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突然门开了,他们一起拥了进来。还没等开口说话,子夏、子张和子游就大声地哭了起来。那种凄婉和哀伤深深地打动了我。我忍不住随他们一起流泪。
这是一个分别的时刻。我们在老师墓前结庐服丧已有了三年。这三年来,我们无时无刻不在深深怀念着我们称为“夫子”的那个人,以及过去的那些美好时光。
那些宁静夜晚下的谈话、田间河畔的漫步、周游列国时的风光和困厄、变乱动荡中的进退有据、内心和外在间的来去自如……
那些诱惑、困惑、迷惘、绝望、渴慕、希望和重生,那些突然悟道后的兴奋舞蹈,那些卫道死亡后的哀婉和悲伤,那些鲜血、梅花、刀剑、车马,那些无限美好的年轻岁月啊!
哀伤和回忆并不是我们惟一的主题。在老师过世之后,我和曾参要代老师向他们传授一以贯之的学问之道。我们要让他们知道,他们的身上流淌着老师学问的血脉;他们肩负的使命,就是让这学问的血脉永世地流淌下去,让学问的薪火相传至万世,不要让心灵的火星被凄风暴雨打灭。
这三年来,几乎每个夜晚,我们都在回忆老师说过的话、逐一阐明它们的义理,深刻理解它们的生命力。我相信,我们的老师崇高如天,他影响和感召所至,就如日月的光辉,温暖而不可抵挡。
我们越怀念老师,我们记起的往事和言论就越多。那是些零散的往事和语录,我们把它们零散地刻在竹简上。有时候我们偶尔灵光一现的只言片语,我们也会把它们刻在竹简上面,作为我们学习老师教诲的心得。
每晚的讨论都由我主持。时光飞逝,岁月如电。白云苍狗中,再也找不到比结庐老师墓旁、探讨学问之道更幸福的生活了。老师虽已过世,但他就在身旁,又分明就在心中。
每回忆起老师的一句话,有若就会把它记下来。有若向来是个寂寞的人。他寂寞得就像是我们的老师,而他言谈举止、眉宇神情,甚至治学的态度,都神似老师。子游有一次对曾参说:“太神奇啦!有子说话像老师啊!”①在这个残酷的人的世界上,有若的光亮让我感动。
而我,端木赐,被你们叫做子贡的那个人,我又能为老师做些什么呢?
我可以以高弟子的身份要求同门为老师服三年心丧,我可以带领他们疏理老师的学说,我可以资助他们为老师编写一本语录。可是,我能够四处奔走布道,像我们可爱得近乎迂腐的老师一样,努力地试图挽救这濒危的世道吗?
我知道自己没有老师那颗日月一样光亮的圣人之心,它照耀世间的任何罅隙都是平等的。我甚至没有足够的耐心,去理顺俗世中的那些胶结纠缠。我的梦想与老师一样,希望隐居在深山里面,过着弹琴吟唱、闲云野鹤的生活,优游于天地之间,纵横于六合之内。
可是,在老师过世之后,我总该做一些事情,将老师的学问传递至永世,将我们同门三千、一时辉煌的孔门岁月永恒诉说。我还要教训陈子禽那样的混小子,让他闭了那张臭嘴,不要到处以孔门弟子的身份曲解老师的思想,更不要与叔孙武叔合流,诬蔑和攻讦老师。我得告诉这些混小子、坏家伙,我的老师有如日月,谁也无法遮挡他的光芒。我的老师有他们无法企及的崇高,就像他们无法搬张梯子爬上天去②。
有时候我会偶尔起些下作的念头:如果我可以留万世的名,那么人们提到我的时候一定会记起我的老师。人们一定会说:“哈,端木家的那小子还没有学到孔子万分之一的学问,就已经被历史记住了。那么,孔子该是一个多么伟大的人啊!他的学问,一定像日月的光辉一样,灿烂辉煌呢!”
可是,我的老师不能因为我才被人们记住啊!老师的学问,也不可以这样才得以流传。如果我这么做了,那么即使我曾说过一千句、一万句赞颂、褒扬老师的话,也掩盖不了我内心的空洞和羸弱啊。有一天我见到老师的时候,该是怎样的羞愧!
我相信我们的老师和他的学问有一种流传万世的力量。这种力量我们无法领悟却不可阻挡。它或许会为时间和空间所阻滞,但若给它一个豁口,它便会像那滔滔河水一样,气势如虹、无可逆转。
我们的确记载和疏理了老师的话,但是我们对老师的话到底又领悟了多少呢?如果颜渊还活着,他一定会像老师那样把深奥的学问之道告诉我们。可是老师还在世的时候,颜渊就死了。
我们在老师的墓前结庐服丧,每个人心中都深切地怀念着他,但是又有多少人能够了解他、理解他呢?又有多少人会懂得他对我们说过的话、他教我们做过的事呢?老师啊,你这一生,该怎样去总结和定义啊。
我记得老师过世的那个春天,是个残忍的春天。鲁哀公十六年四月的己丑日,是最残忍的一天。老师去世之前,就已生了重病。后来听说子路在卫国战死了,他心疼得不得了。他以前就预言过子路将不得好死,没想到变成了真实。他的痛苦郁结于胸,不得排遣,于是便病入膏肓了。
在他过世前不久,我去探望他。他正拄着拐杖在门口散步,一见我来了,就大声喊:“赐啊,你怎么来得这么迟啊?”我见到老师的病容,心痛如绞。老师叹息了一声,就吟唱道:“泰山要倒了!梁柱要断了!哲人要死了!”他一边唱着,一边流着眼泪。
他对我说:“天下失道已经很久了,没有人能奉我的主张。夏人死了停棺在东厢的台阶,周人死了停棺在西厢的台阶,殷人死了停棺在堂屋的两柱之间。昨天晚上我梦见自己坐在两柱之间受人祭奠,我原本就是殷人啊。”
过了七天,老师就过世了。鲁哀公给我们的老师写了挽辞,说:“老天爷不仁慈,不肯留下这位老人,使他扔下我,孤零零一人在位,我孤独而又伤痛。啊!心多么痛!尼父啊,没有人可以作为我学习的楷模了!”
我立刻纠正他:“君侯,老师他难道不是终老在鲁国吗?老师说过:‘礼法丧失就会昏乱,名分丧失就会产生过失。丧失意志就会昏乱,失去所宜就是过错。’老师活着的时候您不能起用他,死了却来作祭文哀悼他,这不合于礼仪;您以诸侯身份称天子自称的‘余一人’,这又不合于名分啊。国君您把礼与名两样都丧失了。”③那老家伙红了脸,不再说话,讪然着走了。
我们在鲁城北面的泗水之畔安葬了老师。子华按照礼仪为老师主持了葬礼。我们对他的主持非常满意,觉得他使老师的葬礼达到了古朴完美的地步。
然而,大家却不知道该怎样为老师服丧。我就告诉他们,以前颜渊死的时候,我们的老师就像失去了儿子而没对他服丧,子路死的时候也是这样。现在,我们的老师过世了了,我们应该像父亲过世那样为老师服心丧。大家有时候会争论要不要戴孝带、出门的时候戴不戴孝带,好在老师生前曾提到过这些细枝末节,我们都按照他的教导做了。
大家就这样结庐在老师的墓前,一起为老师服丧。茅庐沿着泗水连绵到了很远,很远,就好像一个不小的村落。不过这是个奇特的村落,每个人都身着麻衣,讨论着学问之道、天地之说、命理之义和国际局势。有人好奇,来我们这里探头探脑,还说要带人来参观,都被我委婉地打发走了。
时间流逝得真快,就像老师说的那样,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现在,老师已经过世三年。我们依照周礼为老师服了三年的心丧。虽然在这里的每一天都让我在对老师的回忆中感受着悲伤和幸福,但我想有很多人一定是迫不及待地想离开泗水岸边,为自己谋求一个大好前程了。
待到服阙,他们一一地走到我的草庐中与我话别。大家抱头痛哭,哀伤不已。大家都知道,虽然这只是一个形式上的作别,却有着无限的纪念意义。它不惟代表了我们对老师的怀念,还记述着同门的情谊。
我们都知道,对于我们中的很多人来说,这恐怕是最后一次话别了。在大家四散之后,有的人会隐退江湖之间,有的人会回到家乡,有的人会出仕,有的人会开馆授徒。我们或许会老死不相往来了。我不知道自己会作些什么。我愿意在这里再陪伴老师三年,独自享受着侍伴老师的内心欢悦。
我把我的决定告诉了他们。他们有的人坐车叹息着离开了,有的人要留下来陪伴我一段时间。他们帮我在老师的墓前又搭了一间草庐。在那间草庐里,我送别了最后的同门兄弟。
我告诉他们为什么我们要在那三年里的每一个晚上逐一阐明老师生前言论的义理,那是因为老师的话语具有穿透永世的生命力。我要让他们知道自己的历史使命,并且对他们做了逐一的安排。
我告诉曾参,要他把老师的一贯之道传至后人,他要教导好子思,让孔门圣火的熊熊烈焰,燃烧下去,永不熄灭。
我告诉有若,他和他的门人一定要好好编纂出老师的语录。他们也许不会因为学问和智慧赢得后人尊敬,却一定会因为编纂了老师的语录而被后世怀念。有若要我为老师的语录起个名字,我说就叫《论语》吧,意思是老师对我们说的话。
至于子夏,老师生前就曾告诫过他:“你要立志作个有才德的读书人,不要作浅薄不正派的读书人。”老师喜欢这个年轻人的才华,却担心他的品质。不过要传播老师的学问之道,他还真是个不错的人选。
我特意叮嘱了子夏,要他一定广收门人,让他们参与国家的政治,改变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子夏后来这么干了,凭心而论,他干得十分出色。但是我不喜欢他。我之所以那么看重他,是因为他是老师年轻一代的学生中最有才华的一个,但我一直担心,他如果不是把老师的学问传扬到各国,就一定是搅乱了天下局势。而我们的老师,他向来是反对这样做的啊。
我听说他已经答应了魏文侯的请求,准备到大梁去了。他还招收了不少弟子,其中一个叫李悝的,还有一个叫吴起的,英气勃勃,都很聪颖。他们身上充溢着对未来的渴望、对强力的追求,与老师的愿望是背道而驰的。我担心这两人日后走上歧途,无论建立多大功业都只会辱没孔门门风。但我没对子夏说这些话,那时候的子夏也正是英气勃勃、意气风发的年纪呢。
在最后一次挥泪拥别之后,我目送他们离开了草庐。青草已经长了起来,慢慢地快要掩埋了整个山坡。漫漫苍穹下面,只剩下了老师的墓和我一个守墓人。真是寂天寞地。
我们的老师,我们一直称为夫子的那个奇男子,他的一生中大约收了三千名弟子,虽然才具各异,但在当时都算是出类拔萃之辈。老师说,其中具有贤德之风的有七十二人,我忝列其中。
我记得那时候我们陪老师出游,每到一个新国家,我和子路都会想,要是老师一声令下,说:“季路、端木赐,你们给我拿下这个国家,我和你们一起来实现我们的政治抱负。”我们一定就豁出去干了。那时候天下人口不过三百万,老师的学生就有三千,况且这三千人中还有许多人已经做了高官,拥有家臣,还可调动兵马。如果我们发动政变,取不义之国而代之,一定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而且还会天下归心。
但老师却没有那么干。我知道他的心思——他不想用强力来获得万世的怀念。他希图用学问大道和救世的情怀来为后世描绘出一幅图画。
在我还算年轻的时候,老师有一次对我说:“赐啊!你以为我的学问是博问强记来的吗?”我说:“对呀!我们看到你一直在苦学,以为你就是通过多方的学习一一记住的。难道不是这样吗?”老师说:“不是这样的。我是掌握了一个原则,一以贯之,一通百通。”④
在那一天,我明白了老师“一以贯之”的到底是什么。那能使我们行善也能使我们为恶、本身却又不属善恶范围的东西,就是“仁”,就是人性的本源啊。老师就是这样把“一贯之道”传授与我。
他曾把它传授给了颜渊,颜渊后来早早地过世了。老师很伤心,以为这是老天要灭亡他的学问。但他后来还是把“一贯之道”传授给了曾参和我。我知道老师希望曾参贯通他的心传,授之后世。但是曾参缺乏颜渊的才具,于是老师又找到了我,希望我能助曾参一臂之力。如今我已年近五十,老师说五十而知天命,我也终于明白了自己在历史中所应扮演的角色——
我不应是一个国际间游走的外交家,不应是一个买卖东西运输南北的商贾,也不应去谋求公卿大夫的俸禄。我不想成为外交家、政治家、经济学家、工商巨子或学问家。我只想成为老师的一名学生,受老师的教诲,学老师的言行,追随老师一起周游列国,然后陪伴老师归隐山林。
但是现在,我已知道我该做的事。我要帮助有若疏理老师的言论,然后细细地学习、领悟。我还要告诉你们:我的老师是一个奇男子。我要为你们讲一讲他的故事。
我的老师,我们称为夫子的那个奇男子,他生活的年代,后人称其为春秋。之所以叫做春秋,是因为我们的老师作了《春秋》这部书。
这个奇男子生在鲁襄公二十二年,卒于鲁哀公十六年。他死后又过了六十多年,晋国的三个大夫瓜分了整个国家,还获得了天子任命成为了诸侯。战国时代开始了。
那个奇男子早就预料到这样一个时代会开始。他知道天下无道久矣,终有一天会达到无道的巅峰。左右这无道巅峰的那些人,有他的学生,还有他学生的学生,还有一些是被他的学生和他学生的学生逐出师门的家伙,总之,都是些不成器的家伙呢。
就是那些不成器的家伙,把天下搅成一锅乱粥,最终使强秦并吞了六国,天下归了一统。那两个有名的混小子,一个叫韩非,一个叫李斯,都是荀况的学生。我们的老师终生不用强力去做的事情,被他们用强力做了。
他们还要把天下的书都强征到咸阳,堆在阿房宫里,不准士人们阅读。那个韩非,还将士列为五蠹之一,说什么“儒以文犯法”。结果楚地的项籍一把火把阿房宫烧了,我们老师的著作化为了熊熊烈火。如果不是民间还保存着老师的一些著作,如果不是曾参、子夏他们开馆讲学传授了无数弟子,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韩非和李斯那两个混小子都没有什么好下场,一个杀了自己的同门,另一个被太监杀了。而我们的老师,那个名孔丘字仲尼的奇男子,后世的人都叫他孔子。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上,再找不出第二个人比他更伟大。在全世界的历史上,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有他那样的日月光辉,温暖着人们抗拒而蒙满了尘垢的心。
我们的老师,就是那个叫孔子的人。
他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像是温柔的抚摸,会让你忘记迷惘和哀伤,抛弃困惑和焦虑,找到你作为一个真正的人的力量。他是整个世界的心灵导师,在黑暗中为我们点燃了那盏灯。
我要为他雕刻一座又一座木像,让你们看到他的光荣。
[注释]:
①《礼记•檀弓》——子游曰:“甚哉!有子之言似夫子也!”
②《论语•子张第十九》。
③《史记•孔子世家》、《左传》哀公十六年。。
④《论语•卫灵公第十五》。
(to be continued)
我记得老师过世的那个春天,是个残忍的春天。鲁哀公十六年四月的己丑日,是最残忍的一天。老师去世之前,就已生了重病。后来听说子路在卫国战死了,他心疼得不得了。他以前就预言过子路将不得好死,没想到变成了真实。他的痛苦郁结于胸,不得排遣,于是便病入膏肓了。
在他过世前不久,我去探望他。他正拄着拐杖在门口散步,一见我来了,就大声喊:“赐啊,你怎么来得这么迟啊?”我见到老师的病容,心痛如绞。老师叹息了一声,就吟唱道:“泰山要倒了!梁柱要断了!哲人要死了!”他一边唱着,一边流着眼泪。
他对我说:“天下失道已经很久了,没有人能奉我的主张。夏人死了停棺在东厢的台阶,周人死了停棺在西厢的台阶,殷人死了停棺在堂屋的两柱之间。昨天晚上我梦见自己坐在两柱之间受人祭奠,我原本就是殷人啊。”
过了七天,老师就过世了。鲁哀公给我们的老师写了挽辞,说:“老天爷不仁慈,不肯留下这位老人,使他扔下我,孤零零一人在位,我孤独而又伤痛。啊!心多么痛!尼父啊,没有人可以作为我学习的楷模了!”
我立刻纠正他:“君侯,老师他难道不是终老在鲁国吗?老师说过:‘礼法丧失就会昏乱,名分丧失就会产生过失。丧失意志就会昏乱,失去所宜就是过错。’老师活着的时候您不能起用他,死了却来作祭文哀悼他,这不合于礼仪;您以诸侯身份称天子自称的‘余一人’,这又不合于名分啊。国君您把礼与名两样都丧失了。”③那老家伙红了脸,不再说话,讪然着走了。
我们在鲁城北面的泗水之畔安葬了老师。子华按照礼仪为老师主持了葬礼。我们对他的主持非常满意,觉得他使老师的葬礼达到了古朴完美的地步。
然而,大家却不知道该怎样为老师服丧。我就告诉他们,以前颜渊死的时候,我们的老师就像失去了儿子而没对他服丧,子路死的时候也是这样。现在,我们的老师过世了了,我们应该像父亲过世那样为老师服心丧。大家有时候会争论要不要戴孝带、出门的时候戴不戴孝带,好在老师生前曾提到过这些细枝末节,我们都按照他的教导做了。
大家就这样结庐在老师的墓前,一起为老师服丧。茅庐沿着泗水连绵到了很远,很远,就好像一个不小的村落。不过这是个奇特的村落,每个人都身着麻衣,讨论着学问之道、天地之说、命理之义和国际局势。有人好奇,来我们这里探头探脑,还说要带人来参观,都被我委婉地打发走了。
时间流逝得真快,就像老师说的那样,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现在,老师已经过世三年。我们依照周礼为老师服了三年的心丧。虽然在这里的每一天都让我在对老师的回忆中感受着悲伤和幸福,但我想有很多人一定是迫不及待地想离开泗水岸边,为自己谋求一个大好前程了。
待到服阙,他们一一地走到我的草庐中与我话别。大家抱头痛哭,哀伤不已。大家都知道,虽然这只是一个形式上的作别,却有着无限的纪念意义。它不惟代表了我们对老师的怀念,还记述着同门的情谊。
我们都知道,对于我们中的很多人来说,这恐怕是最后一次话别了。在大家四散之后,有的人会隐退江湖之间,有的人会回到家乡,有的人会出仕,有的人会开馆授徒。我们或许会老死不相往来了。我不知道自己会作些什么。我愿意在这里再陪伴老师三年,独自享受着侍伴老师的内心欢悦。
我把我的决定告诉了他们。他们有的人坐车叹息着离开了,有的人要留下来陪伴我一段时间。他们帮我在老师的墓前又搭了一间草庐。在那间草庐里,我送别了最后的同门兄弟。
我告诉他们为什么我们要在那三年里的每一个晚上逐一阐明老师生前言论的义理,那是因为老师的话语具有穿透永世的生命力。我要让他们知道自己的历史使命,并且对他们做了逐一的安排。
我告诉曾参,要他把老师的一贯之道传至后人,他要教导好子思,让孔门圣火的熊熊烈焰,燃烧下去,永不熄灭。
我告诉有若,他和他的门人一定要好好编纂出老师的语录。他们也许不会因为学问和智慧赢得后人尊敬,却一定会因为编纂了老师的语录而被后世怀念。有若要我为老师的语录起个名字,我说就叫《论语》吧,意思是老师对我们说的话。
至于子夏,老师生前就曾告诫过他:“你要立志作个有才德的读书人,不要作浅薄不正派的读书人。”老师喜欢这个年轻人的才华,却担心他的品质。不过要传播老师的学问之道,他还真是个不错的人选。
我特意叮嘱了子夏,要他一定广收门人,让他们参与国家的政治,改变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子夏后来这么干了,凭心而论,他干得十分出色。但是我不喜欢他。我之所以那么看重他,是因为他是老师年轻一代的学生中最有才华的一个,但我一直担心,他如果不是把老师的学问传扬到各国,就一定是搅乱了天下局势。而我们的老师,他向来是反对这样做的啊。
我听说他已经答应了魏文侯的请求,准备到大梁去了。他还招收了不少弟子,其中一个叫李悝的,还有一个叫吴起的,英气勃勃,都很聪颖。他们身上充溢着对未来的渴望、对强力的追求,与老师的愿望是背道而驰的。我担心这两人日后走上歧途,无论建立多大功业都只会辱没孔门门风。但我没对子夏说这些话,那时候的子夏也正是英气勃勃、意气风发的年纪呢。
在最后一次挥泪拥别之后,我目送他们离开了草庐。青草已经长了起来,慢慢地快要掩埋了整个山坡。漫漫苍穹下面,只剩下了老师的墓和我一个守墓人。真是寂天寞地。
我们的老师,我们一直称为夫子的那个奇男子,他的一生中大约收了三千名弟子,虽然才具各异,但在当时都算是出类拔萃之辈。老师说,其中具有贤德之风的有七十二人,我忝列其中。
我记得那时候我们陪老师出游,每到一个新国家,我和子路都会想,要是老师一声令下,说:“季路、端木赐,你们给我拿下这个国家,我和你们一起来实现我们的政治抱负。”我们一定就豁出去干了。那时候天下人口不过三百万,老师的学生就有三千,况且这三千人中还有许多人已经做了高官,拥有家臣,还可调动兵马。如果我们发动政变,取不义之国而代之,一定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而且还会天下归心。
但老师却没有那么干。我知道他的心思——他不想用强力来获得万世的怀念。他希图用学问大道和救世的情怀来为后世描绘出一幅图画。
在我还算年轻的时候,老师有一次对我说:“赐啊!你以为我的学问是博问强记来的吗?”我说:“对呀!我们看到你一直在苦学,以为你就是通过多方的学习一一记住的。难道不是这样吗?”老师说:“不是这样的。我是掌握了一个原则,一以贯之,一通百通。”④
在那一天,我明白了老师“一以贯之”的到底是什么。那能使我们行善也能使我们为恶、本身却又不属善恶范围的东西,就是“仁”,就是人性的本源啊。老师就是这样把“一贯之道”传授与我。
他曾把它传授给了颜渊,颜渊后来早早地过世了。老师很伤心,以为这是老天要灭亡他的学问。但他后来还是把“一贯之道”传授给了曾参和我。我知道老师希望曾参贯通他的心传,授之后世。但是曾参缺乏颜渊的才具,于是老师又找到了我,希望我能助曾参一臂之力。如今我已年近五十,老师说五十而知天命,我也终于明白了自己在历史中所应扮演的角色——
我不应是一个国际间游走的外交家,不应是一个买卖东西运输南北的商贾,也不应去谋求公卿大夫的俸禄。我不想成为外交家、政治家、经济学家、工商巨子或学问家。我只想成为老师的一名学生,受老师的教诲,学老师的言行,追随老师一起周游列国,然后陪伴老师归隐山林。
但是现在,我已知道我该做的事。我要帮助有若疏理老师的言论,然后细细地学习、领悟。我还要告诉你们:我的老师是一个奇男子。我要为你们讲一讲他的故事。
我的老师,我们称为夫子的那个奇男子,他生活的年代,后人称其为春秋。之所以叫做春秋,是因为我们的老师作了《春秋》这部书。
这个奇男子生在鲁襄公二十二年,卒于鲁哀公十六年。他死后又过了六十多年,晋国的三个大夫瓜分了整个国家,还获得了天子任命成为了诸侯。战国时代开始了。
那个奇男子早就预料到这样一个时代会开始。他知道天下无道久矣,终有一天会达到无道的巅峰。左右这无道巅峰的那些人,有他的学生,还有他学生的学生,还有一些是被他的学生和他学生的学生逐出师门的家伙,总之,都是些不成器的家伙呢。
就是那些不成器的家伙,把天下搅成一锅乱粥,最终使强秦并吞了六国,天下归了一统。那两个有名的混小子,一个叫韩非,一个叫李斯,都是荀况的学生。我们的老师终生不用强力去做的事情,被他们用强力做了。
他们还要把天下的书都强征到咸阳,堆在阿房宫里,不准士人们阅读。那个韩非,还将士列为五蠹之一,说什么“儒以文犯法”。结果楚地的项籍一把火把阿房宫烧了,我们老师的著作化为了熊熊烈火。如果不是民间还保存着老师的一些著作,如果不是曾参、子夏他们开馆讲学传授了无数弟子,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韩非和李斯那两个混小子都没有什么好下场,一个杀了自己的同门,另一个被太监杀了。而我们的老师,那个名孔丘字仲尼的奇男子,后世的人都叫他孔子。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上,再找不出第二个人比他更伟大。在全世界的历史上,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有他那样的日月光辉,温暖着人们抗拒而蒙满了尘垢的心。
我们的老师,就是那个叫孔子的人。
他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像是温柔的抚摸,会让你忘记迷惘和哀伤,抛弃困惑和焦虑,找到你作为一个真正的人的力量。他是整个世界的心灵导师,在黑暗中为我们点燃了那盏灯。
我要为他雕刻一座又一座木像,让你们看到他的光荣。
[注释]:
①《礼记•檀弓》——子游曰:“甚哉!有子之言似夫子也!”
②《论语•子张第十九》。
③《史记•孔子世家》、《左传》哀公十六年。。
④《论语•卫灵公第十五》。
孔子是谁啊
学而第一
我要为老师雕刻第一座木像。我的老师是一个奇男子,人们都叫他孔子。
春雨又下了起来,鲁城四周都濛濛一片。春草鲜艳地绿着,让人忍不住垂涎,又或让人想在上面打个滚儿。要是老师还活着,要是他还年轻,他会不会也有这种念头呢?我想,他也会偷偷看四下有没有人,然后脱了鞋子、挽着衣角,一下子就扑到草地上去了吧。
我总是会自己笑了起来。
有时候因为一场春雨,有时候因为一棵青草,有时候又仅仅为了一片云彩从头顶掠过,间或有一声鸟鸣,远远地传来,却又不敢在老师墓周的松柏上停留。
一想起老师,我就会想起我们的第一次见面。人生只若初相见,这话说得原来不错啊。
我的父亲端木巨年轻的时候就做了卫灵公的大臣,人们因他履中蹈和匡君泽民,就夸奖他是卫国的贤大夫。我的母亲是卫国另一个贤大夫遽伯玉的妹妹,她是一个天性贤良、仁慈端庄的女人,就连昆虫草木都不肯残伤。他们都说她怀孕十月,动静益慎,目不邪视,口无恶言,一饮一啄,必敬必洁。传说她还梦到天神赐她以宝玉,于是我便出生了。卫灵公送来了贺礼,父亲便名我以端木赐,字子贡。
我十七岁那年从卫国来到鲁城。那是鲁定公六年的事情。我带着舅舅写给孔子的信和一大束干肉去拜见孔子。那时候孔子还只有四十八岁,正值壮年。
我看到了我要求学的地方,不过是在孔子家茅屋的西侧堆起的高丘,周围栽的杏树如今蔚然成林了。土丘顶上插了几根树干,用麻帷围着,是孔子的位置,弟子则在下面受教。
我离开卫国前,舅舅就告诉我,孔子授徒不分贵贱,他也不纳礼筵席。无论长幼,他一概接受束脩作为拜师礼物,就是宰杀了的牛羊肉晒干后,切成肉条,十条十条地捆扎在一起,用红绸包裹着。如果富有的学生带来大大的一束干肉,孔子不会觉得太多,如果贫寒的学生带来小小的一束干肉,孔子也不嫌其太少。我带的,自然是大大的一束。
孔子读了舅舅的信,问了舅舅的近况和卫国的政事后收下了那束干肉。我从此便成为孔门弟子。老师问我想修习哪一科,我选择了言语。
那一科还有个叫宰我的人,我们后来常常辩论。他说宰我之意是“我为上卿”,我讥刺他是割肉之人;他说他的志向为宰天下,我讥刺他若非杀牲割肉便是坟墓之人。老师曾骂他不是个仁人君子,他后来在齐国跟着田常一起谋叛作乱,事败被灭族,老师常常为他感到羞耻。
可在当时,与宰我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每日里的嬉戏、相互的讥刺、结伴的郊游……多么快乐的时光啊!这些美好的东西都不见了。
还有一个叫颜渊的年轻人,长我一岁。他已经跟老师学习了很多年,他的父亲颜无繇也是老师的学生。像他们这样两代人一起跟老师学习的,还有曾点、曾参父子。
颜渊是个聪颖的家伙,德行又好,老师时常夸奖他,说他能够得到自己的心传。至于我,入门既晚,一切都要从头开始。
我记得老师教我的第一课是:“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我后来才知道,任何人新入门的时候,老师都对他们说同样的话。
那时候我们对老师的话只有肤浅的理解,以为老师只是说:“学了又在恰当时刻实践,不是很愉快吗?有志同道合的人从远方来,不是很令人高兴吗?人家不了解我,我也不怨恨、不恼怒,不也是一个有德君子吗?”
还有一些鲁钝的家伙,就连这样粗浅的理解都没有,不停地来问老师:“夫子啊,我们琢磨了好几天了,怎么始终没有找到门路呢?”
那时候他总是澹然地微笑着,告诉他们,时间久了,人生的阅历丰富了,一切都会明白。
老师的那种神态令我着迷。他总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年轻的时候是这样,我想他年老的时候也一定是那么澹然吧。对于这样一个奇男子来说,无论理想是否已然破灭在道路上,无论他是否已是当世最有名的人物,他总是那么澹然着。
我喜欢在他澹然的时候听风吹着,看庭院里的花寂寞地开着。这一切寂寞的感觉就像这寂寞的男人,淡淡地立着,或正襟危坐着。
我想我应该是个不坏的学生,但颜渊显然更加出色。他总能够一点就通,甚至举一反三。老师寂寞着的时候,很多人都会向他请教老师言语的义理。
他们到他住的陋巷去探望,向他询问关于人和事的学问时,他也总是澹然地应对着他们。他的言谈举止,他的一切,都像极了我们的老师。
我说过,我们的老师对待任何一个学生,既不呵责,也不纵容。他甚至告诉整个天下,他教学生的宗旨是“有教无类”,穷学生带束干肉来当学费就可以了,富有的学生量力而行辄可,没有必要过分铺张。
颜渊呢,自然与老师一样,没有任何架子,是个可爱的家伙。不过他是我们的同门,可不敢收我们的干肉;我们自然也不敢送干肉给他,哪怕只是开一个小小的玩笑。
有一天我去找他,与他一同探讨入门之道。因为我们都还年少,我就冲他嚷嚷道:“颜家的小子,你能告诉我入门之道的真正内涵吗?”
颜渊先是莞尔着,后来终于忍俊不禁,也大叫着:“姓端木的家伙,老师的真正意思是:学问之道要持之以恒,无时无刻、随时随地都能体会到学问,你就会感受到慢慢有了进步的乐趣。但是你要探讨这学问的大道,完成自己如何做一个人,就一定要坚守着自己的原则,准备着一生的寂寞。因为真正的大道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明晓的,如果有人理解了你,成为你的知己,一定会高兴得要死。如果人家不理解你,你也要有足够的胸襟和气度,不去怨天尤人,心中也不要蕴藏怨天尤人的念头,你就已经有了君子的品行了。”
我们结庐服丧的时候,经常会就“入门之道”进行辩论,我们记录下了那些辩论的话,把它们作为我们的心得。
我记得有若曾说:“孝敬父母、友爱兄弟的人,很少会去犯上。不好犯上却好作乱的人,世上是没有的。君子致力于探究人事的根本,根本建立了,学问之道也就出现了。孝敬父母、友爱兄弟,表面上看都是小事情,然而它关乎我们人生的建立、内心的修养,正是成为一个完整人的根本啊!”
有若小我两岁,但他的学问却很好,我们因之都称他为有子。老师去世之后,每次我主持晚间的辩论,我都会让他和曾参先登台为大家讲解。有时候我也会让子夏、子张他们登台为大家讲课,他们入门虽迟,但都是些聪颖有学问的人。至于我自己,以高弟子的身份主持辩论,然后默默怀念着老师的话、细心体会其精义,就已经很满足了。
有若的话很有道理,仁就是我们成为一个完整人的根本。老师曾对我们说过:“花言巧语、装模作样、空谈浮言、心口不一,明明心中反对,却像小丑一样频频点头、谄媚附和的人,是不大可能抵达仁的境界的。”每次听老师说这话,我都会凛然一惊,因为我修习的是言语科,稍不留意就会堕入巧言令色的诡道上。我总是觉得,老师每次这么说,都是针对我和宰我的。
如果宰我没有谋叛,完整地走完他的一生,老师一定会以他为荣,就像老师一直以颜渊为荣一样。可是,宰我被灭族了。他因为巧言令色、犯上作乱而被灭族了。
曾参肯定不会巧言令色,他父亲就是一个淡泊为志的人,而他的性格比他父亲还鲁,总是那么沉默寡言。但他是老师的心传弟子,是我们的命脉。老师最后的那些日子里,拼命地把自己所学讲给他和子夏这些年轻人,就是要给后世一个交代啊。
曾参没有辜负老师的心传之托,他的见解的确高出同门一筹。他知道老师的学问就是教我们如何做人做事,体会检验后而成为完整的人。对于老师的委托,他从来不敢怠慢,怕成为历史的罪人。有一次他说:“我每天多次自我反省:为别人办事是否尽心竭力了呢?同朋友交往是否言而有信了呢?老师传授给我的学问之道、如何做人做事,我真的去实践了没有?”
曾参每日要自省的这些事情,正是我们的老师教导我们要做的事情。他说过,做任何事情、对人对事都要尽心尽力,虽然这样很难,但只要持之以恒,我们就完成了圆满的人。
实,治理一个国家、领导一个组织,道理也是这样的,只要做到了忠信,就一定可以成为一个好的领导者。记得老师说过:“领导一个千乘大国的原则,不过是对上克尽职守、对下恪守信诺,节俭用度、爱护人才、敦促百姓不误农时。做学问是这样的,这样也便是做学问了。”
道德的修养、人格的完整,是老师一直教我们去做的事。在那个紊乱的时代里,大道已经不行,世态炎凉、人情弊病,如果没有一种仁的目的、敬的态度和爱人的方法,这世道又怎么能挽回得了呢?
所以老师要求我们:“你们在家要孝敬父母,在外要友爱同门,出言要谨慎,行事要信诺,用博爱的心去爱他人,亲近那些仁德之人。这样躬行实践之后,如果还有余力,就再去学习礼乐制度、典章文化吧。”
我又要说起子夏,他姓卜,名商,字子夏,少我十三岁。他真是聪颖得很,难怪老师那么喜欢他。
子夏有一次阐发老师的话说:“看到有贤德的人就马上肃然起敬,侍奉父母能够竭尽全力;对待他人所托竭尽身心;与朋友交往言而有信。这样的人,就算他一天学问都没有研修过,我也要说他是个有学问的人。”
子夏的聪颖有时令我嫉妒,他让我想起了颜渊。如果他有颜渊的贤德,还会是曾参得到老师的心传吗?老师还会传授我一以贯之的学问之道吗?
无穷无尽的假设有时候会困扰我,使我在夜晚无法入眠。在看到学问之前,我先已嗅到了它的味道,可是为什么我看它的时候,有时那么近、那么清晰,有时却又那么远、那么模糊呢?
难道是我求道的态度有问题吗?我已经跟从老师坚定了自己求道的态度,我已经谨记了老师的教诲啊。
老师说:“君子不自重、不建立起自我的人格就不会有尊严,即使有学问也不牢靠。要以忠信为主,要谨慎交友、不要结交与理想人格背道而驰的人;对于自己的过错不要怕去改正它。”
多年来我一直按照老师的教诲去做的。
在与同门切磋的时候,曾参也对大家说:“父母过世要丧尽其哀,怀念列祖要祭尽其敬,内心有了虔敬,民风就会变得淳朴厚重了。”
我后来对曾参说,我们对任何人与事,都要有一颗虔诚、恭敬的心,只有这样我们才可以保持心灵的纯净和活泼,不被颓丧的世道污染,不把尘垢蒙蔽了良知。曾参听着,讷讷地笑了笑。我知道,他什么都懂。
我们对老师的过世马马虎虎算得上慎终了,我们怀念他的时候,似乎也可谓追远。这时候我们的内心才会稍稍地安宁些许。
但是陈子禽那个混小子,总是胡说八道。有一天我们正在探讨义理,他从外面踱步回来,兀自蹿到我的跟前,腆着脸神秘兮兮地冲着我,似乎又要说些什么。我还没等他开口就喝住了他。
我记得还在卫国的时候,这个混小子就曾偷偷问我:“我们老师到了一个国家,总是预闻人家的政事。这种资格是他自己求得呢,还是人家国君主动给他的呢?”
我见他那鬼鬼祟祟的样子就讨厌。他的题外之意,恐怕是怀疑老师打听人家政治的原因是为了获得官位。那时候我就告诉他:“老师温良恭俭让,所以才得到这样的资格。就算这是老师求来的,但他的求法,或许与别人的求法不同吧?”
回答的时候是这样的,但我私底下还是教训了这混小子一番。我跟他讲:“混球小子,老师没有你们的龌龊念头。功名利禄这些东西,你们总是把别人推开,自己抢过来;老师却不这样,他总是先谦让给别人,实在无法推托了才自己勉强接受。老师讲求人格的修养、人品的熏陶,他的理想是救世救人,怎么会跟你们这种混球一样呢!”
那混小子立马闭上了嘴,翻着白眼,老大没趣地走了,一边走还一边嘟囔着:“我不过随便问问嘛!我不过随便问问嘛!”
每个人都从老师那里得到了学问,但是我总会自私地以为,老师所有的话都是对我讲的。你们知道,自从子路在卫国战死之后,没有人比我陪伴在老师身边的时间更长。我始终觉得在我和老师之间有一种特殊感情,超越了老师对其他学生的情感。
我像对待一个圣贤一样来对待我们的老师,所有人都认为我对老师的夸赞无以复加,而我觉得还不够。我那些速朽的话语根本无法描绘老师的万一;它们如果被人们记住,不是因为那些话语本身,而是因为它们是用以赞颂老师的。如果我对《诗》能够有更深的理解,或许能够找到更好的辞藻来赞颂我们的老师。
我相信老师一定感受到了我的热爱,而我也感觉到了他的慈祥。在孔鲤早逝后,我感觉老师将我当成了他的儿子;颜渊早逝后,我似乎又成了最得他偏爱的学生。老师生病的时候,他希望我能陪伴在他身边;他家的狗死了,也让我去帮他埋掉。我们曾经一起畏于匡、厄于陈蔡,我们也曾一起漫步在泗水之畔,谈论着天下局势和种种未竟的梦想;我们之间无所不谈,我们品评人物,无所不论……
我的老师啊,他们都以为我只是想给你多服三年的心丧,来表达我对你的爱戴和崇敬。他们并不知道,我是先服三年弟子丧,再服三年的子丧啊。
老师,我记得你曾教导我:“观察一个人的方法是,当他父亲在世时要观察他的态度和志向;当他父亲去世了,要考察他的行为是否与当初一致;若是他始终言行如一、经过了三年都没有说一套做一套、背弃了父亲在世时的承诺,这样的人可谓已经尽孝。”
我觉得这是你对我的要求。我也一直是这么做的。有时候我用这种方法去观察别人,从来没发生失察的情形。这一点有若可以证明,他也曾使用这种方法观察别人,也从来没有失察过。
又说起有若,他真是你了不起的一个学生,最能够领会贯通礼的精神。他有一次说:“礼的应用,以中和为贵。先王的治国方法,最了不起的的地方就在这里。无论大小诸事,都要按照礼的精神处理,失去了礼的精神就一定会出问题。但礼的精神,是为了调节事物,中和偏执,如果超出了限度、矫枉过正、只追求和的名目而忽视了和的真义,为中和而中和,又不按照礼的精神予以调节,肯定是行不通的。”
这种和的内容、礼的精神,是老师你所一直推崇。有若阐解到了,也是按照您的教诲去做的。他对我说过:“信诺要符合于义,这样承诺才可兑现;恭敬要符合于礼,这样才不会招致无谓的耻辱;先亲爱父母再亲民爱人,像这个样子,即使并非至圣之人,却也值得宗仰了。”
老师啊,做个儒者真的很不容易,很多人都曾想过放弃。你要原谅他们意志薄弱。要知道如今的天下,“周礼”已成各国模糊的记忆,只有鲁国人还小心翼翼地遵循着它,维护着它,当作重大的学问去追求它。
人们挖苦我们的时候,总会提及鲁哀公和齐侯会盟的那段往事。你过世后第二年,他们在蒙阴会盟,齐侯对哀公扣头,哀公却只对他作揖还礼。齐人觉得受到了羞辱,非常恼怒。鲁国相礼的大夫解释说:依礼,寡君只能对天子叩头,对诸侯是不可以叩头的。那时候鲁国是何其弱,割地服役也不知几何,然而却固守着礼,甚至连毫不丢脸的叩头都不做。
四年后,哀公到齐国会盟,齐人挟逼着他叩头,他没办法只好照办了。齐人于是得意洋洋地唱歌嘲笑我们:
“鲁人的顽固!几年都不觉醒。使我们又要奔波。一味死守着他们的儒书,引起两国间无限的麻烦!”①
他们一直是这样歌唱着。这混乱得不可救药的世道啊。鲁国在列国中文明最高,自从宗周和成周经过内乱的破坏后,鲁国的文化地位已经巍峨有如泰山。可是,在这无情无义、弱肉强食的世界上,就算是真正的泰山也只能流泪叹息呵!
老师说:“君子对于生活的要求并不奢侈,有饭可吃并不强求饱足,有处可居并不强求安逸,担当之事会迅捷去做,谨慎言语而不胡说八道,到有道人处匡正自己的学问和修养,这个样子可谓是好学了。”
我一直谨奉着老师的教诲,这么去说,也这么去做。我可以过任何你们能想像出来的奢靡生活,足够好的美食珍馐,美仑美奂的房屋,甚至蓄养无数的美人。然而,我都没去做。我依照着老师的教诲,努力使自己无限地接近君子的境界。
你们知道,我从来就不是一个穷人,学问之道是我真正的追求,但经商却是我的副业,也是我们家族的传统。即或在跟随老师求学的时候,我的马队也从来没有停止过买卖的脚步。卫国、曹国和鲁国之间的卖贵买贱使我获得了足够多的财富,用富可敌国来形容恐也不为过。除了在我家乡卫国,我去拜访他国君主的时候,从来不行君臣之礼,只行宾主之礼。
然而在我看来,所有财富和权势累加在一起,也抵不过老师对我的一句肯定和夸奖。我努力修养自己的心性,现在想起来,那时候只是为了老师的一句话呢。
我有一次问老师:“一个人贫穷而不谄媚,富有而不骄纵,这样的人怎么样?算不算富有气节和德行?”
那时候我觉得自己的学问修养做到了这个地步,已有小得,心中期望得到老师的褒奖,脸上一定有种自得的神情。多年之后想来,我都还觉得羞惭呢。
老师回答说:“马马虎虎吧。贫穷而不谄媚,富有而不骄纵,说明你依旧把贫穷和富有放在心上,不停权衡着自卑感和优越感。如果贫穷时犹能安贫乐道,富有时还可谦恭守礼,那就更好了。”
我虽然被老师小小地打击了一下,但那种心悦诚服的快乐却像是从每个汗毛孔中溢了出来。我是由衷地敬佩老师,他真是一个伟大的人。
我又问老师:“《诗》上说,‘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学问之道应该就是这样切磋琢磨吧。”
老师说:“赐呀,我只向你演示了一个道理,你却能够举一反三,推演出其他的道理来,领会到我还没有说到的涵义。你现在可以谈论《诗》了。”
老师对于谈“诗”的要求素来严格,他一直相信,只有诗教才可使人养成温润敦厚的品行。“诗”的精神,就是要成就一个人的素养。老师曾经对他儿子孔鲤说过:“不学诗无以言。”直到那天老师说我可以谈论《诗》了我才明白,我努力了那么多年,在言语科才刚刚入门。但是老师暗示我是一个有天赋的人,我心里还是很满足的。
多年以前,老师去拜访老子的时候,老子对老师说过:“知人者智,自知者明。”事隔多年以后,老师对我们说:“不怕别人不了解自己,只怕自己不了解别人。”
这使我想起我们的“入门之道”。在我刚入门的时候,老师曾经说:“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事隔三十年,在老师过世之后,在我独自为老师服丧的时候,我才明白它的真正内涵啊。
我闭上眼睛,轻轻地嗅着春天的气息。这是个恬然寂静的春天,虫鸟的鸣叫和惊蛰的雷鸣是一起到来的。而我们的老师,不也是伴随着这乱世一起来的吗?
上天使我们的老师来到这个世界上,让他为救世救人的梦想鞠躬尽瘁,让他的抱负不得施展在麻木不仁的世道中,却又让他的学问之道在三千弟子心中扎根,在整个天下发芽、滋生,然后慢慢地长成一棵棵参天之木。我们的老师,难道不可以与上古的帝王,尧舜禹汤相提并论吗?
老师过世已经三年了,世道还是这混乱的世道,天下还是那分崩的天下。鲁城还是那座鲁城,泗水依旧是那泗水。草依旧青青着,春雨依旧绵绵着。我可爱的老师啊,你是不是感到寂寞呢。
附录:学而第一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子曰:“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
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子夏曰:“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
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
曾子曰:“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
子禽问於子贡曰:“夫子至於是邦也,必闻其政,求之与?抑与之与?子贡曰:“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夫子之求之也,其诸异乎人之求之与!”
子曰:“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於父之道,可谓孝矣。”
有子曰:“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
有子曰:“信近于义,言可复也。恭近于礼,远耻辱也。因不失其亲,亦可宗也。”
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於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
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
子曰:“不患人之不己之,患不知人也。”
[注释:]
①《左传》哀十七年——公会齐侯,盟于蒙,孟武伯相。齐侯稽首,公拜。齐人怒,武伯曰:“非天子,寡君无所稽首。”
哀二十一年——秋,八月,公及齐侯、邾子盟于顾。齐人责稽首,因歌之,曰:“鲁人之皋,数年不觉,使我高蹈。”译文见张荫麟《中国史纲》。其误哀公为昭公。
牛``很牛``非常牛``
哈哈~~
为政第二
我要为老师雕刻第二座木像。我的老师是一个奇男子,人们都叫他孔子。
我每日端坐在草庐中,寂静地对着面前的土丘,那是老师的墓丘。我寂寞得如这天地,不知道什么样的言语可以表述我的情绪。
我记得老子说过,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我没有任何的言语,可以与老师进行平等的对话,我也缺乏足够的智慧,与老师进行心灵的交流。
我尊敬的老师啊,你已经离开这世界多年,可是怎样才能让我找到一条登堂入室的门路,与你进行心灵的交通呢?
老师,在鲁城北边你的陵墓旁,漫漫长夜里只有星斗与你我对望,我又可以与谁对话呢?除了你,除了我可爱的老师,谁又可以倾听我的唠叨呢?
老师啊,每次我仰望星斗的时候,我总会想起你曾经对我们说:“以道德教化来治理政事,就会像北极星那样,自己居于一定的方位,而群星都会环绕在它的周围。”
道德是一种人格的力量,这种力量会折服身边的人,使他们围绕着你转动。如果那些道德先王,只有道德的思想,而无德业的成果,只能说他有道,而不能说他有德。只有具备了道德的思想和德业的成果,我们才可称其为道德。
老师,你到底可不可称为一个道德的人?如果你不是一个道德的人,那为什么在我的心中你却是一个真正的圣人呢?
我知道你希望自己成为周公那样的人,希望以德教来匡扶天下正义,使天下人都围绕着德教的中心转动。老师,你虽然从来没有拥有周公的权位,但你与周公又有什么区别呢?只有内心有道的人,外在才会表现得有德。你就是万众的中心,你自己并不转动,但是所有人、所有时间和空间都会因你而转动。
我热爱老师的道德,因为老师你有一颗真正纯净的心。这颗心是你用《诗》磨砺清洗出来的,所以它更显得安详宁静。我记得你曾经我们说:“《诗》三百篇,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它,就是‘思想纯正’。那些为政的人,如果有了《诗》的情操,就会变得温柔敦厚,就能够施行德政,摒除严刑峻法。”
老师说:“如果用政治体制来领导国家,用刑法去约束百姓,那么百姓只是求得免于犯罪受惩,却失去了廉耻之心;如果用道德教化来领导国家,用礼制去教化百姓,百姓就会自动自发,不仅会有羞耻之心,而且也就守规矩了。”
我想,这就是周公的政治吧。周公说:“我一沐三捉发,一饭三吐脯,起以待士,有恐失天下之贤人。”这样的为政之人,除了老师您,这个世界上还能找得出别人来吗?
