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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过后,人们就开始磨镰收麦了。
这是一年最劳累也是最开心的时候,眼见就能放开吃几顿白面馍馍,种田的人家家也都很高兴。一大早就在田头说说笑笑,比着谁家的麦粒籽壳儿饱些,盘算着粮食下来了可真要给娃们解解饥馋。然后就拥到地里头,贪婪地挥着镰喳喳喳地割起来。
早上天凉,人精神头也足些。男人们一边干活,一边还能兴致勃勃地讲那些道听途说的乡野逸事,当然这中间不乏荤味作品。说到高兴处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恼得女人家一个劲儿唠叨:一双手恁忙也占不住两片嘴,不避下娃儿们,烂了牙杈骨……
等日头升高些时,温度也越来越高。男人们流着汗,只低着头,下捆子、割麦、放堆、捆起,身后的麦捆子一个个竖起来时,也再听不见谁说那些不咸不淡的穷话了。
不过,谭家四口早上来到地里,却没多说一句话,爷儿几个只管埋头干活,远远地就把别人抛在了后面。
三奎那时才七岁,还拿不起镰,就在地头的树荫下招呼着干粮瓦罐和谭顺山的烟袋子。
方圆几里,也就有这一棵老树,两丈多高,枝繁叶茂,独独长在这里也不知道有多少年了。初春的时候,一树榆钱盛开,可以管这一带的娃儿家吃它个饱。一年三季忙,大家忙完了唠个话,抽袋烟,自然就聚在这树下头。
三奎仰望着这棵树,想着上头是不是有一两个鸟窝?要不这附近的鸟儿住哪里?瞧了又瞧,却什么也看不到。以前他曾试着爬上去,总是不成,这让两个哥哥耻笑了他好几天,想起这事儿,他就闷闷不乐。
三奎看太阳已长老高了,渐渐觉得热得慌,就想另外找些乐子来玩玩。
他知道爹最疼他,幺儿子嘛,庄户人家看得就是重些。两个哥哥就没这么好的差事干,一个人一张镰在白花花的老日头下晒得黑里透红,挥汗如雨地干活。
提起这三个儿子,谭顺山就忍不住有点自得:勒紧裤腰带再过上几年苦日子,这几个生龙活虎的后生仔就个个是一把种地好手。到时再多租些地,多余些粮,攒够了钱,置办几亩地,老子也弄个地主当当……
只是春枝没那命,累下了痨病,治也治不下,一去三四年了,要不我谭顺义的日子才是过得恣意呢!
一想起死了的老婆,谭顺义的心里就不是个滋味。两个人过了十几年,知冷知热,日子虽苦,心里头却是甜的。而今这又当爹又当妈的苦处,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这日头真他娘的毒!谭顺山撸了一把汗,囔囔道。两个儿子听了,也抹着汗,放下了镰刀:是啊,爹,太热了!咱们到地头荫凉里歇会儿吧?
歇!歇!歇个屁。早上露水下去到现在,老子一袋烟也没吸,你两个王八羔子给老子割了几个麦捆子?谭顺义眼一瞪,跟牛铃似的:老子还指望你几个给谭家弄个翻身哩,有屁用!我叫三奎把水跟干粮拿过来,早些把这五亩麦地给我撂下来!
两个儿子不吱声,抬起满是水泡的手拾起镰刀,不甘心地望着地头:爹,狗日的三奎不在那儿哩!
你两个狗日的!狗日的是你们两个叫的?也不怕别人家听到了笑话你们!
谭顺山扯起嗓子吆喝起来:三奎子——,把水跟干粮拿过来——,快点哦——,你狗日的听见没——
地畦很长,谭顺山的声音飘过去,就被日头的热气晒没了。
三奎当然没听见,他此时正起劲儿地在田头的浅水洼里练狗刨水,扑扑腾腾地,满身满头都是青泥。看到谭顺山骂骂咧咧地走过来了,三奎慌忙从水中爬上来,赤条条赶紧来穿那条破裤子。无奈浑身的烂青泥,脚下一打滑,就坐在地上,硌得屁股生疼。
你个狗日的,一个猪打泥的烂水坑,也不嫌脏,看我不收拾你!谭顺山边说就拿着地上的烟袋锅子,举了起来。
三奎急急站起来,也来不及穿裤子,只用手护着头,就要往开里躲。忽然一脸错愕,指着谭顺山的身后:爹,你看,那厢是咋了?
