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见到高信疆时,我已不再是十年前那个过分理想主义的大二学生,逐渐意识到倘若没有社会各方面的对应变革,理想主义的光芒也终会暗淡。那个被我理想化的台湾转型岁月,已过去了将近三十年,一个越来越让人不安的事实是,那一代的最初高贵的民主理想,正在堕入一个庸俗民粹主义的泥淖。
我也比从前更清楚的知道了,高信疆是谁。不管怎样,他主持《人间》副刊,仍像是媒体历史与知识分子历史上的某个奇迹,它曾经如此深入和广泛的影响了整个社会,它设定的议题,为日后整个社会的发展,提供了智力上的准备。
不过,在那个炸酱面的夜晚,我没太多的机会表达自己的仰慕之情。再说,高信疆早在二十年前就离开了《中国时报》,他曾经短暂的执掌过香港的《明报》——这份报纸在八十年代的香港,就像是《中国时报》在台湾,它们都是各自社会的价值标准的制定者。而在之前的七年时间里,他一直生活在北京。我听说他尝试过与不同的报纸、杂志合作,希望能将他昔日的经验移植到中国大陆,却都不了了之。对他那一代知识分子来说,一个统一的中文媒体世界,恐怕是挥之不去的渴望吧。台湾太小了,香港不仅太小,也过分特殊,只有大陆可能带来那种辽阔的魅力——超过十亿人,他们通过汉语联系到了一起。但是这个辽阔的大陆、巨大的人群,张开怀抱接纳了二流的台湾演员、过气的歌手、不入流的通俗小说,却没准备接纳真正的思考者和怀疑者。
不过,清风、明月、黄酒、炸酱面,却是谈论中国的一个恰当情境。“不能因为三百年的失败,就抹杀掉三千年的历史”,我忘记了谈到什么话题时,他说出这句话。他还提到了傅斯年的判断,在中国历史上,只要有七十年的稳定时期,它必定重获繁荣,从秦末的天下大乱到文景之治,从隋文帝统一中国到唐太宗的盛世,从宋太祖结束五代十国到范仲淹一代的兴起,期间不过经历了两三代人……
我不清楚傅斯年的论点出自何处,我的历史知识也不足以对此做出肯定或否定,但不知是黄酒还是别的原因,我内心洋溢起一种难言的兴奋。
我这一代人是在对中国文化的彻底怀疑中成长起来的。以至于习惯性的将现实的所有问题,都归咎于文化的基因,这其中也包括二十世纪可怕的专制和荒芜的精神世界。很多时候,我们的否定刻薄而无情,仿佛这才意味着彻底决裂,而决裂才意味着新生。但是,这种刻薄却经常导致一种意外的结果——我们似乎变得更匮乏了、更单调了,内心更慌乱了。
随着年龄日增,对中国文化的了解欲望,已慢慢在内心滋生。我逐渐觉得,总有些卓绝和美妙的特质,才让这个民族绵延至今,并曾创造出那样的灿烂精致。
那天夜晚,高信疆似乎照例大醉而归。朋友扶他离去时,像是扶着一个踉跄的老侠客。只可惜,他住的地方不富任何诗情——亚运村。
三
我计划再去拜访他,听他讲那些风云往事,再去追问傅斯年的那句话的来例。
但等到来年初时,他的北京电话打不通了,接着就是听说他在台北住院了,患的是大肠癌。我也听说陈映真也一直在住院。
一个时代似乎都在谢幕。二零零八年十一月,我第一次到台湾旅行。在九天的行程里,我不间断碰到象征意义的新闻事件——陈云林的访台、王永庆的葬礼、台湾沉寂多年的学生运动的复苏,当然也有《中国时报》产权的转让,以生产米果著称的食品公司旺旺集团成了它的新东家。我记得交易结束一周后,编辑部才进行了姗姗来迟的表态,发表社论《变动时代中 不变的媒体理念》。编辑们试图捍卫最后的自信与尊严,他们举出了《华尔街日报》与《洛杉矶时报》的例证——它们虽也所有权更迭,却仍保持着昔日的新闻品格。但比照其辉煌历史,最后的坚守中满是物是人非的感慨。
我不知高信疆听到这一消息时将作何感慨,他人生最辉煌的岁月都与这家报纸息息相关。而对于台湾和几代华语读者来说,这家报纸也从来不仅仅是一张报纸、一桩生意,而是一种精神、品格、价值观。
再接着,我听到他去世的消息。他的实际年龄比他看上去的更年轻些,出生于一九四四年,不过六十五岁。他在四十岁之前,就完成了一生的主要功业。
一连几天,我都在回忆我们唯一一次见面的场景。或许也在暗暗比较我们这两代人之间的异同。他们那一代要反抗政治禁锢对个人自由、思想和审美带来的伤害,而到了我们这一代,敌人已不再如此明确,反抗力量也因此瓦解,但消费文化和扭曲的政治形态却塑造了一种新牢笼,将我们困于其中。不管台湾还是大陆,解冻时期所蕴涵的希望与理想,正在重演帕斯捷尔纳克的感叹:“这种事情在历史上已发生过多次。崇高的理想变成了粗俗的物质。因此希腊变成了罗马,因此俄罗斯启蒙运动变成了俄罗斯革命。”
不过,我们丢失掉的不仅是他们那一代的纯真和勇气。我更感到还有那股浓烈的情感,它深藏于一代代最优秀的中国人身上,让他们即使在悲观的时刻,仍有行动的勇气,而不仅仅是现实的俘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