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亮
在位于瑞典斯德哥尔摩郊外30里的斯堪尼亚(Scania)商用车公司的卡车车间里,我以为自己见到了U2的吉他手the Edge。
他头带黑色瓜皮帽,蓄有精致的络腮胡——除了手中缺一把吉他,一切都符合无数个电视场合、无数张网络照片所展示的“经典形象”。但仔细观察,差别又颇为明显:他留有一条小辫子,左小臂上绘有一条中式风格的龙。最重要的是,他那条肥大、拥有众多硕大口袋的制服裤子上,揣有属于他的“乐器”:钳子和扳手——即使他不是the Edge,也是你能想到的最酷的工人了。
站在流水线前,“工厂U2仔”露出了羞涩的笑容:“整个工厂的大多数流水线,是我们根据自己的需求设计的”。看了看自己身边的一班兄弟,他毫不惭愧地说:“我们是这里的老板”,然后瞅了一眼站在2米外的“车间主任”说:“你就是我们的业务支持。”
以下犯上?别搞错。尽管这里拥有全世界最“傲慢”的工人,但精密的生产方式同样起着关键作用——斯堪尼亚的车间独一无二。
兄弟,来分享糖果
以下犯上?别搞错。在工会传统强大的汽车产业,员工的话语权从来不是“橡皮图章”。但硬币的另一面是:工人本身可能就是昂贵的“橡皮图章”。他们享受着优厚的收入,但只做基础执行之事。换句话说,他们可能是企业的最大敌人——拒绝了外包以及一切与他们利益相冲突的变化,而这些变化可能正是汽车公司自身求生存的稻草。
但斯堪尼亚的“车间主任”(哦,或者说“业务支持”)似乎并不这么想。在引领我们进入厂房之前,他用了10分钟做了一些说明,其中让人印象最为深刻的说法是:“我们公司有个说法,叫‘热爱误差’。误差,就是那些会带来麻烦的东西,但在我们这家公司,我们把它比喻成糖。每次你发现一个误差,有效的管理会让你改善工作效率,你就相当于吃了一块糖。在多数公司,这些糖只有两种人能吃到:管理层和后台支持部门。偶尔,会有人把糖扔到一墙之隔的一线员工那里。但在我们公司,吃糖的人都是一线员工。”就是说,你把所有需要解决的问题授权给公司的基层员工去想办法,甚至,员工可以自己去发现问题。
是的,分享糖果。当工厂明确一个目标,比如在未来几个月内将生产效率提升多少百分比,管理者需要想的并非是招聘或解雇一定数量的工人,而是把自己面临的压力坦率告诉员工,然后共同寻找解决问题的方法。
而且,工人们已经形成自发改善效率的良性循环。每天清晨,每个人把自己的工作明确写出来,并在下班时校验是否完成;每天换岗时,交接班的人用8分钟时间交流信息;每周二下午,工厂停产2小时,所有人讨论进一步改进的可能性……这一切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在标准化的生产过程中寻找“误差”,然后把消灭误差的方法转变为新的标准。
这些看似过于理想化的说法,真的可以实现吗?至少两组数据是有说服力的:其一,1990年时,斯堪尼亚的员工数量是1.2万人,年产量是3.2万辆车,到2006年,其员工变成了1万人,年产量却攀升至6.67万量;其二,斯堪尼亚虽然是全球商用车市场收入第五位的公司,落后于戴姆勒-克莱斯勒、沃尔沃、帕卡和MAN,但它的息税前利润是五家中最高的,在息税前收入不足戴克的一半时,息税前利润已达到后者的一倍有余。
斯堪尼亚“共和国”
关于斯堪尼亚独特的作业方式,至少有两个问题值得追问:它是与生俱来的吗?它如何在整个公司确立起来?
按照其官方说法,至少在15年前,斯堪尼亚还是一家境况糟糕的公司。那时候每个工人每周有两天会想方设法旷工,还有大量的人待一年便跳槽。随之而来的问题还包括:生产不稳定,浪费严重且无法评估,管理层只看重结果,缺乏工作轻重优先的评判……虽然公司还没有出现亏损,但从1980到1995这15年间,斯堪尼亚彻底丧失了制造业公司应有的生命力。
改变是从公司CEO雷夫·奥斯林(Leif Ostling)的一次美国之行开始。
1993年,奥斯林前往美国肯塔基州莱星顿丰田公司北美总部,考察了一天半后,用试探性地口吻向对方负责人询问道:你能帮我们吗?