我的老师孔子,在他最后的岁月中曾经这样总结他的一生:“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子夏有一次跟我说起他对老师自我总结的理解:“老师十五岁立志于学习;三十岁能够自立;四十岁能不被外界事物所迷惑;五十岁懂得了天命;六十岁能正确对待各种言论,不觉得不顺;七十岁能随心所欲而不越出规矩。”
我告诉子夏,我们老师的一生并非他所疏理得这么肤浅苍白。我们的老师拥有丰富的一生,可以在任何一个时间和空间里形成真正的斑斓。他在十五岁的时候立志探究内心世界和外部世界之间的关系,三十岁的时候形成了自己思想体系、建立了真正的自我,四十岁的时候已经面对所有问题而不感到困惑;五十岁的时候觉察到了自己的历史使命,六十岁的时候可以包容世上一切言论观点,七十岁的时候已经能够驰骋于内心和外部世界,纵横于天地自然之间。
我们的老师出生的那一年,是鲁襄公二十二年。《春秋》上记载说:
二十有二年春王正月,公至自会。夏四月。秋七月辛酉,叔老卒。冬,公会晋侯、齐侯、宋公、卫侯、郑伯、曹伯、莒子、邾子、薛伯、杞伯、小邾子于沙随。公至自会。楚杀其大夫公子追舒。
这是我的老师在哀公十四年绝笔的《春秋》,他甚至都没有在里面为自己写一句:“孔丘生。”他甚至都不愿意提到自己的名字。他只是说:“《春秋》天子之事也。”他以私人著史,而自居于周王室天子的立场,所以又说:“知我者其惟《春秋》,罪我者亦惟《春秋》也。”
与他人只迷恋老师的学问道德不同,我迷恋于关于老师的一切,他的先世、他的行止、他的迷惘和哀叹、他独特的让人怜惜的内心,甚至关于他的种种辱骂、诅咒和传说。我知道,只有这动人的丰富才能构成我真正的老师,并且丝毫无损于他在我心中的伟大与崇高。
老师的先世是商代的王室。周武王灭商之后,将纣王的儿子武赓分封在朝歌使奉汤祀,武王驾崩之后,武赓就与他人一起作乱,被周公辅佐成王给征讨了。成王封微子启于宋,以为殷商的存亡续绝,遂从王室变成了诸侯。①
老师有一位先祖叫弗父何,他的父亲是宋湣公。他没有将国家传于弗父何,而是传给了自己的弟弟宋炀公。弗父何的弟弟鲋祀不干了,他弑了炀公,想让哥哥来做宋君。这可让弗父何为难了,如果他做了宋君,就只好治弟弟弑君之罪,又会造成可叹的家庭悲剧,于是他便让位于鲋祀,自己仍做公卿。于是老师的先世又从诸侯变成了公卿。
弗父何的曾孙正考父是一个有道德修养的人,他以上卿的身份辅佐戴公、武公、宣公三位宋君。他谦逊而勤勉,事上以忠,御下以宽,自奉甚简,不惟得到了君主的尊重,还拥有宋国百姓的爱戴。
正考父的儿子叫孔父嘉,他字孔父名嘉,是老师的六代祖。宋穆公传位给宋殇公之后,孔父嘉以大司马身份接受遗命辅佐殇公。那时候有个权臣华父督想弑君作乱,他知道孔父嘉是个不屈的忠臣,就先动手把他杀了。
孔父嘉的后人为了躲避华家的政治迫害,逃跑到了鲁国。孔父嘉的曾孙孔防叔在鲁国曾位居防大夫,所以叫做防叔。当时鲁国有东防和西防,孔防叔所治之地为东防。那时候,孔防叔虽为大夫,但他的土地已经不能世袭,而只领取俸禄。老师的祖上,又从公卿变成了士族。
孔防叔生了伯夏,伯夏生叔梁纥。叔梁纥曾做过郰邑大夫,是个有名的人物,他武力绝伦,在当时以勇称。在鲁襄公十年,晋国为首的多国部队围攻逼阳国都。当时逼阳城有两道城门,一道是日常出入之门,另一道门高悬在上。逼阳人就打开日常出入之门,将一部分多国部队的武士诱进城内,然后准备放下悬门,使进门的人出不了城,未进门的人又攻不进城,然后将进城的孤军围歼。逼阳人的计划的确很好,施行起来也颇顺利,却没有想到有个叫叔梁纥的人天生神力,他双手举起悬门使其不致落下,被围困在门内的人遂得以全身而退。②
襄公十七年,叔梁纥又一次名动鲁国。那一年齐师侵鲁,把鲁大夫臧纥围困在防邑,叔梁纥也在围中。他与臧畴、臧贾率领三百甲士夜半偷袭齐军,乘着齐军的慌乱将臧纥送了出去。这已经是很勇敢的突围行动了,但并不足以说明叔梁纥的英勇。他在送走臧纥之后又返回防邑固守,直到齐人无可奈何地退了兵。③
这个传奇般的叔梁纥,就是老师的父亲。他在此役之后五年,生了我的老师。母亲是他晚年续娶的颜氏女。那是一个无道的年代,大国灭绝小国,强国并吞弱国,无道之国凌辱有道之国。到处是战争、血腥和杀戮,到处是无可奈何的哭泣、绝望和死亡。人们就像活在深水和热火中,看不到一丁点儿的希望。惟一的希望来自叔梁纥,他和他的续妻在无道的年代里,为天下送来了我的老师。
叔梁纥终生为鲁君作战,他已年逾六旬,先有一妻,只生了九个女儿。他还有一个妾,倒是生了一个儿子,却是个先天的跛足,就叫他孟皮,皮就是跛,孟皮意思是“孔家的老大是个瘸子”。
鲁国是个礼仪之邦,在无道的天下,它还残存着文化的气象。那时候卫戍和祭祀都有严格的礼仪,身体残缺的人被视为废人,不得参加这种神圣的活动。叔梁纥是贵族的后裔,倘若只留下病足的儿子,便等于断绝了家族传继。于是他便向颜家求亲。
颜家有三个女儿,最小的一个名叫征在。颜父问他的三个女儿:“陬大夫叔梁纥虽然父祖都是士族,但他是先圣王的后裔。他身长十尺,武力绝伦,我非常想许个女儿给他。他虽然年龄大了一些,但行为严谨,没什么可疑虑的。你们三个谁想成为他的妻子?”两个女儿低头不语,只有征在说:“我来遵照父亲的安排,没有任何其他的要求。”颜父于是将征在嫁给了叔梁纥。
叔梁纥急于得子,他没有按照礼仪迎娶征在,而是迫不及待地将征在接回家成婚。征在私祷尼丘之山祈求上苍赐她以子后,怀孕生下了老师,并且名他以丘,字仲尼。叔梁纥夫妇逾礼的举动遭到了人们的嘲笑,当老师出生之后,人们就说他们是野合生下了老师。④
传说老师出生之前,有麒麟送下洁白无瑕的玉牌,说是上天将要降下圣人。又传说老师出生之前,有二龙入室而卧,吸浊呼清,护卫着老师;还说有一群仙人手持各种乐器,笙瑟齐鸣,为老师的诞生进行着庆典。
我从来不相信这些传说。老师的确是上天为人间降下的圣人,但如果确有神迹,为什么他出生时“圬顶反首张面”,有着非常人的丑陋?他眼陋珠,鼻陋孔,口陋齿,耳陋轮,头顶翻如盂底,中间凹而两端凸,不但丑陋得厉害,而且丑陋得奇怪。
据说老师的母亲见他如此丑陋,十分难过,就将他抛弃在尼山后面;是叔梁纥看到了老师的非凡之处,将他找了回来。等到老师三岁的时候,叔梁纥便过世了。颜氏是鲁城大姓,于是颜征在离开了家,寡母孤儿,迁居到鲁城内的阙里去了。至于叔梁纥的死,传说是因为老师的“七陋”中有着克父之相。我是不相信的。
老师还只六岁的时候,就已经对礼仪发生了浓厚的兴趣,据说他与其他孩童玩耍时,常把祭祀时存放供品的方形和圆形俎豆等祭器摆列出来,练习礼仪的动作。当时的人都很惊奇他的行为。
老师十五岁时立志研习大道。他信仰周朝的礼制和周公摄政的方针。他见天下已经礼崩乐坏,便梦想着礼乐能够得到复兴。没用几年时间,他便成为鲁国最通晓礼仪制度的人。那时候他已经长到了九尺六寸,就像他的父亲一样,是个高个子的男人,人们都称呼他“长人”。
在他十六岁的时候,他的母亲过世了,是操劳抚育他的结果。他悲痛万分。他的泪水就像夏天的泗水,泛滥着,茫然、凄惘,哀伤得形容枯槁。
每个人都经历过母亲的亡故,那是一个给予你生命、孕育你精神的载体的亡故,那是一种与你无限接近的亡故。它不是一种飘来飘去的风的流逝,而是一种血脉被切断、内心被挖掘的疼痛。
我能够体会到他的痛苦。那种痛苦叫做“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那是一种与孝道无限远离的痛苦。你什么都没有了,在天地之间,你失去了最亲爱的、最信赖的人,成为了一个孤儿。
我的老师在痛苦中辗转着行动。他只要稍微停下脚步,痛苦便会像沙子一样在他的周围树起一道墙,将他围困在里面,永远地消失了。
在他还小的时候,父亲就过世了。因为那时候的墓葬不堆土、不种树,无可辨认,所以他只知道父亲埋葬在防邑,却不确切的所在。
为了能够依礼合葬自己的父母,老师先浅葬母亲于鲁城外的五父之衢。他处理母亲的浅葬谨慎周到,见者都以为是正式的葬礼,而不知道是临时的浅葬。后来老师终于从挽父母亲那里打听到了父亲的葬地,因为挽父曾经为父亲的丧事执过绋。于是,老师就将母亲与父亲合葬在了一处。除了深深地怀念他们之外,这是老师能够为他们尽的惟一孝道了。
老师年纪很大的时候,有一次孟懿子问老师什么是孝,老师告诉他说:“孝就是不要违礼。”后来樊迟给老师驾车,老师告诉他:“孟孙问我什么是孝,我回答他说不要违礼。”樊迟说:“不要违礼是什么意思呢?”老师说:“父母活着的时候,要按礼侍奉他们;父母去世后,要按礼埋葬他们、祭祀他们。”
后来孟懿子的儿子孟武伯又向老师请教孝道。老师说:“对父母,能够付出当自己孩子生病时那种程度的关心,才算得上尽孝。”
那时候有人不理解,为什么老师对父子关于孝的解释完全不同。我轻轻笑着告诉他们,孟懿子是权臣,他虽然是老师的学生,但老师希望他作为为政者不要违背大孝于天下,不要违背对天下人要负公道的责任、视天下人如父母。但是孟武伯那时只是一个世家子弟,让他学会孝敬父母是基本的要求。
孟懿子家族是鲁国的权势家族。孟懿子兄弟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成为老师的学生了。
老师十七岁那年,是鲁昭公七年。昭公三月间到楚国访问,路过郑国,郑君在国门隆重接待鲁君,孟僖子作为主宾鲁君的相辅却不能相礼。到了楚国,又不能对答郊外的慰劳礼。
九月的时候,昭公从楚回国,孟僖子对自己不懂礼仪而出丑一事耿耿于怀,他四处探听到底谁是懂礼仪的人,然后就找上门去学习。到了昭公九年,他到齐国去访问,就能够自始至终合乎礼仪地行为了,此后的十几年里,他一直是谨遵礼仪,成为一个守礼的典范,在很多次重大外事活动中大显身手。
昭公二十四年,老师三十五岁的时候,孟僖子病重。他临终前召集手下的属大夫说:“礼仪是做人的根本,没有礼仪就不能自立。我听说有个通达事理的人,叫孔丘,他是圣人之后。他的先祖弗父何本应继位做宋国国君,却让位于他的弟弟厉公。到他的另一个先祖正考父时,历佐宋戴公、宋武公、宋宣公三朝,三次受命一次比一次恭敬,所以正考父鼎的铭文说:‘第一次任命鞠躬而受,第二次任命时弯腰而受,第三次任命时俯首而受。走路时顺墙根快走,也没人敢欺侮我;我就在这个鼎中做些面糊粥以糊口度日。’他就是这般恭谨节俭。我听说圣人的后代,虽不一定做国君执政,但必定会有才德显达的人出现。如今孔子年少而好礼,他不就是才德显达的人吗?如果我死了,一定要把我的两个儿子托于孔丘,以他为师,学习安身立命的学问。”等到孟僖子死后,孟懿子和弟弟南宫敬叔哭哭啼啼地服完了丧,便前往阕里学礼,尊我的老师为师。⑤
老师在十七岁那年,与鲁国未来的各种权势人物产生了影响他一生的纠葛。这些纠葛曾经使他感到无奈,又曾使他对未来充满了希望。他曾经因为这些纠葛赢得了施展抱负的空间,又同样因为这些纠葛而对鲁国的政治彻底绝望了。
第一个权势人物是孟僖子,另一个权势人物则是那个名叫阳虎的家伙,那时候他还没有发迹,只是季孙氏的一个家臣。老师腰间还系着孝麻带守丧时,有一天季孙氏宴请士大夫,老师觉得自己是士大夫后裔,又通晓礼仪,就身着孝服前往参加。他在季孙氏的大门口遭到阳虎拦阻。他告诉阳虎自己是前来学礼的。阳虎说:“季氏招待士大夫,没有请你啊!”老师因此而退了回来,也有人说老师事实上是被阳虎赶了出来。
我相信老师的内心一定充满了愤怒和屈辱,要知道他是一位勇敢者的儿子,他的身上流淌着猛士的血。要知道他那一年只有十七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如果有人告诉我,我的老师十七岁便是遵守古礼的典范,那我一定认为他是个白痴。在我的心中,我的老师首先是一个男人,然后才是一个圣人;在他十七岁那年,他首先是一个孤儿,然后才是一个有志青年。
我的老师努力使自己成为社会的典范,他用行动实践着自己对于礼和孝的理解。
昭公九年,老师十九岁,娶了宋人丌官氏为妻。第二年,他在季氏门下为自己谋了个管理仓库的委吏以养活家人。他似乎干得并不开心,因为很多小吏们有着贪贿的行为,他不想与他们同流合污,被他们赶跑了。
后来又干上了乘田一职,去管理牛羊畜牧。他干了一年多,把牛羊养得又肥又大,拜祭用牲,没有丝毫的杂色。可是老师觉得乘田这职位与委吏没多大区别,没什么出息,无法施展他的抱负,不是要干一辈子的事。他便辞了职回到家,继续研究学问去了。
在他辞职前那一年他的儿子伯鱼出生了,鲁昭公送了条鲤鱼给他,于是他给伯鱼取名为鲤。他重新赢得了生机,这一次不是从父母的身上,而是从儿子的身上。
他像他勇敢的父亲那样,首先完成了生命的繁衍,存续了先人纯净的血脉。他知道,真正的孝道不仅仅是养活父母,而是发自内心的爱和尊敬。
很多年以后,子游问老师什么是孝,老师反问他说:“如今所谓的孝,只说能够赡养父母便足够了。然而即使犬马都能够得到饲养。如果不存敬爱之心,那么赡养父母与饲养犬马又有什么区别呢?”
子游少我十四岁,姓言,名偃,字子游。他是个聪颖而博学的人,有着令人嫉妒的才具。在我们的老师去世之后,他和子夏、子张帮助有若和曾参宏大了我们孔门。
几乎是在子游问孝的同一时间,子夏有一次也问老师什么是孝。老师说:“细节决定成败,态度决定一切。最不容易的就是对父母和颜悦色。仅仅替父母去干干事情,让父母吃吃酒饭,你认为这样难道就算是孝了吗?”
我说过我不喜欢子夏,但也谈不上讨厌。他的确聪颖,但有时候聪颖得过了头,近乎诡谲了;又有时候变得油滑和乖张。我还是喜欢颜渊那个家伙。在我的一生中,除了父亲外,我敬爱的人只有我的老师;而我真正的友爱,怕是只有颜家的那个小子了。
颜渊与我不一样,我和老师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不停问老师问题。有时候我还会与老师起争论,尽管最后丢脸的总是我。我喜欢这样的生活,喜欢这样受教的方式,喜欢这样的老师和他温柔的呵斥。
颜渊不同。老师说:“我与颜回谈论学问之道,有时谈了一整天他也不提出反对意见和疑问,呵呵,像个蠢蛋。等他退下之后,我考察他私下的言论,发现他对我所讲授的内容都能有所发挥,可见颜回其实并不是个蠢货。”
颜渊当然不是蠢货,他一向严谨得厉害,不苟言笑,自得其乐。老师有时候开他的玩笑,他居然都笑不出来。我曾偷偷问他为什么不笑,他哈哈大笑着,那甜美纯净的笑容真叫人感动。原来他也是在开老师的玩笑呢。我时常想,像颜渊这样能够与老师无滞无碍地进行心灵交流,才是真正的孝啊。
(接上) 我们的老师考察一个人的时候,总是考察他的全部,从内心出发,透过表象,抵达浩远的外在。他曾说:“要了解一个人,就要先了解他言行的动机,再观察他行事的经过,然后看他是否能够安之若素。通过知人励品的方式来了解他人,又有谁能埋没得了呢?谁又能逃出了你的法眼呢?”
老师的人生智慧,总是让我无端地慨叹。我承认,过去我四处经商、游说列国所获得的人生经验足以使我陷入到足够丰厚的回忆中。但那些无休无止的伪装、谎言、杀戮和抱怨,又怎么能够与分享老师的智慧相提并论?我所经历的往事,不仅平庸得不值得书写,甚至连回忆和思考它们都显得多余。
当我在老师的墓前独自服丧时,除了与老师对话、与天地对话、与鸟兽虫鱼、草木四季对话外,我只能与我自己对话。我检查我尚未终结的一生,惊惧地发现它迄今尚未形成真正的形状。老师曾夸我成器,而我却觉得自己始终空洞着。
人们都喜欢我,有时候甚至连我都喜欢自己。但是我并不喜欢所有人,尽管我愿意所有人都幸福。我有着对美的某种兴趣,这也许可以算作是我的美德,除此之外,我的整个人生都像是泗水底下胡乱堆积的沙砾,呈现出不规则的形状,却又自然地、绵长地铺陈了下去。
回忆往事,思考天地人神、日月变化,感受季节轮换、生命更迭,并不是为了使自己在悲哀中更加悲哀,也不是让自己不停地跌落到悲喜交集的漩涡里,而是一种修习。那种修习被老师描述为:“温故而知新,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就可以师法过去,判断未来。”
我无法预知天下的未来,就像我无法预知人类的未来一样。在我们的世界上,每个人拥有不同的命运,他们在不同的时间和空间里完成作为一场悲剧的生命。
老师希望我们在这悲剧的世界上塑造出一种理想的人格,成为完整的人。他说:“为政的君子不应像器具那样被桎梏于单一的用途。”他希望我们成为通才,可以把握全局,救世救人,内可以安邦国,外可以平天下。
我始终无法明了如何才能够成为为政的君子,虽然这是我孜孜以求的目标。这种困惑不加节制地苦恼着我。老师察觉到了到我的困惑,他对我说:“把你的实际行动放在言论之前,不要光吹不练;多做实在的事,然后再阐述理论,这样才会赢得足够的尊敬。做到了这些,马马虎虎算个君子了。”
我感激老师的爱护,他能够深入我的内心,帮助我拂拭心灵上蒙蔽的尘垢。他的双手温柔而体贴,使我感到的不是疼痛而是温暖。
老师还教导我说:“君子以天下为中心,爱人而不分彼此,博仁而不结私党;小人以自我为中心,爱人而因亲疏,结党而不博仁。”他还说,要解决我们内心的问题,就只有志于学问、勤于思考,二位一体,不可偏废。“有学问而没有智慧的思想,凡事不去思考探索,就会罔然无知;只有天才思想而没有学问的实践,就会胡作非为、清谈误国,同样非常危险。”
在结庐服丧的时候,我时常问自己:老师到底教给了我们什么。在颜渊看来,应该是一种完美的人格;在有若看来,是仁义的道德;在曾参看来,是礼孝的精神;在子夏看来是,伟大的学问……在我看来是什么呢?
颜渊、有若、曾参、子夏……他们都看到了自己的老师,我看到的老师是一个给我们指出了学问大道的方向的人。他并不能带领我们抵达学问,但他告诉了我们通往彼岸的道路,甚至告诉我们一路上的危险、荆棘、坎坷、寂寞,然后他鼓励我们向前走,并且对我们所获得的哪怕一丁点儿进步都感到高兴。
这是我的老师。他曾警告我要走大道正途,而不要走歪门邪道。他说:“专注于研习异端,是其害无穷的。”
子路也有一个属于自己的老师,他告诉子路说:“仲由啊,我教给你的你都懂了吗?懂了就是懂了,不懂就是不懂,这就是真正的智慧啊!”
我喜欢子路那个莽撞而勇敢的汉子,他总是让我想起老师的父亲叔梁纥,那同样是一个令人神往的英雄人物。我会在某个时间上特别地回忆起子路来,但不是仓促的现在,因为我要对他所流出的鲜血表示最起码的尊重。
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我们的老师会对所有的学生都那么耐心。我不喜欢他的有教无类,因为我不喜欢子张那样对官位孜孜以求的人。我们的老师传授的是仁孝之道,是学问的大道,为什么子张会问他最看不起的问题?
或许我应该原谅他,因为他太年轻,比我年轻了十七岁;又或者因为在为老师服丧结束之后,他扑到我的肩膀上,那么哀伤痛哭着,在凄婉中与我完成了分别;又或者只因为他是老师晚年的一个得意弟子?
那么,我原谅他。但我始终无法理解,他为什么要去向老师打听如何求取官位。老师没有将他赶出门去。老师回答了他,也启发了他,我却不知道他是否能够理解老师教诲的精义,是否能够觉察到老师的良苦用心。
老师对他说:“要多听多学多体验,有怀疑不懂的地方暂时存疑,表达意见的时候要谨慎,不要说过头的话,这样就可以少犯错误少丢人。要多看多学多经验,对疑难问题采取保留态度以待请教人家,小心处理事务,不要做过头的事,这样就能少做错事少后悔。说话少过失,做事少后悔,官职俸禄就在这里面了。”
在为你服丧的时候,我时常会想起鲁哀公。那是个可怜的国君,国家的一切政治都把持在巨室之手,哀公除了作为一个象征外几乎什么都代表不了。人人都知道他是鲁国的国君,人人都知道可以不听他的话。
我想哀公一直生活在屈辱之中,他并不是一个十分糊涂的国君,也不是一个死心塌地为权臣操纵的傀儡。他肯定希望能够赢得国家的尊重,重新将权力收取到公室之手,否则他也不会去问你:“怎样才能使百姓服从呢?”
我记得你的回答是:“把正直无私的人提拔起来,把邪恶不正的人置于一旁,老百姓就会服从了;把邪恶不正的人提拔起来,把正直无私的人置于一旁,老百姓就不会服从了。”
哀公走后,季康子来了。他是鲁国的正卿,在哀公的时候,他是最有权势的人。他一定是不放心你和哀公的对话,想到你这里探听点什么消息。
他也装模作样地问你一个问题:“要使老百姓敬于上、忠于事、受到感化,该怎样去做呢?”
你对他说:“你若用内心的庄重对待百姓,他们就会尊敬你;你若真正地慈爱百姓,百姓就自然会尽忠于你;你若选用优秀人才又不忘教育那些能力差的,百姓自然就会受到感化了。”
季康子知道你的言外之意是说他假仁假义。这个家伙,虽然心里面对你的讥刺感到不舒服,又是个野心勃勃的权臣,但是他和那些巨室对你的尊敬还是发自内心的。他们只是不能起用你,因为你一旦被起用了,就会全力辅佐鲁君、再次削弱巨室。他们的利益失去了,他们的土地和人民减少了,财富和权力收归国有了,也就缺乏了控制整个国家的力量。这是他们不干的。
他们也不会欺侮你,因为你是这个世界上最杰出圣贤的人,谁对你不敬就是对整个天下不敬。他们也有无数的疑惑需要你的解答,他们也需要你的学生为他们主持政务和财务。
他们尊敬你,因为他们离不开你。
但是他们却永远不会再次起用你。
我记得有个白痴曾问你:“吹了那么多牛,你为什么自己不出来为政呢?”
你对他说:“《尚书》上说,‘孝就是孝敬父母,友爱兄弟。’把这孝悌的道理施于政事,也就是为政。又何必非要出来为你的那种政呢!”
你总是忘记不了要教导我们形成完整的人格,这是我们最令你操心的地方。就算一起坐车到泗水边游玩,你也要指着马车对我们说:“一个人不讲信用,就失去了立人的根本,就会使自己无所适从,不能安身。就好像大车没有了輗、小车没有了軏一样,它们又怎么能够跑得了路呢!”
子张那个讨厌的家伙这次学乖了,不再向你打听如何谋求一官半职。或许是你上次对他的教诲使他醒悟,又或许他开始主动地学习礼仪制度了。在泗水边的游玩中,他终于向你提出了一个有意义的大问题:“今后十世的礼仪制度可以预知吗?”
你回答他说:“商朝继承了夏朝的礼仪制度,所减少和所增加的内容是可以知道的;周朝又继承商朝的礼仪制度,所废除的和所增加的内容也是可以知道的。将来有继承周朝的,就是一百世以后的情况,也是可以预先知道的。”
我知道你一直担心文化的血脉断了。老师,我想你应该放宽了心。文化的演变的确如此,因为历史不可能发生突然的巨变,而只能渐变。只要我们的良知犹在,薪火不绝,文化的血脉就不会断。
就像你对子张说的那样:将来历史的演变,不必说下一代、下十代会变成什么样子,就算是千百万年后会变成什么样子,都是可以预知的。只要我们循着历史的轨迹,使用传统的法则,还有什么是不可预知的呢?“温故而知新”,就是老师你说的啊!
如果有人试图去改变我们的传统,斩断我们的血脉,我们一定不会许可他们这么做。老师,我们记得你的话:“不是你先人鬼魂而去祭它,这是谄媚。见到应该挺身而出之事却袖手旁观,就是怯懦。”
我们有着自己的血脉,不会去拜别人的祖宗,到了该见义勇为的时刻,我们也绝对不会容许怯懦玷污了孔门的光荣。
可是,老师啊,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也是一场不死不休的悲剧,上演了几百年,如今还在努力地表演着世道的沦丧、人心的颓废、礼乐的崩坏。我们又该如何去面对呢?
天气已经起了变化了,又刮起了一阵大风,还伴着来了一声闷雷,惊得草庐都摇晃起来。我要走过很长的距离,才能走进你的历史和传说,才能靠近你那纯净而温暖的心,感受到你的亲切和鲜活。
老师,又会是一个不眠的夜晚。我又会在浩淼的天际下面,用一把小刻刀,在木块上雕刻你的容颜。那是我的寄托,也是我对自己的半生无限美好的怀恋。
附录:为政第二
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孟懿子问孝。子曰:“无违。”樊迟御,子告之曰:“孟孙问孝于我,我对曰:无违”。樊迟曰:“何谓也?”子曰:“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
孟武伯问孝。子曰:“父母唯其疾之忧。”
子游问孝。子曰:“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
子夏问孝。子曰:“色难。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
子曰:“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回也不愚。”
子曰:“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叟哉?人焉叟哉?”
子曰:“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
子曰:“君子不器。”
子贡问君子。子曰:“先行其言,而后从之。”
子曰:“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
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
子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己。”
子曰:“由!诲,女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子张学干禄。子曰:“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多见阙殆,慎行其余,则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矣!”
哀公问曰:“何为则民服?”孔子对曰:“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
季康子问:“使民敬忠以劝,如之何?”子曰:“临之以庄,则敬;孝慈,则忠;举善而教不能,则劝。”
或谓孔子曰:“子奚不为政?”子曰:“书云:‘孝乎惟孝,友於兄弟,施於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
子曰:“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輗,小车无軏,其何以行之哉?”
子张问:“十世可知也?”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
子曰:“非其鬼而祭之,谄也。见义不为,无勇也。”
[注释:]
①《孔子家语•本姓解》。
②《左传》襄公十年。
③《左传》襄公十七年。
④《孔子家语•本姓解》。
⑤《左传》昭公七年。
强人!
八佾第三
我要为老师雕刻第三座木像。我的老师是一个奇男子,人们都叫他孔子。
在我们的老师还没出生的时候,人们努力地进行着战争。从我们的老师出生以来,战争似乎减少了,但兵祸却没有真正消弭,只不过战场从中原转移到了江淮。旧的秩序被破坏得更加厉害,至少在宋、鲁、郑、齐、晋等国,政柄都已经落到了大夫的手中。君主成了傀儡;巨室彼此钩心斗角,不时搅起内乱。
鲁国到底是君子之邦,它至少看起来还好些。它的巨室叫做“三桓”,他们的祖上是鲁桓公的次子、三子和四子。因为长子继承了君位,这三个庶子,只能担任政府的高级官员。因为封国内全体贵族和官员,都是国君的后裔,跟国君同姓。所以庶子的后裔必须改姓,否则熙熙攘攘,挤来挤去,全国只有一个姓,分辨起来就很困难,所以三桓的后裔,分别改了姓。次子姬庆父的后裔改姓了仲孙,有时候也称孟孙或孟;三子姬牙的后裔改姓了叔孙,四子姬友的后裔改姓了季孙。
在鲁宣公的年代,仲孙蔑为相,他引进叔孙和季孙两家,由三大家族轮流掌握政权,世代相传,于是在鲁国开始了有名的“三桓政治”。
三桓绝少自相残害,毕竟他们还拥有同一个祖先。他们采用分赃的办法,慢慢瓜分了公室的土地和财富。政权和土地到了三桓手中后,他们开始在自己的封地上建筑都城,被称为三都。鲁国国君就跟名义上拥有天下的周王一样,被冷落在一旁。
他们在襄公十一年曾经瓜分过一次公室,那一次他们分鲁国为十二份,三桓得七份,公室拥有五份。到了到了昭公五年,我的老师十六岁了,三桓更加变本加厉地侵害公室。他们甚至把剩下的公室土地和人民又分为四份,季孙氏拣取了两份,叔孙氏和孟孙氏各得一份。此后三家各对公室纳些小的贡赋,便算补偿。每次分赃,季孙氏都要多分一份,经过了两次大规模分赃之后,季孙氏的势力已经抵得上半个鲁国了。
昭公不是个好国君,他十九岁即位,“犹有童心”,还是个傀儡。对于三桓瓜分他的土地和人民,他虽然仇恨,却是无可奈何的。他又隐忍了二十年,在昭公二十五年他终于决定孤注一掷地赌一把。他召集了还算忠于国家的士兵和人民去讨伐最为专权的季孙氏,结果被三桓联合起来打败了。昭公于是逃出了国,在齐国和晋国流亡了七年,郁郁地死了。
在这些大规模的军事行动之前,小规模的叛乱也没有间断。昭公四年,老师十五岁。跋扈的家臣竖牛造了叔孙氏的反,把叔孙氏关在一间小房子里活活给饿死了。又过了八年,南蒯造了季孙氏的反,据着费邑坚守了三年。
不光是鲁国,整个天下也是不得安宁的。老师三十三岁那年,周景王驾崩了。“王子朝纠合了无数失职的官吏和失意的贵族乘机作大规模的暴动,从此畿内扰攘了二十年,赖晋国屡次出兵援助,才得平定。”①
季孙氏又称为季氏,是鲁国最为僭越的臣子。有一天,季氏一高兴就人来疯,开起了家庭舞会,还摆起了天子的排场。
依照周礼,他作为大夫,只能欣赏四人一排的四排舞蹈,叫做四佾,他们摆出了八佾之舞,规格都超过了鲁君的六佾。给人的感觉好像是季氏已经完全不将鲁君和周天子放在眼中,甚至要与中央分庭抗礼了。
有人把这事情告诉了老师。那时候老师还很年轻,却早已察觉了季氏的异动。他知道季氏野心勃勃,连这种越礼的事情都干了,叛变、造反也不过迟早的事情。
他说:“季氏在庭院中舞起了八佾,这样的事情他都忍心干出来,还有什么是他不忍心的呢!”
野心勃勃、僭越礼制的权臣不只季氏一家,仲孙和孟孙两家虽然不像季氏那么过分、那么明目张胆,可是也时常干着僭越之事。说他们谁比谁好毫无意义,那只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这三家权臣有时候夜宴完毕,撤下宴席,不但会舞起八佾,还要奏起天子专用的国乐。那种国乐的名字在《诗》中叫《周颂》,三桓们演奏的是《周颂》中的《雍》。老师听说后异常愤怒:“《雍》有两句:‘祭祀的时候,助祭的是诸侯,天子严肃静穆地在那里主祭。’这样的意思,怎么能用在你们三家的庭院里呢?”
三桓僭越制度、败坏礼仪的事情不知干了多少。他们甚至拿国家的精神开起了玩笑。他们糟蹋了国歌和乐舞,亵渎了国家的尊严,让人不知道他们用意何在!
老师时常慨叹说:“对于三桓这样麻木不仁的家伙,礼对他们又能有什么用呢?乐对他们又能有什么用呢?”
在三桓的引领下,社会风气越发得败坏。文明的力量来自每人的自觉自发、自省自悟。倘若那些权臣和士民都不省悟,礼乐对他们是没有任何用处的。况且,即使礼乐对他们发生了作用,以他们的麻木不仁,又怎么能运用好礼乐呢?
老师知道,礼的精神就是我们文化的精神。一个不讲礼的国家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理想国,自然也无法实现真正的太平盛世。一个不讲礼的人,无法成为一个完整的人,自然也无法领导他的人民,走出一个更清晰的未来。
林放是一个懂礼守礼的人,他哀叹如今的世道只追逐礼的形式而忽略了礼的实质,便问老师:什么是礼的本原。老师为他的问题既喜且叹:
“你问的问题,意义何其之大!一切的礼,与其过于奢侈不如恪守节俭;仅就丧事而言,与其仪式上治办周备,不如内心真正哀伤。”
老师知道礼的存在决定了我们民族、国家与夷狄的不同;我们礼的精神存续着,我们的文化就会传承下去,我们的民族和国家就不会灭亡。老师说:“夷狄文化落后,它们虽然有君主,还不如中原诸国没有君主呢。”
尽管人人都知道文化的功用,都知道真正的文化就是我们综合的国力所在,但是依旧有三桓那样的僭越之臣干着僭礼反叛的勾当。
多年以后,季氏到泰山进行祭祀,那已是明目张胆的反叛行为了。泰山是中国文化精神的所在,封禅于泰山,是只有帝王才能做的事情,季氏以诸侯大夫的身份祭祀泰山,可谓是超级的僭越了。
冉有那时候已在季氏那里做家相,总管季氏的全部政事。老师就把冉有叫到跟前,责问他:“你难道就不能阻止吗?”冉有说:“我已尽力,却还是阻止不了。”老师叹道:“呜呼,难道泰山的山神还不如林放知礼吗?”
老师又低头看了看冉有,冉有坐在那里不敢动弹。老师白了他一眼,又叹了口气说:“你走吧!季氏不会有好下场的。”冉有就灰溜溜地走了,一路小跑着,不敢回头。
我们的老师就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里,他目睹着混乱不堪的世道,内心里兀自哀叹着。他厌恶那些僭越的家臣、僭越的大夫、僭越的诸侯和那些云起作乱的暴民。他想制裁他们。可是,没有人起用他。
自从辞去乘田的职位后,老师便开始专心研究学问。他二十三岁那年开始授受弟子,并将他的抱负讲述给他们。他暂时隐忍了淑世的理想,虽然他在睡梦中曾无数次地梦见手把大钺的周公。
那是他毕生憧憬着的形象,但是衰颓的世道却不肯给他一个微弱的机遇。于是他只好到泗水边上默默地弹起琴。弹琴是老师最大的爱好,他曾从师襄学琴。师襄是鲁国的乐官,他擅击磬,人们也称他击磬襄。
关于老师的学琴,我曾听到一个传说,说老师向师襄学习弹琴,一连学了十天,也没增学新曲子。师襄说:“可以学些新曲了。”
老师说:“我已经熟习乐曲了,但还没有熟练地掌握弹琴的技法。”
过了些时候,师襄又说:“你已熟习弹琴的技法了,可以学些新曲子了。”
老师说:“我还没有领会乐曲的意蕴。”
又过了段时间,师襄说:“可以学些新曲了。”
老师说:“我还没有体会出作曲者是怎样的一个人。”
过了些时候,老师肃穆沉静,像是深思着什么,接着又心旷神怡,显出志向高远的神态。他说:“我体会出作曲者是个什么样的人了,他的肤色黝黑,身材高大,目光明亮而深邃,好像一个统治四方诸侯的王者,除了周文王又有谁能如此呢!”
师襄恭敬地离开座位向老师拜了两拜,说:“我老师原来说过,这是《文王操》呀。”②
老师后来最喜欢弹奏“文王操”,因为他怀念周文王那种关心天下疾苦的大公大仁之心。每当老师在泗水边上弹奏这曲子,风总会吹动起泗水的波澜,就像是在是慨叹一样。
老师几乎把自己全部的精力都用在了学问之道上。他没有固定的老师,从任何人、任何事、任何物,甚至日月星辰的运转、江河湖泊的溢竭上都能够探究天道和人理。在他二十六、七岁的时候,他就因为精通礼仪而成为了国士,甚至获得了鲁君的许可,到太庙里去研习礼仪的学问。
他不放弃任何一个使自己精进的机会。昭公十七年的秋天,郯子朝鲁。昭公为他举行了国宴,因为熟知礼仪,老师也参加了这次宴会。宴会上有人问郯子为什么古代用鸟的名字作官位,郯子对答如流。老师听了之后异常敬佩。
他随后进见郯子向他学习古代官制。稍后他对别人说:“我听说天子那里失去了古代官制,但它们却还保存于远方的小国。这话是可信的啊!”③
老师在三十岁的时候形成了自己的思想体系,他为自己塑造了完整的人格。在当时的世界上,这是一件罕见的事,伟大得犹如周公的出现。
他慢慢地开始为鲁君和三桓看重,有时候他们会向他征询一些礼仪方面的意见。老师对鲁君的恭敬与忠诚从来没有更改过,三桓都是权臣,虽然他们的行为令人不齿,却还没有公开反叛的迹象,所以老师也依礼与他们交流着。
鲁昭公二十年,这时老师已是三十岁了。齐景公带着晏婴来到鲁国。景公问老师:“从前秦穆公国家弱小而又处于偏僻之地,他为什么能够称霸呢?”
老师回答说:“秦国虽小,志向却很远大;所处虽然偏僻,但施政却很恰当。秦穆公亲自拔用五张黑公羊皮赎来的百里奚,授给他大夫的官爵,把他从拘禁中一解救出来,就与他连谈了三天的国事,随后就把执政大权交给了他。用这种精神来治理国家,就是统治整个天下也不难啊,他当个霸主还算是委屈了呢。”
景公听了很高兴。④
国君和权臣的关注以及诸侯的问询虽然不曾为老师带来真正的起用机会,却使他声望日隆,访问者也一日多过一日。前来求学的学生渐渐多了起来。老师开始在自己屋前的土丘上讲学。大家都尊敬他,称他为“夫子”。
不过,那时候我和颜渊都还没机会称呼他“夫子”。那一年颜渊刚刚出生,我还在母亲腹中,等待着来到这个世上。而我们的老师,早就已经成为一个奇男子了。
老师的学生越来越多、声望越来越高,却从不放弃到远方修习真正学问的机会。在鲁昭公还没有流亡国外的时候,遵从父亲孟僖子遗命追随老师的南宫敬叔对昭公说:“请让我与孔子一起到周王城去。”鲁昭公就给了他一辆车子、两匹马,一名童仆,让他追随出发,到周王城去学礼。
据说老师在周王城见到了老子,那时老子是王室图书馆的馆长。他纵阅了很多古籍,能够辨识大量的文物,这些都让老师非常敬佩。老师向他学礼。
老子说:“你所说的礼,倡导它的人和骨头都已经腐烂了,只有他的言论还在。况且君子时运来了就驾着车出去做官,生不逢时就像蓬草一样随风飘转。我听说,善于经商的人把货物隐藏起来好像什么东西也没有,君子具有高尚的品德容貌却谦虚得像愚钝之人。请抛弃您的骄气和过多的欲望,抛弃您做作的情态神色和过大的志向,这些对于您自身都是没有好处的。我能告诉您的,就这些罢了。”
老师后来对南宫敬叔说:“鸟,我知道它能飞;鱼,我知道它能游;兽,我知道它能跑。会跑的可以织网捕它,会游的可制线去钓它,会飞的可以用箭去射它。至于龙,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它是驾着风而飞腾升天的。我今天见到的老子,大概就是龙吧!”
老师始终没有放弃对周礼的追求,后来又多番拜访老子。老子见老师德才兼备,又或是被老师的诚意打动了,又或是对老师的频繁造访感到了厌倦和无奈,便答应了他。老师跟老子学礼深有心得。
到了告辞时,老子送别说:“我听说富贵的人用财物送人,品德高尚的人用言辞送人。我不是富贵的人,只能窃用品德高尚人的名号,用言辞为您送行。这几句话是:‘聪明深察的人常常受到死亡的威胁,那是因为他喜欢议论别人的缘故;博学善辩识见广大的人常遭困厄危及自身,那是因为他好揭发别人罪恶的缘故。做子女的要忘掉自己而心想父母,做臣下的要忘掉自己而心存君主。’”⑤
老师从周王城回到鲁国之后,跟随在他身边求学的弟子就渐渐多起来了。鲁国的精华,几乎都成为了孔门弟子。大家已经看到了公义的所在、大道的方向,自然而然地聚集到了老师的门前,就如同江湖之汇聚汪洋。
在老师的墓前,我们曾经一起讨论存在的价值。当所有繁复的思考被证实为虚妄之后,当我们不再相信有某种绝对的时候,我们所能回忆起的最甜美的往事,都是倾听老师的教诲。
在老师还算年轻的时候,我们从老师身上看到的是公道的力量,是精神的伟岸,是理想的辽远。
在老师年纪大了之后,我们从老师身上看到了智慧的影子;那是完整圆满的人格,是一种传至千万年都无法摧毁的强大吸引力。我们被这力量牵引着向前,有时候疾步走着,有时候又踉踉跄跄,但我们是快乐的。
老师是一个无争于天下的人。我曾经说过,以老师在野的力量,造就和聚揽了天下的人才,已经成了天下精英的总汇。他造就了学术平民化的局面,开启了“布衣卿相”的引子。他带领我们周游列国,已经在天下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倘若他一声令下,我们随便取了哪个国家,甚至取了整个天下,也算不上什么难事。那时候老师就可以建立起自己理想的国度,依照他的规划进行建设,一年就有了小成,三年便可大成。可是他是不肯的。
他把自己想像成了周公。或许他真是五百年前的周公,来到我们的世界上,寻求救治这个乱世的方法。可是,没有人当他是周公。
他不愿意靠强力去掠取。他宁愿在泗水边上寂寞地漫步。事实上他是喜欢这种感觉呢!如果是一个大道畅行的世道,如果是一个和平安宁的世界,他的理想就是像个隐士一样在泗畔弹琴歌唱啊。
老师教给我们的技艺,包括礼乐射御书数。其他都没什么可争先的,惟有射箭。老师说:“君子没有什么可与别人争的事情。如果有的话,那就是射箭比赛了。比赛时,先相互作揖谦让,然后上场。射完后,又相互作揖再退下来,再登堂喝酒。这就是君子之争。”
老师是一个杰出的射手,除了给我们授课,其他时间我们很少能够见他展现射箭的技艺。我听说老师有一次为了教诲子路,曾与他比箭。子路输了,而且输得心服口服。我没有亲见这场比赛,不过我曾亲眼看到子路射箭百发百中。
我们时常在泗水边上与老师游乐,讨论各种各样的问题。有时候兴致来了,我们还会歌唱起来。那时候歌声弥漫在泗水岸边,风轻轻地吹着,柳腰曼舞着,云彩动人地飘着,泗水中的鱼不时地跃出来、掀动着波纹。真是神话般的世界。
年轻的时候,我唱得最为动听。后来最喜欢歌唱的,就是子夏那个家伙。在老师年老的时候,有一次我们在泗水边听子夏歌唱:
巧笑倩兮,
美目盼兮,
素以为绚兮。
子夏知道那是赞颂一个天生丽质的女子,可以略施一些妆饰。但他还是要问老师:“这里面还有什么启示吗?”
老师喜欢子夏的聪颖。子夏也的确聪颖,他后来在河西讲学,人们都误以他为圣人。这是题外的话。但我对子夏的恶感便在那时到了高潮,因为他竟不辩解。
老师对子夏说:“这是说:有了素白的质地之后才可以进行绘画。”
子夏又问:“那么,是不是说礼也是后起于仁呢?”
老师说:“卜商,你真是能启发我的人,现在可以同你讨论《诗》了。”
我始终无法摆脱无以名状的哀伤,那是一种独属于我的情感。我能够想像出在鲁国的太庙里排列着的祭司们,他们庸庸碌碌地忙活着,却不知道自己所执掌的礼仪到底是否是他们所应执掌的。
他们面无表情、神色木讷,从来不对任何事物感到好奇。他们只长久地处于等待的状态中,当国君对他们发出召唤的时候,他们便着手准备如何吹吹打打、蹦蹦跳跳。
没有人比我的老师更清楚上古的礼仪。我的老师曾经说过:“我能说夏朝的礼,但传承它的杞国不足以证明我的学说;我能说殷朝的礼,但传承它的宋国不足以证明我的学说。盖为杞、宋两国现存的典籍和贤人不足之故。如果足够的话,我的学说就会得以证明了。”
老师知道历史是由文化传递而来,他叹息杞、宋两国自己毁坏了自己的文化,他想:如果杞、宋两国能够保存住祖先的文化资料,他一定会为他们整理出来。
鲁君是周公的后裔,但是太庙中的那些祭司们谁又能够论证周公制定出来的礼仪制度呢?他们会不会也将周公亲订出来的文明制度毁坏了呢?
在太庙中操弄祭祀行动的是一群尸位素餐的家伙,把持着已经被篡改的旧事,兀自做着虚伪的表演。他们每天的事情,不过是无所事事啊。
老师愤怒这种礼崩乐坏的现实,他已经表示出了极度的不满。他曾经去观看宗庙里举行的祭祀天地祖先的隆重典礼,人们都叫它禘礼。可是它变了味道,让老师无奈、愤怒。老师后来告诉我们:“对于行禘礼的仪式,从第一次献酒以后,我就不愿看了。”
使老师不忍卒目的,是祭司们戏剧一般的表演,也是诸侯、大夫们喜剧一样的行为。他们献上第一次的酒后,就在那里捉摸着如何开溜了。对于接下来的祭祀和祈祷,不论到底多隆重,他们都只是敷衍罢了。
他们并不尊重那些已死的尊者。在他们的心中,仪式只是仪式,对于他们的政治和贪婪没有任何价值。
老师厌恶他们的表演。老师厌恶他们勉强的虚伪,丧失了礼的真正精神。“倘若人生只是一种表演,那么人生还有什么意义?”老师多年后曾对我说,“倘若生命没有方向,人们所承担的重压、忍受的焦虑,还有什么价值?”真正的礼是来自内心的尊敬。倘若我们对自己的文明都不尊敬,我们又如何来传递和承载自己的历史呢?
那些“肉食者”却不懂这些,怪不得曹刿骂他们“肉食者鄙”,目光短浅、见识浅薄呢!可是鲁国,甚或整个天下,都是这些人把持着,把玩着。
那些把持土地和人民的家伙所忽略的价值,却是我们老师所珍重的。有一次一个人向老师打听禘祭的规定,老师因为他们在禘祭中颠倒名分不值一看,就故意搪塞说:“我不知道禘祭的规定。但是我认为了解这种规定的人,对治理天下的事,就像把这东西摆在这里一样容易吧!”他一面说着一面指着他的手掌,就仿佛救治这混乱的天下,就如指顾之间、如在目前的容易。
指望那些“肉食者”归复紊乱的“礼”并不现实。他们的内心已经被权位、利益、土地、人口、财富和贪婪所蒙蔽。他们即使祭祀自己的祖先,都在进行着形式上的表演,而没有发自内心的敬重。
我那偏执的老师却要纠正他们的陋习。他教训他们说,祭祀祖先的时候就要像祖先宛在面前,祭祀神灵的时候就要像神灵宛在面前。祖宗虽远,祭祀却不可不诚。“如果我因为种种原因没有亲自参加祭祀,而是找人去象征性地代表献祭,这样的祭祀与没有举行祭祀一样。没有虔诚的情感而进行那些虚伪的表演,又何必呢!”
多年后老师带着我们到了卫国,卫国的国君灵公对老师表现出了足够的尊重。他很想起用老师,帮助他实现卫国的伟大复兴。
那时候有个叫王孙贾的大夫,他是一个权臣。有一天他嬉皮笑脸地问老师:“人家都说与其巴结奥神,不如巴结灶神。这话是什么意思?”
老师明白他的话外之意。王孙贾是在暗示他:你老师跟国君来往,我们这些大臣如果不去给你说两句好话,恐怕你也成不了好事。你不能只给国君烧香,也应该给我们烧一点儿啊!
王孙贾倒不是要向老师索贿,他还没有这样的胆子,因为我的父亲和舅舅同样是灵公信任的大臣,况且灵公和南子夫人也对老师极为尊重。王孙贾只是希望能够与老师交通,将自己的未来碾得更加平坦。
我们的老师却不吃他那一套。他既不同意,也不反对。他只是委婉地对他说:“这样不好啊。如果得罪了天,那我就没有地方可以祷告了。”
王孙贾呵呵笑着离开了。
我的老师始终没有见用于卫国。
有时候我也认为老师迂腐得过了头,他总是说:“夏尚忠,殷尚质,周尚文。我们周朝的礼仪制度承继于夏、商二代,是多么丰富多彩啊。我遵从周朝的制度。”
可是今天的周王,已经变得越来越像一个符号。除了作为天下的代表外,人们并不真正重视他的存在。真正的周朝已经灭亡了,但老师还是忠诚地固守着。
我知道他相信历史无法被割断,任何一个王朝都有承继和沿袭。遵从周礼是老师的选择,可是时代总会变迁,终会有一天人们会说:“我们的礼仪制度承继于夏商周三代……”
一定是老师在鲁国太庙的学习让他坚定了自己对周礼的信念。在他向郯子学习古代官制之前,鲁君昭公曾经给他一个到太庙学习的机会。他授予老师一个助理祭司的象征性职位,让他自由地出入太庙。
老师那时候因为教授弟子已经颇有名气了,但是他到了太庙之后,面对着那些老朽不堪、尸位素餐的祭司们,还是虚心地向他们求教,每件事都要打听个明白。那些祭司们并不高兴他的到来,因为他有足够的学问和热情,会打破他们的游戏规则,使他们的懒惰和浅薄毕露无遗。
他们挖苦老师说:“你不就是那个陬地的小子吗?谁说你精通礼仪制度啊?你到了太庙里,每件事都要打听。”老师笑眯眯地看着他们:“这正是礼啊!”
