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 那月 那狗 [转帖]

晔子

那年 那月 那狗
——张蕾
      这个关于一条小犬的真实的故事我听过好多遍了。
　　奶奶讲过，父亲讲过，老家来的亲戚也讲过。他们讲故事时的神情都是那么平静，思绪飘得那么悠远，飘回了半个世纪以前，华北平原上的那个小小的村庄……
　　这一切都让你觉得他们不是在讲小犬的故事，而是在怀念一位故去的老友。
　　那是1950年夏天，太爷爷在当地行医，是个远近闻名的好郎中，为了哄孙子高兴，趁出诊的机会不知从哪里弄来只长得像小卷毛狮子一样的小犬。
　　现在，父亲回忆起来说，那狗应该属于西施或京叭这类娇小可爱的玩赏犬。它没有名字，父亲依了它的长相管它叫"小狮子"。
那个时候，每天吃完晚饭，父亲就用彩色粉笔在小黑板上稚拙地写下戏曲曲目，留声机里咿咿呀呀的唱戏声就招来许多小孩子和大人。父亲和小孩们在竹床上玩耍，趴在床边看小狮子撒欢。
直到现在，父亲仍记得和太爷爷走上二三十里路赶集时跟在身后的小小的身影……怎么能忘？那是父亲无忧无虑的童年，小狮子就一直存在于爷孙俩的晚年与童年的生活中。
　　这一切都缘自于小狮子是条雌性犬。
　　当谷物成熟的秋天到来时，小狮子长大了。村子里远远近近的雄性土狗就开始接二连三地往太爷爷家跑。它们有的在门外不停徘徊，狂吠；有的用粗壮的爪子把大木头院门抓出了道道深沟；有的一次次蹿上高高的墙头，扒落了墙头的砖瓦；还有的整夜守在门外呜咽低吼……这样情况终日不绝。太爷爷开始厌恶小狮子，他把这些日子的不安宁归罪于小狮子的成熟，尤其是当他修补破损的墙头和沟壑纵横的院门时就更加憎恨小狮子。一辈子行医行善的太爷爷想出了最为残酷的办法，那就是把它远远地扔掉，让它找不到家门。我又在想，是不是"自古红颜多薄命"是条铁律呢？
　　一个深秋的早晨，太爷爷瞒了父亲，把小狮子装在一条麻袋里，松松地扎了口，放到马车上，叮嘱车夫"扔得越远越好"。小狮子并不知道主人不喜欢它了，不想要它了，以为又要带它去赶集，兴高采烈地，乖乖地任凭主人摆布。
　　马车伴着悦耳的铃铛声和清脆的马蹄声远去了。被束在漆黑麻袋中的小狮子，也许在左右摇晃的马车上睡熟了。它怎么知道，此时它是那么多余，没有人关心它的生命，没有人关心它的温饱，它将面对与那个农家小院里截然不同的生活。它是真的大难临头了。
　　年幼的父亲在没有小狮子的日子里闷闷不乐，时间久了就渐渐淡忘。他不断有了新的稀罕物。
　　华北平原的冬天异常寒冷，小狮子已经被丢弃两个月了，如果没有被谁收养，它是无法战胜严寒和饥饿的。忙碌的人们没有谁会在这个时候想起那只在夏夜的小院子里耍狮子的小狗。
　　一个雪后的清晨，推开院门的一刹那，太爷爷惊呆了。他分明看到一团小小的身躯蜷伏在积雪上，身后是一串深深的小脚印，那本来黄白相间的皮毛已经看不出颜色，在白雪的衬托下，越发灰黑，象一团用脏了的抹布。见到太爷爷，小狮子的眼睛一下焕发了光彩，欢蹦乱跳、摇头摆尾地扑了上来，终于到家了！它轻车熟路地跑进屋向每一个家庭成员打招呼。一跑起来，太爷爷才发现，它的一条后腿残废了，从留下的伤痕可以看出，那是被夹黄鼠狼的夹子卡断的。太爷爷在惊诧小狮子顽强生命力的同时，依然厌恶它，这次是因为它瘸了。太爷爷在思忖着下次该把它丢得更远。
　　我也在惊诧，两个月来，天寒地冻，小狮子经历了怎样的磨难啊！可我不能知道。当它钻出麻袋，找不到家时，它害怕吗？绝望吗？它恨主人吗？没有，它认为是自己跑丢了，一定要找到回家的路，这成了它生存下来的信念。它认为这是自己的家啊，自己应该生活在这儿。人们不都在过年的时候回家团圆吗？它也历尽千辛万苦回来了。那天真饿啊，为了吃到一块装在木盒子里的肉骨头，一头钻了进去，随着"喀嗒"一声，小狮子的右后腿被夹折了。可不管怎样毕竟回家了，真高兴啊！小狮子怎么知道，主人已经真的不喜欢它了，正计划着再次丢掉它。我也一直在惊诧，太爷爷就真的没有被小狮子的忠诚和不容易所打动吗？我有点为小狮子打抱不平了。
