿态，这是因为他不畏我打、我咬、我抓、我跑，只有在我软声细语求他时，才可以占到一点便宜，如此几番锻炼，加上我天资聪颖，时日不久，我便成长为纵横四海的小马屁精，不仅对他作战颇有建树，还使幼儿园阿姨一一落马。但我的本质仍是为害一方的小地痞，时时有新花样，日日有新主张。
　　一日午餐，菜有大肥肉，那时我已有减肥意识，遂将肥肉一一放进口袋，餐后获阿姨“不挑食，好孩子”的绝佳评语。午睡时，阿姨出门约会男友，众伙伴鼾声如雷，我蹑手蹑脚爬下床，将肥肉一个塞入小朋友的鞋中，分布均匀，绝无私意。但在他床边我犹豫了一下，抬眼看见他晶亮的眸子，做贼心虚地逃了回去。
　　起床时天地乱了套，每个小朋友穿鞋时都会听见“咯吱”一声，肥水四溢。有些小朋友不明究里，大声散布谣言说“有老鼠！”，以讹传讹，于是哭的、嚎的、叫的、乘乱打劫的、偷偷笑的（唯我一个），声震九天，连幼儿园院长都赶来了。那天下午放假，闻讯而来的家长把孩子们一抢而空，并要求院长严惩凶手。而我和他因鞋中无油，留园察看，问是谁干的，我说是我，他说是他，院长只好留我们面壁而站。至今还能清晰记得，那个夏日午后，外面知了声声，阳光灿灿，他穿一件蓝白相间海军衫，我第一次闯下如此弥天大祸，因他陪着，没有惊慌。
　　到了小学，我依然顽劣不堪，下课后他每每被他妈我妈授意搜我回家。他也是经验丰富老到，沿着马路旁的建筑工地找，十之九八，我会在那儿跟人玩砂子、弹玻璃球，吹马将。我跟他的较量总是各有胜负，有时是他强拖了我回家，有时是他趴着吹马将为我报一箭之仇。
　　只有在非常少数的机会里，我才被周围人承认是“女生”。那时间，流行“抢亲”游戏，男生是土匪，女生是民女，女生出门买菜去，被人看上了就抢回山寨。我到底入哪一伙成了伤脑筋的问题，不过最后大家还是同意我作“民女”。这是正儿八经比试女性魅力的时刻，往往我们班那个小美女十次出门十次被抢了去，而我，十次倒有十次是平安回家的。这般衬托下，我的价值就体现出来了。例外的只有他放弃钻研功课参加游戏的时候，他已经长得很高了，壮壮地稳坐了山大王的头把交椅，手一挥“去把九妹给我抢回来！”一帮小爪牙便呼啸下山，直奔我来，但我偏不是柔弱村妇，一边咬，一边抓，拳打脚踢，连伤了他好几员大将，恼了他，大步走过来，抓了我拎回去。抢来的民女通常要为土匪们烧火做饭，但他不这样对我，他只要我一直跟着他，我很疑惑。
　　那时候我的虚荣心已是大炽，见得小美女受男生欢迎，心中着实不服气，几番努力，终于争得孔雀舞的领舞地位。到市里参加比赛那天，全班同学俱来助威，但我因贪嘴吃冰，把脸上的妆弄得一塌糊涂，他用手细心帮我拭擦，汗珠颗颗滴下，一脸惊慌，直看得我不忍。
　　那次的孔雀舞没有误场，得了个二等奖，从此奠定我的非常地位，开始有小男生向我献殷勤，但他与我却日渐疏远。小学三年级，他转学出去，家也搬了地方，虽然两家还互有来往，我却没再见他。
　　只是他的消息，还时时传来，想不听都不行。他已是我们这小圈子里的大英雄，品学兼优，市里屡屡获奖，又是英俊少年，还接拍了个小广告，不少妈妈已蠢蠢欲动，想早早订下这门亲事。但是这边，我也锋芒初露，我开始系统学习舞蹈，虽然这从技术上助长了我爬墙上树的本领，但我的不羁已不再是众人眼中的缺点，不久，我就彻底取代了小美女的地位。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很久，我们互无来往，却消息不断。高一那年，我因符合政策独自回了上海，两地教育质量的巨大差异使我在学习上透不过气来，住在亲戚家又使我饱受寄人篱下之苦，在学校因飞扬的个性绝少朋友，我进入了黑暗无助的青春期，几次站在24楼的阳台，都忍不住想跳下去，然后转身跑进房间，将门紧紧反锁。
