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丁忽然长出了一口气:“终于熬过来啦。”洪钧一怔,晃了下脑袋,转头向右一看,发现已经过了三元桥边的南银大厦,开上了机场高速。小丁这句话真是一语双关,好像正是洪钧这时候想嚷出来的话。是啊,毕业出来做学徒,跟在别人屁股后面打杂,学着做销售,十多年了,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只有自己知道,到现在,终于熬出来了。洪钧觉得怎样犒劳自己都不过分,该是可以放纵一下自己的时候了。 洪钧回想着这几年和皮特的一次次会面,已经想不起来这是第几次去机场接他了。洪钧已经有过很多老外老板,美国人、德国人、英国人、澳大利亚人,等等,深入地打过交道之后,洪钧觉得好像英国人最有全球观念。可能因为当年那大英帝国的缘故,英国人大多都能意识到英伦三岛只不过是泱泱世界的小小一隅,大多领略过英国以外的世界与英国的不同。让洪钧得出这一结论的原因可能还因为:皮特是英国人。洪钧觉得在这些老板之中,皮特是相处得最融洽、合作得最顺畅的一个。皮特四十出头,长相一般,有人说英国人是欧洲人中最难看的一群,这么说来皮特在英国人中应该算好看的了,但皮特的风度和仪表很好,有时候某个动作、某个姿势会让洪钧想起皮尔斯·布鲁斯南。洪钧曾经对下属讲过,皮特是他见过的最善于倾听的人,皮特不自以为他了解中国,他希望洪钧给他介绍中国的事情、分析中国的业务并提出建议,他认真地听、认真地记,而且一般都接受了洪钧的建议。 洪钧不喜欢和娶了中国女人的外国男人打交道,更不希望遇到这样的老板。凡是娶了中国女人的外国男人,大多自以为自己成了中国通,其实他充其量只是了解了一个或几个中国女人而已。而且,这种外国男人常常基于他们对中国女人的了解来对付中国的男人,而这最让洪钧受不了。皮特也很喜欢中国女人,不过他常住新加坡,在新加坡有个英国女人和他同住。 小丁终于把车开到了首都机场的地下停车场,洪钧等车刚停稳就从车里跳出来向到港大厅大步走去。他走过停车场门口的时候,停下来看了一眼航班信息显示屏,从香港飞来的港龙航空公司KA908航班已经在20分钟前降落了。皮特这次是巡视北亚区,先从新加坡去了汉城,再从汉城到台北,再到香港,从香港来北京只住两个晚上然后就回香港,再从香港返回新加坡。皮特坐头等舱,可以很快走出机舱经廊桥进入机场通道,而不必像后排的经济舱乘客要等半天才能离开机舱。他只在北京停一天半,所以可能不会带什么需要托运的行李,即使他手提行李较多,港龙的空姐也一定会帮他找到地方放好而不会要求他托运,这也是皮特喜欢坐国泰和港龙航空的一个原因。皮特可以在大队乘客到来之前办好入境手续,又没有托运行李,他现在肯定已经出到到港大厅等着洪钧了。洪钧想到这些,步子迈得更大了。小丁在后面跑上来跟着,他总不能跑到洪钧的前面去。 一进到港大厅,洪钧脑袋就大了,眼前黑压压的全是人。洪钧不想打皮特的手机,皮特很可能听不到手机响,而且,洪钧下了决心要亲自找到他。洪钧了解皮特,皮特最不愿意和很多人挤在一起,洪钧曾引用英语中的一句话来和皮特开玩笑,就是“出众的人自然是要站出众人之外的”,洪钧的眼睛只扫视那些人流稀少的地方,果然,洪钧向右边望去,在大厅远远的一端是男女卫生间,两个卫生间的门中间隔了一段距离,在两个门之间这段距离的中点位置,站着的人正是皮特。皮特站在离墙不远的地方,但他永远不会靠着墙,一身藏蓝色西装,白色的衬衫没有系领带,很休闲的样子,右手插在裤兜里,左手撑在拉杆箱的拉杆上,左腿直立,右边的小腿弯着从左腿前面勾过来,右脚的鞋尖顶在左脚的左侧,如果他左手拄着的是一支手杖或雨伞,简直就是典型英国绅士的样子。