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归“猪倌”路:一个留美硕士的养猪乌托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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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finance.sina.com.cn 2004年05月28日 10:55 青年时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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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报特约记者 贺莉丹 西安、宝鸡/报道
2004年4月16日,距离陕西宝鸡凤县宽滩五村3公里的偏僻山沟里。这里地处秦岭深山,春天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草地上和树林中,照在无忧无虑嬉戏的猪群身上。
这些森林猪身型瘦长,四肢纤细,灵巧得像深山中的一群猴子。 | 猪群的主人陈声贵愁眉不展。陈声贵刚从西安回来,他饲养的森林猪并没有在陕西畜牧业博览会上240个展位中取得一席之地。推销猪肉成了让陈声贵最头疼的事情。
一年半以前,陈声贵在美国亚拉巴马大学伯明翰分校攻读细胞和分子生物学博士学位。他的生活很惬意:除了做实验和上课以外,陈声贵可以在礼拜天搭着帐篷参加野外烧烤,或是跟着美国牧师Beau一家去看棒球,观赏印第安人古迹。
28岁的陈声贵黑瘦黑瘦的,穿着一件深蓝色的衬衣,一条肥大的牛仔裤,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看起来很憔悴。
陈声贵的经历多少让人有些意外,在美国UBA分子生物学攻读了4个月博士学位的他突然回国,于2003年投资20多万元,在宝鸡凤县秦岭山脉的森林中,创办了宝鸡秦岭特种动物驯养繁殖场,当起了“猪倌”。
“每天按部就班地做实验和上课,对我来说难以忍受,既然我对科学研究不是全身心地投入,为什么不能忠于自己的内心?不能选择自己的道路?养猪怎么了?刘永好也是从卖猪饲料起家的。我当养猪倌不是人生的最终目标,而是必经的过程,养猪是我今后事业的一部分。我也能应用我的生物学知识,我还用我的计算机知识给我的森林菜园饭店专门建了一个网站。”“中国的传统观念是‘学而优则仕',我不在乎别人说什么,我只想一心一意把自己的第一步做好。美国也不是全部都好的,美国的黑人都聚居在城市中心区的贫民窟里,经常有黑人向你乞讨‘Can you give me one dollar?’(你能给我一美元吗?)我现在山上有土房,有几辆自行车,能经常跟自然亲近,虽然没赢利,但我喜欢这种有挑战性的生活。”“对你的回国有不同的说法,有人说你是混不下去了,有人说你在美国的成绩不好,被开除了,你是怎么看的?”“除了养殖以外,你还有什么创业计划?”“回国以前我想建做一个创业系统网站,中国有很多人都想跟老外学习外语,美国有很多大学生也想去中国旅游,可以找一批中国家庭,北京的、上海的、广州的……让这些美国大学生住在中国家庭中,这样双方都能得到帮助。这个创业系统网站通过刷卡、或者跟旅游公司签订机票协议的方式就可以生存。”“你现在的情况不好,如果你的养猪事业失败了,你后悔吗?”“我和我的股东相继投入了20几万元,现在猪肉反而不好卖。也许我缺少一个成功的商业模式。但我现在不能放弃,我身上背负的是很多人的责任。”
陈声贵蹲在繁殖厂的猪圈边,他指着一堆猪粪对张亮说:“看看,颜色这么黄,还有没消化的粮食。这些猪还是不能圈养。”猪场最多的时候有4个工人,为了节约成本,30几头猪都由张亮一个人看着,张亮没有时间来放猪。
在山上的猪场,猪群自由得多,陈声贵指着猪粪:“看看,这些猪粪油光发亮,黑黑的。”一头猪像认识他一样,哼哼地跑到陈声贵身边,陈声贵摸着它:“它是我在礼堂的时候放养的,最喜欢跑到礼堂的舞台来吃东西,有一次差点把我的手指都咬掉了。”