那些人也不是真傻,否则也干不上祭司的角色。他们全明白了,都红着脸,再也不敢乱说些什么了。他们虽然尸位素餐,但也不是什么坏人,甚至还算是鲁国的文化精英;虽然总是曲解周礼,但他们对礼仪制度始终还是有所了解。他们见识了老师的人格,突然就对他异常尊敬起来。这使老师很不好意思,因为那时候他还不到三十岁,而对他毕恭毕敬的那些人,大都已长须飘飘了。
老师用自己内心的真诚和对周礼的践行征服了鲁国太庙中的那些老头儿。他还能够举一反三,即使射箭的时候,都能够领悟到真正的周礼精神。他说:“比赛射箭,不在于穿透靶子,因为各人的力气大小不同。自古以来就是这样。一个人只要肯去追求学问之道,无论学到什么程度,都值得我们尊敬。”
多年来,我虽然算不上杰出,比不上颜渊那样令老师骄傲,却也是老师非常满意的一个学生。可是我有一次让老师深为失望。
那时我已经参与了鲁国的国政,老师已经走上了人生最后的旅程。按照周礼规定,周天子每年秋冬之际都会把第二年的历书颁给诸侯,告知他们哪天是每月的初一日。这叫做告朔。诸侯把历书放在祖庙里,每月初一都要到祖庙去,杀一只活羊祭庙,表示每月听政的开始。我那时候见鲁君已不亲自去“告朔”,“告朔”已经成为形式,我就打算把“告朔” 祭祖庙用的活羊去掉。
老师听说后,把我叫到他家去,站在门口,不让我进门。他大声呵斥我:“端木赐,你爱惜那只羊,我却爱惜那种礼!”他在屋子里面哀伤地看着我,目光中是凄凉和失望。
我从未见老师那样的愤怒和伤心,我吓坏了。我赶忙向老师承认错误,向他保证我日后一定谨遵周礼来进行祭祀,他才略微地消了点儿气。
我知道老师不是因为一只羊而愤怒和伤心,他是为我、为他所看重的学生感到伤心。他一直对我寄于厚望,觉得我是宰辅之材,却没想到我会干出崩礼坏乐的事来。
现在我也时常在想,当时我的脑子到底怎么了,为什么突然就冒出了那样的念头呢?我一直没弄明白。但是老师那眼神深深地刺伤了我,使我多年后都历历在目。每当我有违礼的冲动时,那眼神就会突然出现,使我战战兢兢。
在我参与国政的那段日子里,我依着周礼的规矩做一切事情。你们知道那时候国家已经败坏得不成样子了,三桓带头破坏了君臣关系,人们对国君都缺乏已往的基本尊重了。他们见我依礼侍君,就挖苦我、揶揄我,用言辞和肢体动作恶心我。
老师知道了我的委屈后,就去探望我,说:“我知道你完完全全按照周礼的规定去事奉君主,别人却以为这是诌媚呢。”我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
老师又说:“如果你的内心是安宁的,你的思想是纯净的,什么都伤害不了你。就像是一块玉,别人说这是块泥巴,难道它就真的是泥巴了吗?难道你端木赐是泥巴吗?”
老师张开双臂膀,抱我在他怀中,抚着我的背。我感受到他身体的颤抖,那是他强忍着的激烈情感。以前他也曾遭受过同样的委屈,可是那时他又向谁去诉说?谁又会给他一个足够宽阔和安全的肩膀,让他任性恣意地哭泣呢?
老师,你是否听说过那眼神的故事?如果不是我告诉你,你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是你的眼神让我相信:如果我做出了违背你教诲的事情,那我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无耻、最愚蠢的人。
你做大司寇的时候,鲁定公曾经咨询过你:“君主怎样使唤臣下,臣子怎样事奉君主呢?”你回答说:“君主应该按照礼的要求去使唤臣子,臣子应该以忠的精神来事奉君主。”
我知道你想告诉国君,无论是礼的要求还是忠的精神都来自我们的内心。当我们作为领导者的时候,不要去颐指气使地使唤下属;当我们作为追随者的时候,要忠心于君主,而不是时时刻刻存着小小的私心和叛逆的念头。
我主持国政的时候都是按照你的教导,不敢有丝毫的违逆。只是我从此不再哭泣。我会尽忠于我所侍奉的国君,辅佐他们振兴国家。如果他们是荒淫无道、昏聩不堪,我也不会愚忠到底。我会选择离开,哪怕从此浪迹天涯。
好多个淫雨绵绵的日子,我都想对着你的墓弹琴、唱歌,疏解我内心的哀伤和寂寞。我知道这样并不符合您所告诉我的礼仪规定。可是老师,你难道能够完全摆脱哀伤的寂寞吗?
我曾同我内心的痛苦抗争过。我曾挣扎过。一次次类似的悸动。内心的伤口愈合得太快就会迸裂得更快,变得愈发失去控制。
我想把我自己深深地掩埋起来,就像我们曾经一起将你掩埋了一样。我想为自己进行一个终结,而不想沿着光滑的斜坡无助地向上爬。
我的内心充满了恐惧。自从你永远地闭上了眼睛,我就已经感觉到我黑暗得无边蔓延的一生。一切同时都消失了,我的理想和我的老师。
也许我不应该这样过分地哀伤。因为你教《诗》的时候曾经说过:“《关睢》这篇诗,快乐而不放荡,忧愁而不哀伤。”
过分和快乐和过分的哀伤都无法令人获得内心的安宁。快乐得过分了,人们就会变得放荡和浅薄,哀伤的过分了,人们就会变得迷惘和绝望。
可是你,我的老师,你难道没有迷惘和绝望过吗?
当宰我跟随齐国的田常一起作乱被杀的时候,你难道没有绝望过吗?宰我是一个杰出的人,有足够好的学问,却缺乏足够的人生智慧。你以他为耻辱,是对他的否定,还是对自己的否定呢?
我能够回忆起关于宰我的往事片断已经变得越来越零散了。我担心当一阵大风吹过的时候,它们会不会跟着风一起飞走,日渐模糊地远去了。
我记得鲁哀公曾经问宰我:土地神的神主应该用什么树木?宰我回答说:“夏朝用松树,商朝用柏树,周朝用栗子树。用栗子树的意思是说:使老百姓战栗,对王室感到畏惧。”
你听说后,就告诫宰我说:“你不应该那样回答啊。文王和武王什么都好,只有这事做得并不妥当。唉,算了。事已成也不须再说了,事既行也不须再谏了,已往之事也不必追咎了……”
我无从揣测宰我当时的想法,或许哀公只是因为连续四年的社灾而对宰我进行常规的咨询。但我始终以为,宰我是因为三桓专权,意欲劝说哀公征讨他们,哀公也默许了他的提议。老师听说后,委婉地批评了宰我。
不幸的是,如今当事的双方,都已离开了我们这残酷的人世,我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去验证我的想法了。
老师,真正的答案是什么?
从来就没有真正的答案。我越来越不相信绝对的遥远,转而相信飞鸟的偶然啁啾鸣叫和浩淼星空的力量。
老师,尽管你欣赏管仲能够相辅齐桓公,但因他只是帮助桓公完成了霸业而未完成王道,你依旧批评说:“管仲这个人的器量真是狭小呀!”
有人问:“管仲节俭吗?”你说:“他有三处豪华的相府,他府里的管事也是一人一职而不兼任,怎么谈得上节俭呢?”
那人又问:“那么管仲知礼吗?”你回答:“国君大门口设立照壁,管仲在大门口也设立照壁。国君筵宴他国国君,堂上有安放酒杯的土几,管仲自家也有那样的土几。若说管仲知礼,谁不知礼啊?”
管仲没有帮助桓公完成王道大业,那是因为他不知周礼。齐地原本就是东夷居住的地方,一直是被野蛮人占据着。东夷最强大的一支叫做莱夷,他们顽强地同齐国进行着战争。这战争持续了几百年,莱国才最终被灭亡,距离今天的时间也并不太久。
莱国虽然灭亡了,但他们的野蛮、淳朴和彪悍却流传了下来。他们曾经统治过的地方,不是靠礼的精神和乐的感召治理的,而是靠强力和部落的信仰。齐国虽然拥有大舜时的韶乐,因为管仲不知礼,依旧无法完成王道。
但是鲁国是最懂礼的诸侯。鲁国也有美妙的音乐,还有师襄和老师那样的音乐天才。有一次老师与鲁国乐官谈论乐理说:“乐奏之全部进程是可知的了。一开始,是这样地兴奋而振作,跟着是这样地纯洁而和谐,又是这样地清楚而明亮,又是这样地连绵而流走,乐便这样地完成了。”
老师还在卫国的时候,有一天仪邑的封疆官请见于老师,大概被不懂事的学生给挡了驾。他就很不高兴地说:“凡到我们这地方的有道有德之人,我都见过了,你老师也应该与我见一面吧?”挡驾的人没办法,就安排他与老师见了一面。
没有人知道老师和他说了些什么,只见他出来之后,充满了恭敬地对大家说:“你们不要担心因你们先生失位而使文化凋零,天下无道已经很久了,上天降下了孔子作为木铎,传道于天下,来为这无道的世界敲响警钟。”
又要说到齐国的韶乐,老师曾经这样评价:“舜时的韶乐十分美了,又是十分得善。武王时代的音乐十分美了,但还未十分得善。”
齐国有这么好的音乐,却依旧没有完成王道,注定这个不懂得礼的国度无法完成一次真正的跨越。在老师三十来岁的时候,齐国的君王和大夫,除了晏婴外,几乎可以作为昏聩残暴的代名词。
就像那个曾经问霸于老师的景公,他治下的齐国,暴政比老虎还要凶猛。老师说:“居上位者不能慈于众人、宽以待下,遇行礼时不存敬重的心,临遭丧又没有真正的哀戚,这样的情形我如何看得下去?”
齐国固是如此,鲁国又何尝不是这样?在昭公二十五年的时候,鲁君进行禘礼的大祭奠,到太庙中跳万舞的只有两个人,其他人都去了季氏的私庙中去跳万舞了⑥。公室残存的颜面、象征性的领导地位,荡然无存了。
季氏的骄纵无礼、擅权僭越终于使昭公决心一博,那时候臣子的心中已经没有了君上,君上的心中也没有了臣子。他们借着一桩斗鸡纠纷发动了战争,试图以强力来结束彼此的对峙。结果,强力的一方将三桓纠结在一起,把昭公赶到了国外,史书上说是“奔齐”。
昭公流亡了,老师跟着也跑到了齐国。那一年,老师三十六岁。在季氏当庭舞起八佾的时候,他就知道鲁国算是完蛋了。只是他并不清楚,比鲁国不知强大多少倍的齐国,又何尝不是处在完蛋的边缘呢?
国家往往不是衰亡于疲弱的时候,而是衰亡于强大的时候;人往往不是跌倒在逆流困境之中,而是跌倒在一帆风顺当中。政事和人事,道理都是一样的啊。
附录:八佾第三
孔子谓季氏:“八佾舞於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三家者,以雍彻。子曰:“‘相维辟公,天子穆穆',奚取于三家之堂?”
子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
林放问礼之本。子曰:“大哉问!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
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
季氏旅于泰山。子谓冉有曰:“女弗能救与?”对曰:“不能。”子曰:“呜呼!曾谓泰山不如林放乎?”
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
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
子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
子曰:“禘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观之矣。”
或问禘之说。子曰:“不知也。知其说者之于天下也,其如示诸斯乎?”指其掌。
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子曰:“吾不与祭,如不祭。”
王孙贾问曰:“‘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何谓也?”子曰:“不然。获罪于天,无所祷也。”
子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
子入太庙,每事问。或曰:“孰谓鄹人之子知礼乎?入太庙,每事问。”子闻之,曰:“是礼也。”
子曰:“射不主皮,为力不同科,古之道也。”
子贡欲去告朔之饩羊。子曰:“赐也!尔爱其羊,我爱其礼。”
子曰:“事君尽礼,人以为谄也。”
定公问:“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孔子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
子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
哀公问社于宰我。宰我对曰:“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曰:使民战栗。”子闻之,曰:“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
子曰:“管仲之器小哉!”或曰:“管仲俭乎?”曰:“管氏有三归,官事不摄,焉得俭!”“然则管仲知礼乎?”曰:“邦君树塞门,管氏亦树塞门。邦君为两君之好,有反坫,管氏亦有反坫。管氏而知礼,孰不知礼?”
子语鲁大师乐,曰:“乐其可知也:始作,翕如也。从之,纯如也,缴如也,绎如也。以成。”
仪封人请见,曰:“君子之至于斯也,吾未尝不得见也。”从者见之。出曰:“二三子何患于丧乎?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
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
子曰:“居上不宽,为礼不敬,临丧不哀,吾何以观之哉?”
[注释:]
①张荫麟,《中国史纲》。
②、④、⑤《史记•孔子世家》、《史记•老子韩非列传》。
③《左传》昭公十七年。
⑥《左传》昭公二十五年。
里仁第四
我要为老师雕刻第四座木像。我的老师是一个奇男子,人们都叫他孔子。
“斗鸡之变”而引发的鲁国战乱并没有因为昭公的流亡齐国而消弭,反而不久之后变得更加猛烈。三桓这次终于找到了兼并其他贵族的借口,也就顾不得世人的指摘,加大了军事行动的力度。
为了躲避战乱,也为了追随国君,老师紧跟着昭公往齐国跑。那一年,老师已经三十六岁了。
很多人揣测:老师到齐国,大约是避乱的成分少,而找机会的成分多。这时距齐人灭莱之役已五十年;景公即位已三十一年,崔国、栾、高诸巨室已先后被灭,陈氏已开始收拾人心,蓄养实力。景公固然不是个怎样的贤君。他的厚敛曾弄到民力三分之二归入公家;他的淫刑曾弄到都城的市里“履贱踊贵”①。
那时候齐国使用刖刑,就是把犯人的脚切下来,是一种极残酷的刑罚。踊就是被刖者所用的鞋子,普通的鞋子变得很便宜,踊反而涨价了,可想齐国到底有多少人被切去了脚丫子。
老师洞晓齐国的混乱和昏乱,他也听说过景公的荒淫和残暴。但是昭公流亡在齐国,他也就带着我们,跟着国君一起到齐国来了。
昭公过得并不开心,齐国虽然收留了他,也为他保存着一个流亡政府,还将他安置在边境上的小地方,拨给他一块不小的土地以供奉宗庙,但他们对待他,就像是对待一个普通大夫而非诸侯。然而昭公又无法回去鲁国,他每次回国的希望,都被三桓通过贿赂给阻塞了。
据《左传》的记载,昭公二十六年春,齐伐鲁,占领郓邑让鲁昭公居住。夏天的时候齐景公想武力护送昭公回国,命部下不得接受鲁国的礼物。鲁大夫申丰、汝贾许诺给齐大夫高龁、子将粟谷八万斗。子将就向齐侯说:“鲁群臣不服从鲁君,有奇怪现象。宋元公为鲁昭公到晋国求援,想支持昭公回国,死于途中。叔孙昭子请求让鲁君回国,无病而死。不知是上天抛弃鲁君,还是他得罪了鬼神?请您再等等看吧。”景公听从了他的话。
两年后,昭公流亡到了晋国,他请求晋国支持他回国为君。季平子再贿赂晋国的六卿。六卿接受了季氏礼物,就去谏止晋君,晋君也就不再坚持,只让昭公居住在乾侯这地方。
第二年,昭公又回到郓邑。齐景公派人给昭公送信,信中称昭公为“主君”,这是对待大夫的称呼。昭公以之为耻辱,一怒之下又去了乾侯。
到了昭公三十一年,晋人想支持昭公回鲁,召见季平子。季平子身着布衣赤脚而行,通过六卿谢罪。六卿替季平子说话,说:“晋国虽支持昭公,但鲁人不愿意。”晋君也就只好作罢。
第二年,昭公就死在乾侯。
鲁人一同立他的弟弟宋为君,就是定公。
在流亡的日子里,昭公的心里很不痛快。
老师的心里也不痛快。
他在路上遇到一件让他难过的事情。
我从来没有跟随着老师一起逃亡齐国,那一年只有五岁,还在卫国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父亲还没为我准备好干肉,舅舅也没为我写好书信,我也没有带着他们找鲁城去寻找我的老师,那都是十几年后的事情。
但是我一直幻想着我曾跟着老师浪迹天涯,追随他左右,保护着他,仰慕着他。就像子路一样。
我们匆忙跑着离开鲁国,路过泰山的时候我们听到野地里有一个妇人哀婉悲痛的哭声。老师扶着车听了片刻,说:“这哀痛的哭声中夹杂着无限的忧愁,听起来不全像是丧者的哀哭。赐啊,你去问一下她遇到了什么难题?我们是否可以帮助她?”
我奔了过去,看到一个哀伤的女子,颜色枯槁、衣裳褴褛、目光呆滞。她的哀伤让我内心感到疼痛。我问她为什么哭得如此伤心。她说:“我们这里有老虎。以前我公公被老虎吃了,后来我丈夫又被老虎吃了。现在,我儿子又被老虎吃了。”我问她为什么不离开这个地方到别处谋生。她的回答令我震惊:“这里没有苛政。”
我带着震惊和哀戚回到老师车前。我将我所听到的一切告诉了老师。老师叹息了一声,眼泪就流了下来。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到老师流泪。他扶着车子站着,对我们嘶喊:“你们这些家伙给我记住:苛政比老虎还要凶猛!”②
老师到了齐国,先是投靠了高昭子,做了他名义上的家臣,不过是想借他的关系接近景公罢了。
景公后来特予延见了老师,他们也进行了值得回忆的对话,可是景公却始终不肯重用老师。有人说是晏婴从中捣乱,怕老师夺了他的相位,甚至为此还动了杀心,要取了老师的性命。晏婴是一个贤人,我始终不相信他会有这样的想法和行动。
我们的老师虽已名动诸侯,在齐国却依旧找不到救世救人的机会。礼乐崩坏的年代里,诸侯们虽然还会作出礼贤下士、求贤若渴的样子来,却也不过是表面文章,做给盲眼的世人和虚假的自己看看罢了。
老师在齐国也并非一无所获,他找到一个学习韶乐的机会,整整学习了三个月。他的声望越来越大,他甚至赢得了整个齐国的尊敬。虽然过着流亡的生活,但他的学生数量却越来越多。
然而,老师是绝望的。惟一给他安慰的,是那种穷首皓经的学习、思考、体验、辩论。在我们到齐国的第二年,老师听说吴国的贤者季札出使齐国回国的路上,他的长子过世了,准备葬在赢、博之间。他就带着我们一起去观看整个葬礼的过程,并向季札顺致哀悼的心情。他发现季札的行礼完全符合规定,就叹息这世间毕竟还有真正的君子。
我们就这样顺路回到了鲁国。老师带我们离开齐国的时候,不等把淘米晒干就出发了,他的心情是那样的迫切。而在我们头一年离开鲁国的时候,老师带着我们慢慢地走着,心情异常沉重。他说:“我慢慢地走着,是因为我要离开我的父母之邦。”③
车子离鲁城越近,我们回家的心情似乎就越迫切。等车马到了鲁城的城门,我们都兴奋得哭了。我们离开老师的家已经有一年多了。我们愿意继续在那里接受老师的教诲,与君子共处,成就自己的完善人格。
再见了,齐国。
我回来了,泗水的风,河边的垂柳,飞鸟和鱼。
有若派了个学生给我送信来,说是他已将老师的言谈义理疏理了四章。他整理了出来,给我审订一下。我读了他的疏理,内心忍不住地感佩。有若真是个君子,有他这样的同门,是值得我幸福的事情。
我什么也没有说,就在两片竹简上各刻了四个字,让有若的弟子带回去。我想有若见到竹简上那八个字,一定什么都明白了。他是那么聪颖。
那八个字是:“为政八佾,学而里仁。”
里仁,那是老师说过的啊!
老师说:“跟有仁德的人住在一起,才是好的。如果你选择的住处不是跟有仁德的人在一起,怎么能说你是明智的呢?”
自从从齐国回来后,老师就一直刻意地训练我们的人格,希望我们有一颗成为仁人的心。他知道如果我们有一个仁的环境,我们就会更快地接近仁的境界。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正像人们常说的那样,蓬草如果生在麻丛里,不用扶它它也会直立;一粒白沙到了泥淖中,即使它质地是白的,也会变得与污泥一样乌黑。
老师要我们寻找有仁德的人,接近他们,与他们为邻,来修习我们的仁心。老师还教导我们如何去寻找仁德之人。他说:“没有仁德的人不能长久居于贫困之中,也不能长久居于安乐之中。仁人安于仁道,智者知仁利己。”
有时候我觉得这是老师对自己的安慰。在齐国,他差一点就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机会,但瞬间他又失去了一切。他在齐国和鲁国之间奔走,看到的是一个大国和一个小国,一个强国和一个弱国。除此之外,它们没什么两样,都是那样混乱、下作,都是那样让人伤心难过。
对于曾经得到的,老师没有在意。同样失去的,他也没有在意。我可以想像他内心的压抑,他也同样会痛苦、会凄伤、会悲凉。但他却把这一切当作自己修习完整人格的一场场考验。于是,他又快乐了。有些人以为他是自我麻醉,却不知道在他心中,“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
我始终以为,老师是另一个时代的人,一个神圣得几乎令人无法仰视的人。他是一个真正有智慧的奇男子。他的修养已经抵达了仁的境界。他无论居贫富之际、处得失之间,都会笑呵呵的,乐天知命、安之若素。
他说:“只有真正的仁者才能真正地去爱人和恨人,他会塑造自己正确的爱与恨。如果一个人立志于求仁,那么他也就没有特别厌恶的人了。”
我曾经问他:“既然仁者可以爱人也可以恨人,为什么他又不会有特别厌恶的人呢?”
他说:“真正的仁者心中,没有恶人。仁者的心是一颗仁心,他行的道是仁道。仁者的理想是救世救人。他会爱一切的人,即或是那些做过坏事的,他也能够去悲悯他、感化他。他不是不恨,而是不常恨。如果他实在去恨别人了,那被恨的人如果不是十恶不赦,就一定是乱臣贼子了。这样的坏人,也的确是可恨的。”
我的老师不是一个迂腐的夫子。任何怀疑他迂腐的心思总被证实为一种谬误。他有时候的确迂,那是他对理想和完整人格的坚守。但他是新鲜的、不腐的。你们总是误解他,但我愿意告诉你们,他是一个真正的、有情有义、通达达观的奇男子。
我的老师从来不反对发大财、做大官,我记得他有一次对我说:“发大财、做大官是人人都盼望的事,但若不是正道而来的,君子就不会接受。贫穷与低贱是人人都厌恶的,但若不是正道去摆脱,君子就不会去摆脱。君子如果抛弃了仁德,又怎么能叫君子呢?君子不会在一顿饭的时间里背离仁德,即使最紧迫的时刻也会与仁德同在,即使在颠沛流离的时候,也一定会依照仁德行动。”
这就是我的老师。
时间对我已经失去了意义。就像那些古代的遗迹一样,时间的流逝或停滞所能带给它们的只是某种刻痕,却始终无法丰富它们的记忆。时间的尘垢在它们身上覆盖和脱落,就像是一位老人手上长满的茧子,然后那些茧子又被剪掉。
那位老人,他的肉体或许早已被侵蚀、腐朽,但他作为活生生的个体,却始终无可置疑地存在过。他流传下来的不是双手和茧子,不是衣袜和鞋子,而是那种使整个人类竭尽全力都无法回避的目光。
现在或许是哀公十九年夏天的某个夜晚。风中和空气中都是夜鸟和虫的鸣叫。没有灯光,只有满天的星斗闪烁着、游荡着。夜晚,它们会升起来,天亮的时候它们又会消失。那些深邃的内心也是这样闪烁和游荡的,你需要它们的时候,它们就会出现。然后,它们离开。
老师,我多想在这样的夜晚放声歌唱,就唱《诗》中的《小星》。可是我不敢放开喉咙。我只能与夜风一起轻轻叹息:
浩淼的天空中点缀着隐隐的光亮
那是零散的星星在东天向我招手
天还未亮的时候它们就已经出发
从早到晚只为完成上苍安排的公务
也许一切只因每颗星拥有不同的宿命
浩淼的天空中点缀着幽幽的光亮
那是参星和昴星在彼此对望着
天还未亮的时候它们就已经出发
它们抛开了香衾与暖裯的抚慰
既然拥有不同的宿命又何必去怨尤
老师啊,每当我仰望浩瀚的星空,我总会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内心的恐惧。对于正在进行的历史或者即将发生的一切,我都提不起丝毫的热情。
这个动荡的世界我们业已无力改变,为什么还要扮演中流砥柱的角色,横在洪水当中,接受悲剧一样的命运?我们为什么不能像那些隐士,顺着洪水漂流下去,在水势消退的地方拯救人群,完成我们的梦想?
或许我们选择了向往周公,我们就已选择了这悲剧的命运。我们身为儒者,就必须承担这救世救人的使命。
这使命好辛苦啊。
老师,如果您能够与我一起歌唱,你愿意歌唱什么呢?我想你并不愿意放声歌唱伟大的理想、惊天的抱负。在这样的星空月夜下,你肯定会沿着泗水之畔,歌唱着月亮的升起。那美妙的景象,那《诗》中的《月出》:
月亮跳到了天空,那么皎洁
打在你的脸上,如此动人
我见你婷婷袅袅的身影
深深地刻上了我的愁肠!
月亮跳到了天空,那么素净
轻抚你妩媚的脸,让我心醉
你的身影总是那样婀娜着
分毫的转移都牵动我纷乱的心!
我爱那明朗的月光,就像
我爱月亮下面你美好的脸庞
你怎样才会明了,你柔美的身影
已经注定我肝肠寸断的爱情
老师,每晚的月色都那么迷人,即使它残缺的时候。我喜欢把它们当作严肃的学术问题思考。很多次我都试图从夜晚的身上找到死亡的味道。因为我知道,不测总是在夜晚中发生。我又能用我黑色的眼睛寻找什么呢?
你曾经说过:“在这个无道的世界上,我迄止今日尚未见到过爱好仁德的人和厌恶不仁的人。爱好仁德的人,他的修养已臻化境,无可比拟;厌恶不仁的人,还未到达这样的境界,他行仁的目的,只是不让不仁影响自己。有谁能终日把竭尽自己的力量用以行仁?我只见过没尽力行仁的,却没有见过力量不够用的。这种人或许会有,但我却始终未曾见过。”
老师,这世界上有一个竭尽其力行仁却力不足的,那个人的名字叫孔丘,他依靠个人自我的觉察与努力抵达了仁的境界。他所拥有的美好情操,是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只是那个世界却没有珍贵他罢了。
很多人看到别人犯了错误,只知道品头论足作为谈资,或者愚昧麻木地幸灾乐祸,却不知道从别人的错误中为自己找到借鉴。老师,每当我反躬自省的时候,我就会记起你的箴言。你说:“人生而不同,过错也就各异。无论什么样的过错都是社会关系的因果。仔细考察别人所犯的错误,你就可以通过自省而靠近仁的修养。”
我们在为你服丧的时候曾经进行过辩论,子夏始终将您的话理解为:“什么样的人就会犯什么样的过失,考察他的过失就可以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
我知道他错了,却无法纠正他。他现在已经开始独自讲学,很多人开始以他为圣人。这是我所担心的。我并非不愿他成为圣人,而是担心他的偏执和曲解会混淆了人们的视听,造就永久的恶果。
有时候我想,就随子夏这家伙去吧,如果人们自己的耳朵聋了、眼睛盲了、心灵被蒙蔽了,那么他们会去承受自己种下的恶果。可是,子夏的偏执和曲解不独会使老师的声誉受到伤害,也会使天下的苍生被误导成乌合之众啊。子夏这家伙,如果有一天他的眼睛盲了,那一定是上苍对他的惩戒啊。
那些不成器的家伙,虽然每天都在喊着您的语录,说:“早晨得知了真理,要我当晚死去都乐意。”可是,他们真的明了什么才是真理吗?
有时候他们把真理当作是社会和政治的最高原则,有时候他们又把它当成是做人的最高原则。真正的真理来自内心,它首先是一个人内心的修养、完整人格的形成,然后才是对外部世界的扩充和影响。
子夏他们呢?你说:“士大夫如果有志于学问之道却以自己衣食的恶劣为耻辱,斤斤计较于衣食问题,这种人不会有远大的志向,不值得与他论道。”子夏他们就是你所一直痛恨的那种人。
或许我不应如此激烈地去抨击子夏他们,就像我不应激烈地苛求世界上的每个人都能够克己复礼一样。可是子夏是你心爱的学生,你虽然没有传授给他一贯之道,却也对他寄予了深深的希望。
我迄今无法成为你所期望的那种君子。你的要求并不苛刻:“君子对于天下的人与事,没有既定的亲疏厚薄,惟义是从。”
我想这天下的事情,也没有规定怎样做对、怎样做错,只要是合理的、只要是恰当的,我就去干了。我去游说齐国攻吴,又游说吴国攻齐。我撺掇晋国暗算吴国,又建议越王相机灭吴。这些谎言和阴谋所造就的惟一目的,只是为了保全你的父母之邦。现在,他们的战争还在继续,我已经预想到了他们的结局。
我不知道后世的人会怎样看我,我只知道这是我应该做的。你说:“君子关心道德,小人关心土地。君子畏于法度,小人迷恋恩惠。”“如果行事只是为了追求个人利益,就必定会招致无穷怨恨。”
一个爱贪小便宜的人赚不了大钱,一个只着眼于小处的人把握不了大局,一个斤斤计较的人成不了大事。
我虽然没有远大的胸怀,也没有开阔的视野,至今没有达到君子的境界,但我追求的却是高尚的人格而非个人的得失;我不担心天下人的怨恨和指责,我只担心我无法成为你心中的好学生,离君子的修养越来越远。
我记得你说过:“若能以礼让原则治理国家,那还有什么困难呢?若不能以礼让原则治理国家,怎么能实现礼治呢?”
礼让原则不单单是治理国家的原则,它也适用于我做生意。在生意场上,我处处为别人留有余地,也就处处给自己留下了余地;我处处礼让别人,别人也就处处礼让我。我记得范蠡曾经向我请教怎么做生意,我只对他说:“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范蠡对我说,他找到了真正的商道。
我为鲁君效力的时候,时刻谨遵着你的教诲。我就像你说的那样:“不担心没有官位,只担心自己没有立事立人立功立德的本事;不担心没人理解自己,只求自己能够拥有真才实学而值得人们去理解。”
我努力这样去做,即使我这一生也无法成为一位真正的君子,等我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也没有什么可以遗憾的了。那时候见到了老师,我也不用掩着自己的双脸、羞惭地站在那里,两腿打着哆嗦,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想我可以蹿到你的面前,紧紧地拥抱着你,双目含着泪水,哽咽着求你的表扬:“老师,我想我干得还不赖。”
我干得还不赖。在这个世界上,我应该还算不赖。但是曾参干得更好。自从老师将一贯之道传给了曾参之后,他没有片刻忤逆老师的理想、干出有违礼乐道德的事。
曾参是真正的君子,他思想的中心是仁道和孝道。在这个污浊龌龊的世界上,他洁白得就像是没有绘描过的白布,又或像《月出》中月亮的光亮。他那么皎洁着、璀璨着,光芒虽然并不夺目,却没有什么能够遮蔽。
我曾亲历了老师传授曾参一贯之道的场面。那时候老师已经年老。颜渊也死了,老师失去了最好的心传弟子。稍早前老师曾把一贯之道传给了我,我觉得自己的能力不足以使老师的学问大道传播至万世,就请老师再寻找一位值得托付的学生,将心脉传授于他。
关于人选,老师曾征求过我的意见。我的建议是曾参。老师问我为什么选择了曾参,我告诉他:同门中聪颖的人很多,有德行的也不少,能够坚守信念的、踏踏实实求取学问之道的也不在少数,但是惟有曾参一人,综合了所有的优点。而且他平和宽厚,是个理想的楷模。老师考察过曾参之后,就决定把一贯之道传给他。
那并不是一个值得怀念的特殊日子,却值得特别地书写。那一天的正午,已接近午餐的时间了,曾参正从老师的面前晃过。老师就把他喊住了:“是参吗?你过来。”曾参便趋步到了老师跟前。
老师说:“参。我的学问之道是由一个基本思想贯穿始终的。”曾参说:“是。”老师朝他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曾参虽然素来沉默寡言,我老开玩笑说他脑子不大灵光、反应总是满半拍,他也明白:老师把一贯之道传授给了他。
老师不说话,只是盯着他看。曾参也不说话,也只是盯着老师看。整个中午,他们就这样对望着,谁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相互盯着。大家都觉得奇怪,就忘记了午餐这回事,紧盯着他们两个看。
日头慢慢地西移了。老师收住了目光,曾参的双眼也慢慢合了起来。老师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大家也不敢问什么。
等老师走开,大家唰地围了上来,问曾参:“你和老师打什么哑谜呢?老师又传给你些什么了?”曾参说:“他老人家的学问思想,只是忠恕罢了。”
大家不相信,还围在那儿,还要继续问下去。曾参见辩解也没什么用,而且他向来不喜欢辩解什么,就不再说话了。大家见状,知道再问下去也只是讨个没趣而已,就四散去了。方才觉得肚子饿了。
我见大家都散了,就喊了句:“曾家的小子!”曾参抬起头,冲我笑了笑。我也冲他笑了笑,暗示他我能够理解他。
多年之后,我们为老师服丧守墓时还说起这段往事。曾参问我:“为什么你能够那么理解我呢?”我没告诉他我同样获得老师心传的事,更没告诉他是我建议老师传授他一贯之道。
那是我心中的秘密,就像是一朵花怒放着,而欣赏怒放的人却只有我一个。我目睹了它的怒放,感受到了它震撼的美。我不告诉任何人,秘密地享受着内在的快乐。
我说:“所谓忠,不过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所谓恕,无非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老师的一贯之道,忠恕而已。”
木讷的曾参嘿嘿傻笑着,然后抓着我的手使劲地摇着。我知道这么多年来,他也始终寂寞着。他又不是一个工于辞令、善于释放寂寞的人,只是将寂寞压抑在心底。我告诉他:我理解他。他内心的快乐,与我的快乐,是一样的啊!
但是见到有若的时候,我总是会觉得歉疚。有若也是值得老师托付心传的一个人选,除了比不上曾参的沉默寡言外,他与曾参简直就没什么分别。我时常安慰自己:以有若的悟性和品行,他肯定已经领悟到了忠恕的内涵,老师没有给他一个传道的形式,却给了他真正的心传。
有若是个真正的君子。老师说:“君子洞悉大义,小人追逐小利。”有若做任何事情,总是先问自己道德上该不该做,而不是看有没利可图。
在我们为老师服丧时,有若每次登台讲课,都会说起老师的那句话:“见到贤人,就应该向他看齐,达到他的境界;见到不贤的人,就应该以他为鉴,藉以自我反省。”别人只是领悟到了这句话的皮毛,而他却领悟到了精髓。
虽然每见到有若,我心中总是愧疚着。我却知道有若已经真正地赢得了自己。他勤勉地精进着,不怨天尤人,也不嫉妒曾参获得了一贯之道。他知道自己如何赢得自我,而我在还未把这件事情完整放下之前,完整人格离我总还有或近或远的一段距离。
我想给曾参写信谈论一下关于孝的问题,却又怕自己在信中无法完整地表述自己的观点。要知道我们的语言和文字总无法传递出大道的精妙的内涵,所以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我想与曾参面对面地谈一次话,将印证彼此心中对于一些问题的领悟。我托了泗水上的一个渔人空闲时给曾参捎个口信,结果那渔人当即泊下了船、放下了渔具,就向鲁城去了。我忍不住叹息:这世界上的有道之人很多,可惜的是肉食者却多是些无道的家伙。
曾参第二天一早就来了。那渔人给他送信的时候,他要慰劳一下,却被那渔人拒绝了;他想送那渔人一些钱物,那渔人冲他恭敬地揖了一下,掉头就走了。曾参也说,那渔人是个真正的君子。
我和曾参说起那渔人,就像说起一段遥远而值得怀念的旧事。那个渔人虽然没读什么书,也不拥有权力、土地和财富,却拥有了自我。
我们想,那渔人在家中一定是我们老师形容的那种人:“侍奉父母,即使他们有不对之处,也要委婉地规劝他们。若是他们没有听从自己的心意,仍然要对他们恭恭敬敬,并不忤逆他们;内心充满了忧愁,却不怨恨他们。”
也许那渔人也有着一个远大的理想,他也期许一个灿烂的未来,但是他要在泗水上行船、从泗水中猎得鱼虾敬献给父母。老师说:“父母在世,不出远门;倘若不得已要出远门,也必须有安顿他们的方法。”
渔人一定没什么土地和财富,他高尚的品质决定了他在这乱世没什么真正的朋友。他无法安顿好他的父母,只好停滞在家乡,尽一个儿子最微弱的孝道。我和曾参都相信,这样的人就是老师常说的那种:“他始终言行如一地坚守着父亲在世时对父亲的承诺,即使过了三年都没有说一套做一套,这样的人可谓已经尽孝。”
老师喜欢这样的人。他尊敬他们,将他们视为天空中的流星。我记得那些夏夜,老师喜欢带我们到原来授课的土丘上去观看天体。他那么不知疲倦地观测着,而我却总是倦怠地倒在草地上睡着了。
老师喜欢仰望着星空说:“父母的年纪,不可不知道,要时时地记挂在心里。一方面为他们的长寿而高兴,一方面又为他们的衰老而恐惧。”
那泗水上的渔人,没有我们这样的学问,没有我所拥有的财富,没有孟懿子所拥有的权势、土地和人民,没有子路那样的力量,没有宰我那样的口才。他几乎什么都没有。
但他一样可以仰望星空,敬畏神明。他同样有一颗纯净的心,就像是春天的泗水,水面没有任何的污杂。每天的生活他都会感觉到美好,即使他的远大理想此生都无法实现,他也没什么可抱怨的。这样的人,我们该称他为什么?有时候我甚至觉得称其为君子是一种不敬,我更愿意称其为人,真正的、完整的人。
我和曾参站在泗水边上,远远地能看见那渔人和渔船的影子。暮色渐来,炊烟渐起,渔人的歌声传到了岸上:“扬之水,不流束薪……”
曾参轻轻地叹息了半晌。我也沉默着,然后问他老师的语录编辑到了什么程度。他说:“我记得老师说过:古时候人们不轻易地说话,是他们以为自己的行动赶不上为耻。我没办法承诺什么,只能说我会竭力去做。”
我没再说什么。曾参向来这么谨慎、克制。像他这样的人,只有没做出的承诺,没有无法实现的信托。就像老师评价的那样:“能够进行自我的节制、道德的约束还犯错误的,这种事情太罕见了。”
我们就这样在泗水边上走着、沉默着。天色越来越晦暗,就像这晦暝的世界。小星快来了,月亮也快出来了。慢慢爬行的趋光昆虫开始准备到处飞翔和跳跃,它们要与星空、月亮和泗水一起,组成着黑暗而暧昧的世界。
就快到了送别的时刻。
我说:“曾参,老师说过:君子言语要谨慎迟钝,行事要勤勉敏捷。说的正是你啊。多年来你的志向没有任何改变,真让我敬仰。”
曾参看着我,眼睛闪亮得就如星斗,纯净得如同深潭。他说:“你在这里为老师服丧,寄托自己深深的哀思,这是我所做不到的;即使我能做到,也不符合周礼。我与老师只有师生的情义,你却与他有父子的真情。不要以为你是孤单寂寞的,你还有我这样的兄弟。老师说过:有道德的人是不会孤单,一定会志同道合的人与他做伴。我愿意做你心里面的那个邻居。”
我紧紧抓住他的双手,使劲地摇着,就像那时候他抓住我的双手使劲地摇一样。我说:“曾家的小子啊……”
曾参又嘿嘿地笑着,说起子游曾经告诉他,对待君主太过烦琐,就会招致侮辱;对待朋友太过烦琐,就会反被疏远。“我不会经常来看你的,”他说:“我不想被你这样的朋友疏远。”
他仰望着慢慢密布起的星斗,又轻轻地叹息了一声:“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与你做朋友,在心里面比邻而居,应该就是里仁了吧。”
说完他甩动着衣袖,远远地朝暮霭的深处走去,连声招呼也没打。好兄弟何须多,一个就够了。我轻叹着。泗水边上升起了湿雾,到处都是飞虫,快乐地四处闯荡。
附录:里仁第四
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
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仁者安仁,知者利仁。”
子曰:“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
子曰:“苟志于仁矣,无恶也。”
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
子曰:“我未见好仁者,恶不仁者。好仁者,无以尚之;恶不仁者,其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见力不足者。盖有之矣,我未之见也。”
子曰:“人之过也,各于其党。观过,斯知仁矣。”
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
子曰:“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
子曰:“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比。”
子曰:“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
子曰:“放于利而行,多怨。”
子曰:“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不能以礼让为国,如礼何?”
子曰:“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
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子曰:“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子曰:“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
子曰:“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子曰:“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子曰:“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
子曰:“古者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也。”
子曰:“以约失之者,鲜矣。”
子曰:“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
子曰:“德不孤,必有邻。”
子游曰:“事君数,斯辱矣;朋友数,斯疏矣。”
[注释:]
①张荫麟,《中国史纲》。
②《孔子家语•正论解》。按:子贡少孔子三十一岁,孔子奔齐时年三十六岁,子贡年仅五岁,不大可能往问之。又说为子路,较为可信。
③《孟子•万章下》——孔子之去齐,接浠而行;去鲁,曰:“迟迟吾行也,去父母之国也。”
公冶长第五
我要为老师雕刻第五座木像。我的老师是一个奇男子,人们都叫他孔子。
老师有一个美貌的女儿,那是我们每个人都垂涎的姑娘。她是在老师二十四岁那年出生的,如今已经出落成了芙蓉一样。
老师不在的时候,总会有很多人对着她唱歌。因为每个人来自不同的国家,所以什么风味的情歌都有。不过要论表情达意,还是《关雎》最好。伯鱼有时候听了不高兴,却也无法阻拦大家;况且他也是唱着《关雎》过来的。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她就那么安静地听着,也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听着。有的人唱着唱着就觉得没趣了,就不再唱下去了;不过还是有些脸皮厚的,始终对着她的窗户怒吼。
只有公冶长不对她唱歌,他有自己的绝活儿。他懂得鸟语。他对着她学鸟叫,于是她便笑了,红红的脸蛋儿、白白的牙齿,还有扑闪扑闪的大眼睛,让我们的心都醉了。
齐国人公冶长后来就成为孔家的女婿。我们这些平生都不嫉妒人的人,在他成亲的那一天,都恨不得把他抬起来扔到深山里。不过到了第二天,大家都平静了,轮流着发表对他们的祝福。
说起公冶长的婚姻,我就想起老师年老时从卫国返回鲁国,有一次我和几个同门陪伴他流连于泗水之畔,一边品评着各种人物。那真是一个可爱的老师。
作为一个已经不再年轻的学生和侍从,我已经学会了克制放肆的纵声大笑。虽然泗畔的风物很美,有时候我也会醉意朦胧、神思恍惚,超脱于眼前的一切,置身于想像的空间,但我不会手舞足蹈,更不会破坏沉思的美妙。
我们说起公冶长。公冶长是齐国人,字子长,他虽然家贫却拥有高远的志向;他还懂得鸟兽之语。他年近四十了却没有婚配,老师想把女儿许配给他,可是有人说:“公冶长进过监狱,士大夫的女儿嫁给一个缧绁之人不符合礼的规定啊。”
老师说:“可以把女儿嫁给公冶长,那个人虽然曾被关进牢狱,但那并不是他的罪过呀。”于是,他便把女儿许配给了公冶长。
南宫适是鲁国的世家子弟,字子容,我们都叫他南容,是个有仁德的人。老师说南宫子容这个人:“国家有道时,不被废弃,总有官做;国家无道时,不被迫害,不致刑戮。”那时候孟皮已经去世了,老师见南容有用世的才具,也有自处之道,于是便做主将侄女许配给了南容。
宓不齐,字子贱,少老师四十九岁,是后进学生中的佼佼者。他是一个有德行的人,无论内在修养或发挥于外的才能,都是一尘不染。老师对我们说:“这个人真是个君子呀。如果鲁国没有君子的话,他是从哪里学到这种品德的呢?”
我想知道老师对我的评价,就问他:“你觉得我是个怎么样的人呢?”老师说:“你就好比一个器皿。”我说:“什么器皿呢?”老师说:“嗯,就算个瑚琏吧。”
瑚琏是宗庙里祭祀时盛黍稷的器皿,向来异常尊贵,它们有着高雅、尊贵、清高的品格。我听了高兴得不得了。
只有老师理解我。我不再问,他也不再说。我们之间的默契已经无须坦白,更不要做什么解释表明,我们只要相互地看一眼就足够了。
冉雍,字仲弓,他是少昊之裔,文王之后。他们家世居“菏泽之阳”,家里很穷,以牧为业,人们都叫他们家为“犁牛氏”。冉雍在家中排行老二,他的哥哥也是老师是学生,叫冉耕,字伯牛。冉求是他们同父异母的弟弟。他们的父亲听说老师在阙里设教,就命令冉家的三兄弟一起前来求学。
冉雍这个家伙简直就是个天才,就连老师都认为他有帝王的才具,只是他总是沉默着,也不怎么随和。有人见老师那么看重他,不免起了嫉妒之心,就给他挑毛病说:“冉雍这个人有仁德,却没有口才。”
老师教训那人道:“何必要什么口才呢?伶牙俐齿、花言巧语地同人家强词夺理,就少不了被人讨厌。冉雍是否成仁我不知道,假若他还没有达到仁的境界,要口才又有什么用呢?要以德服人,不要以嘴服人。”
漆雕开,字子若,漆雕是他的姓,少老师十一岁。他拜于老师门下,专门研究历史,尤其精通《尚书》,也就是老师整理的上古资料。
有一天老师对他说,你的学养已经可以服务于社会了,出去做官吧。漆雕开感到自己尚未“学而优”,他想继续向老师学礼,就回答说:“老师,谢谢啦,不过我对这事还没有足够的信心。”老师听了很开心,觉得子若真是一个做事严谨、踏实好学的人。
老师也曾有过无奈的慨叹,那时候他站在泗畔,面对泗水,看着翻滚的波澜说:“如果我的主张行不通了,我就坐个木筏子归隐到海外野蛮之地,默默地终结了我这一生。到那时候,能跟从我的大概只有仲由吧!”
子路听到这话很高兴,就好像老师马上就要出发了,而值得老师信任的学生只有他一个一样。没想到老师又批评他说:“仲由啊,武功和勇气都超过了我,但他的暴躁也超过了我,对于事情不知道明断,容易意气用事,这方面毫不可取。”
子路虽然表面上不说什么,心里大概不甚服气,不过他的年纪也不小了,而且他一向老成持重,也就没表现出来。后来,他死于卫国的一场内乱,在整理好衣冠之后,从容地被别人剁成了肉酱。那时候,他会想起老师的话来吗?
子路就是这样一个讲义气的血性男儿,老师也正是喜欢他这点,而且他也有一颗向上求学的心,对于大道研习得也很有心得,只是被他的好勇给掩盖了。
孟懿子的儿子孟武伯那时候已慢慢掌理政事,他就借机向老师征询人才。他问老师,子路这个人有没有仁德?老师说:“我不晓得。”他又坚持着问。老师只好对他说:“仲由啦,在千乘的超级大国中他可以主持兵役和军政,做军队的总司令。至于他有没有仁德,我不晓得。”
孟武伯又继续问:“那冉求怎么样?”冉求少老师二十九岁。老师说:“有千户人家的城邑,有百辆兵车的采邑,冉求做总管,能够把那里的一切军政事务管理好。至于他仁德不仁德,我就不晓得了。”
孟武伯又继续问:“公西赤怎么样?”公西赤,字子华,少老师四十二岁,老师的葬礼就是他主持的。老师说:“公西赤嘛,可以让他身着庄严华丽的礼服,立于朝廷之上,接待外宾,办理交涉,至于他仁德不仁德,我还是不晓得。”
大家就那样在泗畔流连着,看着被风吹皱了的整条泗水,听着远处悠扬绵长的渔歌。我们置身于巨大的苍穹之下,空间和时间的概念都消失了,任何灾难、粗暴的行为以及对人类思想的侮辱都停止了。
老师回头问我:“你老实说,你和颜渊,到底哪一个更强一些?”我素来敬服颜家的小子,就回答说:“我怎么敢和颜渊相提并论?颜渊嘛,他听到一个道理,就可以推演出十个道理来,老师讲一分他就理解了十分。至于我嘛,虽然也不笨,但听到一个道理,至多推知出两个来,老师讲一分我至多理解两分。”
老师说:“颜渊的确聪颖,品德又好,才具又高。你的确是赶不上他。我同意你的话,是赶不上他。就连我也赶不上他啊。”
我突然又想起了宰我。他和颜渊是我刚刚投身孔门时最要好的朋友,可是现在却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而且还成为老师深以为耻的学生。
宰我有一天大白天睡觉,被老师发现了。他躺在那里,两手环起来抱着脑袋,还打着震天的呼噜。老师喝醒了他,责骂他:“腐烂的木头无法再雕刻,粪土般的墙壁又怎么去粉刷!宰我啊,你这个不求上进的家伙,不值得我去责备啊!”