　　待得我走出这段黑暗山洞，我已不再是原来的我了，时间是最好的驯兽师，我的山野恶习已经打磨地溜滑。我惧怕亮丽的色彩，刺眼的阳光，我考进了一个中不溜大学的中不溜专业，我不知何去何从。日夜入梦的，是家中食物满满的冰箱，是家乡田野大片金黄的油菜地，是少年时与人打架的血性，醒来时，却发现什么也没有，没有衣食无忧的生活，没有灿烂的生活背景，没有一往无前的勇气。于是，大二暑假，我背起行囊踏上归乡路。
　　去往家乡的火车充斥着乡音，我贪婪地听着，心中又是欢喜又是酸楚，火车不停地穿越山洞，我也不停从黑暗中钻进钻出，“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我害怕，故乡已不容我。
　　事实没有我想象的可怕，第二天，就有旧友拖了我去同学聚会，于是在分别十年后，我终又见到他。他已蜕去童年的青涩和秀挺，长得又高又大又结实，健康的古铜肤色，粗线条的眼和眉，在我的面前，直挡了全部的阳光去。我觉得四周景物迅速隐没，只剩我和他，如年幼时一同结伴出游……待得我从恍惚中醒来，已经与无数人说了无数话，并且喝了无数酒了。
　　是晚，他送我回家。月色如水，林荫道上遮天的梧桐，栀子花暗香浮动，他穿了白衣白裤，微笑着缓步跟在又笑又跳又唱歌的我的身后……
　　之后的日子，过得幸福无比，每天早上约几个老同学一起去游泳，去看电影，去打桌球，去逛街，任由男孩上来答茬。下午去别人家中打牌，看录像，唱歌，吼叫。也玩幼时的游戏，摘河边老桑的桑椹，吃草丛中鲜红的蛇爬果，我的率性渐渐回复。
　　有时也会去他家，我顶爱他们家的藤椅，多少年下来，被汗浸淫着泛出暗红色，躺上去通体生凉，懒懒地不想挪一步。尤其有时候只有我俩在，他埋头看他大二艰涩的医科书，我埋头看我的百年孤独，一千零一夜，我爱这午后安静的阳光，安静的空气，和他安静的目光。
　　我们无话不谈，我们以谈话来弥补这十年的隔阂。我爱听他说投篮时球脱手一瞬间奇妙的感受，“进不进球全在那一刻的感觉，球脱手之完美简直就象是爱人入怀”
　　“哦，你有爱人入怀的感受？”
　　他微笑不答。
　　我顶恨他的微笑，如他不赞同我的做法，或是拒绝回答我的问题，从不反击，只是奇异微笑。我的百般武艺如同面对吸星大法，无处着力。
　　我泡茶，与他说“日本茶道鼻祖绍鸥说过‘放茶具的手，要有和爱人分离的心情’”。
　　“哦，你有和爱人分离的心情？”
　　我假笑连连。
　　虽然我们无所不谈，但感情的话题永远无处着陆，我不明白为何？这些年比是没人追，但是没有过现在的感受，坦然地如同在家中，沐浴完毕，穿宽松大袍，高翘着脚，大啃西瓜。在他面前，我没有仪态风度，没有做作顾虑。多年囚禁黑暗中的那个小人，终于渐渐解除防备，偶有伸出头来，看看，笑笑，只是还不肯跑出来。我想，他宠我如兄。
　　他宠我，搜罗我爱的种种。罗大佑早年翻录得走音的磁带，钱钟书未曾正式出版的《猫》。我们甚至在七月去买了烟火放，只因我要集齐放完烟火后展开的十二金钗画轴。我不明白，他说，这是习惯。
　　周末，我们要一起赴宴。在这个小小镇子上，他母亲的师傅是我父母的介绍人，所以有了理由单单请我们俩个。