从宝鸡沿着宝汉公路向西方向行车近3个小时,就来到凤县黄牛铺镇,陈声贵的“宝鸡秦岭特种动物驯养繁殖场”距离黄牛铺镇宝汉公路还有5公里山路,位于松山沟的另外一个养殖基地距离特种动物驯养繁殖场还有近20公里的山路。“S”型的山道曲曲折折,山道下就是深涧和激流。
近一年的时间,陈声贵都住在繁殖场,他经常要走上5个小时的山路去松山沟看看,这里不通车,他舍不得花钱叫一个三轮车。
很多人问陈声贵,为什么不在福建养猪?陈声贵当猪倌的选择给家人带来很大的压力,他的父亲一直都瞒着乡亲们,乡亲们也仍然以为陈声贵还在美国攻读博士学位。
2003年农历正月十五,人们还沉浸在春节的喜悦中,陈声贵从老家来到秦岭,这一年秦岭大雪,穿着破棉袄和毛背心的陈声贵和好朋友籍雨草一起去考察地形,他们住在三岔河村一个废弃的菌种厂里,把附近的大小山沟都爬了个遍,他们最初想养羊,但好的种羊需要2到3万一头,成本太高,而牛的繁殖速度也比较慢。
“之所以选在秦岭,是因为秦岭作为中国南北地理分界线,地质地理的复杂性孕育了生态环境的复杂性和物种的多样性。”陈声贵介绍。在凤县,陈声贵看到,野猪在街道上大摇大摆地走,野猪肉只有2到3元一斤,当地的农户也以野猪为患。陈声贵的想法是让家养的母猪和野生的公猪交配,产生新一代的猪种———森林猪,从而改良生物的品种。
2003年5月1日,陈声贵买了53头母猪,养在废弃的礼堂里,割来的猪草胡乱剁一下,放上苞谷粉,用河水一和就是现成的猪食,猪吃得还挺欢。
7月3日,猪长到七八十斤左右时,陈声贵雇了一辆三轮车,用麻袋将它们一个个背上车。活猪拼命地动弹,陈声贵身上又是屎,又是尿。到了宽滩五村,三轮车上不了山路,一头猪在车里被热死了,陈声贵只好把猪卸下来赶到一个牛棚,傍晚时分将猪赶到3公里以外的目的地。“小陈那样子,哪像留过洋的?他比我们还能吃苦。”这件事,宽滩五村村民刘晓金记忆犹新。
57岁的三岔河村村民刁永秀曾跟陈声贵在菌种厂做了一个月的邻居,刁永秀一直不相信整天笑呵呵的“小陈”是留美回来的硕士,她直截了当地称呼陈声贵为“饲养员”。
陈声贵每天跟猪群做伴,他开始学习《现代中兽医大全》、《规模化猪场疾病与控制》,给猪打疫苗。把健康的猪赶到草坡和林间,训练它们找食源。到了猪群的发情期,家养的母猪引来了野外的公猪,它们成功交配产下了一窝窝棕色或者有斑马条纹的森林猪。
2003年10月,陈声贵在黄牛铺镇三岔河村租下一个占地10亩的废弃水厂,建了23个猪舍,创办了“宝鸡秦岭特种动物驯养繁殖场”。同时,他在松山沟无人区承包了30亩地,承包期10年,花了两万元在这里建了一间简易的土房和一个150平方米的猪圈。
56岁的宽滩五村村民刘晓金和老伴丰华秀从陈声贵那里赊了31头母猪,母猪产下了小猪,他们已经有了近百头猪。在此之前,刘晓金一家仅靠2亩玉米和1亩土豆来维持温饱。“小陈来之前,我们这里从来没有人在山里养过猪,我一辈子也没想过自己能养这么多猪。”52岁的丰华秀说。
2004年4月16日下午6点,宽滩五村的山道上,陈声贵给一个在水边洗衣服的小女孩塞了两元钱,一边的三岔河村村民易世荣偷偷地说,这个小女孩的父亲“老李”曾帮陈声贵养过猪,老李的妻子跑了,留下了两个女儿。
5分钟后,骑摩托车的老李迎面而来,拦住了陈声贵:“你还扶持我吗?”“不扶持了。”“真的?”“真的。”
老李狠狠地盯了陈声贵一眼,扬长而去。
饲养员张亮说,就在几天前,老李索要钱财的要求被陈声贵拒绝后,便将驯养繁殖场的电话机砸得粉碎。直到今天,还可以看见新换的电话机下破碎的木板。
这样的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不久前,三岔河村的几位农民以“赔偿耕地”为由,向陈声贵索取现金,陈声贵给了几户比较困难的家庭七八百元钱后,另外一户没有得到现金的农民愤怒地冲进驯养繁殖场,将一面红砖墙砸得粉碎。
他的繁殖厂没有电,买来的粉碎机等于瘫痪,电线就近在百尺,但需要给村里交几千元的安装费。