谭顺山倏然听见呼呼的声音隐隐地从身后的远处传过来,就把掉转过头去看:远处排着过来一阵黄烟,间着白腾腾的什么东西,翻滚着朝这边涌过来。
所有的人都停下镰刀,默默地注视着,如同呆了一般:声音越来越大,如同野兽在咆哮……
谭顺山忽然明白过来,疯了一样地大叫起来:发大水了,黄河决堤了!登时引起一片惊恐尖叫,大家都丢了镰刀住田头上跑过来。
三奎哇地就哭了出来:大哥,二哥——,快跑,快跑——
谭顺山一把拽住三奎的胳膊,抡起来放在肩上,放开腿就往树下跑,一边扭过头来嘶着嗓子叫:大奎子,二奎子,快来,快跑啊……
谭顺山把三奎抽到树杈上:快往上爬,往上……
然后转过身就往地里跑,两个孩子惊惶失措,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浪头轰轰作响,在他们身后步步紧逼……
谭顺山忽然瘫坐在地上,大哭起来:狗日的天杀……
三奎手脚并用爬上树,扭头看去,一幕几丈高的水墙直推过来,白花花的水幕之下,所有一切都显得那么虚,他什么也听不见,只觉得自己在喊叫,就是没有声音。
泪眼之中,远远近近的人们和两个哥哥就像是小小的蚂蚁,忽地跳起来,又跌倒了,就再也看不见了。
哥——,爹——,三奎撕心裂肺地张着嘴嚎,水就已经排到了树前,老榆树打了个趔趄,晃动起来。他死死抱住一个粗树桠子,生怕被水流生生拽走。
浪头过去,水位下落后又开始猛涨。三奎一边哭,一边往上爬,慌乱中,他竟然还看到这树上真的有几个鸟窝,其中一个里面有几枚亮晶晶的蛋,忽地就被水荡走,不见了。
不见了,什么都不见了:一大片一大片黄亮亮的麦地不见了,村子不见了,两个哥哥不见了,刚才还在忙着的人们不见了,爹也不见了……只有黄水铺天盖地地涌过来,雾蒙蒙的。三奎忽生出一种感觉:这个世界是不是只有他一个人了在这里挣扎着呢?
爹——,爹——,他听得见自己的声音了,就无奈地再一声声叫起来。
老子在这儿哩,莫再嚎了。谭顺山喘着气从水下钻出来,又往上攀到另一个树桠子:三奎子,再往上,抓住我手。
三奎忽生出些惊喜,倏然又更觉伤心,爬到谭顺山身边,紧紧抱住不放……
一个时辰过后,轰轰的雷响渐行远去,水位也稳停在了树半腰。谭顺山骑在树桠上,两腿泡在水里。抱着三奎,孩子已经睡着了,两只手臂还是紧紧地箍着他的腰。他想起两个儿子被水推倒那一瞬,心里就痛得不行,禁不住清泪长流,他轻轻拍着三奎的背:三奎子,不怕啊,不怕,等水消了,咱就能回去了哩……
谭顺山一边咕哝着,一边呆呆地看着水面,慢慢地,就也生出些睡意来。忽生想起:这里本就是个低洼地带,往常年景一入夏,一场大雨后一眼连天都是水,好久才能消下。而今这洪水过来,算算也有丈把深,那断不是三天两天能消得下的。
一想到这里,立马困意全无,摇醒了三奎:起来,三奎子,咱们在树上呆着也是等死,老子要生个门子离开才行,咱不能困在这儿!
爷儿俩打起精神来,张望着水面,指望着能漂过来些木头、家具之类的东西好能借力凫走,远远地也总见得着有,但总是漂不到近前。谭顺山本来水性极差,发水时要不是抱着榆树,憋着气往上爬,早也就没这条命了。三奎的狗刨水刚操练没些日子,谭顺山也总是不给这小子机会去近水,以前也总怕出意外。
水面漂浮物越来越多,看看多是浮尸,牛马猪羊,男女老少都有。那些畜牲倒也罢了,死了的人却是好惨,有些衣裳也不知剥到哪里去了,肚子鼓涨涨的……
爹,爹,有东西漂过来,三奎叫道。
谭顺山拿眼望去,见黑黑一物,晃晃荡荡过来,如船一般。待定睛一看,竟是一口棺材,漂到树下,一时卡住,又像随时要漂走的样子。
三奎子,赶紧赶紧,谭顺山说着,用两只手吊三奎下去,放在棺材盖上,棺材轻轻摇了下,就开始漂动。
趴下,手扣住棱。谭顺山说完,自己也从侧面跳下水去,用手扒住棺材上板,由着它随水急急漂走。爷儿俩脸对脸,一个在水里,一个在棺材上,一句话也不说,逐渐消失在茫茫烟水里。
天慢慢要黑了下来,谭顺山的身子早已泡得麻冷生疼,只是一双手还是紧紧地扣着棺材上板。三奎看他脸色青白,昏昏欲睡。就哭了起来:爹,你也上来,我怕……
怕棺材禁不起两个人的份量,谭顺山试了试,往上趴了半个身子,觉得还行。索性整个人就趴了上去,棺材像上遇到什么力道推着,就飞快地在水面上行起来。
谭顺山吁了一口气:三奎子,咱要到安生地儿了,一定把这棺材好好再下土了。没它,就没咱爷儿俩的命……
三奎趴在爹的肩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恍惚间,只觉得像是下雪天刮风一样,耳边呼呼作响,想看看,却再也睁不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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