　　金师傅二老年纪已经不小，只是还有顽皮心态，我预知会发生什么，待在家里赖着不肯去，拗不过他家小姐姐一请二请再三请，勉强去了，穿了短裤球鞋。
　　果然，未等我吃完第一道冷菜，金老伯就开口说“水湄今年也不小了，有没有男友啊？”
　　“哎呀呀，金老伯伯，我这般模样，会有谁要？做完变性手术还差不多。”
　　“小孩子乱说话。嗯…小杨啊，你有女朋友了吗？”
　　他放下筷子，回看我一眼，我的心，狂跳不已。
　　“金老伯伯，我现在功课很忙，没时间想这个。”
　　是啊是啊，我早该知道，他是重事业重功名的人，他需要一个温婉女子为他照料家事，让他全心前方。是啊是啊，霍去病不知有未娶妻，谁叫他说“匈奴未灭，何以为家”的？
　　我的心似乎落了地，但又似乎飞了远方，心中空空的，气息回荡。
　　这顿饭吃得好不艰难，二位金老贼心不死，我只是埋头吃饭，留他应付全局。饭毕，告辞。我吃得太多，胃胀得难受，然后开始痛，腹部抽搐，两眼发黑。这些年一个人，寝食无定，悲喜无常，落下的胃病很是严重，常觉得自己的胃渐渐成了精，禀性恶毒，尤其在我软弱时跳出来欺负我。
　　他扶我在街角坐下，买了瓶水，掏出药，看见我满眼睛的疑问，他笑笑，“我自己的胃也不好，所以带着。”看着我吃完，他帮我掐手上的穴道。他的手，温和柔软，是让人充满信任感的好医生的手，我想，大概我是他的第一个病人，我想，他的病人会越来越多，他的优秀品德和优秀医术，会使许多人脱离痛苦，就，如我一般。
　　他就坐在我旁边，似乎犹豫了一下，说“其实，我不是那个意思。”
　　“？”
　　“找女朋友的事。”他停了一下，“我只是觉得自己还一无所长，不能负担另一个人的生命。”
　　“哦，是的”
　　“我把爱情和婚姻视一体，你能明白吗？”
　　“是的，我明白。”
　　是的，我明白，他对我无数次说过，他深爱他将要从事的职业。他本来就有悲天悯人的大慈悲心，而且有着科学家的狂热和严谨，最最重要的是，面对鲜血淋漓，他不受感情支配。是的，他时刻锻炼自己不受感情支配，我明白。
　　日子便这么一天天过下去，假期结束后，我回到上海。
　　我们偶有通信，但如同以前一样，我们不需要通信便了解彼此的消息。不久，我有了男友，并不十分出色，但照顾我极周，并时时维护我最柔软的地方。我与男友相识在一次聚会上，我喝醉了，胃病大作，第二天，他送了一大盒各式胃药来。
　　只是，在大四过半的时候，他不再来信，不仅如此，我失去了一切他的消息，问以前的朋友，只说他父母离开小镇搬去成都与他同住，没有如何消息。
　　这一切使我诧异莫名，好在这世界有了网络，我到许多网站找他那所学校的同学录，并且留言说我找他找他。终于，来了一封mail，约我×日×时在×聊天室见面。
　　“你就是水湄吗？”
　　“是”
　　“我是迪的铁杆哥们，他的下铺兄弟”
　　“他还好吗？”
　　“他不好”
　　“出了什么事？”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几个字触目惊心！
　　“你还爱他吗？”
　　“不不不，你弄错了，我们关系很好是不错，但还未涉爱情”
　　“是吗？那你就是天字第一号大笨蛋！”
　　“语出伤人，我原谅你，只要你说出原因”
　　“迪他说他不知什么时候爱上你的，大概从有意识起就开始了”
　　“？”