后来,宰我死于齐国的田常之乱,老师叹息地说:“起初我对于人,是听了他说的话便信了他的行为;现在我对于人,听了他讲的话还要观察他的行为。从宰我事件之后,我改变了观察人的方法。”
老师总是哀叹他始终未尝见到一个真正刚毅的人。有人对老师说:“申枨不是很刚正吗?”申枨,字周。老师说:“申枨内心里充满了欲望,对外在有太多的不满足,他又怎么能称得上是真正刚毅呢?”
我和老师谈起了学问修养的心得。我告诉老师,我只愿意独自完整我的一生,与天下一样独自运转着;天下是一个完整的体系,而我也要独立为一个完整的体系。“我不想别人欺侮我,我也不想欺侮别人。我不想欺侮别人的心,正如我不想别人欺侮我的心。”
老师拉着我的手:“赐啊,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你是懂得,但这做起来太难了,我觉得这不是你所能做到的。”
老师的预言并不会使我感到震惊。我知道他只是担心我对于这世界的冷漠态度。他努力地想将他的温暖和烈火传递给我,使我的血不致冷凝下去。他永远不会知道,我对于这个体验这个天下的兴致早已衰减到乌有。
我已经厌倦了四处奔走,与那些虚伪的诸侯、大夫们说些冠冕堂皇的谎言、打着不着调的哈哈,那是对我有限生命的无限耗费,也是对我引以为傲的智慧的侮辱。我不想在这种没有荣耀的行动中耗费掉我的一生。我要寻找一个独属于我的完整的自我。
从世俗的意义上回顾我这已经走过的半生,虽然不敢值得骄傲,却也令我自己欣赏。孔门的三千弟子,虽然我聪颖不如颜渊,德行不如冉雍,勇猛不如子路,但是是外交策划、经商走贾、战略政略,每一种都算得上精通。我对政治也没什么兴趣,如今惟一的爱好,就剩下做生意了。在当下这世界上,恐怕谁也比不上我。
但是所有这一切与老师的文章学问相比,就如沙砾与玉石相比。老师传授予我们的诗书礼乐的知识,我们都曾听到。但是关于天性和天道、关于生命的来源、灵魂的形成,因为我们内心经验的不足,老师没有讲给我们,我们也听不到,更无法领悟到了。
我们又说起子路。子路是一个好学的人,他并不是有勇无谋,更不是一个愣头青。他听到一个道理,总是会尽力地去实行。子路的品德真好,老师喜欢他,他却最怕老师对他讲道理。他并不是不愿意接受老师的教诲,而是担心自己听了做不到,有愧于学,无异于欺师和自欺。
子路用他的行动实践了他的人格,当那些残暴的叛乱分子刀枪加诸他身上的时候,他伟大的人格已经形成了,巍峨地挺立在那里,几千万年都不会改变。
这可爱又可叹、可敬的子路!
泗水上湿润的风都是从齐国的海边吹来的季候风,它们在泰山附近做了短暂的逗留后就来到来鲁国。季候风往往会带来雨水,它们会使粮食得到浇灌,植物得以生长,鱼儿和虾蟹在泗水中徜徉,鸟儿和飞虫在泗畔自由飞翔……
这是美丽的季节,季候风穿过鲁城的城门,穿过我们车马的帘布,穿过整个国家的天空、土地和人民,荡涤着污浊的空气和污浊的心灵。
每一场季候风过后,我们都会来到泗畔。那里已经被我们的车马和脚步碾出一条清晰可辨的道路。那是条没有名字的道路,我们都叫它“孔门路”。
一开始我们并不了解那条路的象征意义,等到老师过后,道路渐渐荒芜,行走过的痕迹越来越模糊,我们才知道那条泗畔的小路到底对我们意味着什么。
那是老师晚年最值得怀念的日子,在那些日子里我们努力地成长为自己。我们似乎是为了年老的老师而成长,又似乎是为了成就一个真正完整的自我。与泗水的清澈相比,最明晰的诗句都会变得模糊。而与我们内心的逐渐清明相比,泗水又似乎正在渐渐模糊。
我们喜欢与老师在泗畔品评天下人物,老师好像也喜欢与我们在一起的自由与放松。我们会在那里朗诵《诗》,解读它的音韵、隐喻和形象而晦涩的错乱重叠。
有时候我觉得《诗》代表着我们的内心,如果我们放弃了对疯狂节奏的追求,我们就能找到最直观和赤裸的情感,就像牧童对青草的那种感动。
我们在整个夏天都用指尖触摸着青草的光洁,那是一种温暖的温柔,没有傲慢的冷漠。它们就像我们的老师,随时可以征服人们的某种迟疑。
卫国大夫孔圉死后谥号为“文”,后世都称其为孔文子。我问老师:“孔文子凭什么得到一个‘文’的谥号呢?”老师说:“他聪敏而好学,谦虚下问不以为耻,所以给了他一个‘文’的谥号。”我心中常想,又是一个为道德所累的人。
郑大夫子产是郑穆公的孙子,他姓公孙名侨,字子产他做过正卿,是郑国的贤相,曾在郑简公、定公时执政二十二年,在郑国进行了大的改革,不但保全国家于晋楚争霸的格局下,还使郑国变得比稍前更为强盛。对于子产,老师素来是景仰的。
有一次我们说起子产,老师说他有四种行为符合君子之道:“他行事态度庄严而自重,他侍奉君主恭敬而有礼,他养护百姓孝慈而恩惠,他役使百姓合理而有度。治国安邦,就应该有子产的这四种德行。”
至于那个传说要谋害老师的齐相晏婴,那个人坏毛病不少,好毛病也很多,他死后谥号为“平”,故而人们叫他晏平仲。老师说:“晏平仲善于与人交朋友,与人交往得愈久,他愈恭敬人家,人家便也愈敬重他。”
臧孙辰的谥号是“文”,人们都叫他臧文仲。在我们时代的鲁国,臧文仲并不是一个守礼的大夫,他不顾周礼的规定,越礼做了不少事情。他被称为一个智者,但老师对他却是看不上眼,认为他是个“不仁”、“不智”的家伙。
老师说:“臧文仲私藏了一只大龟,藏龟的屋子都依照天子装饰宗庙的做法斗拱雕成山的形状,短柱上画以水草花纹,他这种人怎么能算是有智慧呢?”
子张有一次问老师:“子文三次出任楚相,居令尹之位,他都没有高兴的颜色。他三次被罢免,也都没有怨恨的颜色。他每一次被免职,一定把政事全部告诉接任的新相。这个人怎么样?”
老师说:“可算是尽忠于国家和君主了。”
子张道:“那他算不算仁呢?”
老师说:“不晓得。——这怎么能算得上仁呢?”
子张又问起齐国大夫陈文子的事。那时候崔杼谋杀了齐庄公,整个朝野震荡。 “崔杼谋杀了他的君主齐庄公,陈文子家有四十匹马,都舍弃不要,离开了齐国。到了另一个国家,他说,这里的执政者同我们齐国的崔杼差不多。就离开了。又到了另一国,又说道:这里的执政者同我们齐国的崔杼差不多。于是又离开了。这个人你看怎么样?”
老师说:“可算得上清白了。”
子张说:“那他算不算仁呢?”
老师说:“不晓得。——这怎么能算得上仁呢?”
子张后来叹息着出来了,见到我就说:“子文和陈文子都算不上仁,看来仅有忠和清还是不够的。做一个仁人真是不容易。”我抚着他的背,安慰他,却什么话也没有说。
我是一个有着强烈的怀疑主义的人。我并非天生如此,而是政治的虚伪使我感到恶心和疲累。我体验过那些令人作呕的惺惺作态,我还看到某些一丝不苟背后的装腔作势。我总是在想,与他们一同生活在这样的世界上算不算是一种羞辱呢?
季孙行父在鲁成公、鲁襄公时任正卿,他是三桓的首领,死后谥号为“文”。老师虽然讨厌三桓,三桓擅权也的确令鲁国陷入混乱,但季文子还算是一个合格的执政官。他每做一件事情,都要谨慎地思考多次。但老师听说后却不以为然,觉得他这样优柔寡断不是什么值得效学的行为。老师说:“何必三思呢?考虑两次也就行了。”
卫国大夫宁俞,死后谥号为“武”,人称宁武子,他是一个处世有方的大夫。老师说:“宁武子这个人,当国家太平有道时,他就显得聪明,当国家昏暗道时,他就装傻。他的那种聪明,别人可以赶得上;他的那种装傻,别人就学不来了。”
老师游历陈国时,季康子执政鲁国,他想召冉求回去协助办理政务。冉求征求老师的意见,老师同意了。他对冉求说:“回去吧!回去吧!我们一起回到家乡吧!我们家乡的学生有远大志向,但行为粗率简单;有文彩华章却却还不知如何来节制自己。我也想回去呢!”
老师尤其热爱殷朝末年孤竹君的那两个儿子,一个叫伯夷,一个叫叔齐。孤竹君驾崩后,他们互相让位,都逃到周文王那里。武王起兵伐纣,他们认为这是不忠不孝的以臣弑君,曾拦住车马劝阻。周灭殷商一统天下后,他们以吃周朝的粮食为耻,逃进深山中以野草充饥,最终饿死在首阳山。老师崇尚他们高尚的品德。老师说:“伯夷、叔齐两个人不记念人家过去的仇恨,因此,人家对他们的怨恨也就很少了。”
在鲁国,人人都说微生高是个直爽坦率的人,但老师却不以为然。微生高就是我所说的那种一丝不苟地装腔作势的人。他为声名和家族的荣耀所累,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老师评价这个人说:“谁说谁说微生高这个人直率?有人向他讨点醋,他不说自己没有,却暗地到邻居家里讨了点给人家。”
我觉得盲眼的人是幸福的,他们看不到这个天下的丑陋,却能够在内心拥有一片无瑕的净土。鲁国就有个盲眼的人叫左丘明,是个很有学问的人,他和老师互为师友,也是个圣贤之人。老师著了《春秋》,笔法是简约的;左丘明就著了《左传》,详细地解读了春秋故事。
老师说:“花言巧语,伪善的笑容、十足的恭顺逢迎,一片低三下四的态度。左丘明认为这种行为可耻,我也认为可耻。内心藏着怨恨,却装出友好的样子,左丘明认为这种行为可耻,我也认为可耻。”
我时常回忆起我和颜渊、子路一起陪侍老师的场景,那时候颜渊的身体还没有那么糟糕,头发还没有变得那么白,子路也是雄心勃勃地寻找率领王室兵马安定天下的机会。
每当我回顾起那些岁月,我似乎又看到了我生命中的黄金时代。一个充满想像力的自由时代。一个不加节制的、被轻松体验过的、在现实中存在的却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它的确存在的时代。
我们通常在泗畔来设计我们的想像。那是一个最适合想像的地方,没有诡谲,只有清澈;没有战争,只有宁静;没有对土地和人民的争夺,只有各种生物游荡在各自的时间和空间里。
我们往往在晒了一个时辰的太阳后才开始对想像进行围猎,那时候我们会变得闲散和慵懒。老师也会打个哈欠,对着身边的我们说:“小子们,你们各自说一说你们的理想。”
子路总是那么急不可耐,虽然已是六十来岁了。他还是那么英武和意气风发。他喜欢权力,却并不热衷。他说他的志向就是:“我愿意驾驶着自己的车马,穿着皮袍子,把一切奉献与朋友,同他们一起共享这美丽人生。也许那些东西很快就用坏了。坏了就坏了吧,扔了拉倒。”
老师莞尔地看着他,轻轻笑着。他知道子路的性子,也不责怪他。倒是子路被老师看得心里发毛,越来越没什么底气,就坐在地上,微红着脸不说话。
颜渊说:“我愿意成为一个有德行的人,无论做成了什么事情,都不夸耀自己的长处,不表白自己的功劳。”
老师微微颔首。
子路瓮声瓮气地问:“老师,你的志向呢?”
老师突然庄重起来,说:“我希望年老的人能够安然,朋友们能够互信,年轻人相互关怀。我愿这天下变得安宁的世界,没有征伐,只有礼乐;没有饥馑,只有富饶;没有死亡,只有生机……”
我呆立在那里。我看见颜渊眼角先是湿润,接着热泪就从脸上往下滑。然后子路哇得哭了起来,像个孩子一样。老师也轻轻地擦起眼睛。
那时候我知道,在老师、子路、颜渊和我之间,有一种奇妙的关联。这关联的中心是老师。子路就像是老师的兄弟,颜渊就像年轻时的老师,而我就像老师的儿子。我们是一家人,没有谁比我们更亲近。
只有我们可以发现老师的柔弱之处,也只有我们可以真实地体会到他的内心。每一次跳动。每一次被伤害。每一次感动。每一次被温暖。
每一次绝望和无奈。就像他对着泗水的轻轻叹惋:“算了吧,我还没见到过发现自己的错误而又能从内心进行自我责备的人。”
算了吧,老师。你说过:“即使只有十户人家的小村子,也一定有像我这样讲忠信的人,只是不如我那样好学罢了。”
如果对学问之道的追逐不值得人们敬仰为万世的师表,如果对天道人心的研习不值得人类为之感动,如果对宇宙人生的探究不值得人们敬爱,那么,我们的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值得你去绝望?
接下来的会是个秋天,或者已经到了冬季。友好的往来不断,玄妙高深的学问也不会断绝。一切让后世爱恨不已、甚至感到恐惧的德性。一颗刻骨铭心的内心。一种认真而缓慢的移动。一种谁也无法无法剥夺的富有。
泗水之畔。孔丘之墓。子贡之庐。我的老师。
附录:公冶长第五
子谓公冶长:“可妻也。虽在缧绁之中,非其罪也”。以其子妻之。
子谓南容:“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戮”。以其兄之子妻之。
子谓子贱:“君子哉若人!鲁无君子者,斯焉取斯?”
子贡问曰:“赐也何如?”子曰:“女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琏也。”
或曰:“雍也,仁而不佞。”子曰:“焉用佞?御人以口给,屡憎于人。不知其仁,焉用佞?”
子使漆雕开仕。对曰:“吾斯之未能信。”子说。
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子路闻之喜。子曰:“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
孟武伯问:“子路仁乎?”子曰:“不知也。”又问。子曰:“由也,千乘之国,可使治其赋也,不知其仁也。”“求也何如?”子曰:“求也,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为之宰也,不知其仁也。”“赤也何如?”子曰:“赤也,束带立于朝,可使与宾客言也,不知其仁也。”
子谓子贡曰:“女与回也孰愈?”对曰:“赐也何敢望回。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子曰:“弗如也!吾与女弗如也。”
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于予与何诛。”子曰:“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于予与改是。”
子曰:“吾未见刚者。”或对曰:“申枨。”子曰:“枨也欲,焉得刚?”
子贡曰:“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子曰:“赐也,非尔所及也。”
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
子路有闻,未之能行,唯恐有闻。
子贡问曰:“孔文子何以谓之文也?”子曰:“敏而好学,不耻下问,是以谓之文也。”
子谓子产:“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
子曰:“晏平仲善与人交,久而敬之。”
子曰:“臧文仲居蔡,山节藻梲,何如其知也?”
子张问曰:“令尹子文三仕为令尹,无喜色;三已之,无愠色。旧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何如?”子曰:“忠矣。”曰:“仁矣乎?”曰:“未知,焉得仁?”“崔子弑齐君,陈文子有马十乘,弃而违之。至于他邦,则曰:‘犹吾大夫崔子也。’违之。之一邦,则又曰:‘犹吾大夫崔子也。’违之。何如?”子曰:“清矣。”曰:“仁矣乎?”曰:“未知。焉得仁?”
季文子三思而后行。子闻之,曰:“再,斯可矣。”
子曰:“宁武子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
子在陈曰:“归与!归与!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
子曰:“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
子曰:“孰谓微生高直?或乞醯焉,乞诸其邻而与之。”
子曰:“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
颜渊、季路侍。子曰:“盍各言尔志?”子路曰:“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颜渊曰:“愿无伐善,无施劳。”子路曰:“愿闻子之志。”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
子曰:“已矣乎!吾未见能见其过而内自讼者也。”
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
佩服,佩服
出书时请通知一声。我想比有些人的什么心得更透切呀。
雍也第六
我要为老师雕刻第六座木像。我的老师是一个奇男子,人们都叫他孔子。
世界已经改变得不成样子了,周王室封建的天下如今已经不再谈论公义,旧秩序彻底地被毁坏了,不独是政治方面的破坏,也不独是连年的混乱战争摧毁了无数的生命和财产外,它们还摧毁了许多的迷梦。
它证明了“昊天不惠”,它证明了“渝盟无享国”一类的诅誓只是废话,它证明了“牲牷肥腯,粢盛丰洁”无补于一国或一身家的安全,它证明了人们最可靠的靠山还是自己。
当郑子产昌言“天象远,人事近,它们是不相及”的时候,理智的锋刃,已冲破传统迷信的藩篱。从前尽人相信一切礼法制度是天帝所规定的;现在有人以为它们是人所创设而且是为人而设的了。从前尽人相信王侯是代表天帝(君,天也)神圣不可侵犯的;现在恶君被弑或被逐,有人公然说他罪有应得,并且对叛徒表同情了。老师曾慨叹道:“我还及见史官阙文,有马的借给人骑,如今都没有了!”
这两件事虽然本身很小,它们的象征的意义却很大。它们象征“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的总趋势,社会组织蜕变时所必有的趋势。因为旧道德的力量减少,又因人口增加,都邑扩大,贵族和庶民间的关系日益疏远;礼教的拘束和威仪的镇压已不够做统制之用;所以有些精明的贵族感觉到制定成文的刑法的必要。①
这世界已经不再是个理想的世界,周天子的天下已经不再是那个封国建天下的天下了。一切都改变了。一切都那么不可逆转。
大约昭公二十六年,老师带着子路去陈苦县厉乡仁里拜访老子。那时老子刚刚丢官回到家乡不久。那是这世界上两个奇男子、两个辉煌璀璨人物的第二次会面。他们就如同当世的日月,竟然在彼此的轨道上会合了,然后又匆匆分离。
这一次老师不再像此前那样只扮演学生的角色,而是与老子进行了辩论。辩论的核心问题是:人性究竟是什么?究竟是无为还是仁义。
老师说,仁义是人的本性,仁义的表现是泛爱无私,但最终的结果还是利己。人们总是以利人开始,换取利己的结局。
老子已对这世界不抱任何的希望,他不像老师那样还打算救治这混乱无道的世界。他说,在这样的世道里谈论仁义是矫情的,不过是绕弯画圈而已。一切问题回到个人的生存上,一切都应该遵从自然对人类的生养之道。仁义太迂阔了,只有自然,只有天道才能够直面人类的困境。
他们谁也没能说服谁,但他们彼此尊重的。老师知道老子对世界一片赤诚,他希望在洪水过后努力挽救这世道和苦难的人民,他甚至描绘下了盛世的蓝图。
但是老师更愿意做一个中流砥柱。即使自己无法阻挡洪水,在洪水中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他要在自我牺牲中完成人格塑造。老子敬重老师,他只是不希望老师这样的奇男子为这样的世道做无谓的牺牲。
他们相互道了别,握着手,对望着。然后老子目送着老师匆匆地离去了。老子面对老师的背影,只有叹息。不知道他叹息的是这世道,还是老师的命运。
五年之后,他们又一次相遇了,不过这次是在鲁国。老子接受了老师的邀请,来到了鲁城。老师曾随老子助葬。他们在送葬的路上遇到日食,老子让老师子把棺柩停放在道路右边,停止哭泣,观察变化,等日食过后继续进行。老子事后向老师讲解了送葬遇日食要停止行进的道理。老师后来说,他受益匪浅。
但他们还是谁也没能说服谁,谁也无法改变谁。他们只是相互敬重着,相互扶持着。他们心灵与心灵之间搭了一座桥,随时可以跨越桥梁旅行,无论对方在世界的哪一个角落。别人不了解他们,但他们互相是理解的。
世道败坏的愈严重,老师为这世道进行的设计就越完备。他为自己确立了一条坚定而又不由自主的道路,与自己的想像进行着陌生的追逐。那些追逐造就了一场又一场长途的旅行,为我们带来了无限浩淼的空间和丰富的内心世界。
在老师的“理想国”里,冉雍是标准的帝王。老师说:“冉雍这个人有人君的才具,可以南面听治。”
现实的世界不会给冉雍这样的机会,除非他能够拥有政客们的自私、狡猾、贪婪、残暴、假仁假义和无情无义。冉雍只能成为他自己,在一种被无限拉长的韧性里为自己效劳、为他尊敬的人、悲悯的人效劳。
冉雍曾问老师:子桑伯子这个人怎么样?
老师说:“此人还可以,作为卿大夫办事简要而不烦琐。”
冉雍说:“若是居心恭敬严肃而行事简要,像这样来治理百姓,不是也可以吗?若是自己存心马虎,又以简要方法行事,又岂不是太简单了?”
老师说:“冉雍,这话你说得很对。”
冉雍是这样一个有气度和才具的家伙。
在老师的“理想国”里,颜渊的一个标准的相辅,可惜过世得太早。老师晚年的时候,鲁哀公尊他为国老。有一次哀公征询说:“你的学生中,谁是最好学的?”
老师说:“有一个叫颜回的,非常好学。他从不迁怒别人,也不会犯同样的过失。不幸的是他短命死了。现在找不出比他更杰出的人了,再没听说有他这样真正好学的。”
子华是理想的外交官。老师做大司寇的时候,有一次遣子华出使齐国。子华走了后,冉有来请求老师给子华的母亲补助一些谷米。老师未加思考,就说:“给他六斗四升吧。”
冉有觉得太少,就请老师再多给一些。老师说:“那就再多给他两斗四升吧。”冉有这次没再吱声。他回去后,一下子拨给了子华家八十斛。
老师后来知道了这件事情,就把冉有喊来训话:“公西赤出使到齐国去,乘坐着肥马驾的车子,穿着又轻又暖的皮袍。我听说过,君子只是雪中送炭、扶危济困,而不是锦上添花、周济富人。”
冉有是一个理想的行政总管,原思则是一个理想的内务总管。原思,名宪,字子思,少老师三十六岁,也是个安贫乐道、道德修养很高的人。老师去世后,他服了三年心丧后,就退隐江湖了。
在老师做大司寇的时候,原思曾经做过老师的家宰。老师见他生活窘迫,就给了他俸米九百,远远超过了一个家宰的薪俸。原思推辞不受。老师说:“你不要推辞了。如果还有剩余的,你就用来周济你的邻里乡亲吧。”
老师总是刻意栽培冉雍。冉雍的出身不好,穷困而窘迫,他的家族被人们称为“犁牛氏”。老师相信冉雍可以战胜内心的自卑,真正地立而为人,用自己的气度和才具感动天地。他鼓励冉雍说:“耕牛产下的牛犊长着红色的毛、端庄整齐的角,就算人们不同它做祭祀的牺牲,难道山川之神会人心舍弃它吗?”
老师又说到颜渊:“颜回能够心无旁骛,长久专注于仁道;其他的学生,只是偶然才会体验仁道,想起来就做一下,想不起来就什么都不做了。”
季康子在哀公的时候接替他父亲成为鲁国的正卿,那时候老师正周游列国。老师回国后,季康子找了个机会向老师做人才的咨询。
他问老师:“仲由(子路)这个人,可以让他管理国家政事吗?”
老师说:“仲由做事果断,让他管理国家政事有什么困难呢?”
季康子又问:“端木赐这个人,可以让他管理国家政事吗?”
老师说:“端木赐通达事理,让他管理政事有什么困难呢?”
季康子又问:“冉求这个人,可以让他管理国家政事吗?”
老师说:“冉求有才能,让他管理国家政事有什么困难呢?”
那时候我才知道,在老师的“理想国”里,子路、冉有和我都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子路虽然为政没什么问题,但他的性格果决,更合适的事情是做三军的统帅,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至于我端木子贡,因为通达宽仁,也可以成为相辅。冉有政治方面的才华横溢,作为国家的行政总管太理想不过了。
闵子骞,名损,字子骞,他是鲁国人,少老师十五岁。季氏曾派人请闵子骞去做其封邑费邑的行政首长。闵子骞对做季氏的官不感冒,就对季氏的使者说:“拜托您好好替我推辞掉吧!如果还来征召我的话,我就只好跑到汶水那边的齐地去了。”季氏见他心意已决,也没敢再来强迫他。在老师的“理想国”里,他不但可以做大邑的行政首长,放之天下,足以成为超级大国的冢宰。
老师很喜欢冉雍的哥哥冉耕。冉耕字伯牛,追随老师学习已经很长时间了。他得了传染病,老师前去探望他。大家不让老师接近伯牛,老师就从窗户外面握着伯牛的手,一边流着泪一边说:“大概活不成了,这是命中注定的啊!这样的好人怎么会得这样的恶病!这样的好人怎么会得这样的恶病!”他的“理想国”里,又失去了一个杰出的人才。
困厄伯牛的是病,困厄颜渊的却是贫。然而老师欣赏颜渊的,却是他的安贫乐道。老师说:“颜回的品质多么高尚啊!一箪饭,一瓢水,住在简陋的小屋里,别人都忍受不了这种穷困清苦,颜回却没有改变他好学的乐趣。颜回的品质是多么高尚啊!”
比起颜渊来,冉求(冉有)的好学差了许多。每当他畏难、感觉求道吃力的时候,他就敷衍老师:“我不是不喜欢您的学问之道,而是我的能力不够。”老师就批评他说:“如果真是能力不够,走到半路就走不动了。你现在一步还没走,就画地为牢、自甘堕落了。”
至于子夏,他虽然聪颖,很得老师的欢心,但老师对他也十分担忧。老师怕他对学问之道一知半解之后,因为对礼的精神研习不精而成为人格平庸的人。老师曾告诫他:“你要去字君子式的儒者,不要去做那小人式的儒者。”
子游做武城的行政首长时,老师问他:“你那里有没有获取什么人才?”
子游对老师说:“有个叫澹台灭明的,这个人行的是光明大道,若非为了公事,他都不会到我屋里来。”
澹台灭明就是子羽,他少老师三十九岁。子羽体态相貌都很丑陋,他曾想要投身老师门下,老师认为他资质低下,没有收他为弟子。他回到家乡后致力于修身实践,处事光明正大不走邪路,不为公事不会大夫。
他曾向南游历到长江,追随他的学生多达三百人。他的取予去就都合礼得近乎完美,声誉传遍了四方诸侯。老师听说后曾自责:“我只凭言辞判断人,对宰予的判断就错了;我单从相貌上判断人,对子羽的判断就错了。”②
孔门里面已经人才济济了,老师真要建立一个“理想国”,恐怕也不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但老师始终没有这么去做。
只是这个世道越来越差。像鲁国大夫孟之反那样的贤人是越来越少见了。老师说:“孟之反从不夸耀自己。哀公十一年,在抵御齐国侵略的战役中,他指挥的右翼军队溃退了,他留在最后,掩护全军。将进城门,他一边鞭打坐骑一边说:不是我敢于殿后,是马跑得不快。’”
好人在这个世道中越来越吃不开了。老师有时候也发发牢骚:“如果没有祝鮀的口才,即使你有宋朝的美貌,在如今的天下怕是也无法立足吧。”
祝鮀,字子鱼,是卫国大夫,以能言善辩受到卫灵公重用,掌管卫国的宗庙和外交。至于宋国的公子朝,的确是个美男子,他在鲁昭公二十年和定公十四年都曾因美貌而惹乱子,私通着卫灵公的女人南子夫人。
老师曾慨叹说:“谁能不经过屋门而走出门外呢?为什么无人走指出的这条正道呢?”然而,即使时代昏暗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老师还是要我们大道而行,努力地去救世救人,成为真正的儒者。
我时常会思考如何成为一名真正的儒者,或者如何成为一名深孚众望的伟大人物。可是,在这样星光灿烂的夜空下,在浩淼的内心世界里,我只想思考人如何成为一个完整的人?
成为一个真正的儒者,达到君子的境界,这这样的世界里,又要经过多少的折磨和考验?
这样的折磨和考验有时令我感到恐惧,有时又令我欣喜。我不会选择低级的自暴自弃,但也不想形成一种追逐权力和声望的下等欲望。
或许我们既要有未加修饰的质朴,又要有经过雕琢之后的优雅。然而,如果它们达不到和谐,一切又都变得毫无意义。就像老师你说过的那样:“质朴多于文采,就像个乡下人,流于粗俗:文采多于质朴,就流于虚伪、浮夸。只有质朴和文采配合恰当,才是个君子。君子的人格模式,就是寻找文质的彬彬。”
人生而为人,成为世界万物的主宰,不只是因为人可以用语言和文字表达自己的思想,也不只是因为人可以用农具耕种、用兵器杀戮,而是人学会了思考,找到了人性。
我的老师曾说:“人在这个世界上能够安身立命是依靠他的正直和真实,那些不真实、不正直的人也可以活在这世上,那只是他侥幸地避免了灾祸、空洞地活了下去。”
我们依靠着本原的人性来到了这个世界,然后我们的人性不停地被污染、鲜活的内心不断地被蒙蔽。我们要扫荡自己的心,否则便会成为这罪恶世道的傀儡。
我尊敬那些像老师一样追逐学问之道的人,他们身上所展示出的光辉能够照亮整条泗水,灿烂起整个夜空。“对于学问之道,懂得它的人不如爱好它的人;爱好它的人又不如以它为乐的人。”这是老师说过的话。我能做到吗?
在老师对我们的分类中,我即或不是才智最高的学生,也应是其中的一个。老师说:“具有中等以上才智的人,可以给他讲授高深的学问,这样他们才会有修习的动力;中等水平以下的人,不可以给他讲高深的学问,否则只会使他们感到混淆迷乱。”然而,每当我思考关于天道、命理、人性和鬼神的问题时,我就会跌落进迷乱之中。
泗畔的黑夜有一种寂寞的美丽,有时却令我恐惧。当我以审美者的视角去观测这个世界时,这世界就像是一个物件。然而转瞬之间这世界又变成了赤裸裸的真实,恐怖而残忍。
有时候我可以温柔地抵达整个世界的内核,有时候我却被拒之门外。我不操心自己的命运,也不考虑天下的秩序和他人的命运征兆,我只希望借着篝火的光亮,点燃自己羸弱的内心。
如今我正值壮年,内心虽然通达,却又像大病一场的男子,在医生看来已属精力衰退的阶段。我努力地使血脉能够流通,在微妙的精神世界里与老师的思想交流,然后形成一个巨大的自我,使内心恢复强烈的跳动。
这或许是我的宿命,它们在不远处的某座山丘或是某家客栈里安静地等着我。我接受它们。我以贯穿我全身的血脉寻找它们。
樊迟,名须,字子迟,少老师三十六岁。在孔门之中,他扮演的角色有时离老师最近。在老师晚年的大部分出行中,为老师驾驶马车的都是樊迟。
樊迟有一次问老师什么是智慧。老师告诉他:“专心致志于使人们遵从道德,恭敬地对待鬼神但要远离它们,这样可以说是智慧了。”
樊迟又问怎样才是仁。老师说:“仁者行事,先虑其难,后获其中。先人而付出,后人而收成。这样可以算上得上仁了。”
我不知道樊迟能否理解老师所谓的智慧和仁德。也许他是理解的,也许他一窍不通。然而又能怎么样呢?
老师向来认为:“智者之乐如水,仁者之乐如山;智者之乐是活泼跳动的,仁者之乐是庄严安详的。智者因其通达而能自得其乐,仁者因其悲天悯人而能长寿。”
在老师过世之后,这世界上还有智者吗?还有仁者吗?
自以为是的人弥漫在整个天下,掌握权柄、土地、人民和财富的都是假仁假义的人。他们号令军队攻伐,使人民流血,而他们却在庙堂里面醉生梦死、藏污纳垢,干着最龌龊的事。
我希望文化的变动就像轰轰烈烈的一场天塌地陷,以一场大地和天体的革命洗涤人类的罪恶。如果实在做不到,我惟有等待文化的衍变使那些丑角儿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我相信我的老师,他说文化总在衍变。“如果齐国的文化振兴起来,向好处变一变,就能达到鲁国的水平;鲁国的文化振兴起来,向好处变一变,就能够达到周公时的文化水平了。”
在老师的思想中,周公之礼是完美无缺的,是不可更动的,无论井田、刑罚,还是音乐、酒具,周礼都有尽善尽美的规定,它们神圣不可侵犯。可叹的老师啊,如今的时代一切都变了,不是朝着好处变一变,而是朝着坏处变了过去。
老师啊,你哀叹说:“觚不像个觚了,这也算是觚吗?这也算是觚吗?”老师,你是这世上最傻的人了。觚不像个觚了,他们还当它是觚,他们改变了它最初的功用,实用至上,却不管它背后的文化内涵。
没有文化内涵、没有对完整人生的想像,我们就会跌落进无限深远、无休无止的苦痛当中。片刻的时间我们无法觉察到这种痛苦,然而又是在片刻之间痛苦会突然降临,使我们一下子完全否定了自己。
老师,我不愿意像那些庸庸碌碌追求官位、财富、欲望和一份不错薪水的那些人,到快要老死的时候尴尬地面对自己年轻时的选择。我愿意陪伴你成为这世界上的傻子,而不是像宰我那样寻求自以为是的聪明。
宰我有一次问道:“对于有仁德的人,要是别人告诉他井里掉下去一位仁人啦,他会跟着跳下去吗?”
我记得老师你笑着说:“为什么你要这样做呢?君子会到井边去救人,却不会陷入井中;君子可能被你欺骗,但不可能被你愚弄。”
宰我可能这一生都无法理解什么是仁,所以他有一次问仁的时候,老师没好气地对他说:这不是你该问的。宰我有时候喜欢玩点儿小聪明,但他总玩不好自己假设的前提。
君子不是笨蛋,他晓得变通,即使仁人落井,他跟着跳下去也于事无补;如果有人骗他说有仁人落井他或许会相信,但如果有人想愚弄他跳到井中,君子是不会受到这种愚弄的。
宰我的下场不好,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宰我是个聪明人,但他聪明得过了头,德性又不够,就变成了诡谲,偏离了君子之道。
君子之道是什么样呢?
老师说过:“君子广泛地学习文化,以礼节加以约束,就不至于离经叛道了。”
宰我做不到。宰我死了,还被灭族。
在老师的生命中有一个特别的女人,叫南子,她是卫灵公的夫人。人们说在灵公的时代她事实上掌握着卫国的政权,还传说她美丽而淫荡,到处都留下了淫乱的行为,通奸不断。
不过卫国向来有通奸的传统,宣公就曾与他的庶母夷姜通奸过,人们把这种与长辈妇女的通奸行为叫做烝。人们说:“下淫上称烝,上淫下称报,旁淫称通。”
老师那时候游历在卫国,卫灵公有意留下老师,将国政交给他。我们不少人也以为老师想取得卫国的国政,建立一个理想的国度。
卫灵公那时候宠爱着南子夫人,她长久以来听到人们议论老师的学问和德行,一直非常景仰。她想见一见老师。老师嫌她名声不好,起初并没有答应。
后来有人对老师说,要在卫国有所作为,就一定要走南子的路线。“各国的君子,凡是看得起我们国君,愿意与我们国君建立像兄弟一样交情的,必定会来见见我们南子夫人的,我们南子夫人也愿意见见您。”老师也没有接受这样的建议。
但是南子夫人三番五次地要延见老师,依照礼仪老师也不可过多地推辞,最后不得已就只好去拜见了南子夫人。南子对老师非常恭敬,她穿着大礼服、坐在葛布做的帷帐中等待。老师进门后,面朝北叩头行礼。南子夫人在帷帐中拜了两拜,她披戴的环佩玉器首饰发出了叮当撞击的清声响。事后老师说:“我本来就不愿见她,现在既然不得已见了,就得还她以礼。”③
老师见了南子之后,子路老大不高兴。他整天摆脸色给老师,还不时地说些风凉话,说什么老师拜倒在南子的石榴裙下,还怀疑老师和南子干出了让人不齿的勾当。
老师百口莫辩,就只好赌咒起誓说:“你不要怀疑我啊!我如果做出了什么不正当的事情,老天打雷劈死我!老天打雷劈死我!”
子路这才犹犹豫豫地信了,不过还是老大不高兴。直到老师后来离开了卫国,继续他周游列国的艰难旅行。
至于那美貌的南子夫人,老师后来对我和子路说:“南子虽然名声不怎么好,却也不是什么坏人,卫国的政治也不比别的国家坏。如果她真的干了什么坏事,老天也会厌恶她的。”
后来说起南子的时候,老师还告诫我们说:“中庸作为一种道德,该是最高的了吧!人们缺少这种道德已经为时很久了。对于南子,我们也要取那中庸之道去评判她啊!”我和子路那时才算是大体明了了老师去见南子夫人的真相。
老师后来说起南子的时候,我曾顺势问老师:“假若有一个人,他能广泛地施予百姓好处,又能周济大众,怎么样?可以算是仁者了吗?”
老师说:“他岂止是仁者,简直是圣人了!就连尧、舜尚且难以做到呢!至于仁者,就是要想自己立得住,也要帮助别人一同立得住;要想自己过得好,也要帮助人家一同过得好。凡事能就近以自己作比,又推己及人,可以说就是找到了行仁的方向了。”
我在泗畔的草庐中独自寂寞的时候,时常会想起老师拜见南子的场面。那并不是一个滑稽的场面,而是一种严谨恭敬的场面。那里只有两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一个道德完美的奇男子,一个美丽而淫荡的妇人。
他们之间没有发生任何事情,因为美丽而淫荡的女人是带了崇敬的心去见自己尊敬的男人,道德完美的奇男子是带了中庸的心去拜见美丽的女人。
他们没有想到自己身体的欲望,也没有想到自己内心的欲望。他们思考的是卫国的利益和天下人的利益。仁的路就是这样走开的。如果一切重新来过,他们作为奇异而罕见的搭档,或许真的会开创一个理想国,但是一切不会再来了。
就像是泗畔的风。现在过来的季候风,只是现在的风,眨眼的功夫就已经不属于现在而变成既往了。就像我正在回忆的往事,眨眼之间我的回忆也变成往事了。这奇特的“子见南子”,教人多么怀念!
附录:雍也第六
子曰:“雍也可使南面。”
仲弓问子桑伯子,子曰:“可也简。”仲弓曰:“居敬而行简,以临其民,不亦可乎?居简而行简,无乃大简乎?”子曰:“雍之言然。”
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
子华使于齐,冉子为其母请粟。子曰:“与之釜。”请益。曰:“与之庾。”冉子与之粟五秉。子曰:“赤之适齐也,乘肥马,衣轻裘。吾闻之也,君子周急不继富。”
原思为之宰,与之粟九百,辞。子曰:“毋!以与尔邻里乡党乎!”
子谓仲弓曰:“犁牛之子骍且角,虽欲勿用,山川其舍诸?”
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
季康子问:“仲由可使从政也与?”子曰:“由也果,于从政乎何有?”曰:“赐也,可使从政也与?”曰:“赐也达,于从政乎何有?”曰:“求也,可使从政也与?”曰:“求也艺,于从政乎何有?”
季氏使闵子骞为费宰。闵子骞曰:“善为我辞焉。如有复我者,则吾必在汶上矣。”
伯牛有疾,子问之,自牖执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
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冉求曰:“非不说子之道,力不足也。”子曰:“力不足者,中道而废。今女画。”
子谓子夏曰:“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
子游为武城宰。子曰:“女得人焉尔乎?”曰:“有澹台灭明者,行不由径。非公事,未尝至于偃之室也。”
子曰:“孟之反不伐,奔而殿。将入门,策其马,曰:‘非敢后也,马不进也。’”
子曰:“不有祝鮀之佞而有宋朝之美,难乎免于今之世矣!”
子曰:“谁能出不由户?何莫由斯道也?”
子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子曰:“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
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
子曰:“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
樊迟问知。子曰:“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问仁。曰:“仁者先难而后获,可谓仁矣。”
子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
子曰:“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
子曰:“觚不觚,觚哉!觚哉!”
宰我问曰:“仁者,虽告之曰:‘井有仁焉。’其从之也?”子曰:“何为其然也?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
子曰:“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
子见南子,子路不说。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
子曰:“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
子贡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
[注释:]
①张荫麟,《中国史纲》。
②《史记•仲尼弟子列传》。
③《史记•孔子世家》。
述而第七
我要为老师雕刻第七座木像。我的老师是一个奇男子,人们都叫他孔子。
我挑动起来的世界大战还在继续,战争的中心在吴越之间。哀公十七年的三月,越王勾践又一次征伐吴国,吴王夫差兵分三路进行抵御。越军先是在半夜里鼓噪而进,佯攻左右两路,继而乘夜突破吴军的防线,对吴国的中路军发动了猛攻。混乱的吴军无法抵挡,吴国又一次吃了大败仗。
到了哀公十九年的春天,就是我和同门三年服丧结束后的分手时刻,越军又侵入到楚地。我能瞧得出勾践的意图,不过是用来迷惑吴王夫差罢了。可是夫差还不自知。我料得出他败亡的日子不远了。
如今的世界上已不存在什么“互不侵犯条约”和“攻守同盟”了,那些字面上的游戏已经被证明为谎言。武功的天下,强力者总是能够赢取最后的胜利,欢笑着举起酒樽,庆祝自己又一桩的征服。弱小的国君只好跪在下面,为强权者祝贺,就像他们多年前曾经以同样的姿势为周王室祝贺一样。
不会再出现明王了,也不会再出现什么周公,就连管仲和子产那样的人物也不见了,剩下的只有攻伐的诸侯和作乱的家臣。
世界混乱不堪,惟一的安宁就是泗畔老师的墓边。我在这里能够体会到罕有的宁静和安详,看不到征伐和流血,不必用谎言和阴谋与说谎者和阴谋家周旋。
我可以自由自在地回忆老师的面容和言语,用泗畔树林中砍伐后晒干的木头,为他雕刻一座又一座或大或小的木像。我喜欢这样的行动,既可以对老师进行我最真诚的怀念,又可以打发掉我内心的寂寥。
在老师过世后的第二年,哀公就已经把老师生前的居所改造为庙宇,将老师用过的衣冠车马器物陈列在那里以为景仰和祭祀。老师生前曾赢得了鲁国最高的“国老”荣誉,他有资格在死后享受到这样的怀念。
曾参的信不断地过来,有一次他提到明年的春天,哀公会带着群臣到老师的墓前拜祭。对于哀公的拜祭我已经没什么兴趣,老师生前不能见用于鲁国,死后进行再多的拜祭和怀念又有什么意义?
我挑了一尊木像,让曾参送信的弟子带回去。那是一尊老师讲经的雕像,他神态恭谨、衣襟飘扬,是最标准的神情。虽然那不是最潇洒的。
最潇洒的神情我留给了自己,因为那样的老师应该独属于我。我或许过于自私了些,但是我努力追求学问之道已经半生了,为了我内心隐秘的快乐,就请你们原谅我片刻的私心吧。
讲经的老师不是正襟危坐的,他严肃的只是神态,放松的却是内心。他喜欢缔造一个内心世界,而我们又可以依照着虚拟的规则在这世界里自由地畅行。
我能找到这样的老师,我能找到他的音容笑貌,就像我雕刻出来的那样——谦逊、自嘲、忧世、仁德、悲天悯人、守礼而节制、知天命而不违……一切人世间的美德。
我无从记述他是一个怎样的人,只能告诉你们发生在他身上的片断。那些吉光片羽,虽然零散地飘逝了,却能够使你们看到一个奇男子若隐若现的面目。
他在晚年的时候删诗书,著《春秋》。他从不觉得自己这一生为这世界贡献了什么,尽管这世界从他身上得到了太多。他说:“我只是记述而不是创造出了上古的历史。我相信并且迷恋那个时代的文化。这没什么了不起的,我只是像老彭那样的老古董罢了。”
每当他总结他这一生对学问之道的追求,他总会说:“内心细细体会自己默默记住的见闻,努力向学而不觉厌倦,教导别人而不知疲惫,这些事情我又做到了那些?”
“我真正忧虑的是我们的时代,这常常令我自责。人们不去培养自己的德性,不去讲习真正的学问之道,听到了义的所在却不能亲身赴之,看到了自己的过失却不能及时改正……这些都令我忧心忡忡啊。”
有时候我觉得他纯属为这天下瞎操心,操心了也没人记着他的好。他倒不在意。他注重的是过程而不是结果;就如他一直希图的那样,生活最重要的是质量,而不是自我虚设的忙忙碌碌。
一个人在家闲居的时候,他总是衣冠楚楚,仪态温和舒畅,悠闲自在。他喜欢这梦寐的生活,却总放不下这时代。他时常慨叹说:“我衰老得多么厉害呀!我好久都没梦见周公了。”
我那可叹的老师,就算你梦见了周公,又能怎么样呢?你梦想这天下的士子都能够“目标在道,根据在德,以仁为仁为凭藉,游憩于礼、乐、射、御、书、数六艺之中”。可是,时代已经改变了,世道已经崩塌了。周公已经不在了。
你惟一的寄托是进行教育的革命,使教育不再是贵族的专利、儒者不再是寄生于贵族身上的附庸。你自己说过,求学的心和守礼的精神是你最为看重的,无论学费多少、贫穷或富有,“哪怕自行从具十吊腊肉的束脩来做贽见礼的,我也无不尽心加以教诲”。
有时候我会在那里胡思乱想:要是每个人带给你的都是腊肉,老师的家恐怕会成为鲁国乃至天下最大的腊肉馆了。
并不是所有学生都值得你为他们付出那么多心血。有的人天生鲁钝,给予他们太多的思考,只会使他们迷惘。你说过:“教导学生,不到他想弄明白而不得的时候,不去开导他;不到他想说出来却无法表达的时候,不去启发他。教给他东方,他却不能由此而推知其他的西南北三个方向,那就不再教他了。”
有人亲属过世,老师在他们身边吃饭,从来没有吃饱过,因为他的心中也寄托着哀思。老师如果这一天为吊丧而哭泣过,他肯定不会再歌唱。
有一次老师对颜渊说:“用我呢,就干起来;不用我,就隐起来,只有我和你才能这样吧!”
子路不开心。都一大把年纪了。他的心中总是充满了不服,对老师不服气、对同门不服气、对天道不服气。他问老师:“如果老师你统帅三军,你会选择谁?你总不成也带着颜家的小子吧!”
老师看了他一眼,又让他发毛了:“赤手空拳和老虎搏斗,徒步涉水过河,死了都不会后悔的人,我是不会和他在一起共事的。我要找的,一定要是遇事小心谨慎,善于谋划而能完成任务的人。”子路嘿嘿笑着,还嘟囔着:“我逗您玩。我不过随便说说罢了……”
每个人都热衷于财富,但财富并不是人生的惟一。老师时常对我说,财富不可乱求;即使赢得了天下最多的财富,如果违背了仁德之道,就等于一无所有。
“如果财富合乎于道就可以去追求,就算是市场中执鞭守门的下等差事,我也愿意去做。如果财富不合于道就不要去追求,还是去干我想干的事情罢。”
老师所小心慎重的事情是斋戒、战争和疾病。斋戒修养的是人的内心,着重于气质的变化。至于战争,关乎着国家存亡,疾病则关系人民的生死,他从来都不敢马虎、随便。
老师追随昭公奔齐的那段日子里,曾经与齐国的乐官谈论音乐。他偶然听到了韶乐,就专心学习了起来。他心境之宁静、思想之专一,到了忘我的地步,甚至三个月的时间竟尝不出肉的味道。他说:“想不到韶乐的美达到了这样迷人的地步。”齐国人都称赞他。
有时候我会想起我们还在卫国时的一段往事:卫出公辄是灵公的孙子。他的父亲是太子蒯聩,因为谋杀南子夫人而被灵公驱逐出国。灵公死后,他被立为卫君,就是卫出公。他即位后,流亡晋国的蒯聩借助晋国权臣赵简子的力量打算回国与他争夺君位。卫人看穿了赵简子借机侵卫的心思,就起兵抵抗晋人,自然也拒绝了蒯聩的返卫。
他于是陷入到两难之中:如果他将君位让于他的父亲,卫国人不会答应。如果他与父亲开战,又不符合孝道精神。他是个聪明的君主,想起用老师,借助老师的力量解决他所面临的难题。
冉有听到这风声后就来问我:“我们老师会去帮助卫国的国君吗?”
我对他说:“好吧,我去问问他。”
我到了老师的房内,犹豫着问他:“伯夷、叔齐是什么样的人呢?”
老师说:“他们是古代的贤人。”
我又问:“他们两个互相推让,都不肯做国君。他们后来有怨恨吗?”
老师说:“他们求仁而得仁,又有什么怨恨呢?”
