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使人深深疑问:是不是一轮明月的巨大移情作用,足以使人忘却浮生的苦痛?当初,东坡以待罪之身来到黄州,惊魂甫定,“廪入既绝,人口不少,私甚忧之”,只好买了十亩地,挖井盖房,躬耕自给,限定日用不超过一百五十钱,每月初一取出四千五百文钱,分成三十份,挂在屋梁上,每天天亮就用挂画的叉子挑取一份,然后藏起叉子。在这样穷愁的日子,他还说“长江绕廓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他被贬到惠州时,相伴十四年的朝云死了,自己也两目昏障,左手麻痹,痔疮大发,尚自“日啖荔支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报道先生春睡美,丈人轻打五更钟”;到了儋州,他食无肉,居无室,病无药,出无友,寂寂东坡一病翁,后来渡海北归时竟叹“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好像他是一个天生的乐天派,真的是“无往而不乐”。
如果不是借着月色,我们又怎能窥见他内心深处的孤寂和悲凉?“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实际上,掩藏在快乐面孔下的是不可抗拒的孤寂。他望月思亲,是因为感到孤寂;他乘月访友,是为了驱散孤寂;他借月送客,却又迎来了寂寞;他在月下徘徊寻觅,月下的事物又让他倍感孤寂,孤寂如同浩瀚的月光,彻底地包涵了他,浸润了他。
应该感谢黄州赤壁矶头那枚明月啊。正是那轮“随我西北来,照人光不灭”的明月,让孤寂恐惧苦闷的东坡潜心修道参禅,痛定思痛,默自观省,终于参透了一道明月的禅机。我们看见他在月下举酒嘱客,颂《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当他举起酒杯,刚饮半杯,月光便注了进去,他连月带酒一饮而尽,几杯月光下肚,仰天长叹,竟叹出一篇奇文,叹出一片明月,冉冉升起在广漠的夜空。他终于发现了一个秘密: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那月光取之无禁,用之不竭,任你长饮,既不会长,也不会消。当然,也能用来洗狼藉的杯盘了,也能用来寂寞的愁肠了。
从那浸润着月色的文字,我们知道这位月下人物少年时爱读《庄子》,遭受磨难后又涉猎佛老。那么,是不是这些玄妙的思想给了他明月一般的秉性,让他博大坦荡,执中平正,虽屡遭挫折而波澜不惊?然而,他没有被月光完全冷却,他一直仰慕贾谊、陆贽的为人,警惕佛家的懒散和老庄的放逸;他对人生的际遇无所介怀,对文学创作却孜孜不倦。在黄州,他写下了大量不朽的诗文,撰写了《易传》、《论语说》等学术著作,这段日子成了他创作的丰产期。所以明月始终只是他观照自我的一面镜子,而月光则是他用以中和血液的一剂良药。
这就是苏东坡比李太白高明的地方,他看出,清江明月,不断变化,不断盈虚,但实际上并没有变;人生的生死、荣辱、悲喜,看来在变,实际上又何尝有变。这样,把握眼前真实的自我,超脱人生虚幻的自我,直面人生又保持超然的心境,不是可以进退自如吗?这一禅机的参破,又给后世多少痛苦的心灵提供了平衡和支撑!
月光弥漫天宇,冷浸一天秋碧。月光包涵着的苏东坡,就像一只包涵于琥珀中的昆虫。不过有时候,我觉得他更像一条鱼,一条被月色腌渍了的鱼,在澄明的月下无所傍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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