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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采在其《快乐的科学》第二卷之97中说:“凡是阅读当代文章的人都会想起两类作家:一类喜欢说好话,由优美的语言而生废话,这在歌德的散文中并非少见;另一类因为对内心情感的喧嚣和混乱感到称心快意,故而废话连篇,例如卡莱尔。”今天,我们阅读残雪的小说,很容易发现残雪正与尼采说的第二类作家相似。残雪对其“诗意、自审、艺术复仇”思想的极度偏执正来源于她那被遮蔽的心灵内部强烈的喧嚣与混乱,而过分的偏执又促使她对相关的“灵魂争斗”主题特别敏感,因而造成对艺术的极端狭隘化理解。以此种狭隘化理解盲目寻求西方相关理念和读解大师作品,就自然会沾染模式化、牵强、舍本逐末之弊病。同时,对一种创作理念无时无刻不在的强调,就导致了残雪小说主题、形式、手法的千篇一律。此外,更需要注意的是:残雪由于内心的混乱,常常对自己的创作特性界定不清。要想更加准确深入地理解残雪,我们就应该努力澄清三个暧昧不清而又十分重要的问题。
一、个性化与女性化
残雪在其《艺术复仇》之“黑暗灵魂的舞蹈”一篇中写道:“迄今为止,我已写下了150万字的小说。 这些小说全都用不同的方式讲述着同一个故事——关于那个世界,关于灵魂或关于艺术王国的故事。”在“残雪访谈录”中,当被问及哪一篇作品自己比较满意,残雪说:“基本上我写出的东西水平一致整齐,因为我不能允许在‘那种状态’下写出来的东西。”问:“什么样的‘那种状态’呢?”答:“就是受理性支配的那种状态。”问:“为什么在作品里要求达到绝对的非理性?”答:“那是属于我个人的世界。”由此,我们可以推测:第一,残雪的作品完全排除理性;第二,要求绝对非理性的原因源于个人的世界。经过前面的分析,我们可以得出其“个人的世界”之性质无外乎“内心情感的喧嚣与混乱”;第三,其作品主题单一,水平基本一致。言外之意是:与残雪气质相投的读者只要读了残雪的一两篇作品,与其混乱喧嚣的内心情感达成共鸣与通感,就可以进入自己的个人世界里诉诸文字和想像力,不一定再需要残雪提供的媒介。
能够与残雪真正感同身受的读者必须与其具有极相似的内在个性。性格而不是性别是导致残雪式写作与接受的核心原因。因此,残雪式写作的真正内核是个性化写作,所谓女性化写作只是残雪式写作的外在表皮。残雪说:“我判断自己的作品好坏,就看有没有痕迹,纯潜意识写作就算好,女性式的写作吧。潜意识是我们的空间,男的搞一段时间就不会搞了,搞不下去了。”还说:“我非常女性化。正因为我的作品太女性化,他们不能接受。”在残雪看来,女性化即女性式写作即纯潜意识写作。的确,比较而言,女性比男性更偏重于潜意识和感性。残雪类似西方超现实主义自动写作的创作方式确实可以称之为潜意识写作,或者女性化写作。但是,这种女性化写作并非女性的特权,超现实主义者就多为男性;另一方面,女性的作品也未必就一定女性化,比如莱辛的《金色笔记》就是充满理性精神的女性大手笔。因此不可以将女性化与男性化截然对立。残雪说:“正因为我的作品太女性化,他们不能接受。”这句话是难于让人信服的。当今的时代对各种姿态的女性化写作一般来说是比较包容的。残雪难于让人接受的恐怕是她以“诗意、自审和艺术复仇”观念指导的个性化。而没有认识到残雪之个性化特征的读者也有可能对她接受但并不喜欢。从根本上说,不是女性化造成了残雪之怪异,而是残雪个体内心情感的喧嚣与混乱造就了其文本狂躁、混乱、怪异的面貌。
二、伪理性与非理性
