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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宜庆
我曾经长久地凝视傅雷,那是他的一张照片。瘦削的脸庞,棱角分明,右脸颊突出的颧骨,使得脸上有线条起伏。嘴唇微抿,戴着眼睛,看不到他的目光,但能感受到,目光落在一本厚厚的打开的书上。他正在阅读,大概看的是法国原版的著作,也许是罗曼·罗兰的小说,也许是丹纳的《艺术哲学》。阅读中的傅雷像一尊雕像,刚毅,执著,沉静,聚精会神,沉浸在精神世界中。
伍立杨写了一本书,《男女相貌奇谈》,书中有不少篇章论述文人相貌与精神气质关系。长久凝视傅雷的照片,我隐隐感受到傅雷的精神和气质,在照片上浮现,当然,照片上折射出的,也是一种境界,文人的风骨和境界。所有认识和了解傅雷的人都会对他留下深刻的印象:深度近视眼镜,瘦高身材,绝对的洁净,雄辩的语言,固执的脾气,十年如一日的翻译,一丝不苟的严谨……这里面有一种人格的力量一以贯之,中西文化融会产生的独特气韵。
如果说有那一位作家深刻地影响了我,当然是傅雷。在我的书架上,傅雷写的、翻译的书,写傅雷的书,近20本。自从1993年那个进入大学不久后的秋天,打开傅雷翻译的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我就迷上了傅雷和罗曼·罗兰,仅《世界美术名作二十讲》,我有三个版本,对傅雷有一种很深的情感在里面。其实,傅雷并不是作家,他是翻译家,美术批评家,一位耿直的诤友,一位严厉的父亲,一个音乐爱好者。
近日,读郁风的《巴黎都暗淡了》,书中有一篇文章是写傅雷的,题为《“老顽固”傅雷》,文章写道,郁风和傅雷的一次辩论,郁风反驳不倒傅雷,情急之下,说傅雷是“老顽固”,而傅雷郑重地一字一字地说:“老顽固至少是classic的 !”后来郁风感慨道:“我从此更深地理解classic这个字,不仅是古典的,还带有使他自豪的最优秀、最完美、第一流的意思。一种高尚的美学一旦成为宗教,就不能容忍人性的一切邪恶奸诈。”
文章中还记录了一则傅雷教子的逸事。“傅聪当时只是十多岁的孩子,已弹得一手好钢琴。大家都知道傅雷把孩子当作克利斯朵夫那样严格锻炼,妈妈心疼地说,只要爸爸在楼上听见他弹错一个音就用脚狠跺楼板。我在傅家遇见一位牧师,向傅雷苦苦哀求。因为请了傅聪在教堂举行音乐会,请柬都发了,傅雷因为不满意傅聪的排练而不准他去弹,音乐会就只能停止举行。”
“老顽固”可以看作傅雷精神的内核。当文革中红卫兵来抄家时,他和夫人决绝地选择了宁为玉碎,不肯瓦全,没有一丝一毫的妥协与忍让。第一次受辱的夜里,他夫妇二人双双携手有计划有安排地离开了这世界。在遗嘱中,逐件交代欠保姆的菜金多少,借某人的书放在哪里之类。那时的傅雷,离开这个世界的片刻,是平静的,也是绝望的,心中有悲凉,没有悲愤,有良知和尊严,没有苟且和迂回。这是他们理智和情感的双重选择。
他们平静地离去,没有声响,却是广陵散似的绝唱。
凝视傅雷的照片,泪水慢慢溢出眼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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