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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一起走进咨询室,男的满脸愁苦,坐下就点烟,女的气嘟嘟的,撅着小嘴。
凭治疗师的直觉我知道,这是一对来进行伴侣咨询的客人。目前在中国,还很少有人会想到来做伴侣咨询。一般来的人有两类:一类是文化程度特别高,对心理咨询有很深的认识,有些人是在国外做了咨询尝到了甜头回国后接着做的;还有一类是伴侣中的一个人去别人那里做了咨询,又被治疗师转介过来的。他们会是哪一类情况呢?
简单介绍后,我知道了男的叫张致能(化名),女的叫柳珠月(化名),是一对刚领结婚证不久的小夫妻。这一次咨询是张致能提出的,他说柳珠月让他不得安宁。柳珠月也很愿意来做咨询,因为她觉得实际上是张致能让她不得安宁。“火药味好浓哪!”我心中暗想,但我对这次咨询却充满了信心,做伴侣咨询,我一开始问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你们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如果张致能告诉我他希望医生给柳珠月诊断一下有没有精神病,而柳珠月告诉我她被张致能烦得不行,这就是一个后果不好的咨询,因为两个人的目标根本不一样。而现在,张致能和柳珠月表面上都在抱怨在家里不得安宁,都在指责对方,但实际上他们的目标是一致的:希望家里的气氛能平静些!只不过他们没看到这一点。当然现在还不能把这窗户纸捅破了。
于是我请他们介绍一下问题是怎么发生的。夫妻俩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
他们俩大学时就开始恋爱。和大部分一毕业就劳燕分飞的大学生的恋爱不同的是,在毕业的时候他们并没有一边 “执手相看泪眼”,一边相约永不相忘,为以后搞婚外恋埋下伏笔;没有来到时常约会的老榕树下,回顾甜蜜的过去,感慨现实的残酷,然后残酷地说:“我们还是分手吧”;没有捶胸顿足、仰天长叹:“天若有情天亦老”,最后还是效仿老天的无情;没有把自己搞得食欲不振、消化不良、睡眠不佳之后反而责问“人有病,天知否?”他们那时候想的是同一件事:我们结婚吧!就在他们订婚以后,张致能收到了美国某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一个问题摆在他们面前,先结婚还是先出国。最终,柳珠月对张致能说:“你去吧!我相信你!”而没有结婚。听到这里,我不禁想:按常规,这里面应该有个第三者,就不知道是男是女?但这次我错了,在张致能赴美期间,两人的感情非但没有变淡,反而加深了,太平洋隔开了他们的身体,但隔不开他们的心。他们每天都发电子邮件相互嘘寒问暖,感情已经比太平洋还要深了,他们也认为两人的那些情书实在应该公诸天下,让后来的仁人志士明白,在礼崩乐坏、爱情沦陷的20世纪末,还有这样一对执著的恋人。
张致能回归之后,他们几乎是以消防队员救火、120急救心脏病人的速度结了婚。后半年,问题出现了。
张致能说,他受不了柳珠月老妈子一样对他无孔不入的照顾。天上飘过一丝乌云就提醒他带伞,午后刮过一阵微风就提醒他加衣服不要着凉。“我又不是小孩子!下雨要带伞,天凉加衣服我不知道啊?她还说什么我不懂心疼我自己,这不是废话吗?我是最了解我的人,最心疼我自己的人。她比我还了解我啊?她比我还知道什么是对我最好的啊?这还不算,她居然对我的工作指手画脚,教导我该怎么和同事处好关系,怎么做设计。我做工作时,她就过来指指点点,本来有点灵感全没了!”张致能这么说。
话音未落,柳珠月就奋起反驳。她说张致能是白眼狼,自己给他做好吃好喝的,把他的生活打点得滴水不漏,放弃了自己的事业,全心全意只希望他好,但张致能就像得了孤独症一样,成天躲着自己,关心一下他,倒反遭到他的斥责。现在他成天泡在公司里,早出晚归,根本就不挂念这个家。“我关心他关心错了?他根本没有家庭观念,根本不愿意为这个家做任何事情。”柳珠月说。她甚至怀疑张致能嫌弃她是黄脸婆,有了外心。