皮特似乎没有一丝焦急的样子,他也没准备用手机给洪钧打电话,他就那样站着等着,因为找到他是洪钧的责任,而他自己不需要做什么。 洪钧大步走过去,在看到皮特的目光向自己这边移过来时,向皮特挥了挥右手,皮特看到了洪钧,脸上露出笑容,但并没有挪动脚步。洪钧走到皮特面前,皮特已经伸出了右手,两人的手握在一起,洪钧用流利的英语打着招呼:“咳,Peter,你好吗?非常非常地抱歉。” 皮特左手拍了拍洪钧的肩膀说:“咳,Jim,没关系,这肯定是你头一次盼着我的航班晚点吧?”Jim是洪钧给自己起的英文名字,因为很多老外都把他的名字“钧”念成英语里的“六月”(June)。 小丁已经凑上来接过了皮特的拉杆箱,皮特满脸笑容地用他仅会的几句汉语对小丁说:“丁,你好,谢谢。” 小丁红着脸,向皮特缩了一下脖子算是点头致意,说着他仅会的一句英语:“哈喽, 哈喽。”就转身快步走在前面,向停车场走去。 坐进车里以后,洪钧问皮特:“我们是先去公司还是直接去嘉里中心酒店?” 皮特坐在洪钧的右边,挪动身子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说:“我在北京的时候一切听你安排,你是老板。” “那我们先去公司,路上我们先谈谈。” “有什么东西要给我看吗?先看好消息还是先看坏消息?” “当然有东西要给你看,只是我不能让你完全满意,因为我这里没有什么坏消息可以给你。”洪钧说着就把带来的那些文件递给皮特,心里又想到了刚才和琳达在一起的样子,嘴角禁不住翘上去,露出一丝笑意,他马上回过神来,快速但是自然地收敛了。 皮特开心地笑了,接过洪钧递过来的文件,并没有注意到洪钧的表情。洪钧说:“先看一下明天签约仪式的日程安排。” 皮特随意浏览着,问道:“我的导演,明天你需要我做什么?” “握手、落座、起立、致词、干杯、合影,就这些,你肯定会演得很出色。” “你要我说什么吗?”皮特问。 “最后这页上就是我想到的几点:感谢合智集团给我们机会,让我们的产品可以为他们管理水平的提升提供推动力,赞赏合智集团的决策者明智地选择了我们作为他们的合作伙伴,表达我们一定会不遗余力地支持这个项目,保障他们可以尽早从我们的产品和服务中取得收益,最后预祝双方合作成功。” 皮特显然对这些套话早已熟悉,根本没有加以留意,而是接着问:“我要不要邀请他们访问我们在旧金山的总部?” 洪钧回答:“一定要邀请,但不必在致词中提到,可以在接下来的午宴中直接向合智的老板发出邀请,这样显得更亲切自然一些。” 皮特点了点头,又把文件翻回到第一页看了看:“合智集团的头号人物会来吗?” “合智集团的董事会主席不会出席,他们的二号人物陈总裁会出席,代表合智方面致词、签字的都是他。”洪钧说着,观察着皮特的脸色,他知道皮特一定希望合智由头号人物出面,这样更能满足他的虚荣心。 还好,皮特只是又点了点头,看另一份文件。他的腿尽可能地向前伸,上身往后顶,可是桑塔纳2000里面的空间显然很难让他非常舒服地伸展开。洪钧注意到了,心想,需要换车了,也可以换车了。洪钧此刻自己比皮特更不舒服,他的上身一直没有完全靠在靠背上,而是微微向前倾着,用腰来支撑着上身,这样显得谦恭一些,只是行驶中的车子总在轻微地颠簸晃动,保持这种姿势的确让洪钧的腰感到了少许的力不从心。洪钧更后悔中午和琳达的那场交火,他暗暗告诫自己以后要慎重使用自己的腰了,是啊,男人的腰简直就是不可再生的资源,挣钱的时候要用,花钱的时候也要用,必须要讲求资源的使用效率了。 皮特又问洪钧:“合同内容还会有任何变化吗?” 洪钧笑着说:“你开玩笑吗?到现在不会再修改合同的任何内容了,除非他们想取消合同。”洪钧说完就有些后悔了,真不应该说不吉利的话的。 皮特并不在意,看来英国人似乎并不忌讳“乌鸦嘴”,他顺着自己的思路问:“合智现在的业务怎么样?