残雪说她写作的时候,“从来不去想。坐在桌子前,写出上一句,还不知下一句在哪儿。完全没有构思,也没有提纲 ,积累久了,可写长一点;有时只有小的意象,就写短的。”又说:“我写小说时,没有事先‘想表现这’的意识。仅仅只有把涌现出来的东西写下来的冲动。坐在桌子前时,是从脑袋中呈空白状态的时候写起,因此,写完的那会儿,还不知道自己写了些什么。”由此,我们可以看出残雪对自动写作即纯潜意识写作的青睐。由于残雪的小说“完全没有构思,也没有提纲”,所以并不像一般小说那样注重情节,而专门关注小说中意象的传达。故而残雪的小说往往没有连贯的情节,难于复述,甚至弄不清开头结尾。“我自己的小说也几乎都没有结局,写到一定的时候,就不了了之。我觉得那样没关系。”残雪的小说构成主要是潜意识意象的叠加,其写作方式和写作内容是非理性的。那么,残雪的小说是否就是纯粹的非理性创作呢?尽管残雪说“我写小说时,没有事先‘想表现这’的意识”,但是阅读残雪的小说,却可以发现它们基本上都浸染了残雪“诗意、自审、艺术复仇”的创作精神。因此,可以说,在内容形式层面,残雪的小说是非理性的,但是在精神层面上,残雪的小说却是观念化的,以“诗意、自审、艺术复仇”理念为指导的。
残雪曾说:“我是在一种无意识状态下创作的。但是这不是盲目的,而是在一种强有力的理性的钳制下进入无意识的领域和白日梦中。”钳制残雪的强有力的理性所指何物?无意识的领域何在?白日梦的实质又为何呢?“强有力的理性”即“诗意、自审、艺术复仇”的精神理念;“无意识的领域”指向潜意识,非理性和自动写作;“白日梦”就是籍由艺术理念、潜意识手法制造的意象叠加。经由先前的分析,我们认为残雪不成熟的“诗意、自审、艺术复仇”观念来源于其受遮蔽心灵内部情感的喧嚣与混乱,这种喧嚣与混乱导致了她对非理性、狂躁化艺术手法的过分执迷。因此,所谓强有力的理性钳制并不能将残雪的创作纳入正常的理性化,顶多可说是一种偏执的伪理性化。因为正常的理性导向问题的澄明,思绪之平和,而偏执的伪理性却导致矛盾、狂躁与混乱。既然如此,残雪的写作就是一种典型的伪理性指导下的观念写作。
有趣的是,残雪却对观念写作抱有十分鄙夷的态度。当被问及马尔克斯时,她说:“我只喜欢他的几个中短篇,他的长篇不太好,基本上是观念写作。”残雪竟然蔑视一切观念吗?并非如此!残雪的“诗意、自审、艺术复仇”思想既是一种理念,又是一种灵魂操练的方法。残雪认为这种活跃的向内部精神的核心突进的存在物高于一般的现世理念,所以她以灵魂的写作为纯文学,以现世观念的写作为非纯文学。(残雪认为,除自己以外,中国小说只有《红楼梦》是纯文学,余华早期的一些作品是纯文学。除此无它。)因此,她蔑视一切表现政治、历史、社会等外部世界观念的写作,认为它们是低级的非纯文学。这就严重暴露了残雪艺术观念的偏激和狭隘化。写作即观念。应该批评的是仅仅唯观念是从的口号式写作,愚蠢的固有观念写作,而不应该将灵魂之外广大的现世观念不假思索地完全否定排斥。真正的精神并不排斥现实和理性,对理性完全的屏弃,只以让精神在非理性中错乱。真正的精神是社会性的具有文化意义的文明的结晶。因此,残雪批评马尔克斯的长篇观念化是完全没有深度和不得要领的。残雪自己的小说亦逃不开观念,但是支撑其小说的观念并不是“一种强有力的理性”,而是偏执的伪理性。其内容形式非理性化,但整体上却是“诗意、自审、艺术复仇”这一不成熟的伪理性指导下的观念写作。推本溯源,残雪的小说根本上是在宣泄其内心情感的喧嚣与混乱。
三、极端派与贵族派