　　“刚进学校时，我俩并不太熟，迪他功课好，人品好，对兄弟更是没话说，只是为人太过端正，似乎刀枪不入。那时，我的一位师妹暗恋他，最后惨败而归，我找他理论，他开始对我讲你。”
　　“请说下去”
　　“他在学业上很拼命，唯一休闲时刻就是讲你，三年来，我的耳膜增厚一倍。我虽然没见过你，可是对你的轶闻趣事，性格脾气了如指掌，你还留着长发吗？”
　　“是的”
　　“他说这是你表面唯一温柔的地方，也是你坚硬外壳的唯一缺口，就算爬树时常被勾住，也不肯剪短”
　　我的手开始颤抖。
　　“他说在这个外壳下面，是缺少安全感的你，是想引人注意的你，所以他不能让你受任何委屈，这是一种习惯，与生俱来。虽然从小学三年级后你们没有再见面，可是………，你知道他为何要上医科吗？”
　　“不是因为他喜欢吗？”
　　“你真的什么也不知道？这是因为高二时他听说你有严重的胃病。他原来的梦想是作建筑师”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从未说过”
　　“他本想考去上海，可他妈妈想留他在身边，万般恳求，他才考了成都。他有一个我们笑为‘强迫症’的毛病，他的口袋里永远有一瓶胃药”
　　“我还以为……，他说他自己的胃不好”
　　“你们这两个愚不可及的木头人！我真的已经活活气死了！那年暑假你们见面，可是？”
　　“是，可他什么也没说”
　　“他不说，因为他已准备考上海的研究生，还一定要最好的专业，最好的导师，他要给你一个安全的未来”
　　“其实，其实，我并不需要一个灿烂的未来”
　　“唉，你们……算了，水湄，祝你快乐，我本不该讲这么许多，再见”
　　“等等，等等，他呢，叫他来！”
　　“你真的要知道？同样的问题，你还爱他吗？”
　　“我不知道，但是与他一起，我内心的小人会出来晒太阳，我丢盔弃甲，我只在他面前流过泪……只是，他，太过优秀，只是，他，什么也没说”
　　“这个需要说吗？好了，那么你愿意放弃什么吗？”
　　“放弃什么？”
　　“回来，离开你所在的繁华城市，离开你的灿烂未来，回来”
　　“我……”
　　“迪，他病了，很严重，也许不能再当医生了。”
　　“什么？”
　　“那年他听说你有了男友，他父母又双双下了岗，他白天努力功课，晚上打工，精神上苦闷，是累垮的。他非常想你，也许只有你能救他。好了，我要走了，再见。给你一张照片，是他常放在身边的。”
　　我伏在键盘上，内心的小人号啕大哭，它这般伤心，仿佛看见坚固的围墙一一坍塌，心中不知是悲是喜。
　　屏幕上，是那张照片，跳孔雀舞前，肥嘟嘟的小胖妞，英俊无比的他轻轻揽着小女孩的肩，细心为她拭擦，专注的神情。那两个小小人儿，竹马青梅的样子。
　　明天，明天，我要收拾行囊，回家！

阿懒

理想和现实和好故事，
顶上去

whj5671234

曾经错过的红颜老去,弄人.

sophieyym

青梅竹马的爱情故事,红了秀颜,绿了芳草,蓝了知已......

lhmmary

遗憾的人生也许才有值得追忆的价值，只是错过了的就真的错过了，永远不会再回来！

foxgrace

提上來。。。

mytao

堅決不見以前的戀人!!

wjsbobo

也许这样最好吧

暗香浮动

有遗憾的人生才算是完美吧！

shxxdgls

明明彼此相爱，却都不知道彼此的想法，爱情就在指尖滑过，遗憾和美丽共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