我已经明了了老师的心思,就跑出来告诉冉有:“我们老师不会帮助卫君。”
我早就应该明晰老师的内心。老师的品质洁白得如同没有任何瑕疵的玉石,他的清晰像是春天的泗水,深悠有如远天的深潭。老师不会为富贵和浮名所累,他只愿意为天下苍生谋求最大的幸福。他曾放声歌唱:“吃粗粮,喝白水,弯起胳膊当枕头,我的乐趣在其中。弃道义,求富贵,如此富贵如浮云,风吹四散任由之。”
壮年的老师时常念叨:“让我多活几年时间,到五十岁学习《易》,我便可以没有大的过错了。”
老师平日里都与我们说着鲁地的方言,有时他也会说起被称为“雅言”的王朝官话。每当他颂《诗》、读《书》、行礼时,他都会用雅言。他知道惟有雅言能够表达出周公当日的微妙思想,才可为今天的我们提供充分的修习依据。
我记起我们在楚国的时候。我想起那有趣的叶公。叶公叫沈诸梁,是楚国的大夫,封地在叶城,就叫叶公。他喜欢龙,庭院和内室里雕刻的、描画的都是龙。天上的真龙被感动了,就降临到他家里,结果把他差一点吓死。人们都嘲笑叶公,说“叶公好龙”。
叶公曾向子路打听老师是个什么样的人,子路不回答他。这是子路的高明处,因为他实在无法描述出老师是怎样的一个奇男子。等送走叶公以后,子路把这事报告给了老师。
老师对他说:“你为什么不这样说:他这个人用功就忘记吃饭,快乐便忘记忧愁,根本忽略了衰老的威胁,连自己快老了都不知道,如此而已。”
人人都觉得老师是圣人,我也这么认为。老师却从不认为自己的天生的智者,拥有先天的“上智”。他说:“我不是生来就有知识的天才。我只是爱好古代的文化,勤奋敏捷地去求得知识。”
老师不谈论怪异、暴力、变乱、鬼神,因为它们是衰败的征兆和真理的背离。
老师向一切的人和一切的经验学习。他说:“三个人一起走路,其中必定有人可以为我所师法。我选择那些优点而去学习,看到那些缺点就作为借鉴,改掉自己的毛病。”
这使我想起了老子的话:“善人,不善人之师。不善人,善人之资。”老子的这句话,也是老师所一直推崇的。
我记得那次我们从卫国去陈国时路过了宋国。宋国司马桓魋听到了这个消息,就带上了兵马追杀过来。他们追上我们的时候,老师正带着我们在一棵大树下演习周礼的仪式。桓魋派人砍倒了大树,准备杀害老师。
子路跳了出来,他冲上前去,抵挡着桓魋的人马。冉求组织着大家有序地边抵抗边撤退。我驾起了马车,将老师扶上了车子,匆匆地绝尘而去,逃离了宋国。
一路上我惊魂未定,老师却依旧是坦然的笑容,未尝有任何的改变。他招呼我慢点走,等等大家。我说:“我们得抓紧时间跑啊,要不然桓魋就追上来了。”他只是笑着。我便问他:“老师,难道你一点儿都不害怕吗?”
他说:“谁说呢。人都会害怕,可是害怕又有什么用?我只是在想:上天既然把传播德业的使命交给了我,桓魋又奈我何?”
说起这事来,也是老师自己多嘴惹的祸。六十岁那年,老师在宋国境内,见到桓魋越礼为自己制作天子驾崩后才可享用的石棺,刻画得异常精致、奢靡,都做了三年还没有做成。老师就议论说:“像桓魋这样奢靡,搞得越过分,死后腐烂得越快。”①
这话传到了桓魋的耳朵里,桓魋就生了闷气。他很不甘心,不想让老师在宋国逗留的时间过长,就威胁要把老师杀掉。其实,如果他真是想把老师杀了,我们想跑怕也是跑不了的。
老师做事坦坦荡荡,教育我们尽心竭力。他曾对我们说:“你们这些小家伙!你们以为我对你们有什么隐瞒吗?我是丝毫没有隐瞒的。我无所不向你们公开,这就是我孔丘的为人。”
回想起老师的一生,他所传授予我们的东西,不过是文化知识、德行的实践、为政时的忠诚和交游时的信诺。我们得到了这些,却始终没有完全地做到。倘使我们真的做到了,我们也就成为老师一样的奇男子了。
在这个礼崩乐坏的年代里,弥漫着各种不可思议的变乱。老师惟恐文化的血脉断绝,时常发出令人哀婉的感叹:“圣人我是看不到了,要是能看到追求胜任之道的君子也行啊。”
“善人我是看不到了,要是能见到始终如一守死善道的人也行啊。你们看现在的那些家伙,本来没有却装作有,本来空虚却装作充实,本来穷困却硬充富奢。怎么能指望这样的人恒久地保持美好的情操呢?”
老师做什么都不喜欢使用机心。他捕鱼时只用钓竿而不用鱼网;他猎鸟时,只取飞鸟,而不射巢中歇宿的栖鸟。虽然是细微的行动,他也恪守着仁德的心。
老师说:“有的人一窍不通却能凭空创造,我没有这种坏毛病。我喜欢多听,然后接受其中好的来学习;我习惯多看,然后默默记在心里。这样的智慧,不是生而知之的上智,也应该算是仅次于生而知之的智慧吧。”
有个小地方叫互乡,名声不太好,大家都觉得很难与互乡那个地方的人说话,但互乡的一个童子却受到了老师的接见。大家都疑惑不解。老师说:“我们要肯定人家的进步,而不是赞成他们的倒退。何必做得太过分呢?人家反躬自省,改正错误,把自己品行弄得干干净净以求进步,我们就应该肯定他们的改过自新,不要死揪住人家过去的小尾巴不放。”
宽厚是一种美德,这是谁都知道的事,却不是谁都能做得到。对他人的宽厚或许也算是对自己的宽厚,倘然自己的内心不锱铢必较,外界的压力、困惑和焦虑自然也无法与内心斤斤计较了。有时候我们内心充满不安,可是这世上谁又能替你把心掏出来安上呢?内心的安宁是自己带给自己的,有了宽厚,离安宁自然就近了些。
仁道也是这些。那些愿意策动内心追求仁道的人,自然就会离仁道更近。他离仁道越近,他活得就会越从容不迫、张弛有度。老师也总是说:“仁难道离我们很远吗?只要我想达到仁,仁就来了。”在互乡童子的身上,我看到了老师的仁德之心。
有时候我想,如果我们一心向仁,处处实践着仁,又怎么达不到仁的境界呢?说起来是那么容易,可是做起来又是何等的艰难啊。
还在昭公的时候,陈国的司败到鲁国访问。他是个懂礼的人,在鲁国时顺便邀老师切磋礼仪之道。他曾问老师:“昭公懂礼吗?”老师说:“懂礼。”
老师走后,陈司败便向巫马其作了个揖,请他走近自己,然后对他说:“我听说君子无所偏袒,难道作为君子的孔子还偏袒鲁君吗?鲁君从吴国娶回了一位夫人,因为吴和鲁是同姓国家,你们不便叫她吴姬就称她为吴孟子。鲁君若是知礼,还有谁不知礼呢?”
巫马期把这句话告诉了老师。老师说:“我真是幸运。假若有错误,人家一定会给指出来。”我知道,老师并非不知昭公越礼,只是要他要为尊者讳,因为做臣子的不能谈论君亲的坏毛病。
老师与人一起唱歌,如果唱得好,一定要请人再唱一遍。等到老师学会了后,他就会自己哼哼着为人家和歌。
老师谦逊而有道,他说:“仅就书本知识来说,大约我和别人差不多。若论身体力行做一个君子,那我还没做到。”
老师年纪大的时候,我们尤其地尊敬他,觉得他达到了智慧和仁德的境界。鲁国的政要、甚至各国的诸侯、大夫,都称老师为“圣人”、“仁者”。
老师每次听到这种称呼,就一定会对我们说:“如果说到成圣与成仁,那我怎么敢当!我不过是致力于成圣与成仁的方向,努力不厌地做,教诲别人也不知疲倦,如此而已。”公西华说:“老师啊,这正是我们学不到的。”
老师有一次得了重病,大家都束手无策了,子路虽然知道老师几乎从来不提怪力乱神的事,但为了老师的早日康复,只好硬着头皮去求老师允许他向鬼神祈祷。
老师强撑着笑问子路:“有这回事吗?管用吗?”
子路说:“有的。管用。古代的诔文上说:‘为你向天地神灵祈祷。’”
老师说:“要是这样的话,我早已不知祈祷过多少遍了,不还是照样生病吗?”
老师要我们宁肯寒酸也要恪守礼道,他说:“奢侈豪华了就会越礼,节俭朴素了就会寒伧。与其越礼,宁可寒伧,以维护礼的尊严。”
老师要我们要做君子而不做小人,他说:“君子心胸坦荡宽广,能够宽仁待人,包容天下;小人经常局促忧愁,计较利害得失,难人难己。”
老师温和而又严厉,威严而不凶猛,庄重而又安祥。每次我雕刻老师的塑像,我都会记起这样的一位老师。努力刻画一位真实的、原生态的、无限接近本原的老师,却只能收集起老师散落的吉光片羽。
就像我要为这位奇男子写一本伟大的故事,而我心中堆积起来的却只有零散的往事。我所拥有的正是这些零散的往事。它们是我内心的珍宝。
我要请你们原谅我的絮絮叨叨。我要请你们原谅一位寂寞守墓人内心的无限感慨。你们知道,在这样的世道里,有时连我自己都已经分不清楚赢得尊敬到底依靠什么:到底是我累资千万的财富,还是我可以轻而易举挑动世界大战的力量?
我想像不出到底谁能真正地理解我。我不指望那些活着的人能够看到我有一颗经过洗刷之后的纯净的、无瑕的、光润的赤子之心,但我知道我坐在这里与墓中的那位老人对话,或者我躺在这里与天上的星斗对话,或者我斜乜着眼睛与那些飞虫对话,或者我仰望天空与宿鸟对话,或者我潜入泗水与游鱼对话,或者我攀上高树与每一片树叶对话,或者我与树叶上爬行的蚂蚁对话,或者我与即将凋零的衰草对话,或者我与快要隐匿起来的冬鼠对话……
它们都是寂寞的。
或许这就是所有自由中最难以得到的那种自由。
附录:述而第七
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
子曰:“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
子曰:“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
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
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
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
子曰:“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尝无诲焉。”
子曰:“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
子食于有丧者之侧,未尝饱也。于是日哭,则不歌。
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是夫!”子路曰:“子行三军,则谁与?”子曰:“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
子曰:“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
子之所慎:齐,战,疾。
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
冉有曰:“夫子为卫君乎?”子贡曰:“诺。吾将问之。”入,曰:“伯夷、叔齐何人也?”曰:“古之贤人也。”曰:“怨乎?”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出,曰:“夫子不为也。”
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子曰:“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
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
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子曰:“女奚不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
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
子不语怪,力,乱,神。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
子曰:“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
子以四教:文,行,忠,信。
子曰:“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君子者,斯可矣。”子曰:“善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有恒者,斯可矣。亡而为有,虚而为盈,约而为泰,难乎有恒矣。”
子钓而不纲,弋不射宿。
子曰:“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知之次也。”
互乡难与言,童子见,门人惑。子曰:“与其进也,不与其退也,唯何甚!人洁己以进,与其洁也,不保其往也。”
子曰:“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
陈司败问昭公知礼乎?孔子曰:“知礼。”孔子退,揖巫马期而进之,曰:“吾闻君子不党,君子亦党乎?君取于吴为同姓,谓之吴孟子。君而知礼,孰不知礼?”巫马期以告。子曰:“丘也幸,苟有过,人必知之。”
子与人歌而善,必使反之,而后和之。
子曰:“文,莫吾犹人也。躬行君子,则吾未之有得。”
子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公西华曰:“正唯弟子不能学也。”
子疾病,子路请祷。子曰:“有诸?”子路对曰:“有之。诔曰:‘祷尔于上下神只。’”子曰:“丘之祷久矣。”
子曰:“奢则不孙,俭则固。与其不孙也,宁固。”
子曰:“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子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
[注释:]
①《礼记•檀弓上》。
泰伯第八
我要为老师雕刻第八座木像。我的老师是一个奇男子,人们都叫他孔子。
曾参病了,病得很厉害。他让门人捎信来说他快要死了,希望临死前能与我见上一面。
我一点准备都没有。他还那么年轻呢!
我匆匆地跟着他的门人上了马车,直奔他家而去。
路上我问他的门人:你们老师的病到底到了什么程度?他说:病得很重,怕是没得救了。我又问他:你们老师最近有什么交代没有?他说没有。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老师最近老念叨一句话。我问他是什么话?他说,老师告诉我们,太师父曾说过:“泰伯,那可以说是崇高极了!他屡次把天下让给了季历。无论是在吴国还是放诸天下,老百姓都找不出恰当的词汇来称赞他。”
我忍不住叹息起来。
我想起了我的老师。我的老师是那么景仰泰伯、伯夷、叔齐那样杰出而清高的人,他的祖先也是这样的人呵。
吴太伯与其弟仲雍均为周太王亶父之子、王季历之兄。季历十分贤能,又有一个具有圣德的儿子昌,太王想立季历以便传位给昌,因此太伯、仲雍二人就逃往荆蛮,像当地蛮人一样身上刺满花纹、剪断头发,以示不再继位,把继承权让给季历。季历果然继位,就是王季,昌后来成为文王。太伯逃至荆蛮后,自称“句吴”。荆蛮人认为他很有节义,追随附顺他的有一千余户,尊立他为吴太伯。又有人称其为泰伯。武王一统天下后,就将泰伯与仲雍的后人找了出来,因其建国为吴,就封其为诸侯。①
泰伯的那种修养是老师所至为敬重的,在老师的内心世界中,如果一个为政的人没有泰伯那种高尚的情操,就无法成就一位杰出的君主或是优秀的执政官。
我记得老师曾说:“只是恭敬而不以礼节制,就会徒劳无功;只是谨慎而不以礼节制,就会拘谨怯懦;只是勇猛而不以礼节制,就会盲动闯祸;只是心直口快而不以礼节制,就会尖酸刻薄。在上位的人若能以深厚感情对待亲族,推而及之,老百姓就会被引导着走向仁德;在上位的人若能不遗弃同僚旧友,推而及之,老百姓就不致对人冷淡无情。”
这些都是老师晚年时谆谆的教诲,是他对一生所历世态人情的总结。曾参对门人们讲这些,显然是觉得自己命不久矣。
我快步朝他走去,见他半死不活的样子,伤心得忍不住哭了起来。
曾参已经不能动弹了。他躺在那里,基本上已经瘫痪了。
他对他的门人吆喝着:“给我看看手!给我看看脚!”等他的门人为他把手脚都活动了一下、摆正了位置,他又叹息着说:“《诗》上说: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我做了一辈子的人,提心吊胆一辈子,生怕自己的修行有什么差池、闪失,如今我手脚麻痹,死了大半,从今而后,我知道自己再也不用担心会犯什么过失了。人的修行,到死方休啊,小兔崽子们!”
我让曾参好好歇息,等身体好了再教育这些小子们。曾参叹息着说:“怕是时间不多了。”我宽慰他,说:“你会好起来的。你会好起来的……”至于他是否真能好起来,像从前那样活蹦乱跳,我心里是没底的。
曾参的学生都伏在那里,心中满是哀伤。我坐在榻上,握着他的手。在我的眼中,曾参既是一个能够心意相通的朋友,又是我亲密无间的弟弟。我在这个世界上的亲人越来越少,父亲已经过世了,母亲已经过世了,老师已经过世了,子路也死了,颜渊也死了。就剩下了曾参和有若,难道老天连曾参也不放过吗?
曾参病重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鲁城。我们握着手说话的时候,孟敬子也来了。这位三桓的后人、鲁君的大夫,曾参与他的政治立场向来是对立的。但是孟敬子向来尊重曾参,就像三桓们向来敬重我们的老师一样。
孟敬子行过了礼,嘘寒问暖了一番,也坐在榻边,拉着我的手,握着曾参的手。他说:“曾子啊,我本来有很多问题要向你请教呢……”
曾参让强撑着,让门人扶他起来。我和孟敬子都劝他不住,就只好由他了。他刚刚教训了门人,都有些嘶哑了。
“你真正想问的问题,归结起来只有一个,那就是处理国家大事到底还有什么秘诀可言。”
孟敬子点了点头。
“所有的事情都没什么秘诀,只有一个大的原则。”曾参说,“鸟快死了,它的鸣声是悲哀的;人快死了,说出的话是善意的。在上位的人应当注重三方面的事:端庄严肃自己的仪态,就可以避免别人的粗暴和怠慢;端正自己的态度,就容易培养出别人的信任感;小心说话、谨慎言辞,就可以避免鄙陋粗野的错误。至于祭祀和礼仪的细节,自有主管这些事务的官吏,你问他们就可以了。”
孟敬子叹惋着说:“您真是位君子啊,像您这样的人,我是从来没见过的。”
曾参苦笑一声。
“自己有才能却向没有才能的人请教,自己知识丰富却向知识匮乏的人请教;有学问却像没学问一样,满腹经纶却像空无所有一样;纵被欺侮,也不计较——从前我的朋友颜渊就曾这样做的。今天,我的朋友端木子贡也是这样。”
曾参握着我的手,紧紧地抓着。
“可以把年幼的君主托付给他,可以把国家的政权托付给他,面临生死存亡的紧急关头而不动摇屈服。这样的人是君子吗?是君子啊!”
我望着他说:“曾家的小子,你难道不是君子吗?我们把子思托付给了你,你已教育他成了气候;现在你奄奄一息了,却不忘记如何使国家有一个光明的前景。你这样的人不是君子,还有谁可配得上君子的称号?”
曾参惨笑着:“作为一名读书人,作为一个士大夫,怎么可以不刚强而有毅力?负担何其重,路途何其远啊!以实现仁德于天下为己任,难道负担不重吗?到死才可停下脚步,难道路途不远吗?这是老师一直的理想啊。你们委托于我的,就是老师委托于我的,多么重、多么远我都不敢懈怠啊!现在,我终于可以放下担子、停下脚步了。”
我的心痛得不得了。我说不清楚那是怎样的疼痛。我曾向一位巫医打听,疼痛到底有多少种,他对我说:他将疼痛划分了十个等级,但是女人分娩的疼痛却可以达到第十二级。从前周武王的身边有位杰出的女子,她伴着周武王征伐殷商时受了重伤,军医为她医治时担心她受不了疼痛,没想到她说:这疼痛比起分娩的疼痛来,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
现在。我的疼痛,是心痛。
我觉得它,至少是十三级的。
十三级疼痛。
我想起老师的时候,也是十三级疼痛。疼痛过后,我会深深地沉溺在幸福之中。如果幸福也分层级,那它会不会是十三级幸福呢?
老师,曾参快死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曾参少我十五岁,黄金般的年纪。他还那么年轻呢!老天难道真的愿意见到一个又一个杰出的人早早地离开这个世界吗?
或许曾参死去,对他来说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因为他可以早早地去陪伴老师了。他可以和颜渊、子路,还有他父亲那样,再次侍奉在你的身边。可是我呢?老师。我又要在孤独、寂寞中独自一人徘徊在这世上。
我乘坐着马车回到泗畔,回到你的墓前。已经是初冬了。我感到了寒冷。多好的景色我都没有心思去欣赏。我只有深深的哀伤。
老师。你会给我温暖吗?
我又去看望曾参。他还是那么憔悴着。
他显然对我的到来毫无准备,不过他是快乐的。他叫他的门人到他房中,听我们之间的对话。他对他们说:“我的日子应该是不多了,以后你们怕是再没机会听我唠叨了。现在我和端木子贡所探讨的,是我们先师生前对我们的教诲。你们这些兔崽子要好好地听着。”
我们的老师说过:“人修养的构成始于《诗》,因为《诗》可以使我振奋;自立于学礼,因为受礼可以使我在这世界上立足;最终完结于音乐,因为音乐感动着我,使我的内心能够彻底涤清。”
对我和曾参来说,只有在对老师的追忆之中才能够完全承认自己。老师就像是广袤平原,一眼望不到边,就算是驾驶着车马也始终走不到尽头。
他让我们知道并且相信,我们这一生都存在一位抽象的敌人,我们得与他进行搏斗,窥见他的弱点、发动进攻而不是遭受他的追杀。我们击败了他,就会得到完整的人生、完善的道德修养,内心就会获得不断增长的活力。
仅仅完整了自我,只是修养的开始。我们只救治了自己,却未救治到他人。老师冀望我们建立一个纯净的空间,使我们的路线可以使所有人获得幸福。
我们的老师说过:“对于老百姓,只能使他们按照我们的路线去走,却不能使他们懂得为什么要这样去走。人都是从众的,若他们一知半解,只会让他们迷乱,并不能带给他们安宁。”
他不怀疑我们会获得斗争的持续勇气,却知道我们容易使自我变得像冰凌一样透明而脆弱。以足够的宽仁、内敛、节制和从容不迫应对生命和生活,是他对我们的最大期许。所以他告诫我们:
“以勇敢自喜却厌恶贫困,是一种祸害。对于不仁的人或事痛恨得太厉害,也会出乱子。”
“一个在上位的人即使有周公那样美好的才能,如果骄傲自大而又吝啬小气,别的方面也就不值一看了。”
如果出仕的目的是为了使更多人得到幸福,老师就会让我们赶紧去干,片刻也不能停留。倘若出仕只是为了获取俸禄,完成人生的某种自我满足,那么老师是鄙视的。他赞颂颜渊的那种安贫乐道。他说:“志于学问之道,不存做官的念头,这是非常难得的。”
他不要求我们在虚拟的美景中叹为观止,更不容许我们在叹为观止中讨价还价、斤斤计较。他要我们懂得什么是真正的耻辱:
“你们要坚定信念并努力学习,誓死守卫治国与为人之道。不进入政局动荡的国家,不居住在时局祸乱的国家。天下有道就出来做官,兼济天下;天下无道就隐居不出,独善其身。国家有道、政治清明而自己贫贱,是耻辱;国家无道、政治黑暗而自己富贵,也是耻辱。”
没有财富和权力的人生并不可怕,我们也无须通过议论朝政来展示我们的才华。人生羁旅,简单自由,都是我们无限广袤的内心中值得珍贵的。
我们的老师说过:“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做学问要和做人做事配合,如果我们不在那个位置上,我们就无法洞悉其中胶结,随便下结论只会添乱子、出麻烦。”
“惟有音乐可以使我们心灵净化,将我们带到旷远的境界中。从太师挚演奏的序曲开始,到最后演奏《关睢》的结尾,一成下来,丰富而优美的音乐在我耳边回荡。”
这个世道怕是无可挽救了,至圣至贤的老师没有挽救它,我们更无法挽救它;这个天下已不再值得我们珍视,至圣至贤的老师不再珍视它,我们更无须再去珍视它。城市与乡村、土地与人民、诸侯与权臣,已经变成了老师鄙视的那种最低贱、下作的人。
老师斥责那些人、羞辱那些人:“狂妄而不正直,无知而不老实,无能而不守信,我真不知道人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
惟一能使我们自由和温暖的,正是寂寞。寂寞容易使我们找到真正而真实的寄托,看到学问大道的彼岸。那里就如同水草丰茂的膏腴之地,宁静安详、物阜民康,没有征伐只有礼乐。
我们要拼命地往对岸奔跑、游荡,肆无忌惮地追求着,并且恪守着老师的教诲:“追求学问之道就好像在追逐什么,生怕自己追不到;等到自己快要追赶到了,能够看到它模模糊糊的身形,却生怕自己丢失了这个参照,再也找不到它的踪影了。”
我们带着老师为我们描述过的那个美梦,那个唐尧、大舜和大禹制造出来的美梦。老师的那个美梦说:“舜禹多么崇高啊!他们贵为天下,富有四海,却整年整年地为天下人服务,一点也不为自己计较。”这个美梦曾在我们心中停留过,它那么与众不同。
那些伟大的先王都有一种了不起的从容态度。他们拥有同一种观念、同一种道德、同一种想像和回忆。
那唐尧,我们的老师说过:“真伟大啊!尧这样的君主,是何其崇高啊!只有天最高大,只有尧能够效法天。他的恩德是何其广博,人民简直不知道该如何称赞他。他的功绩是何其崇高,他制定的礼仪又是何其光辉啊!”
那虞舜有五位贤臣,就能治理好天下。那周武王也说过:“我有十位治国的能臣。”拥有值得拥有的贤人,伟大的君王就能够建立一个理想国。使理想国赖以建立的是人才,使理想国赖以长久生存的却是道德。
我们的老师说:“人才太难得了。难道不是这样吗?唐尧和虞舜之间及周武王说那话的时候,人才最为兴盛。然而武王十个大臣当中有一位妇女,实际上只是九个人而已。当初周文王得了天下的三分之二,仍然奉殷商为天子,周朝的道德,可以说是最高的了。”
那夏禹,我们的老师说过:“对于禹,我没什么可挑剔的了;他吃得很差但祭祀天地鬼神却尽心尽力;他穿得很破,而祭祀的祭服却极尽华美;他住得简陋却竭尽于修治水利。对于禹,我确实没什么可挑剔的了。”
我们怀念着老师曾对我们说过的那些往事,曾为我们描绘过的彩色的梦想。我们叙述着、辩论着、记录着。我们不停地挥动着手臂,指点着、遥控着。
我们仿佛又回到了在泗畔与老师一起走走停停的日子。那些日子像泗水的浪头一样,这一浪过去了,就再也没有了;接下来的浪头是新鲜的,它不属于我们了。
曾参大口地喘着气,脸红红得,突然又变得白白得。他被这一大段的回忆给疲累了。多年来他坚韧不拔、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孔门的宝藏,现在他累了。
我的十三级疼痛又发作了。这种疼痛像是什么?像是在伤口上撒应撒盐?像是灌辣椒水、上老虎凳,还是在手指头上插扦子?
这些都太肤浅。这种疼痛,是无法表达的爆炸,是无以名状的空洞,是在天空中无助的游荡、泗水里缓缓地沉没;是内心一分分地腐烂,是虫子一口口地啮咬着骨头,是你拥有的最美好的事物就在你面前消失,你眼睁睁地看着它被摧毁,你伸手去打捞它,就那么一点点,就始终没捞着。你看着它慢慢地崩裂、被风吹散,化为乌有,就像从来没在这世上存在过一样。
曾参啊……
我多想以自己的每一点行为否认死亡的存在。我多想使泗水倒流,使时间和空间发生逆转。可是我无能为力。我坚定的信仰愈发坚硬的时候,我脆弱的情感就会被时间、空间、死亡和伤痛一点点摧毁。
有时候我希望老天给我一次性的痛苦,让我得到一个彻底的解脱,但是它残忍着、犹豫不决着摧毁着我。
如果大危机不可更改,如果死亡和伤痛不可避免,如果生命的仲裁者和调停者始终不会出现,那么我只有在自己心中祈祷。
我只有在我的心上雕刻。
我不知不觉,形成另一座雕塑。
附录:泰伯第八
子曰:“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
子曰:“恭而无礼则劳,慎而无礼则葸,勇而无礼则乱,直而无礼则绞。君子笃于亲,则民兴于仁;故旧不遗,则民不偷。”
曾子有疾,召门弟子曰:“启予足!启予手!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而今而后,吾知免夫!小子!”
曾子有疾,孟敬子问之。曾子言曰:“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君子所贵乎道者三:动容貌,斯远暴慢矣;正颜色,斯近信矣;出辞气,斯远鄙倍矣。笾豆之事,则有司存。”
曾子曰:“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犯而不校,昔者吾友尝从事于斯矣。”
曾子曰:“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君子人与?君子人也。”
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
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子曰:“好勇疾贫,乱也。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乱也。”
子曰:“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其余不足观也已。”
子曰:“三年学,不至于谷,不易得也。”
子曰:“笃信好学,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
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子曰:“师挚之始,关雎之乱,洋洋乎!盈耳哉。”
子曰:“狂而不直,侗而不愿,悾悾而不信,吾不知之矣。”
子曰:“学如不及,犹恐失之。”
子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与焉。”
子曰:“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
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武王曰:“予有乱臣十人。”孔子曰:“才难,不其然乎?唐虞之际,于斯为盛。有妇人焉,九人而已。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谓至德也已矣。”
子曰:“禹,吾无间然矣。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禹,吾无间然矣。”
[注释:]
①《史记•吴太伯世家》。
几天没来了
又写了这么多,够看一阵子的啦,哈哈!
其实我这人最不喜欢看连载的东西了,因为当我读到一部好的作品的时候,常常恨不得一口气就把他读完,而连载的东西总是不能让你如愿,常常半途噶然而止,读书不是吃饭要适可而止,如果读书像吃饭这样的话常常觉得挺伤胃口的,因而索性饿它几天,呵呵.
希望楼主再接再励!
子罕第九
我要为老师雕刻第九座木像。我的老师是一个奇男子,人们都叫他孔子。
自从离开齐国回到鲁城,老师出仕的念头就淡漠了许多。他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研究学问、教授学生身上。
老师不见用于齐国,晏婴还是出了不少坏主意。不过,这都是枝节问题,至为关键的,还是齐景公这个人,政治上没有大的抱负,在国内又没有什么威信,即使他自己都对自己没有信心,又怎么能够起用老师呢?
然而老师的名声已使诸侯公卿们敬仰,他们的使者经常会到鲁城来拜访老师。老师四十五岁那年,邾隐公即位不久,要举行冠礼。他不知道礼仪该如何进行,就通过孟懿子来向老师请教。老师向他的使者详细讲述了冠礼的内容,使他顺利地举行了冠礼。这是鲁定公三年的事情。
鲁国三桓这些家伙自然清楚老师的道德品质和治国才华,但他们同样没有足够的勇气起用老师。他们满头满脑想着的,就是如何瓜分公室的土地、财富和人民。现在公室被他们瓜分得差不多了,他们互相之间虽然没打起什么主意,但家臣们却打起了他们的主意。
鲁定公五年。
六月的时候,季平子巡视东野后再也没回到封地。他在十七日这天的房地走到了人生的终点站。阳虎准备用季平子常常佩带着的一块美玉为季平子随葬,遭到了仲梁怀的拒绝,因为那是只有国君才可陪葬的美玉。
仲梁怀也不纯粹是为了鲁君,他打击阳虎还因阳虎与他素来不睦,是赤裸裸的政治敌人。然而他打击阳虎,却有着足够冠冕的政治借口:“步子改变了,以前季氏驱逐了昭公摄行君事,出入宗庙,佩带此玉。如今定公即位已经五年,季氏应重归臣位。美玉也要跟着改变。”
阳虎很不高兴,想要驱逐仲梁怀。他把自己的计划与公山不狃商议,公山不狃说:“他是为着国君,您有什么怨恨的呢?”
等到季平子安葬以后,季桓子又去巡视东野,到达了公山不狃担任行政长官的费地。公山不狃在郊外迎接季桓子一行,季桓子对他表示尊敬。然而当他慰劳仲梁怀的时候,仲梁怀却对他没有表示出任何恭敬,这使他异常恼怒。他偷偷地问阳虎:“您要把他赶走吗?”于是,仲梁怀的命运就被决定了。
这年秋天,仲梁怀更加骄横了,阳虎就把他捉了起来。仲梁怀是季桓子的宠臣,季桓子因此对阳虎很恼怒。阳虎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季桓子和他堂弟公父文伯也囚禁了起来,并驱逐了仲梁怀。
这年的初冬,大约是十月初十日,阳虎开始了杀戮政敌的行动。两天后,他裹挟着季桓子在稷门里边认输、订立了盟誓。当天夜里,他突然觉得这盟誓不够歹毒、诅咒不够凶恶,第二天又胁迫季桓子举行更大的盟誓行动,使季桓子彻底地屈服、认输了。这样,季桓子才获得了自由。
阳虎的政治独裁就此开始了,他要季桓子诅咒说,倘若日后有背誓行动就要遭到老天的谴责。他更加驱逐季桓子身边的两个权臣到了齐国,彻底地使季氏臣服了。要知道鲁国的政治,虽然名为三桓轮流执政,但权却一直牢牢把持于季氏的手中。如今阳虎控制了季氏,也就等于把持了鲁国,三桓对他也俯首帖耳,而且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很得百姓的归附。①
三桓专权的时候,权臣们就时常干出僭越的事情来,尤其是季氏,办事经常凌驾于鲁君之上。如今阳虎实行起了独裁,他综合各种因素,就更加瞧季氏不起。
老师见鲁国的君主、公卿、家臣、大夫统统不守礼分,超越职权违背正道,就更加无意于仕途。他一门心思地呆在家中,除了教授学生外,就是专心研究整理《诗》、《书》、《礼》、《乐》这些典籍。学生越来越多,有的甚至来自遥远的远方,他们无不虚心向老师求教。他们之中,有个人就是我。
自从曾参病重之后,我就开始感到了季节的寒冷。在这种寒冷的气候中,火焰并不能带给我温暖。惟一能够使我不致僵硬的,是我们求学时发生在老师和我们身上的种种活生生的细节。
我喜欢吹灭了草庐中的蜡烛,穿上厚厚的衣服,系好衣领和袖口的扣子,到外面去走。夜霜已经铺满了一地,泗水上也结了薄薄的冰。星空倒是依旧灿烂着,有时候还会有凄淡的月光,使我对这人生做出这样或那样的错误判断。
还有的时候,我会在泗畔发现一艘正泊着的渔船,已经被紧紧地冻在了水中。一个或者几个渔民会掌着灯,喝着酒,放声歌唱:
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宋远?跂予望之。
谁谓河广?曾不容刀。谁谓宋远?曾不崇朝。
我听出他们唱的是卫国的民歌《河广》,被老师收录于《诗》中。他们大概是卫国迁移过来的渔人。他们是我的同乡。他们的歌声是我熟悉的节奏。我能感受到他们的快乐,可是他们越是快乐,我越是掩饰不了心中的荒凉与残颓。
我偶尔会轻轻地敲敲船篷,跟他们打声招呼,问他们可不可以进去坐坐,一起围着炉子烤一下火。他们总是会爽快地答应。我在泗畔已经生活了四年,在第四年中只有我一个人寂寞地为老师守墓。泗水的渔人大都认识我,不认识我的人看到我身上的孝服,也会知道我就是端木子贡。
他们通常会对我表示尊敬和哀悼,然后就会赞颂起老师的好来。他们说,老师虽然只当了三年的大司寇,但这三年是鲁国人生活中最好的三年。他们的国家虽然小、虽然弱,他们虽然活得依旧贫穷,但他们活出了尊严。
有时候他们会问我:“你们的夫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啊,我们的夫子是个什么样的人?该怎么对他们说呢?该怎么告诉这些泗水上行船的人,我们的夫子是怎样的奇男子呢?
除非别人问起来,否则我的老师很少主动谈到功利、命运和仁德。功利是他不屑于谈论的,因为这不是他的追求;命运是他不愿意谈论的,因为命运太过深奥玄妙,使人无从掌握;仁德是他所谨慎谈论的,因为他一直觉得,仁德谈论得再多,都不如去做一件仁德的事。
有一次,达街这地方有人说:“孔子真伟大啊!他学问渊博,因而不能以某一方面的专长来称赞他。”
老师听说了,笑着对我们说:“我要专长于哪个方面呢?我是去当驾车的专家呢?还是当射箭的专家呢?我看我还是当驾车的专家吧。”
我的老师坚守着的某些信仰不可动摇,可是倘若信仰可以得到修正,向着更完美的方向,他也不会泥守着不肯变通。
他说过:“用麻布制成的礼帽,合乎礼的规定。现在大家都用黑丝绸制作,这样比过去节省了,我同意大家的作法。臣见国君先要在堂下跪拜,这也是合乎礼的。现在大家都到堂上跪拜,这是骄纵倨傲的表现。虽然与大家的作法相违,我还是主张先在堂下跪拜。”
老师的身上弃绝了四种坏毛病,他不凭空猜疑,他不绝对肯定,他不拘泥固执,他不唯我独是。
我的老师周游列国,离开卫国准备去陈国的时候,曾经匡地。匡地的人以前遭受过阳虎的掠夺和残杀。因为老师的相貌与阳虎相像,所以匡人误以老师为阳虎,就将我们团团包围、拘禁起来。
我们都恐慌不已,老师却坦然淡定地说:“周文王死了以后,一切礼乐文化的遗产不是在我身上吗?上天若想灭绝了这种文化,那我就不可能掌握它们了;上天若不想灭绝这种文化,那么匡人又能把我怎么样呢?”
没多久,匡人就放了我们。
以前我出使吴国的时候,吴国的太宰伯嚭问我:“你们的老师是位圣人吧?为什么这样多才多艺呢?”
我告诉他:“这本是上天让他成为圣人,而且使他多才多艺。”
老师听说了这事,把我喊过去训话:“你们以为太宰伯嚭是真了解我吗!我出身穷苦,少年时地位低贱,所以会许多卑贱的技艺。真正的君子会有这么多的技艺吗?不会的!我连君子都算不上,那又怎么会是圣人呢?”
琴张是老师的大弟子,他从学的时候,我们很多人尚未出生。他年纪大的时候,曾经回忆起老师对他说过的一句话:“我不曾为国家所用,没有当过什么官,只干过小吏,所以学了很多谋生的技艺。”
老师总是说自己没什么学问。他说:“你们以为我有学问吗?我没什么学问。有一个乡下人问我,我对他谈的问题本来一点也不知道。我只是从问题的头尾两端去盘问,这样将问题全部搞清楚后才勉强替他整理出一个结论。”
老师也不是始终那么自得其乐着,他有时候也会陷落进绝望里。他曾经慨叹说:“在大舜和文王时都曾出现过的凤鸟再也不来了,伏羲时黄河中龙马背负的八卦图也不再出现了。我为了恢复礼制奔波了一生,如今礼制的恢复恐成泡影,我这一生怕也是到该终结的时候了吧。”
然而就算一切可以终结,礼崩乐坏的局面无可更改,我们的老师却从来不姑息自己的修行,也从来不姑息我们的修行。
老师遇见穿着丧服的人,穿着礼服、戴着礼帽的官人和盲人时,即使他们比他年轻,他也一定要站起来,表示尊敬。他从他们面前经过,一定是快步地走过。
很多人嘲笑老师迂腐,说他尽做些空想。但是老师相信这天下终会回复到一个时代,遵从他的主张、依照他的路线往下走。倘若人们依着这种礼崩乐坏的路线走下去,终究会走到穷途末路的,到时候他们还是得走回头的路。他应该为后世的人和事着想,尽自己微薄的力量,去保存文化中不朽的血脉。
那些渔人们瞪着眼睛,唏嘘着,慨叹着。他们斟上酒,对着泗水浇了下去,说是向上天为老师祷告,希望他的梦想得以实现。他们还邀请我一起喝酒,被我委婉地拒绝了。
我说:“我想听你们唱家乡的歌,你们能唱给我听吗?”
他们答应了。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我谢过了他们,往回走着。我一路上久久地回味着他们的歌声。要是他们老是这么快乐着,要是这世上没什么战争,没什么血腥杀戮,没什么强力与不公,该是多么美好啊!
虽然老师的主张是逆着时代的,但是眼光如炬的阳虎却想借重老师的声望以巩固他的独裁。他知道自己口碑不好,老师不会主动去干谒他,他又不想屈身去造访老师,就趁着有一天老师不在,偷偷地在老师家中放了一大方熟猪肉,指望老师主动依礼回访他。
老师也选择了他外出时去回访他。不料却在回家的路上碰了头。阳虎用言语挤兑他,他就只好回答说自己很快就会出仕为国效力了。但老师还没有出仕的时候,阳虎都被扳倒了。
与其说是三桓扳倒了他,倒不如说他是自己扳倒了自己。本来三桓都对阳虎俯首帖耳,听他的驱使。但阳虎的野心越来越大,他想将三桓翦除,以自己的党羽替代季孙氏和叔孙氏,他自己取代孟孙氏。
先是在定公六年二月的时候,鲁国侵袭郑国,想夺取匡地。阳虎让季桓子、孟献子从卫国国都的南门进入,从东门出去,住在豚泽。他的目的是激怒卫灵公,借助他的力量翦灭季孙氏和孟孙氏。卫灵公果然发怒,派弥子瑕追赶季孙氏和孟孙氏。幸亏公叔文子周旋劝谏,说“上天将要让阳虎的罪过增多而使他灭亡,君王姑且等着”,卫灵公才熄了雷霆之怒。
夏季的时候,季桓子去到晋国奉献郑国的俘虏,但阳虎却强派孟懿子前去向晋人回送财礼。晋国同时设享礼招待他们。他们通过这些预兆已经发现了一个事实,阳虎正在挑动鲁国权力人物间的争斗,而三桓之间却有着默契,他们对阳虎也快到了无法容忍的地步。但是阳虎的势力却依旧不倒,甚至还裹胁着鲁定公与三桓在周社盟誓、和国人在亳社盟誓,并在五父之衢赌了好大的咒。
第二年春天,齐国侵鲁,三桓进行了抗齐的战争。阳虎虽然独裁专权,却装模作样地为季桓子驾御战车。他要季桓子和孟懿子的战车队伍乘夜袭击齐军。齐军听到这个消息,假装没有防备,设下埋伏等待鲁军。
为孟懿子驾车的公敛处父对阳虎说:“你不考虑到这样做会引起祸患,你一定会死。”季氏的家臣苫夷也威胁说:“阳虎你如果使季、孟两位陷入祸难,不等军法的判决,我一定亲手杀了你。”阳虎害怕了,就宣布撤兵,才没招致失败。但是他的威望,正在逐步下降;而忠诚于三桓的力量,也缓慢地集结着。
定公八年的时候,齐鲁之间的战争还在胶结着,鲁国的军队也攻到了齐国境内,先是连战连捷,后来在廪丘这地方吃了个大败仗。秋天的时候,鲁国又攻到了卫国境内。反正是一片混战。
季寤、公鉏极和公山不狃在季氏那里都不得志,叔孙辄在叔孙氏那里也不受宠信,叔孙志在鲁国公室也不得志,所以这五个人都依附着阳虎。阳虎想要翦除三桓,用季寤取代季氏,用叔孙辄取代叔孙氏,自己取代孟氏。
那年初冬十月,鲁国依次祭祀宗庙。阳虎他们知道十月初二会在僖公庙里举行大规模祭祀。他们计划第二天在蒲圃设享礼招待季氏时把季氏干掉。他们担心三桓不服,为了在谋杀行动后稳定局势,阳虎还假借季氏的名义命令都邑里的战车部队说:“初四那天都要来。”
孟孙氏的家臣公敛处父那时正担任成邑的行政长官,他对孟懿子说:“听说季氏在调动战车部队,您知道这是什么缘故吗?”孟懿子说:“我没有听说过啊。” 公敛处父说:“那么肯定是叛乱行动了,我觉得这必定会涉及您,您是不是先准备一下?”他和孟懿子约定在十月初三那天一定做好准备,防范祸乱。
十月初三那天,阳虎独自驱车走在前边,林楚为季桓子驾车,警卫军官手持铍、盾在两边夹护,阳越走在最后。
快到蒲圃时,季桓子突然对林楚说:“你的先人都是季氏家里的忠良之臣,我希望你也要继承他们的忠诚。”林楚说:“下臣听到这话已经迟了。阳虎执政,鲁国人都服从他,违背他就是找死。我死了对主人也没什么好处。”
季桓子说:“有什么迟?你能带我去到孟氏那里吗?”林楚回答说:“我何敢惜死,惟一担心的是不能使主人免于祸难。”季桓子说:“不管那么多了,去吧!”
那时候孟懿子正假借为他的旁支公期盖房子的名义聚集了兵马。他们在那房子里储备了三百健奴。林楚死命地鞭打着马儿,在大街上朝孟懿子的房子那里飞跑而去。阳越用箭射他,没有射中。等到季桓子进了房子,三百健奴就关上大门。阳越不死心,还要继续追杀季桓子和林楚,结果冷不防被里面的人从门缝里一箭射死了。
阳虎见他的阴谋败露了,就劫持了鲁定公和武叔去攻打孟懿子。始终隐忍的孟懿子被迫做困兽斗。公敛处父率领成地人从上东门进入鲁城,和阳虎的拥趸在南门里激战了一场,没有战胜。他们稍做休整,又和阳虎的部队在棘下作战,结果大败阳虎。
阳虎脱去皮甲跑去鲁君的宫殿,将宝玉、大弓掠夺一空。他们撤退到五父之衢,在那里驻扎下来。阳虎自己睡下而让人做饭。他的同伙说:“追兵怕是快到了,赶紧撤吧。”阳虎说:“鲁国人听说我逃走了,正高兴可以晚点死了,哪里有空来追我?”过了片刻,他的随从大喊:“不好啦!快点套上马车吧,公敛处父已经追上来了!”阳虎就继续了逃亡。
依照公敛处父的意愿,非得追上阳虎将他彻底地翦除,但孟懿子拒绝了他的请求。孟懿子有自己的考虑,阳虎如今已是惊弓之鸟,他没有必要在阳虎身上损耗自己的实力。
公敛处父对于季桓子非常恼火,正是他养虎遗患才酿成了阳虎的祸乱。他建议将季桓子杀了算了,孟懿子也不同意。他又担心公敛处父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来,就偷偷派人把季桓子送回家去。
原本计划取代季桓子的季寤在季氏祖庙里向列祖列宗一一斟酒告祭后匆忙逃走。阳虎边打边逃,屡战屡败地撤退到了齐鲁的边境地区,拥据讙地和阳关正式宣告了叛变。
他苦苦支撑了一段时日,但三桓却不能再容他了。第二年六月,三桓的战车就到了阳关。阳虎只好烧毁了城门,趁乱突围,逃亡到了齐国。
他游说齐景公攻打鲁国,并且许下了种种动听的诺言。他对景公说:“只要连续攻打三次,鲁国就被攻下来了。”齐景公很动心,就准备答应他。
鲍文子劝谏说:“……鲁国是不能攻取的。上下协调,百姓和睦,能够事奉大国而没有天灾,怎么能攻取它?阳虎想要劳动齐军,齐军困疲,大臣一定死亡很多,他自己就在这里施展阴谋。阳虎受到季氏宠信却准备杀死季氏,他现在又出卖鲁国而讨好我们。他喜欢富有而不喜欢仁爱,君主哪里用得着他?君王比季氏富有,齐国比鲁国强大,这就是阳虎所要颠覆的。鲁国免除了他的祸害,而君王又收容他,恐怕也是祸害吧!”
齐景公于是就逮捕了阳虎,准备把他囚禁在东部边境。阳虎假装乐意到东部去,齐景公就把他囚禁在西部边境。在囚禁地,阳虎把当地的车子全都借来,用刀子在车轴上狠狠地刻上了一番,缠上麻后归还。他的目的是让这些车子跑着跑着车轴就断了。
阳虎随后就在车上装上衣物,自己藏在衣堆逃跑。但齐人追上去抓住了他。他们这次聪明了,就把他囚禁到齐国国都临淄。然而阳虎故伎重施,又一次躺在装衣物的车子里逃掉了。他先是逃亡到了宋国,最终又逃亡到晋国,归附了赵氏。我老师听说这件事后,只说了一句话:“赵氏恐怕世世代代会有祸乱了吧!”②
我还记得那时颜渊还活着,我们时常一起谈论我们的老师。对老师了解得越多,我们对老师就越景仰。我时常对颜渊说:在我的心中,老师就如同一个传说人物,他是这世上最伟大的奇男子。
颜渊每次听到我的赞颂,就会喟然感叹说:“老师的学问道德,我越抬头看,就越觉得高;我越努力钻研,就越觉得深。看着它好像在前面,忽然又到后面去了。虽然它如此高深和不可捉摸,可是老师善于一步一步地诱导我,用各种典籍来丰富我的知识,又用各种礼节来约束我的言行。我竭尽我的才力跟他学习,有时候觉得自己已经建立了独立的思想体系。可是冷静下来反想,还是不行。我跟着他的道路、循着他的精神去做,却茫无头绪;我想再前进一步、紧紧地跟上去,却不知道该怎么入手了。”
我想起有一次老师病了,病得很重,我们都觉得他将不久于人世了。子路很是哀伤,他觉得老师死后应该得到他应有的光荣和尊重,就以高弟子的身份组织门人充当老师的家臣、成立了治丧处,负责料理后事,安排老师的衣衾手足。
后来,老师的病情慢慢地好转了,气色也慢慢鲜艳了起来。他把我们叫到跟前。他哀叹着问:“仲由干的事情你知道吗?”我点了点头。
他白了子路一眼,又哀叹着,说:“仲由做这些弄虚作假的事情、歪门邪道的勾当,竟然这么久了!我如今已不再是大夫,不应该有家臣和治丧的组织,现在却偏偏装作有家臣。我拿这些把戏欺骗谁?我难道要欺骗上天吗?我与其在家臣的侍候下死去,无宁在你们的侍候下死去,这样不是更好吗?况且即使我不能以大夫之礼隆重热闹地安葬,难道就会被丢在路边没人埋吗?”
子路的年纪已然不小,被老师这么责骂了,脸色并不好看。他知道自己的确违背了良心和道德,背离了老师一向所遵从的礼仪,但他并不后悔。我们知道老师的要求是正道的,可是子路难道错了吗?
我们并不认为子路做错了什么。我们都认为老师应该生荣死哀,获得最基本的尊重。我们知道老师“求仁得仁又何怨”,倘若他真想“老死何妨死路边”,我们是坚决不干的,哪怕忤逆了他的心愿。
我的老师并非缺乏治理天下的才能,而是缺乏目光如炬的天子诸侯。他们知道老师可以安邦定国,可要他们真正给老师一个起用机会时,他们又为了种种龌龊的私利而犹豫了。倒是有一个眼光如炬的独裁者,可惜他的名字叫阳虎。
我曾暗示过老师:“这里有一块美玉,是把它收藏在柜子里呢?还是找一个识货的商人卖掉呢?”老师说:“卖掉吧,卖掉吧!我正在等着识货的人哩。”可是纵览这天下,识货的人在哪里?在哪里呀!
到处是无道的君王、僭越的臣子、跋扈的家宰和浑浑噩噩的士大夫,到处是无道的征伐、无情的杀戮、无礼的盟誓和内心并不虔敬表面却信誓旦旦的祷告。真正识货的人在哪里呀!
老师年轻的时候,真是雄心万丈呵!他四处奔走,希望找到一个实现自己抱负的场所。可是他的学生们纷纷见用于诸侯卿相,他自己却不能为自己找到一个完成周公之梦的国度,他还能去哪里啊?
他曾经打算搬到鲁国边境,深入到鲁、吴、越、楚四不管的九夷去。既然中国已经变成了无道的天下,他想为什么自己不能到九夷去避躲这混乱的世道?
有人对他说:“九夷那地方太偏陋了,文化落后,人又野蛮,怎么是您这种人住的地方?”
老师说:“有君子去住,九夷自然也就不偏陋了。况且真正有道德、有学问的人,到了任何地方都有自处的办法,九夷偏陋又有什么关系呢!”