答案是肯定的,奥斯林随即在寒冷的北欧掀起了一场具有“东亚”特色的革命:在丰田两名特派员的指导下,斯堪尼亚把工厂里所有不需要的东西都扫地出门。随后,他们开始把工作的每个环节都用文字和照片记录下来,就每个环节进行深入讨论,寻找改善空间。
不过,完全复制丰田模式显然并不符合瑞典人的强硬风格。事实上,奥斯林以丰田生产方式为基础,创立了一套名为“斯堪尼亚生产方式”(Scania Produce System)的生产体系。
如果对这一生产体系做粗线条划分,可分作4个看似平淡无奇的组成部分:把工作方法标准化;强调每个人的责任感;以需定产;持续改进。然而,若是进行更深程度的考察,则会发现这4方面将会对斯堪尼亚公司衰弱的现状产生根本性的变革力量:
——标准的清晰,虽然一定程度上可能降低灵活性,但它让公司的运转和生产有了可考量、可复制的基础;
——强调每个人“正确从我做起”,不仅是质量改善的起点,也是让员工获得前所未有的参与感的起点;
——以需定产和持续改进,前者明确了管理者眼前的工作优先,同时让管理层把眼光放得更长远。
根据我们对创新现象的持续观察,可对斯堪尼亚生产方式做个简单而实在的判断:虽然行业差异巨大,但至少在两个方面上,斯堪尼亚与Google的自下而上的创新机制是相似的:1、Google虽然是个拥有很多“天才”工程师的技术公司,但它给每个人的工作标准都是明确的。每个季度开始前,所有人都要给自己制订一个明确的工作目标,随后的畅想围绕它推进。而当每个季度结束时,每个人的领导会根据其结果和当初指定的目标进行比较、考核,做出客观的评判,以帮助个人改善自己的工作方法;2、即使Google极为强调个人的聪明才智,它也同样坚持个人的责任感无法逃避,不愿承担责任,何种程度的聪明都不会贡献给公司。
不可否认,“标准化”、“客观”和“责任感”这些都是很普通的词汇,但另一方面,很少有公司能坚持贯彻——毕竟,它们“平庸”的外表下隐藏着“反人性”、“反人情”的体制性因素。因此,重要之处在于,如何在体制性的原则里面融入人性化的弹性因素?
斯堪尼亚是这样做的:在新型生产方式的基础之上,确定了三条公司基本价值观:所有的工作都着眼于用户的利益、尊重个人、从不在质量上做出任何妥协。
其中, 最难做到的是“尊重个人”这一条。在现实中,很多年长、资深的管理者很难真正接受“众生平等”之类的观念,因而无法把全部困难摆在桌面上,也不愿相信来自基层的建议。
对此,奥斯林的态度是,以他为首,每个斯堪尼亚的管理者都要对以下信条坚定不移:“蓝领工人也是有大脑的。”
你的员工未必是最聪明的,最高学历的,但是,只要你充分调动他们,他们同样可以像Google的员工一样创新,哪怕他们身为最基层的执行者——因为就大脑的潜力来说,人人平等,而从历史发展来看,创造力永远超乎想像地隐藏在民间。
事后,我反复问斯堪尼亚的数名员工,为什么你们会自发创新?Google的员工拥有期权鼓励,但你们的自主创新却可能连升职都无法提供。
接下来,我得到了一个相对模糊的答案:由于长期处在一个平等的环境里,工人们养成了习惯,看到不对的东西,就可以表达出来,然后主动予以改变。
事实上,自公司这种现代商业组织形式诞生以来,它始终延续着政治领域的阶层制传统。多数时候,公司所宣称的“平等”无非是按照马基雅维利的思路对科层化统治进行粉饰。当然,在现代公司中,一个独裁的最高统治者是不存在的,取而代之的是利益共享的董事会和精确分工的高层管理团队,在他们治下,最常见的悖论是:理论上平等,但怎么对待优秀员工?怎么对待后进员工?当员工犯错时,管理者会如何反应?一视同仁从来都是行难知易的做法。
这种种细节,都在一种心照不宣的等级观念趋使下,阻碍着平等的实现。
但斯堪尼亚在局部,或者说在最重要的环节上实现了这一点。虽然它的平均收入永远不能与阿斯利康(AstraZeneca)这样的制药公司相匹敌,但其员工离职率已经比1995年以前低了很多。更重要的是,斯堪尼亚每年可以提升7%到9%的生产效率,这个百分比已经保持了13年。
注意,平等绝非民主的代名词,从1993年至今,奥斯林始终以公司首席执行官的身份扮演斯堪尼亚变革的主角。“最刺激的是,你永远可以变得更好。”奥斯林说。他显然找到了营造平等氛围的最佳方式,从而彻底撬动每个一线员工的潜在创造力。
来源:环球企业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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