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季羡林在我的眼中几乎是横空出世的,第一次读到这个名字是看他的《牛棚杂记》。两年前,我的人生遇到一些麻烦,就如一脉细弱的水流,蜿蜒转徙到礁石阻隔的险滩,打着弯儿寻不到出路,只好在辗转中寻求自救突围的通途。这段时间,我常常游走于小城的大小书店,一次偶然从书林中遇到季羡林先生的《牛棚杂记》,匆匆翻了翻就已爱不释手,当即买下把它捧回家,而后,这本书一直摆在我的书案、床头。这本作者自称是“用血换来的,和着泪写成的”大书,讲述作者十年浩劫中在“牛棚”炼狱中灵与肉备受煎熬的历程。感悟它,读透它,你便知道对于生存着的人,什么样的境遇才配称得上是“厄运”、什么样的煎熬才配称得起叫“磨难”,而后那溢荡着血泪的文字告诉你,即使配称得起的“厄运”、“磨难”,只要自己不倒下,谁也打不倒你。只要你在走着,脚下总有路。
从此以后四处找他的书来读,只是居住的小城太小太偏僻了,新书特别是名家的畅销书,实在是难以寻觅。不久前,到省里去开作代会,终于在书店里寻到一本先生的书,这便是《季羡林自传》。
这本书让我更切近一些地走近季老。季老用真诚、朴实的语言,叙说他漫长丰厚的人生,他说“自己八十年的生命历程,走过阳关大道,独木小桥,坎坎坷坷,弯弯曲曲,一路走了过来,自认为运气不错,但倒霉也有非常人所可得。”出身于贫苦之家的季羡林,奋起于寒门,曾被清华、北大两所名校同时录取,后入学清华大学,由于品学兼优,获取留学机会,留德十年。他在哥廷根大学,主学德文,同时修印度学、英国语言学和斯拉夫语言学,还兼修了梵文、巴利文、俄文、南斯拉夫文、阿拉伯文,还学了吐火罗文,以全优的成绩获博士学位,真正是学贯中西,满腹经纶。学成后满怀报效祖国的赤子之情归国。不想,却在生命的盛年,遭遇“文革”十年浩劫,灵与肉遭受挑战与威胁的时候,他曾欲以“自绝”维护自身的人格尊严,但当“自绝”的自由尚不能获得时,他竟然铁定了心,索性活下去,只要喉咙不被卡死,就这么活下去,这样反倒万变不惊,心如止水了。他身在难中,心却依然想着为人类文明的生长做点什么,他竟在挖大粪、看门房、守电话的间隙,靠默记神思,翻译了二百多万言的印度大史诗《罗摩衍那》。
他以自己超然的人格走过血与火洗练的历程,他以其学识和成就赢得世人的爱戴和敬仰,劫难过后,人们说季羡林,读季羡林,但博大的他是说不尽的。我读季羡林自传,从字里行间总是看到两个词在熠熠闪光,这便是先生的“仁爱”和“厚德”。他的自传中有多篇饱含深情写亲人、写朋友,令人看到他丰富而细腻的情感世界。他在《我的房东》一文中,忆念德国留学生涯,满怀深情写他的女房东,一位母亲般的老妇人———欧朴尔太太。她的音容笑貌,性情喜好,都一一叙来,分外清明。当写到他离开时,女房东如失亲人般号啕大哭,先生总是泪洒衣衫,这是怎样的深情啊,几十载春秋风雨洗劫淡漠不了的深情!
走进季老的情感世界,最让我感动的是他对亲人的那份朴素而真纯的感情。《我的婶母》、《我的妻子》,可见其殷殷之情,读来感人至深。婶母,他叔父续弦的夫人,对他并无抚养之恩,只是在他域外求读时,帮扶他的妻子把幼子幼女养大成人,为此,他视婶母为“功臣”,尊为“老祖”,一直奉养在身边,颐养天年,直到终老。“文革”中,季老不堪受辱,提着安眠药离家欲走自绝之路时,他还把现金及存折仔细地一一清理,留给老妻、婶母,泪眼相问,可活命否?
季老域外十年,正是青春年少,倜傥风流,房东美丽的少女对他情有独钟,他们曾坐在一条板凳上弹琴,打字,共度晨昏。年轻的季羡林对美丽多情的少女也深有爱意,但他还是对她说:“我是有妇之夫,哪怕存在一丝非分之想,都是对纯情的亵渎。”他们晨昏相伴数载,他从未向少女示爱。
他的婚姻是属老式包办,老妻出身乡间,不识几个字,对于学贯中西、精通十几种外国语言的季羡林,可名副其实理直气壮地说与糟糠之妻没有共同语言。况且多有导师朋友为他在异国找到优越的工作,他可以有千条通道,有万条理由,留在德国,与心爱的人相依相伴,过甜美富足的生活,但他想到贫弱的祖国,想到对家庭的责任,想到那个无辜善良日日倚门而望的乡村夫人,还是忍痛割舍千千情结,诸种诱惑,毅然踏上归国归家的旅程。那位痴情少女终身未嫁,她至今留存着她与季羡林共同用过的桌椅、打字机。而年至米寿的季老,在今天的住室里,仍摆放着两张照片,一幅是神采飞扬的金发女郎,一幅是年迈的德国老妇,这瀚海深心的真纯情感,谁能释解?先生其德令人仰视!先生其情令人感佩!
走过坎坷的季老,在人生晚年颇为走红,他却戏说自己“无甚作为,只获虚名罢了”,他称自己是一个平凡的人。
“惟有厚德能载物,岂有量小可赢人”。是的,曾经沧海的季老,其厚德能载得起或深或浅的沉重和沧桑,我的经历了一些风雨的心,可在其河海上泛舟。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