但是老师始终没有去到九夷,他把自己半生的精力、一辈子的心血都放在了整理中国的文化上。他晚年曾回忆说:“我在哀公十一年冬天从卫国返回到鲁国,结束了十四年游历不定的生活。那时候我才有充裕的时间把乐章整理出来,使雅乐归到雅乐的位置,颂乐归到颂乐的位置,各安其所,各自有适当的归宿。”
可是老师的归宿呢?他作为一位鲁国人名动诸侯、得到天下的赞颂,却不能见用于鲁国。老师的归宿就是做一位象征性的国老,寂寥落寞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吗?他难道就这样为这个浑噩的世道所湮没了吗?
他曾叹息说:“在外事奉公卿,在家孝敬父兄,有丧事不敢不尽礼周到,不为酒所困扰、始终处于清醒之中,这些事我又做到了哪些呢?”
所有人都以为他只是因对生活的感慨而发出的自谦之辞,可是只有我才明白:这是他对自己一生哀婉的控诉!
他已经老了,当年意气风发、英气勃勃的孔丘已经不见了,如今游荡在鲁城的是一位垂垂老矣的老人,人们都叫他“国老”。他成为周公的梦幻已经凋零了、破碎了、飘散了。他这一生,始终没有干成自己想干的事情,虽然他最终形成了一个完整的自己。
在他年老的时候,我们之间除了对往事的回忆外,就是相互之间的絮絮叨叨。我会陪伴他在泗畔不停地来回走。他总是感慨流水的脚步:“消逝的时光就像这河水一样呀!日夜不停地向前流去。”
我看着他飘飘的白发和零乱着的胡须,我看着他寂寞瘦长的身影伫立在夕阳里,我看着他偶尔哀婉空洞的眼神里不再有深刻的意义。十三级疼痛。
但是在守墓时,在我们研究义理的时候,我并不想告诉曾参、有若他们一个寂寞空洞的老师,这不是我想像中的老师的形象。我想告诉他们,我们的老师站在泗畔,依旧指点着江山。他高声喊着:“你们看啊,所有的过去都若这流水,永不停息地向前!什么也阻挡不住历史,什么也阻挡不住时间!”
可是,在我的心中,有一个柔弱的老师。我紧紧地抱着他。我哀婉地看着他。他有空洞寂寞的眼神。他有着苍老浑浊的眼泪。他这一生总在抚慰别人,他也需要别人的抚慰。
你们总说我的老师是完整的圣人。你们不知道一位真正的圣人。他有血有肉、有情有义。他具有一个人所有的生命的细节,伟大的卑微、高尚的低贱、灿烂的平淡、英勇的怯懦。他只是克服了它们,努力使自己回到自己。
他希望自己是惟一的好德者,因为他迄止今日没有看到这样的人。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他们喜爱道德胜过其他外在的物质的诱惑。”他说。“修习真实的自我,就是要摆脱外在的诱惑,使内心得到精进。这种精进是步步为营的。好比堆土成山,只差一筐土就完成了,若是这时停下来,那只是因为我的懒惰使我自己要停下来的;又如在平地上堆山,纵使刚刚倒下一筐,若是继续决心前进,那只是我的信念要我自己前进的。”
我说:“除了您和颜渊,我还没见过谁是这样来修习自己的道德的。”
他道:“始终听我说话而毫不懈怠的,大概只有颜回一个人吧!”然后他突然意识到颜渊已经死了,再也找不到这样的学生了,就流泪叹息着:“可惜呀,他业已……我只见他不断地进步始终没有看到他哪一次停下自己修习的脚步。”
我怕他过分地伤心,就扶住了他,不停地安慰。可是他的眼泪却始终纵横着,念叨着颜渊的名字,倾吐着心中的哀伤:“庄稼出苗了,却不吐穗开花的,有过的罢!吐穗开花了,却不能凝结果实的,有过的罢!颜回啊,苍天给了你绚烂的才华,却为什么不能给你短暂瑰丽的结局?”
老师啊,颜渊是这样子的,他早早地离开了这个无道的世界。可是你呢?你拥有过一个短暂瑰丽的结局吗?
我记得老师四十二岁那年,鲁昭公死在晋国的乾侯,定公继了君位。定公继位的第五年夏天,季平子死了,季恒子继立为上卿。季桓子掘井时掘得一个腹大口小的陶器,里面有个像羊的东西。他告诉老师时却谎称“得到一只狗”。
老师说:“据我所知,那里面是羊。我听说,山林中的怪物是一种叫‘夔’的单足兽和会学人声的山精‘罔阆’,水中的怪物是神龙和叫‘罔象’的水怪,泥土中的怪物是一种雌雄未明的‘坟羊’。”
老师觉得季恒子爱说谎言,一定会遭到上天的报应。果然没多久就发生了阳虎的叛乱。季恒子被阳虎裹挟着赌咒发誓,从此在阳虎手下整整臣服了三年,鲁国也形成了家臣独裁的局面。
后来又发生了阳虎的叛乱。
公山不狃等人因为不得志,就跟随阳虎一起反叛了国家。他曾写信给老师,让老师前往辅佐他。老师逗子路玩的时候,说他打算赴公山不狃之邀,把子路又惹得老大不高兴。等老师跟他说这只是个玩笑,就算是为了实现政治理想也不能去辅佐公山不狃这样的人时,子路又哧地笑了。这个老顽童一样的家伙。
定公九年的时候,老子在陈国居住一段时间。为了躲避战乱,他来到了沛地。他给老师写了封信,告知他最近的消息。老师便备上了车马,匆匆地赶到了沛地。他们继续着此前未曾间断的辩论。
老子坚持认为道不可献,不可进,不可告,不可与,必需通过内心领悟,才能真正把握天道,内心不悟,强从外入,那是不可取的。
老师还是坚持仁义的思想体系,但老子却说仁义只是先王住宿过一夜的旅社,并不是永恒的真理。他希望老师能够顺任自然的变化而不为物欲所滞塞。老师没有反驳他,也没有赞同他。
他们之间的争论,照旧是愉快的。他们丝毫不像我们今天的学问家,为了思想的不同,甚至会在腰上别一把小刀子,时刻准备把对方给屠宰了。
五十一岁那年,老师终于出仕了。他被定公任命为中都宰,第一次出任某地的行政首长。中都那地方在鲁国的西部,那地方向来政治混乱、霸道专横,饥民如烟。老师接到任命,匆匆地就去上任了。
老师上任之后,先是考察民情道德,治罪了坑害百姓的屠宰户。他严厉打击投机倒把的行为,禁止买卖时在羊腹中灌水,将那些侵害他人的暴发户劝退、驱逐出中都城。
那时候中都是一座淫乱的城市,老师为了制止那淫乱的风气,就将淫男荡女游街示众,使他们感到羞耻。老师还整饬田地水利,组织开垦荒地,加强道德教化。不久之后中都这地方便变得“路无拾遗,器不雕伪”。
老师在丧葬礼仪上进行的一番改革尤其成功,他规定了内外棺材板的厚度和坟葬的规矩。实行了一年后,各个诸侯国就纷纷效仿,还纷纷派公卿大夫到鲁国访问学习。
定公听说了,就问老师:“若是采用这样的方法,能够治理好鲁国吗?”老师回答他说:“君侯啊,治理天下都是小事一桩,又何况是治理好鲁国呢?”④于是,定公就准备任命老师为鲁国中央政府的高级首长。
定公倚重于老师,三桓经过了阳虎的叛乱之后也知道了老师对于他们的重要。而且老师的门人孟懿子因为发难驱逐阳虎的大功,在政府里自然争得相当的发言权。季孙氏一方面为收拾人心,一方面感念老师不附阳虎,便同意定公的提议把,先是把司空一席给了老师,接着又迅速地将老师由司空提升为大司寇。老师就这样迅速地从普通的士大夫变成了鲁相。
定公十年的春天,鲁国准备和齐国结束多年的混战。夏天的时候,谈判有了大的进展,双方约定随后在夹谷举行两国国君的高峰会谈,以友好会晤彻底解决两国的争端。老师作为鲁相,兼办会晤典礼事宜,就陪伴定公参加了会谈。
在这场政治博弈中,齐国人又打算玩一些小把戏。齐国大臣犁弥对齐景公说:“孔丘懂得礼而缺乏勇,如果我们派莱兵用武力劫持鲁侯,一定可以如愿以偿。” 齐景公觉得有便宜可沾,就听从了。
定公本来准备带着车辆随从毫无戒备地前去赴约,老师觉得齐国人素来诡谲狡猾,就对定公说:“我听说办理外交必须要有武装准备,办理武事也必须有外交配合。从前君侯出了自己的疆界,一定要带齐必要的官员随从。请求您安排左、右司马一起去。”定公说:“好的。”就带了左、右司马一道到夹谷去,并且做好了相应的军事安排。
两国国君在夹谷举行峰会,那里已经修筑好了盟坛,坛上备好席位,设置了三级登坛的台阶。他们用国君相遇的简略节相见,拱手揖让登坛。
彼此馈赠应酬的仪式行过之后,齐国管事的官员快步上前请示说:“请开始演奏四方各族的舞乐”。齐景公说:“好的。”于是假扮齐国乐队的莱兵果然出现了。他们以旌旗为先导,有的头戴羽冠,射披皮衣,有的手执矛、戟、剑、楯等武器也跟着上台了,喧闹着一涌而上。
老师就保护着定公退出了峰会的会议场所,指挥着定公的卫队说:“士兵拿起武器攻上去!两国的国君会见友好,而边远的东夷俘虏用武力来捣乱,这不是齐君所以对待诸侯的态度,边远不能图谋中原,东夷不能搅乱华人,俘虏不能侵犯盟会,武力不能逼迫友好,这些对于神明来说是大不吉祥的,对于德行来说是丧失道义的,对于人们来说是丢弃礼仪,君王必定不会这样做。”
齐景公听了老师的喊话后,觉得自己理亏,很快就偷偷命令莱兵撤退了。但是齐国人的把戏并没有结束。莱兵撤退后,国君们又各就各位。齐国的管事官员又跑来说道:“请演奏宫中的乐曲”。景公说:“好的。”于是一些歌舞杂技艺人和身材矮小的侏儒都前来表演了。老师看了又急跑过来。一步一阶往台上走,最后一阶还没有迈上就说:“普通人敢来胡闹迷惑诸侯,论罪当杀!请命令主事官员去执行!”于是齐国主事官员只好依法将他们处以腰斩,叫他们来个手足异处。
齐国既然理亏,所有阴谋又都被老师识破,步步落在下风,什么便宜也捞不着,就匆匆地结束了“友好会晤”。将要盟誓的时候,齐国人突然在盟书上加上一句话说:“如果齐军出境,而鲁国不派三百辆甲车跟随我们的话,鲁国会受到神明的惩罚。有盟誓为证!”
老师不卑不亢地还礼回答说:“你们不归还我们汶阳的土田,而让我们用来供应齐国的需要,齐国也会受到神明的惩罚。也有盟誓为证!”无可奈何的齐国只好答应了。
盟誓之后,齐景公准备设享礼招待定公。老师对齐国相礼的官员说:“您难道没听说过齐国、鲁国旧有的典礼吗?事情已经完成了而又设享礼,这是麻烦了执事。而且牺尊、象尊不出国门,钟磐不在野外合奏。设享礼而具备这些东西,于礼不合。如果不具备,那就像秕子稗子一样轻微而不郑重。像秕子稗子一样的礼节,是君王的耻辱。不合礼仪,就名声不好。您怎么就不考虑一下呢!享礼,是用来宣扬德行的。不能宣扬,不如不用。”于是享礼终于没有搞成。
对于夹谷之会,齐景公大为恐惧,深深触动,他知道自己道理上不如老师,回国之后很是慌恐。他告诉他的大臣们说:“鲁国是用君子的道理来辅佐他们的国君,而你们却仅拿夷狄的办法教我,使我得罪了鲁国国君,这该怎办呢?”
有一位大臣回答说:“君子有了过错,就用实际行动来向人家道歉认错;小人有了过错,就用花言巧语来谢罪。您如果痛心,就用具体行动来表示道歉吧。”于是齐景公就依照盟约归还了郓地、汶阳和龟阳的土地,以此来向鲁国道歉并悔过。这是在鲁国和齐国的邦交中,鲁国所获得的为数不多的外交胜利。⑤
老师在鲁大司寇任内所经历的大事,除了夹谷之会,便是定公十二年的“堕三都”运动。所谓“三都”就是季孙氏费邑,叔孙氏的郈邑和孟孙氏的成邑;“堕三都”就是要将这三邑城郭拆除。三邑之中,费、郈都是旧日家臣叛变的根据地,而费邑自南蒯失败后,不久便落在另一个家臣公山不狃之手,不狃是阳虎的党羽,阳虎既倒,他还屹然不动。“堕三都”一方面是要预防家臣负隅作乱,一方面亦可以削弱三桓。二者都是和老师子素来的政治主张相符的,故此他对于此举,极力赞劝,虽然主动却似乎不是他,而是他的门人子路,这时正做着季氏的家宰的。
子路的发动此事原是尽一个家臣的忠悃。此时费邑已成了季氏腹心之患,非堕不可的。季孙氏地广邑多,毁一城满不在乎。但叔孙和孟孙二氏各毁一大城则元气大损,这也是于季孙氏有利的。叔孙氏犹有侯犯之乱可惩,至于孟孙氏堕城,好比一个无病的人白陪人家吃一剂大黄巴豆,完全是犯不着的。所以堕城议起,他一味装聋,后来定公率兵围城,没有攻下,便把他放过。但郈、费到底被堕了,堕费最费气力,老师受季孙氏三个月的倚任就在此时。原来公山不狃不待季孙氏动手,先自发难,率费入袭入都城,定公和三桓仓皇躲进季孙氏的堡中,被费人围攻着。叛徒很快到定公身边了,幸亏老师所派的援兵及时赶到,把费人杀败。其后不狃势穷,逃往齐国。⑥
我所了解的具体情状是这样的:老师计划在鲁国推行重大的改革,他知道这前提就是剥夺三桓所获得的非法政权。
定公十二年夏天,老师对定公说:“臣下的家中不能收藏武器,大夫的封邑不能筑起高一丈长三百丈的城墙。”于是就派子路去当季氏的管家,打算拆毁季孙、孟孙、叔孙三家封邑的城墙。
那时候老师已经得到了季氏的信任,季氏虽然不大同意老师的主张,但是他自己也有不小的苦衷:他的费邑虽然重要,但跋扈的家臣们常常依靠这里作为叛乱的据点,派军队围攻又很难攻破。他虽然不能深明老师所陈说的道义,也知道老师不是图谋将他翦除,而是对他有实质上的帮助,就勉强地同意了。
这时,叔孙氏首先把郈邑的城墙拆了。季孙氏也准备拆费邑的城墙,公山不狃和叔孙辄就带领费邑的人袭击鲁国。鲁定公和季孙、孟孙、叔孙三人就躲进了季孙的住宅,登上了季孙武子的高坛。公山不狃率领的费邑人进攻他们,没有能打进去,但有的人已经突入鲁定公所登高坛的近侧。老师命令申句须、乐颀下台来攻打他们,费邑人失败逃走,鲁人乘胜追击,在姑蔑把他们彻底击溃。公山不狃、叔孙辄两人逃到了齐国,费邑的城墙终于被拆毁了。
接着准备拆成邑的城墙,孟孙氏的家臣公敛处父告诉孟孙说:“拆除了成邑的城墙,齐国人必将进逼到我们的北大门。且成城又是你们孟氏的屏障,没有成城也就等于没有孟氏。我不打算拆毁”。
孟懿子和南宫敬叔倚重公敛处父,公敛处父的话又颇有道理,就同意了。孟懿子兄弟和睦,主仆一气,中央政府就舞客奈何。而且孟懿子也不公开反对中央政府的决定,他只是任由公敛处父自作主张,自己则旁观事态的发展。
十二月,定公带领其他两位权臣的军队包围了成城。由于公敛处父的固守,又因为季孙氏和叔孙氏的兔死狐悲、首鼠两端,始终没有尽力地攻击,成邑始终没有被攻下来。⑦
“堕三都”运动就这样遭受了大挫折,这事就不了了之。老师之所以最终没完成这运动,我素来以为是因他不真正掌握郑国子产一样的权柄。鲁国真正的权柄是把握的三桓手中而非定公手中的,而郑国则不同。
老师的地位虽然也有点和子产相像——郑之于晋、楚,犹鲁之于齐、晋;郑之有七穆,犹鲁之有三桓。所不同的,子产自身是七穆之一。而且是七穆中最有力的罕氏拥护到底;老师却没有一田半邑,而他受季氏的真正倚任也只有三个月,虽然司寇的官他至少做了三年。但他在无可措施中的措施也颇有子产的风度。⑧
时间流逝中,人们尤其会感受到时间的力量。人的年纪越大,越容易为自己感到悲哀,仿佛自己这一生的努力,到了最后却发现毫无意义;又仿佛自己忙碌一生的所得,最终又化为了乌有。
老师有时候也会感受到时间压力和年轻人的力量。他说:“年少的人是可怕的,怎能判定他的将来赶不上现在的人呢?不过要是一个人到了四、五十岁时还默默无闻、没什么名望,那他就没有什么值得惧怕了。”
年纪越来越大,人生的阅历越来越多,我就会越来越理解我的老师。他并不迂腐,更不喜欢钻牛角尖。他是个通权达变的人。他与那些油腔滑调的人的区别在于,他能够时时自省,用通权达变来修习自己的内心,使它更圆润通透,更鲜活得充满了生命力和觉察力。
老师说过:“严肃而符合礼法的正言规劝,谁能不接受呢?但只有按它来改正自己的错误才是可贵的。恭顺赞许的话,谁听了不高兴呢?但只有认真推究它的真伪是非,才是可贵的。盲目高兴而不加分析,表面接受却不改正错误,这种人,我实在是拿他没办法了。”
老师希望我们成就为真正的人,拥有真正的自我。他活着的时候反复地对我们说:“要以忠信为主,要慎重交友、不要结交与理想人格背道而驰的人;对于自己的过错不要怕去改正它。”
每当我们遭受到挫折,感到前路一片迷惘时,老师总会出现在我们身边。他不会用手抚慰着我们的背,却会用他人生的经验抚慰我们的心。他会告诉我们:“一国军队,可以夺去它的主帅;但一个男子汉,却不能强迫他改变他的志向。你们如果自己逼迫着自己改变了志向,又怎么会成就一个真我?”
我又想起了子路,那个可爱的老家伙。老师有一次夸赞他说:“穿着破烂的旧丝棉袍子和穿着狐貉皮袍的人一道站着,面色自若而不觉得惭愧,这样的人恐怕只有仲由吧!《诗》里说:‘不嫉妒,不贪求,又怎会不好呢?’”
子路听说老师褒奖他,很是得意。他便整天反反复复、摇头晃脑地念叨着这两句诗。你知道,子路是个高大的男子,长着长长的雄伟的胡须,他这样摇头晃脑,很是滑稽。
有一天被老师看到了,被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仅仅做到这个样子,又怎么能够好得起来?”子路既不惭愧,也不恼火,就知道嘿嘿笑。
在老师的一生里,我无法判定到底哪些人是真心追随老师的。我想颜渊肯定是一个,我大概也算是一个,冉耕、冉雍兄弟也应名列其中,曾参和有若也都算,原宪也应该是忠诚的追随者,否则老师过世后他就不会隐居不出了。
但是,谁才是最忠心的那个呢?一定是子路。如果他还活着,今天我就不会感到寂寞。他一定会在老师的墓前陪伴着我。老师说:“到了寒冷的季节,才知道松柏是最后凋零落叶的。”也许只有老师过世了,我们才能发现每个人本来的面目,分清它们到底是鲜艳的还是晦暗的,到底是美丽的还是丑陋的。
也许老师早就洞悉了这一切,但是他什么都不愿意说破。“智慧的人不会被迷惑,仁德的人不会陷入忧愁,勇敢的人无所畏惧。” 老师知道每个人都会各安其所,找到各自的归宿。就像他知道子路一定会不得好死一样。
我呢?我会找到什么样的归宿?我现在最好的归宿是在这里寂寞地守墓,在凄冷的世界里感受老师带给我的温暖。
老师说过:“可以一同学习的人,未必可以与他一道学得人生、学问之道;能够一同洞悉人生、学问之道的人,未必可以同他一起坚守那些宝贵的东西;能够一起坚守大道的人,又未必能够与他一起通权达变、随机应变。”
终我的半生,我几乎找不到这样的朋友。除了曾参和有若外,我甚至找不到可以说话的人。我虽然修习的是言语科,可是我宁愿在这世界上永远地寂寞着、沉默着。
曾参和有若。
好兄弟。
古代有一首诗这样写道:“唐棣的花朵啊,翩翩地摇摆。我怎么能不想念你?只是家住得实在太遥远。”老师说:“他还是没有真的去想念,如果真的去想念,有什么遥远呢?”
也许我从来没有真正地去想念过什么。我现在真正想念的只有我的老师。他静静地躺在坟墓里面。我知道他能够感受到我。我知道我们的心灵随时可以跨越时间和空间的鸿沟,相互脉脉地对望着。
天涯远吗?咫尺的地方就是天涯,天涯的地方却又是咫尺。只要有那思念的人,无论多遥远的天涯,在心中都只是咫尺啊。
每次想起你的声音,我就想起那些往事
它们盛开如绚烂的花朵,默默地
灿烂在哀公十九年冬天的每个暗夜
我多想牵着你的手流连在泗畔,一起
看泗水的鱼自由地荡着,听它们歌唱
听水面上的渔船,缓缓地摇动着它们的橹
我们就这样寂寞着,像一棵寂寞的树
树总会枯萎,叶子总会凋零和散落
我们终会在时间和空间中找到归宿
浩淼的天空里,有一颗星星属于我们
我们在上面刻下自己的名字,相互凝望着
转动。转动。我们会用眼神交流某种情绪
或许会在苍茫中再次相会,说些温柔的寒暄
可是我宁愿只是微弱的光亮,始终牵着你的
手或衣角,在你的身边流转着
附录:子罕第九
子罕言利,与命,与仁。
达巷党人曰:“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子闻之,谓门弟子曰:“吾何执?执御乎?执射乎?吾执御矣。”
子曰:“麻冕,礼也;今也纯,俭。吾从众。拜下,礼也;今拜乎上,泰也。虽违众,吾从下。”
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大宰问于子贡曰:“夫子圣者与?何其多能也?”子贡曰:“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子闻之,曰:“大宰知我乎!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牢曰:“子云,‘吾不试,故艺’。”
子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
子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
子见齐衰者、冕衣裳者与瞽者,见之,虽少必作;过之,必趋。
颜渊喟然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
子疾病,子路使门人为臣。病闲,曰:“久矣哉!由之行诈也,无臣而为有臣。吾谁欺?欺天乎?且予与其死于臣之手也,无宁死于二三子之手乎?且予纵不得大葬,予死于道路乎?”
子贡曰:“有美玉于斯,韫匮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
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子曰:“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
子曰:“出则事公卿,入则事父兄,丧事不敢不勉,不为酒困,何有于我哉?”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子曰:“譬如为山,未成一篑,止,吾止也;譬如平地,虽覆一篑,进,吾往也。”
子曰:“语之而不惰者,其回也与!”
子谓颜渊,曰:“惜乎!吾见其进也,未见其止也。”
子曰;“苗而不秀者有矣夫!秀而不实者有矣夫!”
子曰:“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
子曰:“法语之言,能无从乎?改之为贵。巽与之言,能无说乎?绎之为贵。说而不绎,从而不改,吾末如之何也已矣。”
子曰:“主忠信,毋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
子曰:“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
子曰:“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由也与?‘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子路终身诵之。子曰:“是道也,何足以臧?”
子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雕也。”
子曰:“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
子曰:“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
“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
[注释:]
①《左传》定公五年;《史记•孔子世家》。
②《左传》定公六年、七年、八年。
③《史记•孔子世家》。
④《孔子家语•相鲁》。
⑤《左传》定公十年;《史记•孔子世家》。
⑥、⑧张荫麟,《中国史纲》。
⑦《史记•孔子世家》;钱穆,《孔子传》。
楼主太牛了!!!!!
乡党第十
我要为老师雕刻第十座木像。我的老师是一个奇男子,人们都叫他孔子。
我的老师在鲁国大司寇的位置上一共干了三年,这三年来他干得虽然不怎么得意,鲁定公作为名义上的国君对他的支持自然有限,三桓又为各自利益计较处处掣肘,但是鲁国的政治在他的治理下还是大有改观。
在定公十三年的时候,老师五十五岁。他以大司寇理国相职务,脸上露出喜悦神色。我疑问他:“听说君子大祸临头不恐惧,大福到来也不喜形于色。”他对我说:“有这句话,但不是还有一句‘乐在身居高位而礼贤下士’的话吗?”
那时候鲁国有个叫少正卯的,整天搞些歪理邪说,还以开课授徒的名义网络一大批专门搞歪门邪道的家伙。他们平时也不干什么正事,整天为僭越的公卿和士大夫主持些不合礼仪的喜事或丧事混吃混喝。
老师见少正卯师徒的存在对鲁国的风气造成了恶劣的影响,又见他们相互依附,还与一些士大夫勾结在一起,随时可能制造出祸乱来,就以国相的身份前去说服少正卯。少正卯很是放肆,依旧我行我素,老师便寻了他的一个毛病,以扰乱国政的罪名把他给诛杀了。他的一些学生不干,四处造谣诬蔑老师,结果也没掀起什么风浪来。
鲁国的政治越来越好。老师主持国政才三个月,鲁国就变得跟中都一样,贩卖猪、羊的商人就不敢漫天要价了;男女行人都分开走路;掉在路上的东西也没人捡走;各地的旅客来到鲁国的城邑,用不着向官员们求情送礼,都能得到满意的照顾,好像回到了家中一样。
齐国听到了这个消息就害怕了起来,到处都传说:“孔子在鲁国执政下去,一定会称霸,一旦鲁国称霸,我们靠它最近,必然首先会来吞并我们。何不先送一些土地给他们呢?”
一位大臣游说齐景公说:“我们先试着阻止他们一下,如果不成,再送给他们土地,这样也不算迟。”于是他们从齐国挑选了八十个美貌女子,都穿上华丽的衣服,教她他学会跳《康乐》的舞蹈;又挑选了身上有花纹的马一百二十匹,一起送给鲁君和三桓。
齐国的使臣把这些女乐和纹马彩车送到后,先安置在鲁城南面的高门外。季桓子身着便服前往观看再三,打算接受下来,就引诱鲁君以外出到各地周游视察为名,乘机整天到南门观齐国的美女和骏马,连国家的政事也懒得去管理了。
子路看到这种情形便对老师说:“老师,鲁君都变成这样子了,我们可以离开这里了吧。”老师说:“鲁国现在就要在郊外祭祀,如果能按照周礼把典礼后的烤肉分给大夫们,那么我还可以留下不走”。
鲁君和季桓子终于接了齐国送来的女子乐团,他们常常一连三天都不过问政务。在郊外祭祀束后,鲁君又违背常礼,没把烤肉分给大夫们。
老师终于绝望了,于是就带着学生们离开了鲁国,当天就在屯地住宿过夜。鲁国一个名叫师己的乐师来为我们送行,对老师说道:“先生您是没有过错的。”
老师说:“我来为大家唱一首歌,好不好?”还没等大家回答,他就唱起来:“那些妇人的口,可以把大臣和亲信撵走;接近那些妇女,可以使人败事亡身。悠闲啊悠闲,我只有这样安度岁月!”
师己返回鲁城,季桓子问他说:“孔子说了些什么?”师己如实相告。季桓子长叹一声,说“先生是怪罪我们接受了齐国那一群女乐啊!”①
但我是觉得事情不那么简单。老师不会为了一群女乐和一块祭肉而离开他的父母之国。况且鲁国的政治越来越好,要他放弃自己的周公梦想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背后有隐情。
堕费之役老师虽然立了大功,但不久老师便辞职。他辞职的原因,既不是祭余的烧肉没有照例送到,也不是季孙氏受了齐人的女乐,三日不朝。真正的情形是季孙氏的势力完全恢复了以后,再没有可以利用老师的地方了,再不能维持向日对老师的礼貌了;鲁国再没有老师行道的机会了。老师只好带着我们到外国去碰碰运气,虽然他不存着怎样的奢望。就像鲁国一个守城门的隐者所说的那样,他原本就是一个“知其不可而为之”的人啊。②
在泗畔的这种服丧守墓的生活持续多久,我都不会恼火、腐败或精力衰退。这是某种回忆和思考的时刻,也算是我的获救时刻。我同样有自我的拖累,因为我必须坚守对老师的承诺,用我的行动保全鲁国。
现在,吴越之间的战争还在继续,我要在这里等一个结果。这种等待同样也可理解为一种旅行,我在每一个夜晚都可以兴奋地出发,穿越春光和夏荷,然后在秋天的绵绵雨水中到达老师的星座。
这种旅行令我心旷神怡,有时候又令我觉得思想是艰难的。我有时候是疾步快走,有时候又像是个登山者般做艰难攀行。然而无论攀登或跋涉,我都是快乐的。我甚至想写一首诗来描述我的快乐:
我没有时间重返庸俗生活的典雅
我没有时间思考谎言、背叛和谋杀
我只想乘坐一条船,做一次心灵的航行
如果没有目的,那任由它漂泊吧
我要去寻找我的内心,在每一个河口
我要向每一个行走或留步的路人打听
我祝他们兴高采烈,过世俗的生活
而我,只愿在这尘世中做一次心灵的航行
我看见军队情绪激昂,他们枕戈待旦
他们一次次沉溺在征服的快乐中
我看见他们机器一样整齐的步伐
他们厮杀的喊叫使整个天空震动
我只是个年事已高的旅人,我只是
要在无穷无尽的时光中寻找我的内心
我精确地计算着星宿的每一次变幻
在毫无意义的晨昏中默默祈祷
我愿意这世道能够回到重前
我愿意这天下如泗水般清明
我愿意至少还有春天可以期待
我只愿能在泗畔的冬天默默地怀念你
我在泗畔一次又一次跌落进回忆和怀疑当中。我时常在泗水中看到自己倒立的影子。这是个客观又无始无终的抽象影像。它就像是多年来横亘缠绵在我和老师之间的抒情。
我们的生活总是抒情,没有多少难以描述的细节。我们为了某种理想、道义或者勇气,在缠绵胶着中细致地体味着相互之间的暧昧情感。我们在彼此心中刻下了深痕,使生活充满了微妙的活力。
世界上充满了微粒,我们的心中充满了血。我们努力抹平心灵的凹凸,在一个纯净的空间里折断所有的芦苇,做成一支支晶莹闪亮的笛子。倘若我们三千人一起在泗畔吹响芦笛,在黄昏十分,该是多么壮观的景象。
在我跟随老师停留和旅行的日子里,老师在鲁国做大司寇的那几年是最不快乐的。我们没办法陪伴在他的身边。鲁国的国政夺取了他太多的时间,这使我们感到嫉妒。
巨大的流水使我们清醒。我们多么高兴老师离开鲁城。我们希望他在任何时候都是一个落魄的儒者,能够为我们创造一颗又一颗纯净的心。我们曾在这里和那里梦留过片刻,只有在他的心中我们才得以安眠。
你们都不知道作为大司寇的老师是一种什么模样。我想告诉你们一种关于他的真实。特殊的气质与情感凝结在他身上的时候,他拥有与那些人相同的权力,却始终与他们有所不同。
老师是鲁国政治的统帅,他驾驭着整个国家朝向繁荣与富庶。他使邻邦感到恐惧,却使鲁人恢复了信心与自尊。这是他们从未有过的舒心与安宁。他们也不知道这对于未来会产生如何深远的影响。
老师在本乡的地方上显得温和恭敬,像是不会说话的样子。但他在宗庙里、朝廷上,却很善于言辞,说话明白而流畅,只是说话很少、比较谨慎罢了。
在上朝的时候,若是国君还没到来,老师同下大夫说话,表情是温和而快乐的;同上大夫说话,面目又是正直而谦恭的。国君到来的时候,他展现出的是外表恭敬而心中不安的样子,但又行动安详、仪态适中。
国君召老师去接待外国贵宾,老师面色矜持庄重,脚步也快了起来。他向站在两旁的人作揖,或者向左拱手,或者向右拱手,衣服一俯一仰,却整齐不乱。他快步向前走的时候,像鸟儿舒展开了双翅一样。贵宾辞别之后,他一定向君主回报说:“客人已经离开了,不回头张望了。”
老师走进朝廷的大门后,是一幅谨慎而恭敬的样子,好像那里没有他的容身之地。站立的时候,他不站在门的中间;行走的时候,也绝不踩到门坎。经过国君的座位时,他的脸色会立刻庄重起来,脚步也加快了来,就连说话也像是中气不足。他提起衣服下摆向堂上走的时候,给人恭敬谨慎的样子,憋住气好像不呼吸一般。等他退出来,走下台阶,脸色便舒展开了,怡然自得。走完了台阶,他会快快地向前走几步,那姿态像是鸟儿在舒展翅膀。等他回到自己的位置,又呈现出恭敬而不安的样子。
老师手执白圭出使到别的国家,总是恭敬谨慎,像是连白圭都举不起来的样子。他向上举圭时像在作揖,放在下面时好又像是要将圭递给他人。他脸色庄重矜持得像是战栗,脚步紧凑、步幅很小,好像沿着一条直线往前走着。他在举行互赠礼物的仪式时,显得和颜悦色。和国君举行私下会见的时候,就更显得轻松愉快了。
老师恪守着君子的礼仪。君子不用深青透红或黑中透红的布镶边,不用近赤的浅红色或紫色的布做平常居家的衣服。暑天,穿着或粗或细的葛布单衣,却不单穿,一定要罩在内衣之外。他们所穿皮袍的毛朝外,所以外面都有罩衣;他们衣服内外颜色相称,黑色的羔羊皮袍配黑色的罩衣,白色的鹿皮袍配白色的罩衣,黄色的狐皮袍配黄色的罩衣。居家穿的皮袍做得稍长一些,但右边的袖子要短一些。睡觉时一定要有代作睡衣的小被,被长要有一身半。他们通常用狐貉的厚毛皮做坐垫。服丧期满、脱下丧服之后,才可以佩带上各种各样的饰品。如果不是上朝或参加祭祀的礼服,一定要加以剪裁,在缝制之先就裁去多余的布。吊丧的时候他们不穿黑色的羔羊皮袍、不戴黑色的帽子。每月初一都是告朔的日子,他们一定要穿着礼服去朝拜君主。
老师斋戒沐浴的时候,一定要有浴衣,这浴衣是用布做的。他斋戒的时候,一定要改变平常的饮食,居住也一定搬移地方,不与妻妾同房。
老师的饮食,粮食不嫌舂得精,鱼和肉不嫌切得细。粮食霉烂变质、鱼和肉腐烂了,他都不吃。食物的颜色不好,像是变质了,他不吃;气味不好,像是变质了,他不吃。烹调不当,他不吃。不时新的东西,他不吃。不按正规方法割下的肉,他不吃。没有适当的调味佐料,他不吃。席上的肉虽多,但吃的量不超过主食。只有酒不限量,但不至喝醉。从市上买来的酒和肉干,他不吃。每餐必须有姜,吃完后用以祛除嘴里的异味,但也不多吃。
老师参加国家祭祀典礼时分到的肉,不留到第二天。其他祭祀用过的肉不超过三天。若是存放超过三天,他就不吃了。
他吃饭的时候不交谈,睡觉的时候也不说话。
即使是粗米饭蔬菜汤,老师吃饭前也要把它们取出一些来祭一祭祖,而且祭祖的时候表情像斋戒时那样严肃恭敬,发自内心的虔诚。
席子摆放得不合乎礼仪,老师不坐。
行乡饮酒的礼仪结束后,老师一定要等拄着拐杖的老人都出去了,自己这才走出去。
乡里人举行迎神驱鬼的仪式时,老师尊重这习俗,总是穿着朝服站在东边的台阶上。
老师若是托人向外国朋友问候送礼,总是向受托者拜两次来为他们送行。
有一次老师生病了,季康子赠送药品给他,他拜谢之后接受了,却说:“我对药性不了解,不敢试服。”
有一次老师的马棚失了火。老师退朝回来后第一句就问:“伤人了吗?”他却不问马的情况怎么样。
国君赐给熟食,老师一定摆正座席先尝一尝。国君赐给生肉,老师一定煮熟了,先给祖宗上供。国君赐给活物,老师一定饲养起来。老师同国君一道吃饭,在国君举行饭前祭礼的时候,他一定要为国君先尝一尝。
老师生病了,国君来探视他,他便脑袋朝东躺着,身上披盖着朝服,拖着大带子,以之作为对国君的尊重。
如果得蒙国君的召唤,老师不等车马驾好就先步行向前走去了。
虽然已身为大司寇,不再是当年到太庙学礼的年轻人了,但是老师去太庙都会事无巨细地向人请教,生怕自己主持祭祀的时候有什么失礼之处。
若是他的朋友过世了,没有亲属负责敛埋,老师总会说:“丧事由我来料理吧。”
若是朋友馈赠物品,即使是车马而不是祭肉,老师接受的时候也是不拜的。
老师睡觉时不像死尸一样直挺挺地躺着,他平日家居也不像作客或接待客人时那样庄重严肃,跪着两膝在席上。
他看见穿丧服的人,即使是关系极亲密的,也一定要把态度变得严肃起来,以示同情和哀悼。他看见身着礼服的官员和盲人,即使是常相见的,也一定会非常有礼貌。他若在乘车时遇见赶送丧服的人,就会身体向前一俯,伏在车前横木上以示同情。若是遇见背负国家图籍的人,他也这样做以示敬意。他外出作客时,若是筵席丰盛,他一定神色一变并站起来致谢。若是遇见迅雷大风,他一定会改变神色,以示对上天的敬畏。
老师上车时,一定先端正地站好,然后拉着扶手带登车。他在车上,从不回头看,也不高声说话,更不拿手指指戳戳。
有一次老师在山谷中行走,看见几只野鸡。他脸色一动,野鸡便飞向天空。它们在天空中盘旋了一阵子,就又飞落在树上。老师说:“这些山梁上的母野鸡,看它们羽翼丰满、飞翔四集,展示着它们的所有,真是得其时呀!得其时呀!” 子路向它们拱拱手,它们便振了振翅膀、叫了几声飞走了。
我时常在回忆中浮现老师的形象,那是一个君子的形象,它所昭示的不仅仅是作为中央政府首长的老师,而且是作为一个真正以周公为榜样的老师。他热爱真正的礼仪,他尊重真正的大道。很多人以为他迂腐,他们却不知道他是在对礼的精神恪守中尊重了自我。
那些轻松愉快的细节,是平淡得夺人眼目的细节。我们的老师淡淡在细节中,就像是深秋时独自卓然开放着的菊花。
我无从陈述老师的伟大,因为用什么样的故事、细节和辞藻都无法描述出他的伟大。他真是一位奇男子。
我如今站在这冬天的泗畔,踏着夜霜。这黑暗如同群山一般,伺伏在我的周围。周围漆黑黑的一片中,我仿佛看到了没有云朵的天空和苍绿的山陵。
要是我们能够坐上马车去一趟山谷,弄来一些野果,围着篝火,喝着酒,唱着歌,吟诵着诗,谈论着上古的历史,看着出征的人群在道路两旁点燃了无数的营火,你的狗对着星星轻轻地吠着……
该是多么美丽!
附录:乡党第十
孔子于乡党,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其在宗庙朝廷,便便言,唯谨尔。
朝,与下大夫言,侃侃如也;与上大夫言,誾誾如也。君在,踧踖如也。与与如也。
君召使摈,色勃如也,足躩如也。揖所与立,左右手。衣前后,襜如也。趋进,翼如也。宾退,必复命曰:“宾不顾矣。”
入公门,鞠躬如也,如不容。立不中门,行不履阈。过位,色勃如也,足躩如也,其言似不足者。摄齐升堂,鞠躬如也,屏气似不息者。出,降一等,逞颜色,怡怡如也。没阶趋,翼如也。复其位,踧踖如也。
执圭,鞠躬如也,如不胜。上如揖,下如授。勃如战色,足缩缩,如有循。享礼,有容色。私觌,愉愉如也。
君子不以绀緅饰。红紫不以为亵服。当暑,袗絺绤,必表而出之。缁衣羔裘,素衣麑裘,黄衣狐裘。亵裘长。短右袂。狐貉之厚以居。去丧,无所不佩。非帷裳,必杀之。羔裘玄冠不以吊。吉月,必朝服而朝。
齐,必有明衣,布。必有寝衣,长一身有半。齐,必变食,居必迁坐。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食饐而餲,鱼馁而肉败,不食。色恶,不食。臭恶,不食。失饪,不食。不时,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酱,不食。肉虽多,不使胜食气。惟酒无量,不及乱。沽酒市脯不食。不撤姜食。不多食。祭于公,不宿肉。祭肉不出三日。出三日,不食之矣。食不语,寝不言。虽疏食菜羹,瓜祭,必齐如也。
席不正,不坐。
乡人饮酒,杖者出,斯出矣。乡人傩,朝服而立于阼阶。
问人于他邦,再拜而送之。康子馈药,拜而受之。曰:“丘未达,不敢尝。”
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
君赐食,必正席先尝之;君赐腥,必熟而荐之;君赐生,必畜之。侍食于君,君祭,先饭。疾,君视之,东首,加朝服,拖绅。君命召,不俟驾行矣。
入太庙,每事问。
朋友死,无所归。曰:“于我殡。”朋友之馈,虽车马,非祭肉,不拜。
寝不尸,居不容。见齐衰者,虽狎,必变。见冕者与瞽者,虽亵,必以貌。凶服者式之。式负版者。有盛馔,必变色而作。迅雷风烈,必变。
升车,必正立执绥。车中,不内顾,不疾言,不亲指。
色斯举矣,翔而后集。曰:“山梁雌雉,时哉!时哉!”子路共之,三嗅而作。
[注释:]
①《史记•孔子世家》
②张荫麟,《中国史纲》
先进十一
我要为老师雕刻第十一座木像。我的老师是一个奇男子,人们都叫他孔子。
老师有一个有名的判断:“先学习礼乐而后再做官的是未尝有过爵禄的一般人;先当了官而后再学习礼乐的是卿大夫的子弟。如果要我选用人才,那我主张选用先学习过礼乐的人。”
多年后老师回忆往事,总是会不停地感慨:“曾跟随我在陈蔡之间忍饥受饿的学生,如今都不在我身边了。”
老师离开鲁国,是定公十三年的事。这一年,卫灵公和齐景公进行了一场以讨伐晋国为目的的高峰会谈;卫灵公在南子夫人的撺掇下开始怀疑富有的公叔戌有背叛行动,继而在第二年的春天将公叔戌驱逐出境,流亡到鲁国。
背叛和流放、征伐和杀戮。谋杀也照旧发生着,在一个不知名的小国,一个大臣谋杀了他的君主,据称那君主是素来无道的。
老师在鲁国施行的“堕三都”运动最终失败了。后来事情慢慢清晰,就有人发现同门中出现一个蟊螣,名叫公孙寮。他曾经多次在季氏面前说子路的坏话,搞得子路既不得用于季氏,又渐渐地心灰意冷了;季氏也慢慢地对老师生了疑怠之心。同门也有掌握权柄的,想把公孙寮给做了,却被老师制止了。
老师五十而知天命,对于鲁国的情势不能有大的作为了然于胸。至于齐国送女乐和未分祭肉的事,不知道的人以为是老师斤斤计较,了解情况的人才会明白老师是以辞职对鲁君和三桓的无礼进行抗议。
齐国人的恐惧,大抵是真实的。老师的“堕三都”运动,不啻是鲁国政治上的大炸弹,其爆炸声远震四邻。倘若鲁国运动成功了,他国必然群起而效仿,小国权力集中于公室,这对大国的政治是不利的。
而且齐鲁接壤,虽然在夹谷举行了高峰会,还对天赌咒发誓,但那些东西是装装样子给老天看的,不起真实的作用。齐国对于鲁国大的政治改革深感不安,也是发自内心的。他们馈赠鲁国君臣女乐,是一项大的政治阴谋,但老师最终的去职,其本质无乃是季氏的不信任。
老师不急迫地离开大司寇的席位,无非是想让季氏的无礼行为为天下所知。他接受齐国的女乐,只是一种逃避行为,倘若他真心地希望鲁国的改革持续下去,也就不会上演那么多双簧戏了。
我们的车马慢慢地离开了鲁城,朝着卫国的方向走去。老师频频地回头,望向鲁城的城墙。他的眼里噙着泪。城墙上面,有几个人远远地朝着我们的车队凝望着、挥着手。他们所进行的只是送别,而不是挽留。
我总是觉得老师的心像是被“堕三都”运动给拆散成了三份。一份是对鲁君的忠诚,一份是对鲁国的绝望,还有一份是对君子汇聚的卫国的向往。但它始终是破碎的。
我们赶路的时候,不论白天夜晚,都在拼命地赶。虽然车马的速度很慢。子路驾着车,他高大的形象像是把老师围困在藩篱之中,而他自己则刚刚从季氏的藩篱中挣脱出来。
停车歇息的时候,老师会对每一个人微笑,对他所看到的每一件事物微笑,对所有无关紧要的东西微笑。我们都觉得奇怪,以为他只是无奈地安慰自己,却不知道他短短的时间已经翻越了内心的藩篱。
一路上老师向我们讲述起他的一些经历,偶尔还说一些笑话。当我们也为他讲一些笑话的时候,他却不置可否地露齿一笑。这样的老师是我们所不熟悉的。
车到卫境我便想放开喉咙歌唱,却不知道这样的场面该如何表达。我们经过淇水的时候,看到一只狐狸孤独地在桥面上行走。我终于忍不住唱起歌来:
一只狐狸独自慢行着
他踯躅在淇水桥面上
我的心中无限地伤悲
他竟连条裤子都没有
那只狐狸独自慢行着
他踯躅在淇水滩头上
我的伤悲该如何掩藏
我看不见他衣带飘扬
他就这样独自慢行着
他踯躅在淇水的岸畔
我心中伤悲如何排遣
他竟没有衣服来取暖①
我一边这么唱着一边流着眼泪。突然间,大家跟我一起唱了起来,一起流着眼泪。我们仿佛是对老师的某种纪念,对鲁国的某种回忆。
我们这样在清晨凄冷的空气中歌唱,让这凄婉的歌声宗教一般穿破晨曦,直入云霄。一条河流应和了另一条河流,仿佛在传播着我们的到来。我们是谁?我们是鲁国来的流浪汉,还是归家的浪子?
老师却不做声。他始终沉默着。他知道我们的情绪。他也有感动和悲哀。但是进入卫境之后,他又变回了原来的老师。
记不清路上走了多少日子。我们的车队进了卫城。那是我熟悉的城市。我离开这里已经多年,这一次的回来让我异常兴奋和幸福。它就像是穿了件漂亮的衣服,每一块苍白的城砖都像堆着笑。
我本来打算安排老师住在我家中,或者干脆住在我舅舅家中,这样两个互相仰慕的男人就可以彻夜地对话。但是老师委婉地拒绝了。我知道他担心冒昧地住到我家或舅舅家可能会给我父亲和舅舅到来政治上无畏的伤害。
子路安排老师住到了他妻兄颜浊邹家中,后来老师觉得自己和学生的到来打破了颜家生活原有的节奏,就离开了颜家,在街上租了套房子住下了。因为这事,子路产生了误会,他与颜浊邹大吵了一架,还和老师赌气三天没说话。
老师不理会子路,他也不汲汲于求仕,每天除了往来交际、传道授业外,就是敲击着一个磐,发出乒乒的声音,试图在流荡的羁旅中怡情音乐,自得其乐。
那一年我二十四岁。我问老师有没有出仕的想法,老师说他怀道如抱玉,不是不想沽卖,只是想等一个识货的人到来。我探明了他的想法,就回去找父亲和舅舅,让他们探听一下卫君有没有沽卖美玉的打算。
那时候弥子瑕正得宠于灵公,他和子路有连襟关系,他们娶的都是颜浊邹的妹妹。有一天弥子瑕就跑去跟子路说:“要是孔子住到我家里,走走我的关系,卫国的卿相之位我看是唾手可得。”
子路也正为老师的前程忙碌着,就忙跑去将去消息告诉老师。老师就对他说:“我能否获得卫国的卿相之位自有上天之命,又岂是弥子瑕所能左右的。当官的情况有三种,一种是因为可以行道而作官,一种是因为礼遇不错而作官,一种是因为国君养贤而作官。我没听说过因为走后门而当官的。”
子路知道老师不打算走弥子瑕的关系了,就去回复了弥子瑕。弥子瑕见自己被老师拒绝了,就怀恨在心。
然而卫灵公不久就延见了老师。我不知道究竟是父亲和舅舅的推荐起了作用,还是灵公从其他大臣那里得知了老师的贤名,打算起用老师。总之,他们历史性地会面了。
我一直以为灵公是个活宝。他年轻时是个英明的君主,治理国家井井有条,任用人才也能做到人尽其才。可是自从他娶了美丽而淫荡的南子夫人之后,一切都改变了。
虽然国家政治没有大的改观,但因他老被吹枕头风、耳根子又软,朝政就被南子夫人把持了。太子蒯聩非常不满,他也当作看不见。他就像根墙头草一样,你们怎么吹我就怎么摇。但他的心里头是有主意的。
灵公见了老师,他没先问国家的政事,而是先问:“先生你在鲁国的俸禄有多少?”老师照实回答说:“俸米六万斗。”灵公就安排相关的部门,依照老师在鲁国担任大司寇时的俸禄拨给老师六万斗俸米。
他们后来又一次会谈。灵公不停地问老师一些征伐的事情,老师不是不懂,只是他不希望灵公再发动什么劳民伤财的战争,做些徒劳无功的事情。要知道那时候卫国始终是个小国,能够在大国之间周旋生存很是不易,又何必像鲁国攻齐那样发动战争自讨苦吃呢?