张亮坦白地说,驯养繁殖场的30几头猪每天需要谷糠和玉米粉120斤,能让它们吃饱就不错了。“他们关注的是我,而不是我养的猪。因为我还活着,所以我不后悔,养猪只是一个起点,是我的事业的一部分,但决不是最终目的,我想形成一种产业和品牌效应,扩展到很多农业项目中。”陈声贵告诉记者。
陈声贵更多的时候选择沉默,他总是若有所思,但脸上清清楚楚地写着疲惫。陈声贵原计划今年达到1000头猪,现在还不到100头。问题的关键是,陈声贵屠宰的20头猪猪肉的销售却成了难题。
从美国回来的时候,陈声贵身上仅剩3000美元,他的四个同学亚拉巴马州伯明翰分校的习娟、爱荷华州立大学的端木德强、加州大学的樊秋玲和浙江大学的叶镇清投资8000美元,初中同学康伟付投资了4.5万元,籍雨草投资了1万多元,兰州的郭莉投资了4万元,“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豪情万丈,说要开一个森林猪的世界连锁店,我很受感动,也想过来帮帮他。”跑了十几年市场销售的王新一说。但王新一没有想到的是,陈声贵和他的股东们已经负债20几万元。
我对创业很有激情
在中国科学院动物研究所导师许木启的眼中,陈声贵“悟性高,基础好,又聪明又刻苦,毕业前还在全球权威的英国《原生动物》上发了一篇论文”,陈声贵回国让许木启多少有些意外。“如果继续留在美国,我时时刻刻觉得自己要窒息,我喜欢挑战。既然我对科研不是十分痴迷,为什么不能寻找一条纯粹自由、自己又感兴趣的工作呢?我对创业很有激情,企业家就像冒险家,能创造财富,也能将平凡的人生变得丰富多彩。”陈声贵的普通话里有着浓重的福建口音。
1976年2月13日,陈声贵出生在福建省南平市西芹镇塘下村,这是一个大山环抱的小山村。陈声贵的父亲是当地一个种橘能手,母亲则是一般的农妇,除了种地外,还要照顾家里的几头猪。陈声贵是家里最小的儿子,也是全家的骄傲,他的两个姐姐都只有小学文化程度,陈声贵也是塘下村惟一的研究生。
1995年,陈声贵考入兰州大学生物系基地班。他很喜欢亲近自然,1996年暑假,刚刚军训完的陈声贵为了探究黄河断流的真正原因,带着一把刀、常用药品和换洗衣服,沿着黄河徒步从兰州走到银川,花了25天时间,步行1000多公里。1997年暑假,到甘肃河西走廊山丹军马厂,他租了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在草原上飞奔。1999年,为了研究斑尾榛鸡的生活习性,他独自呆在甘肃南部的莲花山上一个多月,每天用无线电探测器跟着斑尾榛鸡跑。
2002年4月9日,中国科学院动物研究所生态学硕士毕业的陈声贵以TOFEL623分、GRE2250分的成绩,接到亚拉巴马大学伯明翰分校(UBA)的18156美元全额奖学金。2002年8月10日陈声贵由洛杉矶经达拉斯到伯明翰。在读硕士的时候和美国求学期间,陈声贵都喜欢到学校周边的养殖场看看。
陈声贵觉得尽管美国的物质条件很优越,整天做实验和上课的生活乏味无聊得像一潭死水,这种感觉在2002年年底格外强烈,12月初,陈声贵的爷爷因胃癌去世,这对他的打击很大:“美国有些治疗癌症的理论挺成功的,但还是有很多人死于癌症,很多事情不是缺乏科学理论,而是缺乏转化。”陈声贵益发坚定地认为,如果不是研究出原创性的理论,仅仅发表一些论文,对社会并没有多少作用,还不如做些具体的事情。
这样犹豫不决地持续了20天,过程很痛苦。陈声贵拿定了主意。他在大学期间拉过赞助,卖过报纸,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创业冲动。
尽管在美国的同学都极力挽留,陈声贵仍然坚持回国,他要求学校不保留学籍。2002年圣诞节,陈声贵从亚特兰大机场飞回北京,在亚特兰大机场,他看见一个黑人在旁若无人地大声唱歌,觉得顿时轻松了,“心里有点自由的感觉,终于决定了”。
如今,奖学金的通知和仅仅用过一次的护照已经被陈声贵收藏在柜子里。
来店里的记者比食客还多
2004年3月10日,陈声贵在建国路铁路南段开设了一家“森林菜园”饭馆,这家近100平米的小店紧靠陇海铁路,火车过时“轰隆隆”的响声震耳欲聋。陈声贵晚上就睡在店里。