张致能这时候急了,说他还受不了柳珠月事无巨细都要打听,今天上班干什么啦?和同事们说什么啦?工作完成得怎么样了?自己上班本来就很累的,下班回家只想轻松一下,但耳朵里还是工作工作,怎么受得了?要出外遇早在美国就出了,怎么会等到今天?柳珠月也急了,说张致能回家就阴沉着脸,也不和自己说话,两脚一翘,就去读报、看电视,自己又上班,又做家务,他从来不体贴……张致能立即接过话说,自己怎么不体贴了,每次自己想做家务柳珠月都不让她做……柳珠月马上指出,上个星期天……
为什么不离婚
于是乎,两人声音越来越高,唇枪舌剑,在咨询室里辩论起来,就像一场没有规则的国际大专辩论赛。我看时机差不多了,忙大喝一声:“暂停!”并用手比了个姿势,问道:“既然你们成天这样吵,双方都不得安宁,为什么不离婚呢?”夫妻俩瞪大眼睛看着我,半晌不说话,好像我是个外星人一般。
柳珠月首先发话,说:“ 朱医生,你这样不好吧?我们中国人都是劝和不劝离,哪有你这样的,劝别人离婚!”这时候张致能也眼冒金星地瞪着我,要是目光能杀人的话,我已经被他千刀万剐了。他声若炸雷地吼:“我们为什么要离婚?你是安什么心啊!劝我们离婚,你们就这么做咨询吗?我在美国的时候也做过心理咨询,从来没这样的!”我心中暗笑,暗想:要像居民老大妈一样劝和不劝离,你们只会吵得更厉害,再说,这一招就是从美国人那里学的。忙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劝你们离婚的意思。只是刚才你们争吵时让我奇怪,你们都很嫌弃对方,应该是早就离婚了,可为什么你们还能够一起来到这里,坐下来做咨询呢?”
张致能忙说,其实夫妻俩的感情基础还是很好的,只是有些小事无法沟通,他还是感激妻子为他做了很多事情,只不过希望妻子给他一些自由的空间。柳珠月听到这里有些激动,也忙说其实丈夫也很好,很体贴自己,不过自己觉得他受了这么多的苦,应该让他享享清福。这时候我又问他们都希望自己能为对方做些什么,希望对方做些什么?问题一下子就澄清了。原来丈夫一直希望能多照顾一下妻子,希望妻子像谈恋爱时那样小鸟依人,希望妻子相信自己的能力,给自己一些空间;而妻子一直希望能照顾好丈夫,做个贤妻良母,希望丈夫能多陪自己说说话,而不是陪自己做家务,希望自己做了家务后,丈夫多说些好听的话,关心一下自己,就像恋爱时一样。其实,两个人的目的是相同的:把这个家搞好,但他们的爱超出了界限。
这时我又问:“你们想过吵架有什么好处吗?”两个人都像吃了摇头丸一样地摆脑袋。我说:“要是一对夫妻连架都懒得吵了,可能就真要离婚了。你们能吵架,说明你们想和对方沟通。所以,偶尔吵架是好事情,只不过要知道该什么时候结束争吵。”这时,咨询时间差不多了,我就布置了一个作业给他们:每星期一、三、五晚饭后争吵一个小时。他们又奇怪地看着我,直到我保证这对他们夫妻关系有好处,让他们回去只管做就行了。
钢筋和水的姻缘
一个月之后,他们来做第二次咨询,我问他们作业做得怎么样?他们都笑了,说回去做第一次作业时,两个人吵了40分钟,就想不出有什么好争吵的,只好提前结束。第二次做作业时,吵了10分钟,两个人都开始无理取闹了,吵着吵着,两人笑作一团。就没有再做作业。但小俩口还时不时拌嘴,虽然时间都不长。
这时我问:“你们最后一次不争吵的时间是什么时候?”两个人似乎又被这个古怪的问题难倒了。推理了半天,他们达成了共识:原来他们大学恋爱时也偶尔吵架,但时间都很短,结婚后的头四个月也没吵过架。在张致能去美国的期间没有争吵,每天写信都在说怎么想念对方。
“我刚才问这个问题的时候,你们都愣住了。但第一次做咨询时,我还没问你们第一次争吵的时间,你们自己都说是两个月前开始争吵的,都记得很清楚啊!看来你们都善于记住你们最近两个月的争吵,却记不住你们不争吵的那些时光。”我这么说。他们若有所思地点头。“而上次你们也说到,争吵的根本原因在于丈夫希望自己在家里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丈夫认为妻子应该是依靠自己的,而不是自己来依靠妻子安排起居饮食。而妻子呢,却认为自己在家里应该是做一个处处把丈夫照料的舒舒服服的好妻子。