谈到对自己作品的定位,残雪说:“我将我写的作品称为纯文学,这是我的领域,是我内部的精神得以成形的方式。按照我的理解,在文学这个领域里,纯即意味着深,意味着向核心突进。”残雪认为纯文学是纯粹的内部精神得以成形的方式。因此,将一切表现她所谓“内部精神”之外的文学皆排斥出纯文学之列。按照她的说法,除她之外,中国小说只有《红楼梦》和余华早期的一些作品是纯文学。那么鲁迅的《阿Q正传》这样的表现人类“精神胜利法”与“国民性批判”大主题的小说就也不能算作纯文学;钱钟书《围城》这样剖析人类精神与生存双重困境的大作品也不能称作纯文学;沈从文《边城》这样崇尚人性美与自然的小说亦不是所谓纯文学……残雪对艺术的理解何其偏执、何其狭隘,由此可见!残雪看似神秘莫测的言辞,自以为高深的姿态对中国艺术的发展潜藏着不可低估的危害。残雪认为纯“意味着向核心突进”,这个“核心”必是精神之核心,而且必须斗争激烈、个体化,否则就不意味着“深”。据此,马尔克斯、昆德拉这样解构民族集体无意识大精神的作品也不被其推崇;普鲁斯特那种寻觅灵魂记忆艺术化之瞬间永恒的作品,由于不表现冲突矛盾分裂也丝毫不为残雪看重。这就更加暴露了残雪对艺术理解之偏激与极端。
从这种抓住一点不放的极端艺术观念出发,残雪对写作技巧、作者读者关系、作家地位问题的思考就都纷纷走上了极端化。首先,残雪受混乱的内心情感推动,反对一切清晰澄明的表达方式,将潜意识写作与非理性视为法宝;其二,残雪的小说基本上是为自己写作,是一种精神操练形式和自娱,因此,漠视非气质相投的广大读者。“我没有把读者考虑进去。我是自得其乐,找我自己喜欢的方式来表达,不知不觉地把它写了出来。”其三,从以上观点出发,残雪蔑视写作技巧和下苦功。“像我这种小说无技巧可言,只要会用方块字,语言干净,就可以写。我对有的人大谈技巧的重要性感到很怀疑,会不会是在掩饰着什么东西呢?”有人问:“你认为在写作上下苦功有没有用?”残雪答:“在写作上没有用。所以有人写信来问我写作,我从来不回信。另外环境也很重要,我是说出生的环境。我的优势就是我从小没上学,不受传统污染的优势。”
可见,残雪实质上推崇的是一种简单天才论。只要天性敏感,环境具备催化优势,语言干净就可以写出她认为的高级文学。如果不具备这些条件,再下苦功,博览群书也没有用。其实,没有上学虽然使残雪免受传统的污染,但是也使残雪的理性认知能力大为残缺。残雪对她小说的独特性一直十分自信,认为基本上非己莫为。事实上,受到高级哲学文化熏陶、理性高度发达的智者既已跳出了残雪所深深陷入的矛盾心灵状态,就不会屑于回过头来写这种错乱的作品。庄子只会写《庄子》这样思考“大道”的作品;尼采只会写呼唤“超人”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乔伊斯只会写包罗万象,纷繁复杂的《尤利西斯》……残雪式非理性语言本是容易掌握和复制的,只是心灵走向澄明的人耻于不明晰的思想、错乱的表达。
残雪的小说由于其自身的怪异性,在国内一直未受到广大读者群的接受。因此,残雪一直自称小众作家、少数派,甚至贵族派。残雪因其小说的独特性,的确可以称为少数派,但是这个少数派绝不能与贵族派相通论。在文学上,纳博科夫、乔伊斯、博尔赫斯等曾是真正的贵族派,因为他们的小说足以称得上精神上的贵族,普通的读者只能看热闹,高端的读者才能领会和不断发掘其小说的深奥内涵。而残雪小说中的精神理念相对于大师们是非常低级的,不开化的。智能优越的读者看后只会抱以微笑。大师们的作品中深藏着哲学文化因素,可供后世不断阐释研究;残雪的作品无真正的哲学、无文化。大师们对待作品的态度是敞开,倾向接受美学的;残雪却将自己的作品辖域化,进行有限的阐释。因此,残雪的作品是用迷乱的非理性形式装点的极端化写作,剥开掩人耳目的外衣,残雪的小说就再无深度可言。鉴于此,残雪的小说是文学艺术上的极端派,绝不是真正的贵族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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