陈声贵专门为自己的饭馆写了宣传单:“家猪野猪混血儿,放养秦岭老深山,富含必须亚油酸,降低血脂保健康。”为了宣传自己的小店,陈声贵带着服务员在宝鸡市的商业区散发了1000张名片和4000份传单,举着一个木牌向市民介绍“森林菜园”。
“森林菜园”每月租金是1300元,一个40几平米的大厅放着7张玻璃桌,“品山花烂漫,尝百草馨香”几个大字清晰可见,陈声贵把自己饲养野猪的一些照片冲洗放大,挂在店里。27岁的籍雨草勤快地把每个桌子擦得干干净净,尽管这样,饭店的生意还是冷冷清清。
籍雨草短头发、脸圆圆的,虽然店里生意不好,她还是前后忙乎着。2002年圣诞节深夜,陈声贵给籍雨草打电话,说自己回北京了,要创业,需要帮忙。
当时的籍雨草在北京做电力软件销售的工作,收入并不低,但她刚过完新年就同丈夫匆匆话别,和陈声贵一起到秦岭去勘察地形,背猪、喂猪的事情她全干过。“他这个人做事就是很认真,很有想法。”籍雨草还清楚地记得,陈声贵背猪的时候摔了一跤,后脑勺磕在地上,到现在还经常头疼。
“我没了工作,老公还要安慰我,每月还给我发工资,现在他生病了,我也不能照顾他。我最对不起的就是家里的人了。”籍雨草看着丈夫的照片,热泪盈眶。虽然这样,她还是让山西的老父亲过来帮忙。
47岁的郭莉是店里的股东之一,她是兰州人,已经退休了。郭丽清楚地记得,1996年暑假,刚刚军训完的陈声贵为了探究黄河断流的真正原因,带着一把刀、常用药品和换洗衣服,沿着黄河徒步从兰州走到银川,花了25天时间,步行1000多公里。那次以后,陈声贵几乎成了校园名人。“从这件事可以看出他的执着,他养猪不是头脑发热,他是真想搞生态农业,想真正创出自己的事业。”2003年8月,郭莉跟着陈声贵上山养猪。
郭莉脸色憔悴,如果有人说没尝出是野猪肉,郭莉就会一遍一遍地给他夹肉,“我们这个猪的肥肉,一点也不肥,猪皮也有嚼劲,你尝尝。”
4月15日,中午没有食客,等到下午6点,才来了一个中年男子要求品尝野猪肉,在店里帮忙的郭莉赶紧寸步不离地招呼客人。一边的小张火锅生意火暴,已经在门外又加开了4桌。
郭莉无奈地说:“店里的营业额每天不过50元,来这里的记者比食客还多。”
记者手记
“金黄色的草甸上缀满了乌黑的牦牛和雪白的绵羊,地上就像铺了一块金黄色的地毯,天上的白云轻柔得像纱缦一样,离你很近,雪山环抱着像碧玉一样的纯净的青海湖,空气清澈得像冰镇汽水一样,让你禁不住想开怀畅饮……”这是陈声贵流畅的表述。1995年11月1日的青海湖之行是陈声贵的美丽回忆。
他说自己更像沙枣,在哪里都能生根发芽。
陈声贵的选择不同于陆步轩,他更忠实于自己内心的想法。
我想起海子的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在中国“学而优则仕”的传统观念中,陈声贵的选择多少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从黄牛铺镇回到宝鸡,已经是晚上9点,我们一起站在拥挤的末班车上,陈声贵显得异常疲惫,他问我:“如果我有一天不养猪了,你会怎么看?”我说:“只要你开心就可以了。”他沉默了一阵:“很多事情跟责任有关。我必须对我的股东和员工负责。我选择了创业,就不能回头了。”
只要是“森林菜园”附近有乞讨的老人,他就会停止谈话,给他们塞两角钱。
“他很单纯,很天真,也很书生气。”一位熟人这样评说陈声贵。
陈声贵总是提出自己的很多想法,比如说让土鸡也实现林中放养;西班牙有斗牛,不妨也开展一个别开生面的“斗野猪”;让城里人周末的时候到嘉陵江源头去钓钓鱼……甚至在上山看猪的时候他也不放弃研究长在山涧里的野菜。
陈声贵大多时候都比较沉默,他总是在思索。偶尔笑的时候像个孩子,在山里尤其如此,把外套一脱,就躺在叮叮咚咚的嘉陵江支流边上,还不忘记搬一块石头当枕头。
“这里的环境多好,多适合猪谈情说爱?”陈声贵没有女朋友,他更多的时候是一个人呆在山里,或者奔忙在推销猪肉的路上。
陈声贵最好的两个朋友———刘志杰在佐治亚大学读博,叶镇清在浙大深造,陈声贵只能通过邮件跟他们联系。他讲话的时候有时会冒出个英文单词,我问他:“还说英文吗?”“没机会了。”他笑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