他又不便明言,就只好对灵公说:“国君啊,你要说礼乐文化的精神,我还是懂一些的,但要说军事作战,我可是一窍不通。”
灵公想,你父亲是天下闻名的勇士,你在鲁国当大司寇的时候还指挥军队攻打过叛乱的臣子、保护过国君。你说你不懂军事作战,这不是扯淡嘛!他也不点破,照旧对老师尊敬着,只是不大爱搭理他了,过了好几个月都不召见他。
弥子瑕觉得自己找到了机会,就跑去向向卫灵公说老师的坏话。起初灵公没怎么搭理他,后来弥子瑕说得多了,灵公便召开了一次大会,专门研究如何处置老师。
一部分人知道灵公有起用老师的心思,他们的意见是让老师来治理卫国。但弥子瑕他们却极力反对,其藉口无非是老师是外乡人,不了解卫国的情况,风俗不同容易出乱子;而且起用一个鲁国人,很容易让人认为卫国无人,容易遭到超级大国的侵略。
这当然只是他们的藉口。他们真实的想法,一是因为老师没走他们的关系,另外便是担心老师执掌了卫国的国政,灵公就不会再重用他们,他们从此失了权柄,日子就会难过起来。
灵公一下子就像没了主意,犹豫起来。他事实上并不是没了主意,而是觉得朝堂上的争论既然无法平息,统一的意见既然无法达成,就暂时搁置起来。
灵公怕老师离开卫国,自己失去了人才,就又派了近臣公孙余假登门拜访,嘘寒问暖一番后,留下一些兵丁,以加强警戒和提升威仪的名义,将老师“监视居住”了。
老师自然猜不出灵公的心思。十个月来,他在卫国也得罪了不少小人,惹得他们老大不高兴,处处与他作对,还到灵公那里告他的黑状。倘若灵公的脑子一迷糊,说不定一声令下就把他下狱了。
老师心里担忧着。灵公这个活宝,还真是有一套,父亲和舅舅也摸不透灵公的想法;他们只好偷偷地给老师送来口信,让他注意安全,实在不行就赶紧跑吧,免得在这里遭了歹人的黑手。
鲁定公十四年、卫灵公三十九年正月的一天。月黑风高的一个夜晚。老师瞅了个机会,带着我们离开了卫城。本来夜晚的城门是重重深锁的,但守门人早已被我打点好了,他又仰慕老师的贤名,就私自开了城门,放我们走了。
我陪伴着老师来到了卫国,我的父母之邦,传说中的君子之国。我们在那里住了十个月,就匆匆地逃跑了。像丧家犬一样。
我们沿着晋国和卫国的边境走,因为那时晋卫之间正进行着战事,倘若灵公派了兵马追杀过来,我们还可以逃到晋国的境内。可是灵公却始终没有派人追杀,这使我时常怀疑,我们那一晚的逃亡是灵公早已安排好的,或者是他早已得知消息却故意放走我们的。
我们问老师向何处去。老师说去陈国,虽然陈国国小,但那是老子的家乡,没准儿还可以在那里遇见老子,他们之间还可以谈谈道论论经,不至于过在卫国那样寂寞无聊的生活。
我们的车马往陈国而去,我和颜刻、子路轮流着为老师赶车。经过匡地的时候,驾车的正是颜刻,这小子多话,用马鞭指着城墙上的一个缺口说:“从前我进入过这个城,就是由那缺口进去的。”
从前阳虎攻打过匡地,他在那里烧杀抢掠,犯下了滔天的罪恶。匡地人登上城墙一看:阳虎怎么又来了!他们敲锣打鼓,进行了全城的动员,然后手持各种各样的家伙,把我们包围了。
我们整整被包围了五天。事实上我们是被匡人拘禁了五天。我们逃亡的时候,颜渊断后、探听卫国的消息。到了我们被匡人围困的第五天,颜渊赶到了。老师见颜渊来了,激动得不得了。
匡人的围攻越来越急,外围的兄弟们快抵挡不住了。我们做的思想工作一点用也不管,匡人根本不听我们什么解释。大家眼看要被匡人给打死,而且死得这么窝囊;大家又害怕,又不甘心。老师就不停地安抚我们,还派了一个人突围出去到卫国大夫宁武子那里求援。等到宁武子的人马到了,老师和我们才真正地脱困。②
那是我们追随老师的道路遇到的第一次危险。从此之后,各种危险困厄就紧追着我们不放了。而帮助我们最终成就自我的,却也正是这些危险困厄。
我们最危险的一次困厄,是在陈蔡之间,那时候我们也正在游荡之中。厄于陈蔡,是哀公六年的事情。它成为我们大部分人毕生最痛苦的回忆,但每次回忆起来时,又会感到甜蜜。但是那些人,如今大都已经不再了。老师晚年时回忆起那段往事,也时常慨叹感伤。
对于那些往事,我的印象总是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始终清晰的是灰暗的痕迹。很多人在周游的道路上生病、受伤、死亡。这使我很伤心。每次回想往事的时候,我的脑海中就浮现起那一张张苍白无助的脸。
老师公认的得意门生有十个人,后来人们又说他们是“孔门十哲”,这是不对的。因为他们中没有曾参和有若,却多了宰我和我端木赐。其实这十个人只是老师厄于陈蔡时追随在老师身边的学生中的十个。他们是:
德行科的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科的宰我和我;,政事科的冉有、季路;文学科的子游、子夏。除了是十个人之外,这名单没有任何意义。
颜渊是德行方面的全才,简直就是老师的一个微缩版本。老师说:“颜回不是对我有帮助的人,他对我说的话没有不心悦诚服的。”
闵子骞以孝称,老师说:“闵子骞真是孝顺呀!人们对于他的父母兄弟称赞他的话,没有任何异议。”
至于南容,他总是反复诵读“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不玷,不可为也。”的诗句,作为磨练自己意志的警惕。老师见他德行很好,又谨慎言语,便把侄女嫁给了他。
然而,所有人都比不上颜渊。在老师的眼中,颜渊是这么地优秀。在我的眼中,颜渊也是那么地好。
季康子曾经问老师:“你的学生中谁是好学的?”老师回答说:“有一个叫颜回的学生很好学,不幸短命死了。现在再也没有像他那样好学的了。”
老师的回答很简单。
鲁哀公也曾经这样问过老师,老师却详细地对他介绍了颜渊。老师看不起季康子那些三桓权臣,却对定公和哀公他们竭尽着臣子的道义与情义。
颜渊死了,(他的父亲)颜路请求老师卖掉车子,给颜渊的棺材买个外椁。老师答复颜路说:“颜渊和孔鲤虽然一个有才一个无才,但论起来都是我们的儿子辈。孔鲤死的时候,也是有棺无椁。我没有卖掉自己的车子步行而给他买外椁。因为我曾做过大夫,依照礼仪是不可以步行的。今天,我同样不会越礼卖掉车子为颜渊买个外椁。”
可是听到颜渊死了的消息时,老师心痛地几乎要吐出血来。他高声叫着:“啊呀!老天爷呀,你真是要了我的命啊!老天爷呀,你真是要了我的命啊!”
他哀伤地恸哭着。他极尽悲痛。那伤心欲绝的样子令人心碎。跟随老师旁边的同门怕他伤痛过分伤了身体,就劝他说:“您实在悲痛过度了!”老师抹着眼泪说:“我真的太伤心了吗?我不为这样的人伤心,又为谁伤心呢?”说完,又呜呜地哭起来。
颜渊死后,到了安葬的时间了。我们这些同学见他家贫穷地厉害,就想凑点钱为他举行一个隆重的葬礼。我们去问老师的意见,老师却觉得颜渊既然家贫,依礼就不能硬摆场面举行隆重的葬礼,就说:“不能这样做。”然而大家这次没听老师的话,凑了些钱,依然隆重地安葬了颜渊。老师听说后就哭喊着说:“颜回呀!你把我当父亲一样看待,我却不能像待亲儿子一样待你。为你举行隆重葬礼,这不是我的主意啊,是你那那班同学们干的呀。”
颜渊葬后,老师衰老得更加厉害了。他的眼睛有些花了,耳朵也越来越背,对一切事务都提不起精神来。这对他是第一桩厉害的打击,就连伯鱼的死对他的打击都没这么大。
我曾无数次在夜晚去探望他,总听到他一个人在那里嘟囔着:“老天爷,这不公平啊!好端端的一个孩子,怎么突然就死了呢!老天爷,这不公平啊!……”
颜渊的早死虽然我早有心理准备,因为他体质一直不好,年纪轻轻的头发就全白了。可以我还是觉得突然。像老师一样,我也感了到十三级疼痛。
颜渊是我最好的同学、朋友和兄弟。在我们之间没有你和我,只有颜家的小子和端木家的小子,只有一起在泗畔漫步,一起追随老师周游列国的甜美回忆。
我们曾经坐而论道,也曾携手同游。我们一起经过幸福的生活,也曾一起陷落进困厄当中。我们同甘共苦。我们相濡以沫。我在他的身上懂得了朋友和兄弟的真正涵义。可是他竟然死了。
没过多久,子路竟然也死了。
在他死之前,他还去问过老师该怎样去事奉鬼神。老师对他说:“活人还没服事好,怎么能去服事鬼神呢?”子路又问:“我大胆请问死是怎么回事?”老师回答说:“生的道理还没弄明白,怎么能懂得死呢?”
那一天,闵子骞、子路、冉有和我侍立在老师的身边。闵子骞是一派和悦恭顺的样子;子路则是一副刚强的样子;冉有和我则总是温和而快乐。老师很高兴。但老师却总不放心子路,觉得他过于刚强,容易折断。他私下里对我讲:“像仲由这样,只怕不得好死吧!”
后来子路果然不得好死了。那是鲁哀公十五年的事情。离老师说出这话不多久时间。
那时候卫国是出公当政,本来即位的应该是他的父亲卫灵公的太子蒯聩,但是蒯聩因为谋杀南子事败而被灵公流放。后来灵公死了,蒯聩的儿子出公即位,蒯聩又在晋国军队的支持下准备回来抢夺君位。按礼出公应让出君位,但晋人侵寇的野心路人皆知,出公就只好进行了反侵略的战争。父子两个就这样进行了好几年的战争;出公继位十二年,蒉聩一直留在国外,不能够回来。
卫国的大夫孔圉就是深为人们所称赞的孔文子,他娶了太子蒯聩的姐姐孔姬后生了孔悝。孔氏的童仆浑良夫个子高,人长得也俊美。孔圉死后,他就和孔姬私通。那时候太子蒯聩在戚地阴谋颠覆出公的政权,孔伯姬派了浑良夫前去联络。太子蒯聩对浑良夫说:“如果让我回国即位,我就赏给你大夫的冠服、车子,你若犯罪我赦免你死罪三次。”浑良夫和太子盟誓,为他向孔姬请求,阴谋复位。
那年的闰十二月,浑良夫和太子蒯聩回到国都,住在孔氏家外面的菜园子里。天黑以后,两个人用头巾盖住脸,寺人罗为他们驾着车,到了孔氏家里。孔氏的家臣长栾宁问他们是干什么的,他们说是姻戚家的侍妾,就这样混进了门。
到了孔姬那里用过饭后,孔姬就手持长戈走在前面,太子蒯聩和五个人身披皮甲,驾装载着公猪的车子跟进。他们把孔悝逼到墙边,杀了公猪,强迫他盟誓。于是孔悝就被他们裹挟着一起登台叛乱了。他们的党羽袭击了卫出公,将出公赶跑了。蒉聩就进宫继了君位,就是卫庄公。
叛乱发生的时候,栾宁正准备喝酒,肉没有烤熟,听说有动乱,就派人告诉正担任孔悝采邑长官的子路。栾宁又召来大夫唤获驾上车马,在车上边喝着酒边吃着肉,还不忘保护着卫出公向鲁国的方向逃亡。
当孔悝他们作乱时,子路还有事在外,听到这个消息就立刻赶回来。他在卫城门口遇到了正要出城的子羔。子羔骗他说:“城门已经关上了。”子路说:“我还是去一下。”子羔说:“卫君已经逃走了,城门已经关闭,您可以回去了,不要为他遭受祸殃!”子路说:“吃了他的俸禄,不应躲避祸难。”子羔见他固执,就独自出了城。子路就进了城。
到了孔氏大门口,子路发现公孙敢在那里守门。他对子路说:“你还是不要进去了。”子路说:“原来是公孙先生啊,你在这里躲避祸难是为谋求利益。我不是这样的,我既然拿了他的俸禄,就一定要救他于危难之中。”
这时有人从门里出来,门开了道缝子,子路就乘机蹿了进去。他进门之后就大喊大叫:“太子啊,您怎么能用孔悝作人质呢?即使杀了他,一定有人接替他来围攻你。”见蒯聩不应声,他又大喊:“太子啊,你这个没有勇气的软蛋,如果我放火烧台,烧到一半你就一定会释放孔叔。”
蒯聩听到了,怕得要死。他命令石乞、盂黡几个人下台和子路搏斗。子路寡不敌众,被他们用戈击中了,帽带也被斩断了。子路知道自己活不成了,就停了下来,说:“君子就是死,帽子也不能掉下来。”他慢慢地结好帽带子,然后等待杀戮降临。
那些人一拥而上,把子路砍成了一堆肉酱。子路就这样死了。老师听说卫国发生动乱,出公流亡到了鲁国,就在那里伤心地说:“高柴(子羔)能回来,可是仲由却死去了。”不久,果真传来了子路的死讯。那些混蛋还给老师送来一个罐子,老师知道那是子路的肉酱。
子路这个人素来凶猛,有他保护老师,我们所有人都感放心,老师也常说:“自从我有子仲由,就连恶言恶语也听不到了。”③
可是子路死了。老师彻底地垮了。
晚年的老师被哀公尊为国老,他住在阕里的老房子里。因了颜渊和子路的死,他被彻底地摧毁了。他衰老不堪,就像是一棵树被斩断了根,一株花被扯断了茎。他开始喜欢听些痛苦而哀伤的传说,对鲁国的政事已不那么关心了,只对那几个循规蹈矩或是标新立异的学生,还是充满希望。
有一次鲁国翻修名叫长府的国库。闵子骞建议说:“照老样子下去怎么样?何必一定翻修呢?”我把这事告诉了老师,老师只是淡淡地说:“这个人平日不大开口,一开口就说到要害上。”
还有一次,我向他讲起子路的故事。那时候子路老爱在老师面前弹琴,老师就说:“仲由,你要弹瑟你就弹,为什么非得在我跟前弹呢?”同学们因此都不尊敬子路。老师后来便教训他们说:“仲由嘛,他在学习上相当不错,已经达到升堂的程度了,只是还不够精深,没有入室罢了。至于你们这些混小子,离子路还差得远呢!”他听到这些,也只是转转眼珠子,点了点头:“唔,有这回事。”
我见他身体一天差过一天,就担心他过世之后谁能继承他的学问。我知道他喜欢的年轻学生中,子张和子夏两人是最聪明的,就问他:“颛孙师(子张)和卜商(子夏)二人谁更好一些呢?”他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他说:“子张太过分,子夏则不足。”我说:“那么是子张好一些吗?”他说:“过分和不足是一样的。”
后来,他将一贯之道传给了我。再后来,他听了我的建议,又将一贯之道传给了曾参。曾参最终也没辜负他的托付,直到今天还禁绝竭尽心力地传播着他的心传学问。
那时候季氏的富有已经比得上周王室的公侯了,可他的搜刮之心还是不死。他瓜分了公室田地后准备使用新的田赋制度来增加赋税。可他心里没谱儿,就派冉有来征求老师的意见。老师主张“施取其厚,事举其中,敛从其薄”,但冉有仍旧听从季氏之命,增加了赋税。
老师后来听说冉有帮季氏搜刮财富,就把在鲁城的学生召集起来训话说:“冉求已经不是我的学生了,你们大张旗鼓地去攻击他吧!”他后来还告诉曾参一定要记住:“百乘之家,不畜聚敛之臣。与其有聚敛之臣,宁有盗臣。”我守墓的时候,曾参有一次来探望我,说老师虽然喜欢冉有,但自赋税事件后,老师就认为冉有与宰我是同一种人,他为他们感到羞耻,觉得他们连盗贼都不如。
老师有一次曾品评得意的学生,他认为年轻的学生中,高柴(子羔)愚直,曾参鲁钝,颛孙师(子夏)偏激,年纪大的学生中子路是最鲁莽的。可是他最喜爱的依旧是子路。如果他去做什么事情,跟随他的第一人选非子路莫属,第二人选才是颜渊和我中的一个。
他时常拿颜渊和我比较,这愈发显得天道对颜渊是不公平的。他说:“颜回的学问道德接近于完美了吧,可是他常常跌落进贫困之中。你端本赐不安本分,不听官命,去囤积投机、买贱卖贵,猜测行情,竟让你每每猜中了。”
子张曾问老师怎样做才能做成善人。老师说:“善人如果不踩着前人的脚印走,他的学问修养也难到家。”
自从宰我出事之后,老师就越发严格地要求我们不但说话要笃实诚恳,而且要言行一致。他说:“总是推许言语笃实的人,这种人自己是真正的君子呢,还是伪装庄重的人呢?”
我不知道他到底说的是宰我,是冉有,还是我端木赐?我们这些修习言语科的人,给人的感觉是华而不实的佞者。我一直都按照老师的教诲来做,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为什么我的内心还充满了惶恐?
我又想起了子路。他算不算是守死善道?他曾问老师:“听到了就干起来吗?”老师说:“有父兄在,怎么能听到就干起来呢?”冉有也问老师:“听到了就干动起来吗?”老师说:“听到了就干起来。”
公西华当时就在老师跟前,他对此大惑不解。他问:“仲由问:‘听到了就行动起来吗?’你回答说:‘有父兄健在,不能这么做。’冉求问:‘听到了就行动起来吗?’你回答:‘听到了就行动起来。’两个人问题相同,答案却相反。我被弄糊涂了,大胆来问个明白。”
老师说:“冉求平日做事爱退缩,所以我鼓励他给他壮胆;仲由好勇过人、胆子有两个人那么大,所以我约束一下他。”老师努力地约束子路,希望他节制自己的刚性,不被冲动所桎梏,然而子路还是那样地死了。
老师在匡地受到当匡人围攻时,颜渊最后才赶到匡地。老师大喊大叫着说:“我以为你已经死了呢!”颜渊说:“夫子还活着,我怎么敢死呢?”
我们有不少人在与匡人的搏斗中受了伤,却没有人因此死去。我们最终安全地离开了匡地,到了蒲地。
在蒲地我们又碰上了倒霉事。那里刚刚发生过公叔戍的叛乱,局势很混乱。蒲人见老师来了,以为老师要去卫城帮助灵公剿灭他们,就不问三七二十一,就把我们给包围了。
有个叫公良孺的同学,自己带了五辆车子跟随老师四处游荡。他这个人身材高大,有才德,而且勇力过人,他对老师说:“我从前跟随老师周游时在匡地遇到危难,如今又在这里遇到危难,这是命里注定的吧。我和老师一再遭难,就算搏斗而死也值得骄傲。”
公良孺拼了命,跟蒲人打得很激烈,蒲人害怕了,就对老师说:“如果你不到卫国去,我就放你们走。”老师就下了车马与他们订立了盟约,蒲人这才放我们从蒲城东门出去。
我们又朝向卫城赶去。我见老师与蒲人订立了盟约,就问老师:“盟约可以违背吗?”老师不屑地说:“在要挟下订立的盟约,神是不会认可的。”
辗转了一个月后,我们又返回了卫城。
卫灵公听说老师到来非常高兴,他亲自赶到郊外迎接老师。灵公问老师说:“蒲这个地方可以讨伐吗?”老师回答说:“可以。”灵公说:“我的大夫却认为不可以讨伐,因为现在的蒲是防御晋、楚的屏障,用我们卫国的军队去攻打,恐怕是不可以的吧?”老师说:“蒲地的男子有誓死效忠卫国的决心,妇女有守卫西河这块地方的愿望。我所说要讨伐的,只是四、五个领头叛乱的人罢了。”卫灵公说:“很好。”但却没有出兵去讨伐叛乱。④
这一次,我安排老师寄住在我舅舅蘧伯玉家。这一次他们可以彻夜地秉烛夜话、促膝谈心。上次在卫城里,他们就见了面,惺惺相惜着。这次短暂的别离之后,他们就像是分别了很多年,有无数的话想跟对方讲。
蘧伯玉和我一样,迫切地希望老师留在卫国,执掌卫国的政权。那时候老师在卫国的人望已经非常高了,灵公知道老师回来了,照旧发给俸禄,而且表现得比上次更尊敬他了。
南子夫人也很尊敬他,甚至三番五次地要和他会上一面,只是老师嫌她是个淫妇荡娃名声不好,三番五次地都推托了。后来实在推托不了,只好与她见上一面,还惹得子路老大不高兴,甚至怀疑起老师的人品来了。最后老师只得向老天赌咒发誓说自己绝对没干什么出格的事情,子路才算罢休。
灵公不断地向老师问政。可是这个活宝还是不问正经的事,老是问些征伐的问题,把老师都给厌倦透了。
那时候无论年纪还是资历,卫灵公在诸侯中都是最老的。他已经七十多岁,在位近四十年,国家虽治理得不太好却也不坏,只是人越老越像小孩子,做什么事情都固执而幼稚。
老师在卫国又住了一个多月,灵公邀请老师一起出游。他自己与南子夫人同坐了一辆车子,让宦官雍渠陪待在车右。待出宫之后,他却让老师坐在第二辆车子上跟从,大摇大摆地从市集上走过。
一路上人们都在指指戳戳,弄得老师很不自在。他觉得灵公这么一大把年纪的人了,怎么还荒唐透顶,有礼贤下士的心却做不出礼贤下士的样子来呢?他就发牢骚道:“我没有见过喜好道德像这样贪图美色的人啊。”于是对卫灵公的所作所为感到厌恶,加上卫灵公年纪老了,懒得处理政务,也不起用老师。老师就只好长叹一声,离开卫国,踏上了赶回鲁国的道路。这一年,鲁定公死了。⑤老师作为曾经的鲁相依礼要回国吊丧,于是也有了离开卫国的最好借口。
季氏有个叫季子然的子弟,听说老师刚刚返回鲁城,有一天就突然造访。他希望老师为季氏推荐几个人才,就问老师:“仲由和冉求可以算是大臣吗?”
老师知道他的来意,就说:“我以为你是问别人,原来是问仲由和冉求呀!所谓大臣是能够用周公之道来事奉君主,如果这样不行,他宁肯辞职不干。现在仲由和冉求这两个人,只能算是具有相当才能的臣属,若算大臣也只是充数的大臣罢了。”
季子然又问:“那么他们会一切都顺从上级吗?”
老师知道他的意思是问子路和冉有两人会不会死心塌地为季氏服务,就毫不客气地说:“若是杀害父亲、谋杀君主的事,他们是不会跟着干的。”
季子然自讨了个没趣,悻悻然地走了。不过,季氏后来还是从孔门中征召了不少人到他那里做官。他知道,就算这些人不会跟随他一起谋反作乱,但他们也是这个国家最杰出的政治人才,足以帮助他治理他从公室瓜分来的土地和人民。
又要说起子路和子羔这俩人来。子路在季氏家做家宰的时候,曾经推荐子羔去做费地的行政长官。这事被老师知道了,就把子路喊过去骂了一通:“仲由啊,你这个混蛋,你这简直是害人子弟呀!”
子路噘着个嘴辩解说:“那个地方有老百姓,有社有稷,治理百姓和祭祀神灵都是学习,难道一定要读书才算学习吗?您平日不总是说要我们从人生中历练,在阅历中成长吗?”
老师又骂他:“我最讨厌你这种花言巧语狡辩的人啦。”
子路脸皮厚,又嘿嘿笑着不作声了。不过子羔也终于没去费地做行政首长。
过了不久,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四个人陪老师在泗畔坐着聊天。老师对他们说:“我年龄比你们大一些,不要因为我年长而不敢发表意见。你们平时总叫着:‘没有人了解我呀!’假如有人了解你们,那你们又会怎样去做呢?”
子路碰到这样的场合总是抢先回答,一大把年纪的人了,他那种争先恐后的神态常常惹我们哄笑。他说:“一个千乘的中级大国,夹在其他超级大国中间,常常受到它们的侵犯,就算国内又连年闹饥荒,若是让我去治理,只消三年时间,我就可以使那里的人们勇敢善战,而且懂得礼仪。从此之后国泰民安,外敌不敢侵犯,国内政治清明。”
老师听了微微一笑,有点讥刺之意。子路不敢说话了,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说错了。老师也不说明,又问:“冉求,你怎么样呢?”
冉求见子路的回答不称老师之意,就不敢吹大牛了。他答道:“国土只有六七十里或五六十里见方的小国,要是让我去治理,三年以后,大概可以使百姓饱暖。至于这个国家的礼乐教化,就要等君子来施行了。”
老师又不置可否,只是问:“公西赤,你怎么样?”
公西赤心里也没什么谱儿,就硬着头皮答道:“我不敢说我能做到,但我愿意去学习。在宗庙祭祀的活动中,或者在同别国会盟时,我愿意身着礼服,戴着礼帽,做一个小小的赞礼人。”
老师还是不置可否。他见曾皙在那里自顾自弹瑟,就问他:“曾点,你怎么样呢?”
曾点弹瑟的节奏逐渐放慢,接着“铿”的一声,停了下来。他离开瑟站起来,回答说:“我想的和他们三位说的不大一样。”
老师说:“那有什么关系呢?也就是各人讲讲自己的志向而已,说说罢了,不当真的。”
曾点就说:“我惟一的愿望是:暮春三月,已经穿上了春天的衣服,我和五六个成年人,六七个小孩子去沂河里游游泳、洗洗澡,然后在舞雩台上吹吹风、听听风声。兴尽之后,我们手拉着手,一路唱着歌蹦蹦跳跳地回来。”
老师长叹一声说:“我赞成曾点的想法。我也希望过这样的日子啊。”
等子路、冉有、公西华三个人都出去了,曾点留在最后头。他问老师:“您觉得他们三人的话怎么样?”
老师:“也就是各自谈谈自己的志向罢了。”
曾点:“夫子您为什么要讥笑仲由呢?”
老师:“治理国家要讲礼让,可是他说话一点也不谦让,所以我笑他。”
曾点:“您不讥笑冉求,是不是冉求讲的就不是治理国家?”
老师:“哪里见得六七十里或五六十里见方的地方就不是国家呢?”
曾点:“那么公西赤讲的不是治理国家吗?”
老师:“外交无小事。宗庙祭祀和诸侯会盟,这不是诸侯的事又是什么?像公西赤这样的人如果只能做一个小相,那谁又能做大相呢?”
我没有亲逢那一次的盛会。那时候我正忙于打点我的生意,顺便拜访一些诸侯。在泗畔的时候,我有时候会设想,如果我躬逢其盛,我会如何回答呢?
老师会问:“赐,说说你的想法。”我会犹豫半晌,然后说:“我愿意驾驶着车马,从这个国家到那个国家,从这个城市到那个城市。我不会见诸侯,不汲汲求仕。我什么都不干。我就是想一个人、两匹马、一辆车,就这么走遍整个天下。”
我不知道,老师会对我说些什么呢?
他难道不喜欢到处闲逛、乱蹿吗?
附录:先进十一
子曰:“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
子曰:“从我于陈、蔡者,皆不及门也。”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季路。文学:子游,子夏。
子曰:“回也非助我者也,于吾言无所不说。”
子曰:“孝哉闵子骞!人不间于其父母昆弟之言。”
南容三复白圭,孔子以其兄之子妻之。
季康子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
颜渊死,颜路请子之车以为之椁。子曰:“才不才,亦各言其子也。鲤也死,有棺而无椁。吾不徒行以为之椁。以吾从大夫之后,不可徒行也。”
颜渊死。子曰:“噫!天丧予!天丧予!”
颜渊死,子哭之恸。从者曰:“子恸矣。”曰:“有恸乎?非夫人之为恸而谁为!”
颜渊死,门人欲厚葬之,子曰:“不可。”门人厚葬之。子曰:“回也视予犹父也,予不得视犹子也。非我也,夫二三子也。”
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
闵子侍侧,誾誾如也;子路,行行如也;冉有、子贡,侃侃如也。子乐。“若由也,不得其死然。”
鲁人为长府。闵子骞曰:“仍旧贯,如之何?何必改作?”子曰:“夫人不言,言必有中。”
子曰:“由之瑟奚为于丘之门?”门人不敬子路。子曰:“由也升堂矣,未入于室也。”
子贡问:“师与商也孰贤?”子曰:“师也过,商也不及。”曰:“然则师愈与?”子曰:“过犹不及。”
季氏富于周公,而求也为之聚敛而附益之。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
柴也愚,参也鲁,师也辟,由也喭。
子曰:“回也其庶乎,屡空。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亿则屡中。”
子张问善人之道。子曰:“不践迹,亦不入于室。”
子曰:“论笃是与,君子者乎?色庄者乎?”
子路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闻斯行之?”冉有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公西华曰:“由也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求也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赤也惑,敢问。”子曰:“求也退,故进之;由也兼人,故退之。”
子畏于匡,颜渊后。子曰:“吾以女为死矣。”曰:“子在,回何敢死?”
季子然问:“仲由、冉求可谓大臣与?”子曰:“吾以子为异之问,曾由与求之问。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今由与求也,可谓具臣矣。”曰:“然则从之者与?”子曰:“弒父与君,亦不从也。”
子路使子羔为费宰。子曰:“贼夫人之子。”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读书,然后为学?”子曰:“是故恶夫佞者。”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子曰:“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子路率尔而对曰:“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夫子哂之。“求!尔何如?”对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礼乐,以俟君子。”“赤!尔何如?”对曰:“非曰能之,愿学焉。宗庙之事,如会同,端章甫,愿为小相焉。”“点!尔何如?”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三子者出,曾皙后。曾皙曰:“夫三子者之言何如?”子曰:“亦各言其志也已矣。”曰:“夫子何哂由也?”曰:“为国以礼,其言不让,是故哂之。”“唯求则非邦也与?”“安见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唯赤则非邦也与?”“宗庙会同,非诸侯而何?赤也为之小,孰能为之大?”
[注释:]
①《诗经》,卫风,《有狐》。
②《史记•孔子世家》。另:孔子围于匡时,“颜刻为仆”。但据《仲尼弟子列传》,颜刻少孔子五十岁,时年仅五岁,鲁国侵匡时颜刻尚未出生。今以小说家言。
③《左传》哀公十五年;《史记•孔子世家》。
④、⑤《史记•孔子世家》。
颜渊十二
我要为老师雕刻第十二座木像。我的老师是一个奇男子,人们都叫他孔子。
我是先老师一步从卫国回到鲁国的,因为邾隐公来朝,老师就派我先回去观礼。我看到定公和邾隐公举行仪节时,邾隐公把玉高高地举起,脸向上仰着。鲁定公谦卑地接受了玉,脸向下俯视。我觉得这两为国君不会长久了,因为他们的行动都极其地失礼。过了不久,定公就死了。
等到定公死了,哀公即位,老师回到鲁城。我把这事情禀报了老师。老师问我为什么得出两位国君不会长久的结论。我告诉老师:
“用礼来看待这件事,两位国君都快要死亡了。礼,是死生存亡的主体,一举一动或左或右,以及揖让、进退、俯仰,就从这里来选取它。朝会、祭礼、丧事、征战,也从这里来观察它。现在在正月互相朝见,而都不合法度,两位国君的心里已经不存在礼了。朝会不符合礼仪,哪里能够长久?高和仰,这是骄傲。低和俯,这是衰颓。骄傲接近动乱,衰颓接近疾病。君王是国家的主人,恐怕会先死去吧!”①
老师没吭声。我知道他内心是赞同我的想法的。因为他所有的思想,其中心都是礼的精神。
那时候颜渊还活着,他问怎样做才能抵达仁的境界。
老师对他说:“克制自己,使言语行动都合于礼,这就是仁。一旦这样做了,天下的一切就都归于仁了。实行仁德,完全在于自己,难道还在于别人吗?”
颜渊又说:“请问老师,行动的纲领是什么?”
老师说:“不合于礼的不要看,不合于礼的不要听,不合于礼的不要说,不合于礼的不要做。”
颜渊感慨万千:“我虽然愚笨,也要照您的这些话去做。我现在明白,依礼而行就是仁的根本要求。礼以仁为基础,以仁来维护。仁是内在的,礼是外在的,二者紧密结合。克己复礼就是通过人们的道德修养自觉地遵守礼的规定。”
老师赞许地看着他。
老师总是这么赞许地看着他,有时候让我嫉妒得要死。
冉雍也来问相同的问题,老师对他的回答是:“出门办事如同去接待贵宾,使唤百姓如同去进行重大的祭祀,都要认真严肃,谨慎小心。自己所不愿意的事物,不要强加于别人;无论在君国朝廷上还是在卿大夫封地里,都要无所怨恨。”
冉雍感慨万千:“我虽然愚钝,也要照您的话去做。我现在明白了,仁就是弃绝了个人自私的念头,无所怨恨地为国君和老百姓服务。”
司马牛姓司马名耕,字子牛。他听说大家都来问仁后也突突地蹿来了。老师给他的答复与别人不同。老师说:“仁人说话是慎重的。”
司马牛问:“说话慎重,这就叫做仁了吗?”
老师说:“做起来很困难,说起来能不慎重吗?仁者,其言行必须慎重,行动必须认真,一言一行都符合周礼。”
司马牛不死心,又问怎样做一个君子。老师说:“君子不忧愁,不恐惧。”
司马牛问:“不忧愁,不恐惧,这样就可以叫做君子了吗?”
老师说:“自己问心无愧,那还有什么忧愁和恐惧呢?”
司马牛是宋国大夫桓魋的弟弟。桓魋曾经将老师围困起来,威胁要将老师杀掉,结果他并未得逞,给老师成功脱身了。桓魋为人很坏,在宋国犯上作乱,遭到主政者的残酷打击,全家都被迫出逃。司马牛逃到了鲁国,投身老师门下。他宣布断绝与桓魋的关系,不承认那是他哥哥。
因为这层关系,司马牛时常忧心忡忡:“别人都有好兄弟,唯独我却没有。”子夏听说后就宽慰他:“我听说过:‘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君子只要对待所做事情严肃认真,不出差错,对待他人辞色恭谨而合礼,那么四海之内皆兄弟。君子又何愁没有好兄弟呢?”
老师年纪大的时候,大家都知道他不久于人世,就纷纷地来向他请教各种问题,怕以后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大家络绎不绝地来了,又络绎不绝地走了,孔门又恢复了往日的繁荣。因为来来往往的人太多,老师家的门槛都被磨平了。
那些坏小子们,一定都没记住老师的话,走路的时候不要踩门槛。不过我也不去责怪他们,见到他们如此好学上进,我心里替老师也替他们高兴哩。
子张来问老师怎样做才算是见事明白。老师说:“点滴而来、日积月累的谗言和切肤之痛般的直接诽谤,在你那里都行不通,那你可以算是见事明白了。点滴而来、日积月累的谗言和切肤之痛般的直接诽谤,在你那里都行不通,那你可以算是有远见的了。”
通常我侍坐在老师身边,那是我作为高弟子特殊的待遇。没有人来求问的间隙,我也会问老师一些问题。有一次我他如何治理国家。
老师说:“粮食充足,军备充足,老百姓信任政府。”
我又问:“如果不得不去掉一项,那么三者中先去掉哪一项呢?”
老师说:“去掉军备。”
我又问:“如果不得不再去掉一项,那么这两者中去掉哪一项呢?”
老师说:“去掉粮食。没有粮食,不过死亡。自古以来人总是要死的,如果老百姓对政府不信任,那么国家就无法存在了,跟死亡又有什么区别呢。”
有个叫棘子成卫国大夫,那家伙总爱大放厥词。他有一次挖苦说:“君子只要具有好的品质就行了,要那些表面的仪式干什么呢?”
我听了很是生气,就反过来挖苦他说:“真遗憾,夫子您这样谈论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本质就像文采,文采就像本质,是同等重要的。假若把虎豹和犬羊两类兽皮都拔除有文采的毛,那它们还有多大的区别呢?”
那时候有若的名气已经很大了,他还参加了反抗齐国侵略的战争,立了不小的战功。鲁哀公很欣赏他,有什么问题都爱向他咨询。有一次哀公问有若:“年成不好,国家用度不够,该怎么办才好?”
有若回答说:“为什么不实行彻法,只抽十分之一的田税呢?”
哀公又问:“现在抽十分之二我还不够,怎么能实行彻法呢?”
有若说:“如果百姓的用度够,您怎么会不够呢?如果百姓的用度不够,您怎么又会够呢?”
我听说后对曾参说,有若可能是我们孔门里第一个经济学家,他最了解经世济用的学问了。曾参说他同意我的看法。
“就像有若说的那样,如果对百姓征收过甚,这种短期行为必将使民不聊生,国家经济也就随之衰退了。我以前敬重有若,是因为他长得貌似老师。现在看来,他真是继承了老师的才具啊!”
那时候子张求问老师:如何提高道德修养和、辨别是非迷惑?老师说:“以忠信为主,使自己的思想合于义,这就是提高道德修养了。爱一个人,就希望他长寿,厌恶起来就恨不得他立刻死去,既要他活,又要他死,这就是迷惑。正如《诗》中所说的:‘即使不是嫌贫爱富,也是喜新厌旧。’”
我记得老师追随鲁昭公奔齐的时候,得蒙齐景公的延见。景公问老师如何治理国家,老师回答说:“做君主的要有君主的样子,做臣子的要有臣子的样子,做父亲的要有父亲的样子,做儿子的要有儿子的样子。”
齐景公感叹说:“讲得好呀!如果君不像君,臣不像臣,父不像父,子不像子,即使粮食再多,我能吃得上吗?”
可是齐景公却始终没成为一个好君主,他在齐国砍了太多人的脚丫子,导致了那么一个超级大国,有时候连作战的士兵都凑不齐了。如果不是这样,鲁国怎么能够与齐国抗衡呢?
老师曾经夸奖子路这个人有侠义精神,他时常为人家排解纠纷。老师说:“使他人绝对信任、处置事情让人绝对信服,只靠片言只语就能够排解了法律纠纷的,恐怕只有仲由能做到吧。”
子路待人是绝对的直率和真诚,没有说话不算数的时候。他的忠诚使他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值得信赖的人,最终也带给了他死亡的结局。别人都哀痛他的死,我却知道他最终以一场戏剧的死亡成就了自己的仁道。
但老师判案却不像子路那样,他依靠的是道德、律法后的防患未然。他说:“审理诉讼,我同别人差不多。重要的是一定要使诉讼根本不曾发生才好!”
子张问老师如何理政。老师说:“居于官位不懈怠,执行政令要忠实。”
虽然对每一个学生都采取针对性教导,但有一句老师却是反复教导给我们:“君子广泛地学习文化,以礼节加以约束,就不至于离经叛道了。”
这话我记不清他对我们说了多少次,每一次听到,我都觉得像是晴天中的霹雳,令我悚然地悸动。
老师说:“君子成全别人的好事,而不促成别人的坏事。小人则与此相反。”我这一生拥有数不清的财富,也曾掌握过一个国家的最高权力,却不敢有丝毫的僭越。
我牢记着老师的教诲,成人之美而不成人之恶。我想财富的惟一价值,在于它可以帮助到需要获得帮助的人。有一天我能做到这样子,我就可以心满意足地离开这个世界了。
季康子有一天来问老师如何治理国家。老师回答说:“政就是正的意思。您本人带头走正路,那么还有谁敢不走正道呢?”
季康子是季桓子的儿子。哀公三年的秋天,季桓子病重了,他乘着辇车望见鲁城,感慨地长叹一声说:“从前这个国家几近兴旺了,因为我得罪了孔子,所以没有兴旺起来。”他回头又对季康子说“我要是死了,你一定会接掌鲁国的政权佐助国君;你佐助国君之后,一定要召回孔子。”
过了几天,季桓子死了,季康子继承了他的职位。丧事办完之后,想要召回孔子。大夫公之鱼说:“从前我们在定公时曾经任用过他,没能有始有终,最后被诸侯耻笑。现在你再任用他,如果也不能善终,还会再次招来诸侯的耻笑。”季康子问:“那么召谁才好呢?”公之鱼说:“一定要召冉求。”于是就派人召回了冉求。②老师虽然失去了相鲁的机会,但季康子却记住了父亲的话,有事没事总爱向老师咨询。
当季桓子葬礼的时候,我们很多人去观礼。季康子只穿了丧亲十一个月后才可穿的练服而没有穿孝服,子游就问老师:“已经穿了练服,可以除掉孝服吗?”老师说:“不穿孝服就不能会见宾客,凭什么除去孝服?”前去吊丧的鲁国大夫也都穿着朝服。子游又问老师:“这合乎礼仪吗?”老师闭口不回答他。第二天他又问同样的问题,老师说:“从季桓子刚死就已不合乎礼仪了,不过挂羊头卖狗肉罢了,怎么能算得上吊丧。这样的事情你用得着怀疑吗?”③
季康子虽然不大懂得礼仪,也不会恪守礼的精神,但他苦于盗贼太多,就前来问老师该怎么办。老师回答他说:“假如你自己不贪图太多财利,即使奖励偷抢,也没有人会这么干。”
季康子又问老师如何治理政事,说:“如果杀掉无道的坏人来成全有道的好人,怎么样?”
老师委婉地规劝他说:“您治理政事,哪里用得着杀戮的手段呢?您只要想把国家搞好,老百姓也会跟着好起来。在位者的品德好比风,在下的人的品德好比草,风向哪边吹,草就向哪边倒。”
子张老爱问一些欠揍的问题。有一次他问老师:“士怎样才可以叫做达?”
老师反问道:“你说的达是什么意思?”
子张答道:“在朝廷里为官要有名望,在大夫封地里也要有名声。”
老师说:“这只是虚假的名声,是闻而不是达。所谓达,那是要品质正直,遵从礼义,善于分析别人的话语,观察别人的脸色,经常想着谦恭待人。这样的人,就可以在君国的朝堂上和大夫的封地里通达。至于有虚假名声的人,只做到了闻,只是外表上装出仁的样子,行动上却违背了仁,自己还以仁人自居不惭愧。但他无论在君国的朝堂上和大夫的封地里都必定只会骗取到名声。”
樊迟虽然愚钝一些,却不像子张那家伙那般功利。他更关心如何提高自己的修养,找到一个完整的自己。他有一次陪着老师在舞雩台下散步,边走边问:“请问怎样提高修养?怎样改正自己的邪念?怎样辨别迷惑?”
老师说:“问得好!先努力致力于事,然后才有所收获,不就是提高品德了吗?检讨自己的邪念,不就能够消除邪念了吗?由于一时气愤,就忘记了自身的安危,以至于牵连亲人,这不就是迷惑吗?”
樊迟也问什么是仁。老师说:“爱人。”樊迟又问什么是智,老师说:“善于鉴别人物。”樊迟还是不明白。老师说:“选拔正直的人,罢黜邪恶的人,这样就能使邪者归正。”
樊迟退出来,见到子夏说:“刚才我见到老师,问他什么是智,他说‘选拔正直的人,罢黜邪恶的人,这样就能使邪者归正。这是什么意思?”
子夏说:“这话说得多么深刻呀!舜有天下,在众人中逃选人才,把皋陶选拔出来,不仁之人就被疏远了。汤有了天下,在众人中挑选人才,把伊尹选拔出来,不仁之人就被疏远了。”
子夏是聪颖的。
在我的一生中,老师是惟一能使我在寒冬夜行中感到温暖的人。他是我至亲至爱的长者,是我生命中的烛光,在每一次黑暗时刻,每一次我需要他引导的时刻,他总会准时出现。
有一次我问老师该怎样对待朋友。老师说:“忠诚地劝告他,恰当地引导他,如果不听也就罢了,不要自取其辱。”
我被深深地感动了。老师知道我外交于各个国家,性格又豪爽,一定会有各种各样的朋友,倘若有的朋友犯了错误,我会坦诚布公地劝导他,推心置腹地讲明利害关系。但若他坚持不听,老师又没教导我该如何处置,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能够称得上真朋友的,怕是只有有若和曾参吧。曾参到草庐看望我的时候曾对我说:“君子以文章学问来结交朋友,依靠朋友帮助自己培养仁德。”
我牵着他的手说:“我正是依靠着你才培养了仁德。”
他反过来紧握着我的手,说:“我也是。”
我们就那样紧紧地握着,一直到夕阳慢慢地落下了山,星斗慢慢地升上了天空,都不舍得分开。
我的好兄弟。
曾参。有若。颜渊。
我的好兄弟。
附录:颜渊十二
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颜渊曰:“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
仲弓问仁。子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仲弓曰:“雍虽不敏,请事斯语矣。”
司马牛问仁。子曰:“仁者其言也讱。”曰:“其言也讱,斯谓之仁已乎?”子曰:“为之难,言之得无讱乎?”
司马牛问君子。子曰:“君子不忧不惧。”曰:“不忧不惧,斯谓之君子已乎?”子曰:“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
司马牛忧曰:“人皆有兄弟,我独亡。”子夏曰:“商闻之矣: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无兄弟也?”
子张问明。子曰:“浸润之谮,肤受之愬,不行焉。可谓明也已矣。浸润之谮肤受之愬不行焉,可谓远也已矣。”
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
棘子成曰:“君子质而已矣,何以文为?”子贡曰:“惜乎!夫子之说,君子也。驷不及舌。文犹质也,质犹文也。虎豹之鞟,犹犬羊之鞟。”
哀公问于有若曰:“年饥,用不足,如之何?”有若对曰:“盍彻乎?”曰:“二,吾犹不足,如之何其彻也?”对曰:“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
子张问崇德、辨惑。子曰:“主忠信,徙义,崇德也。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
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得而食诸?”
子曰:“片言可以折狱者,其由也与?”子路无宿诺。
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
子张问政。子曰:“居之无倦,行之以忠。”
子曰:“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
子曰:“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
季康子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
季康子患盗,问于孔子。孔子对曰:“苟子之不欲,虽赏之不窃。”
季康子问政于孔子曰:“如杀无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对曰:“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
子张问:“士何如斯可谓之达矣?”子曰:“何哉,尔所谓达者?”子张对曰:“在邦必闻,在家必闻。”子曰:“是闻也,非达也。夫达也者,质直而好义,察言而观色,虑以下人。在邦必达,在家必达。夫闻也者,色取仁而行违,居之不疑。在邦必闻,在家必闻。”
樊迟从游于舞雩之下,曰:“敢问崇德、修慝、辨惑。”子曰:“善哉问!先事后得,非崇德与?攻其恶,无攻人之恶,非修慝与?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亲,非惑与?”
樊迟问仁。子曰:“爱人。”问知。子曰:“知人。”樊迟未达。子曰:“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樊迟退,见子夏。曰:“乡也吾见于夫子而问知,子曰,‘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何谓也?”子夏曰:“富哉言乎!舜有天下,选于众,举皋陶,不仁者远矣。汤有天下,选于众,举伊尹,不仁者远矣。”
子贡问友。子曰:“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无自辱焉。”
曾子曰:“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
[注释:]
①《左传》定公十五年。
②《史记•孔子世家》。
③《孔子家语•曲礼》。
子路十三
我要为老师雕刻第十三座木像。我的老师是一个奇男子,人们都叫他孔子。
诸侯的使者不停地往鲁城来,他们有各种各样的奇怪想向老师咨询。哀公元年的时候,吴王夫差就曾派了使者来问大骨的事。
那时候他们攻打越国,把越国的国都会稽摧毁了,得到一节骨头,有一辆车长。他们从来没见过这么长的骨头,既新奇又恐惧,不敢处置,怕遭到上天的诅咒。夫差听说老师是个博学的人,就派了使者赶到鲁城。
吴国的使者向老师馈赠了礼物,老师收取了。等待他们宾主礼仪结束了,进行筵宴的时候,使者就叫人搬着那大骨来问老师:“什么骨头最大?”
老师说:“当年大禹召集群神到会稽山,防风氏迟到,大禹就把他杀死并陈尸示众,他的骨头一节就有一车长,这就是最大的骨头了。”
吴国的使者又问::“那神又是谁呢?”
老师说:“山川的神灵能兴云致雨足可造福天下,负责监守山川按时祭祀的就是神。守土地和谷物的就是公侯,他们都隶属于王者。”
吴使又问:“防风氏是监守什么的?”
老师说:“汪罔氏的君长监守封山和禺山一带的祭祀,是釐姓。在虞、夏、商三叫汪罔,在周叫长翟,现在叫做大人。”
吴使又问:“人的身高有多少?”
老师回答说:“僬侥氏身高三尺,是最矮的了;高的不过三丈,数得上是最高的了。”
吴国使者听了之后说:“真是了不起的圣人呀!”①
时间流逝得真快,转眼到了哀公二年,老师已经五十九岁了。他对于诸侯馈赠的礼物越来越没兴趣,也厌倦了他们派来的使者。他希望得到他们对他的召见,许以整个国家,恢复正常的秩序。
他在鲁国已经恢复了正常的生活,但是鲁国和整个天下都还没有恢复正常的秩序。老师所面对的这个天下,依旧是一个病入膏肓的男子,濒近了死亡。
老师听说听说晋国的赵简子是一个有作为的人,他便再次启程离开鲁国,想去拜访赵简子。他想去陌生的国度推销自己的言语和思想,借着最后的周礼的光亮,谈论着天下的新闻,微妙地建立和摧毁某些信仰。
他并不知道,那是一次危险的推销计划,几乎没有任何成功的可能:他带着我们到了到了黄河边,对岸就传来了贤人窦鸣犊、舜华被杀的消息。
他并不知道,赵简子那时候已经野心勃勃地想图谋整个天下。赵简子甚至为自己制定了确切的计划,说是“晋国有窦鸣犊、舜华两个贤人,鲁国有孔丘一个贤人。我如果把这三个人都干掉了,这天下差不多就是我的了”。
他征召了窦鸣犊、舜华两人,将国家的政务交给了他们,然后寻了他们一个莫须有的过失,把他们两个给杀了。他还派了使者到鲁城去请老师到晋国去②。老师赶到黄河边上的时候,他的使者也正在路上。老师就这样与赵简子的阴谋擦肩而过了。
老师面对黄河感慨地叹息着:“壮美啊黄河水,浩浩荡荡多么盛大,我所以不能渡过黄河,也是命运的安排吧!”