我很奇怪的是,你们这样划分夫妻角色的观念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这时张致能抢着说,他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他父亲就是这样来对待自己和母亲的。他的父亲是一位警官,从小就告诉他男人就应该顶天立地,就应该照顾女人。他在家里也很体贴张致能的母亲。张致能的母亲身体不太好,时常要人照顾,父亲常常陪着母亲看病、抓药、熬药,任劳任怨。张致能十一、二岁的时候,父亲就常对他说:“致能,你已经是男子汉了,爸爸要照顾妈妈,以后没时间来照顾你了,你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明白吗?”有时候,父亲要出外勤,就会把张致能拉到一旁说:“爸爸要出去几天,家里的事就交给你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张致能小小年纪,就已经能操持家务了,把家里安排得井井有条,邻居们都说他很懂事。这种勤俭持家的风格他一直带到了大学,让一班沾染了小资产阶级习气的同学们刮目相看,后来这种无产阶级的优良作风也帮助他度过了在美国的那些“洋插队”的日子。有同学形容张致能坚韧不拔的性格时是这样说的:“他的每一根神经都是钢筋做的。”不过张致能也看到了这样的弊病,他的爱情神经也是顽强有余,温柔不足,从来就不会说什么甜言蜜语,以至于他和柳珠月刚谈恋爱时受到了一个爱情神经如贾宝玉般是泥巴做成的同学的威胁,不过好在柳珠月深明大义,知道泥巴一见水就变成稀泥,爱情可不能和稀泥,所以柳珠月还是选择了钢筋,钢筋虽然不透水,但和水接触久了,钢筋也会生锈的。
张致能说完,柳珠月就接上了话。柳珠月9岁的时候,妈妈和爸爸老是争吵,终于,他们离婚了。离婚后,母亲把对丈夫的爱全部转移到了柳珠月那里,一个月的工资除了维持家庭基本开销外,剩下的全部都投入到了柳珠月的身上。所以虽然他们家并不宽裕,但柳珠月的生活要比同学们好得多。但即使这样,父母离婚的阴影还是影响了柳珠月,不时有同学会嘲笑她:“你爸爸跟野女人跑了!不要你了!”让柳珠月小小年纪就痛下决心:以后千万不能找爸爸那样的花心男人!以后自己结婚后一定不能离婚!以后一定要像妈妈爱自己那样来爱自己的丈夫。因为她也只见过、只知道母亲那样的爱。
这时我说:“啊,我有些明白了。原来你们都是用自己在家庭中学到的爱的方式来爱对方,你们争吵是因为你们都不习惯对方从原本的家庭中带来的爱的方式。但实际上之所以争吵,是因为你们都太爱对方了,是吗?”两人连连点头。柳珠月说,张致能是很好的,很有男子汉气概,很能保护自己,大学时就替自己赶走了很多骚扰者,现在都有好多女孩喜欢他。张致能也说,柳珠月是典型的贤妻良母,能找到她是自己的福气,在美国时,要不是她每天给自己写信还不时地寄东西过来,自己可能真熬不住了,好多人都羡慕他找到这样的好老婆。
这时我说:“既然你们都爱对方,就直接对对方说你爱他(她)吧,不要老对着我说啊!”他们小俩口互相看了一眼,都有些不好意思,说这是夫妻的私房话,不便当着外人说。
……
一个月后,第3次治疗时间到了,他们却没来。我打电话去问,柳珠月说他们夫妻觉得现在已经没什么问题了,所以就没来。倒让我有些失落,我还有好多技术都没使上呢,他们怎么就好了呢?不过可以聊以自慰的是,有位老师说过,心理治疗就是一门遗憾的艺术。
编后:家庭治疗是近年在西方蓬勃兴起的治疗流派,它针对家庭中各式各样的关系所带来的问题入手,常常有神奇的疗效。家庭治疗的形式极为灵活,一般来说,家庭治疗的疗程为1-6次,需要家庭中重要的人物一起参加,每次间隔2-4周。朱医生做的家庭治疗有几点成功之处:1注重每个人原来家庭对现在家庭的影响,防止了代际重复;2 对争吵这件事情赋予积极的含义。至于朱医生与这个家庭进行的对抗(问他们为何不离婚),则在目前的国情下,显得稍微有些冒险。另外,心理治疗的理论不是艺术,而是科学,但这门科学的操作过程却是艺术化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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