太爷爷毕竟是善良的，他没有立即丢掉它，把它好好养了起来。两个多月后，春天来了，当村子里的狗开始闹春的时候，太爷爷再次决定扔掉小狮子。这回是托一位串远门的亲戚，把它带到八十多里地的外村，到那里去要渡过一条河。太爷爷一定认为，那条河是小狮子不可逾越的天堑。然而，一个多月后，小狮子又回来了。
    太爷爷不相信小狮子竟扔不掉。他又把小狮子丢弃了三回，一次比一次扔得远，可小狮子找回家的时间一次比一次短，它好象在和这个倔老头较劲，用它的忠诚和精灵与命运抗争。我想不明白，也无法知道，它经历了怎样的过程，一次次实现着"回家"的信念。
    1954年，又是一个夏天，太爷爷要带着9岁的父亲转到北京上学，并在北京住上半年。临走，太爷爷决定把小狮子带上火车，中途停车时丢掉。他倒要看看小狮子不过是条小狗，到底有多大的灵通，让他这个德高望重的老人屡屡失败。
    火车风驰电掣般开出两站地，半夜临时停车时，太爷爷再次丢弃了小狮子，太爷爷坚信这回它再也不能回家了，就是鬼使神差回了家也会吃了闭门羹。
    半年后，太爷爷带着放寒假的父亲回老家过年。已经走到下半夜了，父亲又冷又饿时恰巧路过一所小学，太爷爷决定带父亲到学校过夜。爷孙俩刚刚走近小学校，就听到大门里有狗在狂叫，一位看传达室的老人出来开门，门刚开了条缝，就从里面蹿出一条狗，叫着扑向太爷爷和父亲，它没有扑咬，而是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一样在爷孙俩的脚边绕来绕去，摇头摆尾，激动万分。待传达室的老人用手电照亮，爷孙俩看清了，居然是小狮子！它依然不记得主人对它的冷漠和残酷；依然不在乎主人是否还喜欢它。它一定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主人了，没想到，又是在快要过年的时候和主人团圆了，又能回到那个熟悉的小院子了！它变成了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小狗。
    我不敢想象，也想象不出，小狮子是怎样拖着一条残腿，步履蹒跚、忍饥挨饿地奔走在寻找家园，寻找主人的路上。它是不是还要防备其他野兽的袭击，是不是还要奋力游过河湖，是不是还要躲避人类的追打啊！它多么执着、多么辛苦啊。而它所承受的这些苦难，全部缘于我们人类的一个不良的想法，一个轻易的举动，这是多么的不公平啊！
     这回太爷爷一句话也没说。他认定了小狮子扔不得，它有灵性。
     第二天，爷孙俩谢过老人，上路了，在他们身后，多了一个小小的，活泼且有些蹒跚的身影。
    后来，父亲到北京上学。太爷爷和小狮子依然生活在那个农家小院，相依为命。
再后来，确切说，该是四年以后。北京的一家医学研究所到村子里收狗，要大家积极支持祖国的医学研究。虽然太爷爷一辈子行医，懂得医学对人类生存的重要，但当小狮子再次被装入麻袋时，这位一生倔强刚强的老人像送别亲人那样，禁不住老泪纵横。
    小狮子最终献身于祖国的医学事业。
此后，小狮子带有传奇色彩的故事在当地流传了很久很久，深深触动了我的祖辈、父辈和我，将来我会把这个故事讲述给我的朋友和孩子。
    我知道，在父亲的记忆中，小狮子的身影始终跳跃着，活泼着，蹒跚着。让人不忍回想。它带给父亲的是荣耀，是欢乐，是人本善良的顿悟。而它带给我的是深深的思考。
    这样一条生活在半个世纪前农村的小狗，它坚强、隐忍、忠实、善良……然而面对这一切，作为人，我会惭愧。我不知道，当我面临巨大困难或者生存危机时，我能不能表现出小狮子那样的勇敢与坚韧。当有人令我身陷困境无法自拔时，我能不能表现出小狮子那样的大度和宽宏。
    我想，自然界的万物该是相通的，所有生灵该是生而平等的。对于可贵的生命，我们不该终极关怀吗？哪怕它只是一条生活在农村的小狗。
    那年、那月、那狗，是我心中永远的情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