好还是不好?” 洪钧很高兴他换了话题,回答说:“他们现在的日子不轻松,事实上,他们的家电业务很艰难。家电产品的价格越来越低,华南的那些企业可以做出非常便宜的产品,他们的销售价甚至比合智的成本都低,合智想推出新产品的难度也很大。” 皮特来了兴趣:“那我们的软件正好可以帮助合智降低他们的成本,让他们的价格更有竞争力,这样合智就可以很快看到使用我们软件后带来的效益。” 洪钧沉吟了一下,摇了摇头:“恐怕我们最好不要让合智对我们有这样的期望值。合智的产量和华南顺德市的一家厂商差不多,可在合智领工资的人数是那家厂商的两倍,合智有太多的人在领退休金和报销医药费,我们的软件恐怕改变不了这种状况。在和合智的陈总裁谈时,陈总裁也说,其实他知道现在更能改变合智状况的不是我们的软件,而是他们想要争取到的新政策。” 皮特的眉头皱了起来,把胳膊放在脑后,头向后仰了仰,说:“听起来,合智不会是一个很成功的样板项目?我还想半年后再来参加他们宣布成功使用我们软件的发布会呢。” 洪钧微笑了一下,他越来越佩服自己和老板沟通的本事了。他搞不懂为什么有人那么怕和老板在一起,那么怕向老板汇报,在洪钧看来,向老板汇报的过程,就是一个引导老板提出问题,好把自己想说的话变成老板想听的话,再通过老板的耳朵放到老板的心里的过程。 洪钧平静地接着解释:“我对陈总裁说,恰恰因为合智现在应该做好准备,一旦新政策下来允许把很多人、很多负担转出合智,一旦合智一直要做的新产品被批准,我们的软件就可以保证合智在很短的时间内完成这些改变,所以合智应该现在就开始我们的软件项目,而不是等到以后再做。” 皮特满意地看了一眼洪钧:“显然陈总裁接受了你的建议。对了,我们的那两家老对手怎么样?” “合智这个项目上,我们的主要对手是维西尔公司,科曼在合智没有机会,科曼的软件最好安装在运行UNIX操作系统的服务器上,而合智的服务器都是运行微软的视窗系列操作系统的,我们和维西尔的软件都是既可以在UNIX也可以在微软视窗的环境里运行,所以合智是在我们和维西尔之中选择。维西尔的销售团队能力不行,到现在都没能和合智的高层建立密切的联系。所以在合智这个项目上,我们的对手一直是合智本身,两外两家都不是对手。 ”洪钧看到皮特扬起眉毛,似乎在等洪钧进一步说明,就接着说:“我担心的是合智根本不买软件或拖后再买,而不担心他们会买别人的软件。我一直在努力说服合智尽早购买软件,只要他们决定买,就一定会买我们的,因为他们的硬件系统运行科曼软件的效果不会好,而维西尔虽然产品可以但是他们的人不行。” 车子的速度慢下来了,已经到了三元桥,正在从机场高速拐上东三环。皮特很开心,很惬意地用手指弹着前排座椅的靠背,眼睛转过来盯着洪钧说:“所以,最重要的是人。Jim,我有你,ICE有你,而维西尔和科曼都没有,我很幸运。” 洪钧矜持地笑笑,没有立刻说什么,他知道这个时候自己如何反应十分关键。有不少人能扛得住老板的批评甚至斥责,却扛不住老板的表扬和赞许,结果白白葬送了大好形势。就好像老板在你面前立了一根杆子,有的人想都不想就往上爬,结果滑下来摔得很难看;也有人痴痴地看着杆子不知所措,最后转身离开,那杆子就倒下来正好砸他脑袋。洪钧自然是要顺着杆子往上爬的,但他会让老板一只手扶着杆子,一只手扶着他,帮他往上爬。 洪钧看着皮特的眼睛,把他早已准备好的话,说了出来:“你和我,我们是梦之队。” 车子开过了昆仑饭店和长城饭店,正要扎进农展馆前面的那段象隧道一样的桥洞,洪钧的手机响了。洪钧悠闲地拿起手机,他根本想不到,这个电话,让他的人生正像他坐着的车子一样,进入了一段漆黑的隧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