我和子路两个人赶上前去:“冒昧地请问老师,这话是什么意思?”
老师:“窦鸣犊、舜华两个人,都是晋国有才德的大夫。当赵简子还没有得志的时候,是依靠这两个人才得以从政的;等到他得志了,却杀了他们来执掌政权。我听说过,一个地方剖腹取胎杀害幼兽,麒麟就不到它的郊野;排干了塘水抓鱼,那么龙就不调合阴阳致雨了;倾覆鸟巢毁坏鸟卵,凤凰就不愿去那里飞翔。这是为什么呢?君子忌讳伤害他的同类。那些鸟兽对于不义的行为尚且知道避开,何况是我孔丘呢!”
于是老师便回到老家陬邑休息,创作了《陬操》的琴曲来哀掉窦鸣犊、舜华两们贤人。他随后又回到卫国,寄住在蘧伯玉家。③
鲁国和卫国两位贤明的君子再一次相逢了。那时候卫国的局势已经岌岌可危,赵简子的兵马已经陈列在了边境上,随时可能攻击过来。
赵简子派了一个叫史默的人到卫城刺探情报,史默回去后对赵简子说:“现在卫国的是蘧伯玉为相,史鳅为副相。孔子是卫国的国宾,子贡在他和卫君面前往来沟通。”赵简子没敢轻举妄动,卫国才得以逃过一场惨烈的战争。
然而老师却始终不见用于卫国。灵公的身体越来越差,脑子也越来越迷糊,两眼昏花地连个人都看不清了。但是他还是不忘记向老师咨询一些征伐的事情。老师实在不爱搭理他,就用其他的答案敷衍他。
不久之后,这个活宝君主就死了,出公即位了。老师离开了卫国,继续了自己精神的流浪之旅。
我们流浪的旅程是这样安排的。我们计划离开卫国后到宋国去,经由宋国到郑国,然后在陈国做短暂的停留。如果老子正在家乡安养,老师会与他进行思想的交流,争论一番,互相指责一下,然后哈哈大笑,拥抱在一起。
我想像这旅程会充满甜美的回忆,是一次宏伟壮观的思想之旅。然而现实却打碎了我的幻想。
现实总是血淋淋的、赤裸裸的,让人们心惊胆战。
我们的车队离开卫城,没过多久就到了宋国。我前面说过,老师在那里多嘴多舌地说了几句令宋司马桓魋很不开心的话,招致了那个二愣子的憎恶。他便威胁要把老师干掉,还凶神恶煞般地把我们习礼的大树给砍掉了。不过,我们还是安全地脱身了。
不久之后,我们离开了宋国,到了郑国境内。我们以为这下子安全了,不想却发生了一件大事情:我们把老师给丢了!
我们四处寻找我们的老师,找了整整一天都没有找到。我们沮丧极了,都觉得自己充满了罪恶,是这世界上最不可原谅的人。
不成想,傍晚时分,我们在郑城城郭的东门找到了老师。我看到他熟悉的身影时,眼泪刷地流了下来。我也看到子路他们,也都涕泗横流着。
老师没有对我们说起他与我们走失之后发生的事情。我却告诉了他一件可笑的事。
我出去寻找他的时候,四处向人打听。有一个人对我说:“有一个人独立在城郭东门。他的额头像唐尧,脖子像皋陶,肩膀像郑子产,可是从腰部以下比禹短了三寸,一副狼狈不堪、没精打采的样子,真像一条丧家犬。”
我把这原话对老师说了。我想他一定会生气,却没想到老师竟然笑了起来:“他形容我的相貌,不一定对,但说我像条丧家犬,对极了!对极了!”④
我们继续沿着既定的路线往前走着,也记不得到底走了多远,走了多长时间,我们才从郑国到了陈国。我们寄住在陈国大夫司城贞子家里,那是一个好人,对我们照顾得无微不至。
老师盘桓在陈国的第一年里,他先是去拜会了老子。那时候老师对《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已经有了深入研究,他自觉已经理解了其中的道理,然而他周游各国,讲解先王的道理,阐扬周公、召公的业绩,却没有被一个君主所取用。他向老子感叹道:“太难了!是这些人难以说服呢?还是道理难以讲明呢?”
老子劝他说:“《六经》只不过是先王的陈迹,并不是所迹之道;你之所以不遇于诸侯,并不是道之不是,而恰恰是因为你并没有得道。你要知道,本性不可改变,天命不可变更,时间不可止留,大道不可闭塞。”
老师谦逊地接受了老子的批评,却依旧固执己见。他们照例谁也没有说服谁,在争吵、拥抱之后又匆匆地挥泪话别了。
夏天很快就到了。鲁国有人带来消息说五月二十八那天,司铎官署发生了大火灾,幸得南宫敬叔救治得力,才没酿成大的灾祸。老师非常担心,说:“大火怕是殃及桓公、僖公庙吧?”后来我们知道,一切果然如老师担心的那样。
这一年年底的时候,吴王夫差伐陈,取三邑而去。他对越王勾践的征讨也到了决定性的时刻,最终大败勾践于会稽,越国看起来差不多已经完蛋了。
虽然困厄重重,但这思想的旅途还是愉悦的,至少为我们提供了足够的时间,向老师求问学问和人生的道理。不过总是子路和我,因为老师驾车,又前前后后地驱驰着,近水楼台先得月。
子路有一天一边驾车一边问老师怎样理政。老师对他说:“你要先天下之忧而忧,事事做在老百姓之前,给他们带头,使他们勤劳。”子路请老师多讲一点。老师却只说了一句:“永远不要懈怠!”
我记得冉雍做季氏家臣时也曾问老师如何理政,老师的回答却是:“要为负责具体事务的官吏带头,让他们各司其职、各负其责,赦免他们的小过失,不计较他们的小过错,将优秀的人才选拔出来、提拔起来。”
冉雍又问:“如何识别优秀人才而把他们选拔出来呢?”
老师说道:“选拔你所了解的,至于你不了解的贤才,别人难道还会埋没他们吗?”
自从卫灵公死了、卫出公即位之后,他与父亲之间蒯聩的战争就爆发了。那是一场谁也无法做出清晰判断的战争,没有谁能够说自己站在正义的一方,也没有谁能够代表公道。
作为卫君的出公是一位不赖的君主,比他爷爷灵公要好很多。他年轻有为,也算得上目光如炬。他想起用老师。有时候他心中的烦恼实在解决不了了,痛苦郁结得实在太深了,他甚至想把整个国家交给老师,自己连国君都不干了,让老师当这个国君去。我们都知道这回事,却不清楚老师的打算。
子路就问老师:“卫国国君等着您去治理国家,您打算先做哪些事情呢?”
老师说:“首先必须正名分罢!”
子路说:“有这样做的必要吗?您太不合时宜了,竟然迂腐到了这种地步!名分不过是个用词,又何必纠正呢?”
老师骂道:“仲由,你真粗野啊!君子对于他所不懂的事情,总是采取存疑的态度,你怎么能乱说话呢!名分不正,言语就不能顺理成章。言语不顺理成章,事情就不大可能搞好。事情搞不好,礼乐制度就兴盛不起来。礼乐制度不能兴盛,刑罚也就不会得当。刑罚不得当,百姓就会惶惶不安,不知如何是好,连手和脚放在哪里都搞不明白了。所以,君子一定要定下一个名分,必须能够说得明白,说出来一定能够行得通。君子对于自己的言行,是从不马马虎虎的。”
老师有时候看起来是很迂腐,他要任何的事情都有一个名分。正名,在他看来就是这天下的一切。齐景公向他问政的时候,他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是正名,今天他对子路所说的一切也是正名。
我记得以前他曾经和季氏有过一场小小的冲突。有一次他和季氏一起讨论政务,季氏的家臣从外面匆匆进来了,劈头盖脸地就汇报说:“国君派人来向我们借马,借不借给他?”老师马上就纠正说:“我听说,国君从臣子那里要东西叫取,不叫借。”季氏赶忙对家臣说:“从今以后,国君来要就叫取,不要叫借,你要记住了!”老师也趁机教育他:“纠正了借马的话,也就能够定下君臣之间的大义了。”⑤
老师喜欢学生们向他询问如何成就自己的品行,如何形成完整的人格,如何治理好国家,如何辅佐好君王。他甚至可以接受学生们问他如何获取俸禄,如何用兵作战,却无法容忍樊迟问他如何种庄稼。
但他还是问了。
老师不想回答他,就敷衍说:“我不如老农民。”
樊迟不死心,又问如何种蔬菜。
老师有些生气了:“我不如老菜农!”
樊迟一看气氛不太对,就赶紧向老师打了个报告,跑了出去。
等樊迟跑出去了,老师就开始骂他:“樊迟这个混小子!真是个混球!在上位者只要重视礼的精神,老百姓就不敢不敬畏;在上位者只要重视义的精神,老百姓就不敢不服从;在上位的人只要重视信的精神,老百姓就不敢不用真情实意对待你。要是做到这样,四面八方的老百姓就会背着自己的小孩来投奔,哪里用得着自己去种庄稼呢?”
老师骂樊迟,只是恼怒他不关心真正的大道而迷恋于细枝末节。樊迟并不是那种让他无可奈何的人,他是个求学上进的好人。老师时常感慨的是那些不学无术、始终抓不住原则的人。
“有些人,把《诗》三百篇背得很熟,让他处理政务,却一窍不通;让他当外交使节,不能独立地办交涉。就算他背得再多,又有什么用呢?”
那时候卫出公的使者真是够辛苦的,他们常常带着出公的命令,往返在卫城和我们的驻地之间。他们带来了出公向老师咨询的各种问题。
有一次出公让他们问老师如何才能成为一位好君主。老师给他的答复是:“一个在上位的人,自身正了,即使不发布命令,老百姓也会去干,自身不正,即使发布命令,老百姓也不会服从。”
还有一次,他派人来问卫国和鲁国政务的差异。老师的答复是:“鲁国是周公旦的封地,卫国是康叔的封地,周公旦和康叔是兄弟。如今鲁卫两国的政事颇为类似,就像兄弟一样差别不是太大。”
还有一次,出公派人来问卫国大夫公子荆是个怎样的人。老师的评价是:“他善于管理经济,居家理财。刚开始有一点,他说:‘差不多也就够了。’稍为多一点时,他说:‘差不多就算完备了。’更多一点时,他说:‘差不多算是完美了’。”
出公的使者回到卫城后,禀报出公说:“孔子说公子荆不贪污、不奢侈,是位君子。”
如果没有父子相争的事情,卫国现在真可谓是一个君子之国。灵公还没死、出公尚未即位的时候,老师带着我们到卫国,冉有为他驾着车。老师看到卫城里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就感慨说:“人口真多啊!”
冉有问:“人口已经够多了,还要再做什么呢?”
老师说:“使他们富裕起来。”
冉有问:“当他们富裕之后还要再做些什么?”
老师说:“对他们进行教化。”
冉有与子路一样,是政事科的高才生,也是老师的得意弟子。如果不是因为他帮助季氏聚敛财富,老师一定深以他为骄傲。
我们曾经私底下议论,一个国家要是交到老师手中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们甚至偷偷摸摸地设下赌局,开了盘口。有一天我们终于从老师那里套出了答案:“假若有国君请我去主持国政,一年就可以搞得差不多了,三年就会见大的成效。”
我赢了。就连赌博,我的运气也是那么好。
我大概是惟一洞悉老师内心的学生,因为我心中将他尊为圣贤,却用一位男子的心去揣摩他。我甚至知道他治理一个国家的最高境界,因为很久以前就曾感慨过:“善人治理国家,经过一百年,也就可以消除残暴,废除刑罚杀戮了。这话说得真对呀!”他还说:“假若有王者兴起,也一定要三十年才能实现真正的仁政。”
至于老师他自己从政,或是我们这些学生从政,他认为并不是什么难事。他说过:“如果端正了自身的行为,管理政事还有什么困难呢?如果连本身行为都不能端正,又怎能使别人端正呢?”
多年后,老师老了,回到了鲁国,成了国老。我们每天办完了公事都去向他汇报,还陪他说说话,一起用晚饭。他喜欢这种热闹。
有一次冉有退朝回来,老师问他:“你今天为什么回来得这么晚呀?”
冉求说:“我有政事缠身。”
老师说:“别吹大牛了,恐怕只是一般事务吧?如果有政事,虽然国君不用我了,我也会知道的。”
冉有不好意思,红着个脸说:“什么也瞒不过老师。”
老师从来就不是未卜先知的人,尽管他已经精通了《易》。但是他洞悉国家运作的道理,把握了内中最不为人所知的原则。
只有定公一位君主可以起用老师。可惜他也不能为这份君臣的情义求得一个善始善终的结局。我记得定公有一次曾问老师:“一句话就可以使国家兴盛,有这回事吗?”
老师回答说:“怕是不大可能吧。说话不大可能这样简单机械。不过,有一些话还是很有道理的。人家都说:‘做君上很难,做臣子也不容易。’假若知道了做君上很难,自然就会谨慎地去面对,这不近乎一句话便使国家兴盛吗?”
定公又问:“一句话可以亡国,有回事吗?”
老师回答说:“怕是不大可能吧。说话不大可能这样简单机械。不过,有一些话还是很有道理的。人家都说:‘我做君主并没有什么别的快乐,只是说什么话都没有人敢违抗我。’假若说得正确而没有人违抗,不也挺好吗?假若说得不对而没有人违抗,那不就近乎一句话便亡国了吗?”
我们继续在陈国盘桓着。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
春天的草,夏天的荷,秋天的风,冬天的雪。然后春天又到了,草又青了,春雷又惊醒了蛰伏了一季的虫子,雨水又来了。又一年。
陈湣公对老师还算礼遇,却也不起用他。他只是遇到疑难的时候向老师咨询一下,然后便将老师闲置着。
有一天,许多只隼落在陈国的宫廷中死了,楛木做的箭穿在身上,箭头是石头制做的,箭长一尺八寸。陈湣公派使者向老师请教,老师说:
“这些隼是从很远的地方飞来的,箭是肃慎部族的箭。从前武王伐纣灭商,沟通了与各少数民族的联系,让九夷百蛮各族都贡献各自的地方特产,叫他们不能忘记自己的职责和义务。于是肃慎部族献来楛木做的箭和石头制作的箭头,长一尺八寸。武王为了显示他的美德,就在箭上刻下‘肃慎国进贡之箭’分给长女太姬,后来太姬嫁给了虞胡公,虞胡公又封在陈国。当初王室分珍宝玉器给同姓诸侯,是为了表示重视亲族;把远方的贡品分赠给同姓诸侯,是为了表示重视亲族;把远方的贡品分赠给同姓诸侯,是为了让他们不要忘服从周王朝。所以把肃慎部族的箭分给陈国。”
陈湣公听了叫人到过去收藏各方贡物的仓库中去找一找,果然在一只金子打造的盒子里找到了这种箭。⑥
那时候季康子准备召老师回鲁主持国政,因为有人反对而作罢。他征召了冉有回去。老师听说后也很高兴,觉得鲁国终于要重用冉有了,自己也萌生了归意。他对着冉有高喊着:“回去吧!回去吧!一刻也不要停留,赶紧走吧!”冉有就回去了鲁国。我知道老师思念家乡想回去,就在送别冉有时,叮嘱他一些“你回去后要是被重用了,要记着把老师请回去”之类的话。
老师在陈国一共住了三年,这三年他过得不怎么开心。那时候正好是晋国、楚国在争霸,陈国夹在两国之间,遭到他们的轮番攻打。后来吴国也参与了进来,经常从陈国掠夺城市、土地和人民。
老师觉得陈国实在呆不下去了,就与陈湣公告了个别,和司城贞子那班朋友一起道了声“珍重”和“后会有期”,就匆匆离开了陈国。
我们的车马又从陈国出发了。
我们继续着我们的旅行,也继续着我们的灾难。
我们往蔡国走去。
蔡国并不是一个安宁的地方,那里最近也陷入到了是非之中。
那时候蔡国已经由负函迁都到州来,以前就坚决反对迁都的人意见还是很大,因为他们是被蔡昭公骗着迁了都。恰好吴国召蔡昭公去,蔡昭公打点好行装准备上路。那些被他欺骗过的大臣们担心他又要借机玩迁都的游戏,就准备将他给干掉。他们委派了公孙翩,让他在路上把蔡昭公给射死了⑦。
蔡昭公的迁都游戏于是就结束了。但是蔡国的灾难还没有终结。紧接着楚军就来侵犯蔡国。老师带着我们一到蔡国,便遇到了这场内乱。到了秋天,齐国方面也有消息传来,说是齐景公死了。
老师在蔡国马马虎虎地凑合了将近一年的时间,觉得这地方实在是个是非窝,不是人呆的地方,更不是君子的居所,就带着我们又上路了。
下一站,是楚国的的叶地。
叶公是个好人,我以前说过,他爱好一切关于龙的雕刻和传说,但真龙从天上降临的时候却把他给吓坏了。人们说他虚伪,事实却非如此。
我所知道的叶公有着与众不同的的审美爱好。他热爱着一切想像中的事物。龙是他的偶像,而不是他的目标。他喜欢它们的面具,但无法接受面具变成脸孔。他觉得那种突然降临的真实破坏了一切虚构的美感,使想像的空间遽然而逝,失去了恒久的效力。
我对这个生活在自我设计中的男人表示了敬意。我没有像对待其他诸侯公卿那样送一些财货给他,那是对他美好情操的一种侮辱。我送了他一只卫国的芦苇制成的笛子,并且亲自为他吹奏了美妙的曲子。
叶公向我展示出了发自内心的愉悦。这个人把他一生各种幸运的境况都浮现在他微胖的脸上,他淡淡的笑容就像是献给自己虚幻的理想世界的祭品。
这个温雅的理想主义者腿脚不好,却常常一瘸一拐地到客栈中去看望我,向我解释他对音乐的所有领悟。我不希望他持久地跌落到对音乐的迷恋中,就带他去与我的老师进行历史性的会晤。
对不起,我总喜欢用“历史性会晤”一词,尽管很多时间它并不真是历史性的,甚至对于历史没起到任何作用,但是对我来说,我的老师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历史性的。
我引导叶公向老师问政。叶公很优雅地接受了我的建议。他就向老师问政。老师对他说:“使近处的人高兴,使远处的人来归附。”
这是一个缠绵悱恻的答案,充满了无尽的想像空间,既有真实性的陈述,又有虚构的梦幻世界。叶公显然对这样一个答案非常满意,他甚至表示出了极大的热情,愿意按照老师的教导去进行完整的实施。
多年之后,子夏出任了鲁国莒地的行政长官,他也向老师问政。老师对他的答复却不像对叶公的答复那样充满虚构和想像的美感:“不要图快,不要贪求小利。图快反而达不到目的,贪求小利就做不成大事。”
那时候叶公对老师和我都充满了不尽的热切希望,他几乎每天都会准时地前来造访。他把这样的准时出现定义为习惯,我对它的描述则是“生命的某种激动”。他显然更喜欢我的这种说法,后来就把习惯变成了每天的生命的某种激动。
有一天叶公跑来告诉老师:“我的家乡有个坦白率直的人,他父亲偷了人家的羊,他就把他父亲告发了。”
老师说:“我们那里坦白率直的人和你家乡坦白率直的人不一样:我们那里父亲为儿子隐瞒,儿子为父亲隐瞒。我觉得率直就在其中。”
叶公瞪大了眼睛,咂吧着嘴。他的眼睛茫然没有神采,像是空旷浩淼的天空,充满了无穷无尽的隐喻。他那种茫然的眼神让我感动,使我都不忍心打破他的安详宁静。
樊迟终于不再向老师问如何种庄稼和蔬菜了,他学会了问一些高明和高尚的话题。他跑来向老师打听怎样才能达到仁的境界。老师对他的转变非常满意,就对他说:“平常在家规规矩矩,办事认认真真,待人忠心诚意。这样的品德即使到了夷狄之地,也不可背弃。” 樊迟高高兴兴地跑了出去,他不再惶恐了。
我一直梦想做一名真正的士。我希望自己能够拥有真正的节操,形成真正的自我,塑造一个完整的品格。我问老师:“怎样才可以叫做‘士’呢?”
老师说:“自己行事时有羞耻之心,出使外国能够很好地完成君主给付的使命,这样的人就可以叫做‘士’了。”
我又问他:“请问次一等的呢?”
老师说:“宗族中的人称赞他孝顺父母,乡里人称他恭敬尊长。这样的,算是次一等的‘士’。”
我又问他:“请问再次一等的呢?”
老师说:“说到一定做到,做事一定坚持到底。不问是非黑白固执己见的,那是混球啊!不过倘若能做到这点,也可以算是再次一等的士了。”
我又问:“现在的执政者,您看怎么样?”
老师说:“唉!这班器量狭小的人算得上什么呢?他们连混球也不如啊!”
老师并不十分地讨厌混球,他知道混球比那些伪君子要好上很多。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他们能够真心地对待朋友,对生活和生命充满了希望,这样的混球也是令人尊敬的。
老师说:“得不到奉行中庸之道的人和他交往,只能与狂者、狷者相交往了。狂者敢作敢为,狷者有所为有所不为,是不干坏事的。”
我知道,狂狷之士,就是老师说的那些混球。其实,我的一班同学之中就有不少这样的混球,琴张是个混球,曾点是个混球,牧皮是个混球。这些混球是多么可爱啊!
我们生活在叶地。我们在这里时常能听到各种各样的谚语。有一次老师对我说:“南方人有句话说:‘人假若没有恒心,连巫医都做不了。’这句话说得真好啊!”
“《易》的恒卦爻辞说:三心二意、翻云覆雨,免不了要招致羞辱。”老师说:“这句话是说,没有恒心的人不必去占卦了。”
我们几乎每天都在讨论什么人是君子,什么人是小人。我们各执一词、莫衷一是,但是老师却只对我们说:“君子用正确的意见纠正别人错误的意见,讲求和谐而不同流合污,使一切都恰到好处,不肯盲从附和。但是小人呢?小人只是盲从附和,却不肯表示自己的不同意见;他们只追求表面的和谐,其本质不过是同流合污罢了。”
我曾问老师:“如果有一个人,满乡的人都喜欢他、夸赞他,这个人怎么样?是君子吗?”
老师说:“还不能肯定他的品行。”
我又问:“如果有一个人,满乡的人都厌恶他、憎恨他,这个人怎么样?是小人吗?”
老师说:“还不能肯定他的坏。最好是满乡的好人都喜欢他、夸赞他,满乡的坏人都厌恶他、憎恨他。这样的人,我们就知道他一定是个仁人了。”
我们后来对君子、小人的争论结束了,以至于我们有好几年的时间都不再谈起这个话题。争论结束的原因是老师给我们的争论下了结论,我们的莫衷一是不再是某种迷惘和疑惑,而变成了清晰和真实。
老师告诉我们君子和小人之间的差异,他说:“为君子办事很容易,但很难讨得他的喜欢。不按正道去讨他的喜欢,他是不会喜欢的。但是,当他用人的时候,总是量才而用。为小人办事很难,但要讨得他的喜欢却很容易。即使不按正道去讨他的喜欢,也会得到他的喜欢。但等到他用人的时候,却是百般挑剔、求全责备。”
老师说:“君子安静坦然而不傲慢无礼,小人傲慢无礼而不安静坦然。”
我所知道的君子一定是仁人。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老师之外,我还没见到真正的仁人。老师说:“刚强、果决、质朴而言语谨慎,有这四种品德的人接近于仁。”
这样的人,颜渊或许算吧,子路或许算吧,曾参或许算吧,有若或许算吧,冉雍或许算吧,我呢?勉强也可以算吧。可是我们只是努力地去靠近仁的境界,无限地去接近仁。我们从来没有像老师那样,将自己变成了仁。
我们如果能够将自己变成的某种人,只能叫做“士”。
子路问过老师:“怎样才可以称为士呢?”
老师说:“互助督促勉励,相处和和气气,可以算是士了。朋友之间互相督促勉励,兄弟之间相处和和气气。”
这是我们可以达到的境界,却依旧需要我们花费毕生的时间。
战争还在继续。吴国和越国已经惨烈地结束了经年战争的上半段,但楚国和晋国依旧在争霸。夹在中间的这些小国,像陈国和蔡国,还有曾经辉煌过的郑国,艰难地保全着自己。那些诸侯们,他们自己都不知道哪一天就会失去了自己的君位;他们自己都不知道哪一天自己就会灭亡了整个国家。
但是没有人起用老师。他们以为老师是个迂腐的儒者,却不知道老师从来不反对用军事手段解决某些问题。他只是坚守着自己的原则。那原则就是:
“善人教练人民达七年之久,也就可以叫他们去当兵打仗了。”
“但是如果不先对老百姓进行作战训练,这就叫抛弃他们。”
他们错过了这世界上最好的国相,也就错过了使整个国家重新兴盛的机会。等到时间推移,他们会一个个慢慢地灭亡。
再待时间的推移,他们又会慢慢地灭亡。
最终,中国又变成了中国,变成了一个国家的中国。
他们会用我老师的学说治理国家。
可是,我的老师却看不见了。
现在,我的老师只能在叶地带着我们一起面对着叶公空洞的眼神,陪伴着他一起在物外神游着。我们都看着空洞的天空、空洞的风、空洞的雨、空洞的花草树木、空洞的战争、空洞的邦国、天下和世界。
我们在虚构的、美妙的、假设的情绪和审美中,空洞着。
附录:子路十三
子路问政。子曰:“先之,劳之。”请益。曰:“无倦。”
仲弓为季氏宰,问政。子曰:“先有司,赦小过,举贤才。”曰:“焉知贤才而举之?”曰:“举尔所知。尔所不知,人其舍诸?”
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子曰:“野哉由也!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
樊迟请学稼,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迟出。子曰:“小人哉,樊须也!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
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
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不正,虽令不从。”
子曰:“鲁卫之政,兄弟也。”
子谓卫公子荆,“善居室。始有,曰:‘苟合矣。’少有,曰:‘苟完矣。’富有,曰:‘苟美矣。’”
子适卫,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
子曰:“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
子曰:“善人为邦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矣。诚哉是言也!”
子曰:“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
子曰:“苟正其身矣,于从政乎何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
冉子退朝。子曰:“何晏也?”对曰:“有政。”子曰:“其事也。如有政,虽不吾以,吾其与闻之。”
定公问:“一言而可以兴邦,有诸?”孔子对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几也。人之言曰:‘为君难,为臣不易。’如知为君之难也,不几乎一言而兴邦乎?”曰:“一言而丧邦,有诸?”孔子对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几也。人之言曰:‘予无乐乎为君,唯其言而莫予违也。’如其善而莫之违也,不亦善乎?如不善而莫之违也,不几乎一言而丧邦乎?”
叶公问政。子曰:“近者说,远者来。”
子夏为莒父宰,问政。子曰:“无欲速,无见小利。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
叶公语孔子曰:“吾党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孔子曰:“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
樊迟问仁。子曰:“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虽之夷狄,不可弃也。”
子贡问曰:“何如斯可谓之士矣?”子曰:“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曰:“敢问其次。”曰:“宗族称孝焉,乡党称弟焉。”曰:“敢问其次。”曰:“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抑亦可以为次矣。”曰:“今之从政者何如?”子曰:“噫!斗筲之人,何足算也。”
子曰:“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
子曰:“南人有言曰:‘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善夫!”“不恒其德,或承之羞。”子曰:“不占而已矣。”
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子贡问曰:“乡人皆好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乡人皆恶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不如乡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恶之。”
子曰:“君子易事而难说也:说之不以道,不说也;及其使人也,器之。小人难事而易说也:说之虽不以道,说也;及其使人也,求备焉。”
子曰:“君子泰而不骄,小人骄而不泰。”
子曰:“刚毅、木讷,近仁。”
子路问曰:“何如斯可谓之士矣?”子曰:“切切、偲偲、怡怡如也,可谓士矣。朋友切切、偲偲,兄弟怡怡。”
子曰:“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即戎矣。”
子曰:“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
[注释:]
①《国语•鲁语下》;《史记•孔子世家》。
②《说苑•权谋》。
③、④《史记•孔子世家》。
⑤《韩诗外传》卷五。
⑥、⑦《史记•孔子世家》。
宪问十四
我要为老师雕刻第十四座木像。我的老师是一个奇男子,人们都叫他孔子。
多年以后,当我准备离开为老师服丧守墓而结筑的草庐时,我突然想起原宪来。原宪,字子思,老师做鲁国大司寇的时候,他曾为老师担任家宰。
他的道德和学问都是杰出的,还有侠义之气。老师喜欢他、颜渊喜欢他、子路喜欢他、我也喜欢他。我们所有人都喜欢他。
老师过世之后,原宪没有跟随我们到老师墓前结庐服丧。他辞去一切职位,一个人就跑到低洼积水、野草丛生的地方隐居了起来。他生活在一群平民中间,整日里与那些下层的人民厮混着。
我服丧结束后回到了卫国,出任了卫国的国相。有一天我想去看望原宪。我想把他接出来帮助我主持卫国的政务。我安排了很大的排场,车马接连不断,排开丛生的野草,来到原宪那偏远、简陋、破败的小屋。
原宪整理好破旧的衣帽,出来与我进行历史性的会晤。我见他那种落魄的样子,便替他感到羞耻。我问他:“难道你很困窘吗?为什么变成了今天的样子?”
原宪回答说:“我听说,没有财产的叫做贫穷,学习了道理而不能施行的叫做困窘。像我,是贫穷,不是困窘啊。”
我突然惭愧起来。我知道原宪不会跟随我而去。我有些不太高兴,不是因为原宪,而是因为自己。我将活在痛苦的回忆中,一辈子都会为这次说错话而感到羞耻。①
但是我会替原宪感到幸福。我相信他终于找到了自我,形成了别人这一辈子都无法形成的完整人格。他是快乐的,他一点都不窘迫。
我记得很早以前原宪问老师什么是耻辱。老师说:“国家有道、政治清明,就出来做官拿俸禄;国家无道、政治黑暗,还出来做官拿俸禄,这就是耻辱。”
原宪又问:“好胜、自夸、怨恨、贪欲都没有的人,可以算是达到了仁的境界了吗?”
老师说:“这可以说是难能可贵了,若说是达到了仁的境界,那我是不同意的。”
在老师过世后,原宪默默地隐居了。他是按照老师的教诲去做的啊!他甚至连隐居都不肯过安逸的生活,守死善道,恪守着老师的谆谆教诲:“士如果留恋安逸生活,就不配做士了。”
这使我想起了晋文公的事情。那时候他流亡到了齐国,在那里安居下来。他有妻妾,有财富,就不打算再闯荡了,想这样安逸地生活下去。他老婆姜氏斥责他说:“行动起来!你这么贪恋安逸,实在是败坏了祖宗的名声。”他于是就行动起来,重新夺回了晋国的君位,最终成就了一代霸业。
其实没有人比原宪更能理解老师的通达精神。老师说过:“国家有道、政治清明,就要正言正行;国家无道、政治黑暗,还要正直,但说话要随和谨慎。”原宪担心自己做不到,索性就跑到偏僻之地的人群里,不再对任何所谓的国家大事发言了。
我不知道他是否是有意这样做,以求符合老师的教诲。但我知道他的行动一定达到了老师的某种要求。老师的要求是:“有道德的人,一定有言论,有言论的人不一定有道德。仁人一定勇敢,勇敢的人都不一定有仁德。”
原宪算是什么样的人呢?
或许只有南容可以与他相提并论吧。
南宫适,也就是南容,也就是老师将侄女嫁给他的那个世家公子,以前我一直是不大看得起的。可是有一天他却让我刮目相看。他跑来问老师:“羿擅长射箭,奡善于水战,最后都不得好死。禹和稷都亲自下田种植庄稼,却得到了天下。您怎样看这历史?”
老师没有回答他,只是等他出去后,默默慨叹说:“这个人,好一个君子呀!这个人,多么崇尚道德!”
老师曾说过:“君子中不仁之人大概还是有的,但小人中却绝对不会有什么仁人。”真正的仁人爱人忠信,他们坚守着自己的原则,不与小人同流合污。
他们的头顶有一颗巨星在那里熠熠闪光,使他们在死了千年之后仍为人们所记念。他们怀抱着的是一种不朽的意识和亲切的往事,开始时很黯淡,继而变得光亮。他们从来不拥有现在,只拥有过去和未来。
人们为这些仁人的故事陶醉痴迷是值得理解的,虽然有时候难以忍受。仁人故事的背后一定都有着激动人的温馨,他们黑暗帷幔后面,是全部智力和思想所赋予的那种信仰的原则。
老师说仁人的原则是:“你若是让民众操劳了,他们便学会了思考,学会了思考便会心生善念;若是让他们安逸了,就容易学会淫邪,学会了淫邪就会忘记了善念,忘记了善念就会生出恶念来。慈爱他们,能不让他们操劳吗?忠于他们,能不时时教导他们吗?”
老师晚年的时候,时常品评那些历史人物。那时候我常常陪伴他在泗畔流连。我们一起看日落、看夕阳、看晚霞,我们一起看倦鸟归巢、潮水起落。
那时候我想,所有的历史人物都将如同这流水一样,慢慢地被冲刷到我们所不知道的地方,那些能够被我们品评、为人们记住的,是多么幸运的人啊!
在一个残酷的人的世界里,他们思考和谴责。他们通过死亡到了另外的世界后,又被自己与现实的种种迹象联系在一起。
老师尊敬的人,是郑国的子产。老师说子产执政的时候,若有诸侯之事,一定万分谨慎。“郑国发表的外交文告,都是由裨谌起草,世叔提出意见,外交官子羽加以修饰,由首相子产作最后修改润色。”
有人问老师:子产是个什么样的人?老师的回答是:“子产是个宽厚仁慈的人啊。”他又问子西是个什么样的人?子西是子产的同宗兄弟,子产就是继他为相的。对于子西,老师向来不感冒,如果他能够干好郑国的政事,恐怕也就不会有子产后来进行的重大改革了。可是老师又不想另外说些什么,就敷衍道:“子西,他呀!他呀!唉……”
那人又问管仲是个什么样的人,老师的兴致又来了,说:“管仲是个人才。他剥夺了伯氏骈邑三百户的采地,使伯氏终生只能粗茶淡饭,直到老死却对管仲没有任何怨言,觉得管仲处理得很公平。”
其实,依照老师的思想,我倒觉得伯氏是很了不起的。老师说:“贫穷却没有怨恨,很难;富贵却不骄横,是容易做到的。”伯氏富贵时大概是骄横的,可是他到老都是粗茶淡饭,却又毫无怨言,除了是服膺管仲的处置外,他自己的修养也突飞猛进了。
鲁国大夫孟公绰是孟孙氏家族的杰出人物,他安贫乐道、清廉自守。老师对他向来十分敬重。老师说:“如果孟公绰出任晋国诸赵、魏诸卿的家臣,虽然他们的地盘和财富都比得上一个中等的国家,但依孟公绰的能力,处置起来却是绰绰有余的。可若是让他出任滕国、薛国这样的小诸侯国的大夫,他却没有足够的才能来胜任。”
我对老师说:“孟公绰是个很有学问道德的人。有的人适合以自己的道德情操来感化人,以自己的渊博学问来襄助人,却不能去从事具体的政务,孟公绰大概就是这样的人吧。”老师点了点头。
有一次子路问老师,怎样可算是一个完人?老师说:“要是有臧武仲的智慧,孟公绰的清心寡欲,卞庄子的英勇果敢,冉求那样多才多艺,再用礼乐加以修饰,也就可以算是一个完人了。”
臧武仲就是鲁国大夫臧孙纥,他虽然算不上什么好东西,却也算是个聪明人,对世道人心有着通透的理解。他在鲁襄公时曾逃亡齐国,因为预见到齐庄公会被杀就想方设法地推辞掉了齐庄公赏赐给他的土地。至于卞庄子,他是鲁国的勇士。他曾刺杀过老虎。
过了一会儿,老师又对子路说:“现在的完人何必一定要这样呢?见到利益就能想到义,遇到危险肯献出生命,久处穷困还不忘平日的诺言,这样也可以算作是完人了。”
子路记住了他的教诲,最终以此实践了自己成长为完人、仁人的梦幻,形成了理想的人格。
老师曾向公明贾问起公叔文子这人,说:“公叔先生他不说、不笑、不取钱财,是真的吗?”
公明贾回答道:“这是传话的那个人说错了。先生他到该说时才说,因此别人不厌恶他说;快乐时才笑,因此别人不厌恶他笑;合于礼义的财利他才取,因此别人不厌恶他取。”
老师说:“原来这样,难道真的如此吗?”
真的如此。
我所知道的公叔文子就是卫国大夫公孙拔,他是卫献公之子。他差不多是一个完美的人,曾经多次劝谏卫灵公不要发动战争。
他有一次上朝请求设享礼招待卫灵公,退朝后见到史鳅。史鳅对他说:“您必然招来祸患了!您富有而国君贪婪,祸患恐怕要到您身上吧!”文子说:“是这样。我没有提前告诉您,这是我的罪过。国君已经答应我了,怎么办?” 史鳅说:“没有关系。您谨守臣道,可以免祸。富有而能谨守臣道,一定能免于祸难。无论尊卑都适用这一原则的。”公叔文子后来果然逃过一劫,后来寿终正寝了②。
臧武仲是因为得罪孟孙氏才逃离鲁国到了齐国,他曾试图与鲁君进行一场政治交易。老师说:“臧武仲逃到齐国之前凭借防邑请求鲁君立其子弟为鲁国卿大夫作为他离开封地流亡的条件,纵然有人说他不是要挟君主,我也是不相信的。”
晋文公称霸后竟然违礼召见周天子,与他对比,齐桓公却打着“尊王”的旗号称霸。老师说:“晋文公诡诈好耍手段、作风不正派,齐桓公作风正派,也不不诡诈、不耍手段。”
管仲也是素来为老师景仰的。子路有一次说:“齐桓公杀了他哥哥公子纠,公子纠的老师召忽自杀以殉,但他的另一个老师管仲却苟活着没有自杀。管仲不能算是仁人吧?”
老师说:“桓公多次主持各路诸侯之间的盟会,他不用武力就中止了战争,这都是管仲的力量。这就是他的仁德,这就是他的仁德啊。”
我有一次也说起了管仲。我问老师:“管仲不能算是仁人吧?桓公杀了公子纠,他不能为公子纠殉死,反而做了齐桓公的宰相。”
老师白了我一眼,说:“管仲辅佐桓公,称霸诸侯,匡正了天下,老百姓到了今天还享受到他的好处。假若没有管仲,恐怕我们今天也要披散着头发,衣襟向左开,沦落为落后野蛮的民族了。他难道要像普通百姓那样恪守着小信小节,自杀在小山沟里,还没有人知道吗?”
公叔文子的家臣僎由于文子的举荐而和文子一同做了卫国的大夫。孔子知道了这件事以后说:“公叔文子配得上‘文’的谥号了。”
老师常常会说起卫灵公的无道。有一次季康子问:“既然如此,为什么他没有败亡呢?”
老师说:“因为他有仲叔圉接待宾客,祝鮀管理宗庙祭祀,王孙贾统率军队,像这样善于任用人才,怎么会败亡呢?”
待季康子走后,老师自言自语道:“说话若是大言不惭、吹牛不脸红,那么实现这些话就很困难了。”老师从来没说他究竟在挖苦谁、讥刺谁,但我知道他心中所指,一定就是季康子。
像季康子这样的人,自己的屁股还没擦干净,怎么配得上对卫灵公说三道四呢?卫灵公虽然昏乱,是个活宝,却怎么也算不上一个一无是处的君主,但季康子却是纯粹的一无是处。
虽然他满嘴仁义道德,却从来没干过真正仁义道德的事;他们三桓都是这样子的,蛇鼠一窝。我这样指责季康子是有证据的。
哀公十四年的时候,齐国发生了叛乱行动。陈成子兄弟四人带着拥戴自己的部队宣布了叛乱,将终于齐君的部队打败。他们先是拘捕了齐简公,后来干脆把他杀了,夺取了齐国的政权。
老师听说这件事后,觉得事态非常严重。他斋戒沐浴以后,随即上朝去见鲁哀公,报告说:“陈恒把他的君主杀了,请你出兵讨伐他。他现在弑君篡位,齐国至少有半数的人民反对他,我们鲁国人加上半数的齐国人,一定可以打败陈成子。”
哀公有名无实,他既没有土地和人民,也没有多少部队,国家的一切权力都要三桓裁夺,也很无奈。他说:“你去报告季孙、叔孙、孟孙那三位大夫吧。”
老师退朝后无奈地抱怨说:“因为我曾经做过大夫,所以不敢不来报告,君主却说‘你去告诉那三位大夫吧!’唉……”
老师依礼去向三桓报告,但三桓不愿派兵讨伐。他只好又无可奈何地抱怨说:“因为我曾经做过大夫,所以不敢不来报告呀!”
对于陈成子弑齐简公篡位一事,老师是无可奈何的。他只尽自己的本分,却没有力量来主持正义。所以当子路来问他如何事奉君主的时候,他说:“不要阳奉阴违地欺骗他,却可以正当地触犯他。”
他正当地触犯了哀公,可是又怎么样呢?鲁国的权柄只要把持在季康子那班假仁假义、无情无义的家伙手中,肯定是没得救了。
老师一直说:“君子向上通达于仁义,小人向下通达于财利。”像三桓那班假仁假义、事实却通达于财利的人,只是些小人罢了。
老师说过:“古代人学习是为了修养自己的学问道德,现在的人学习却是为了装饰自己给别人看。”
孟懿子向老师学习、季康子向老师问询,他们看起来很好学,礼贤下士,却只不过是装模作样给别人看罢了。
真正修养自己的人还是我舅舅蘧伯玉那样的人。他派使者来拜访老师时,老师先安排使者就座,然后恭敬地问道:“他老人家最近在做些什么?”
使者回答说:“他老人家想要减少自己的错误,但还未能做到。”
使者走了以后,老师说:“好一位使者啊,好一位使者啊!蘧伯玉求进甚急又善于改过,使者之言既得其实又不卑不亢,实在难得啊!”
老师晚年的时候,对很多事都感到无奈了。尤其是陈成子弑齐简公篡位后,他见三桓不仁不义,就不再对鲁国政治上心了。他老是安慰自己:“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后来我们结庐服丧的时候,曾参对我们说:“老师的意思是:君子所思虑的问题,从来不超出自己的职位范围。”我没有反驳他。他是对的。但他并不真正地理解和了解我们的老师。
我们的老师向来是谨言慎行的。他说:“说的多,做的少,君子以为耻。”他还说:“君子所行的三件事是,我一件也没做到。那三件事是:仁德的人没有忧愁,智慧的没有迷惑,勇敢的不会畏惧。”
我对老师说:“老师啊,这正是你的自我表述啊!”
老师瞪了我一眼。我伸了伸舌头,把他逗笑了。
他温柔的体躯已经不再像一棵普通的植物,而像是一棵大树,脸庞从年轻变成了苍老,枝干渐渐地枯萎了,这些变化都是岁月造成、时间给予的。
这是世界上最残忍的事情。在我为他雕刻的时候,我几乎无法为他找到一条不饱含强烈痛苦和悲哀的曲线,使他焕发出栩栩如生的生命力来。
我这个人算是伶牙俐齿的,有个坏毛病,老爱讥评别人的短处。老师时常教训我:“赐啊,你真的就那么贤良吗?我可没这闲工夫去指摘别人的缺点。”
有时候我会抱怨没有人了解我,老师就说:“不要忧虑别人不了解你,要担心你自己没什么本事。”
在老师晚年的时候,在他的眼里,我大概有成为贤人的潜质。他有一次意味深长地对我讲:“不预先怀疑别人欺诈,也不毫无根据地猜测别人不老实,然而处处能洞烛其先,觉察到别人的欺诈和不老实,这样的人是位贤人哩!”我很是得意了一阵子,却是偷偷的,不敢让他知道。
微生亩这家伙实在不是个东西,他有一次对老师说:“孔丘,你为什么这样四处奔波游说忙忙碌碌着呢?你不就是要显示自己的口才和花言巧语吗?”
老师很谦恭地说:“我怎敢花言巧语强逞口才,只不过是痛恨那些顽固不化的人罢了。”
我那可爱的老师说什么都能说到品德,有一次我们说起千里马,他说:“称千里马为骥,并不是赞美它的力气,而是赞美它的品德。”
在老师眼里,德成就了我们的人生,除非是德本身,或者是仁,或者是义和道,否则没什么可以用来交换德。有人曾对老师说:“用恩德来报答怨恨,怎么样?”
老师说:“那又用什么来报答恩德呢?应该是用正直公平来回答怨恨,用恩德来报答恩德。”
老师是这世界上惟一的千里马,却没有伯乐。他总叹息说:“没有人了解我啊!”
我就劝解他说:“为什么没有人了解您呢?怎么能说没有人了解您呢?我觉得我就挺了解你呢!”
老师不搭理我,兀自叹息着说:“我不埋怨天,也不责备人,下学礼乐而上达天命,了解我的怕是只有天吧!”
了解老师的人,虽然不多,却有几个。可是,了解老师却能够起用老师的,从来就没有一个。也只有老天才能给他这样的机会了。
我所知道的老师,被你们称为孔子的那个人,是一个道德完美的人。以前他在鲁国做大司寇的时候,子路做着季氏的家宰。公伯寮那个奸诈小人在季氏面前诽谤子路,造他的谣、打他的小报告。
子服景伯听说这消息后很是生气。那时候他正做着鲁国的大夫,拥有不小的权力。他跑来对老师说:“老师,季氏已经被公伯寮那蟊贼给迷惑了,可是我的力量足以把那蟊贼杀了,还能把他陈尸于市。只要您一句话,我就去把他做了!”
老师摇了摇头说:“大道能够得到推行,是天命所决定的;大道不能得到推行,也是天命所决定的。公伯寮又能把天命怎么样呢?让他自生自灭吧。”
老师总仰慕那些隐逸的人物。他有一次说:“贤人逃避恶浊动荡的社会而隐居,次一等的择地而处,再次一等的逃避别人难看的脸色,再次一等的回避别人的恶言。”
老师又说:“这样做的已经有七个人了。”我知道,他说的那七个人是:伯夷、叔齐、虞仲、夷逸、朱张、柳下惠、少连。
当我回顾那些往事的时候,我似乎又回到了我们曾一起共度的黄金时代。那时候我们拥有纵横而节制的思想。一切由思想的内核中迸射出来的快乐。飞鸟与鱼。历史和诗歌。
孔门繁荣得如同集市,每天都往来着各种各样的车马。我们在高丘下面听课,在泗畔流连,在舞雩台下散步,在青草上面打滚儿。我们还会在泥地上刻下自己的名字,然后告诉所有同门:思想的旅程已经从这里开始。
子路依旧那么前前后后地奔忙着。子路有一夜回来得晚了,进不了鲁城,就在鲁城的外门石门住下了。子路是个豪爽的人,他整晚都在和看门人聊天。天快亮的时候,他们就要分别了,看门人见他是个不凡的人,就问他:“你是从哪里来的?”
子路说:“我是从孔子那里来的。”
看门的人说:“哦,就是那个明知做不到却还要去做的人吗?”
子路叹了口气,也不答他的话。
我记得我们第一次到卫国的时候,住在赁来的临街的房子里。老师整天没事就敲敲磬,练习一下音乐。有一次他正在敲磬,一位背着草筐的汉子恰从门前走过。他边走边说:“这个击磬的人有心思啊!”
过了一会儿又说:“声音硁硁的,真可鄙呀!好像在说,没有人了解我呀!要是没有人了解自己,就索性罢休,只当为了自己就是了。就好像涉水一样,水深就索性连着衣裳趟过去,水浅就撩起衣裳趟过去。”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老师说:“这个人态度好坚决啊!看来没办法说服他了。”
我问老师:为什么没办法说服了?老师说:“你难道不知道吗?他见这世道太坏,就决定听之任之,由他去吧!倘若这世道还不足够坏,他也不打算出来,只想洁身自好,不打湿自己的衣裳罢了。”
子张的学问越来越好,他的修养也越来越高,不再是那个向老师打听如何获取官位俸禄的混小子了。他开始研究起《尚书》来了。有一次他来问老师:“老师啊,《尚书》上说,‘高宗守丧,住在凶庐,三年不谈政事。’这是什么意思?”
老师见子张长进了,高兴呢,就耐心地说:“不仅是殷高宗武丁呢,古人都是这样的。国君死了,继承的君王要服丧守孝,三年不问政治。朝廷百官都各司其职,全部听命于宰相的派遣。”
老师又说:“在上位的人若真心好礼,遇事依礼而行,那么百姓就更容易听从指挥了。别说是君王三年不问政治,就是君王终生不问政治,那又怎么样呢?”
子张欢欢喜喜地走了。从那天后,他的学问一天天精进着,终于成了我们这班同学中佼佼的一个。
子路曾来问老师:“怎样才算是一个君子?”
老师说:“修养自己,对人对事保持严肃恭敬的态度。”
子路说:“这样就够了吗?”
老师说:“修养自己,使周围的人们安乐。”
子路说:“这样就够了吗?”
老师说:“修养自己,使所有百姓都安乐。修养自己使所有百姓都安乐,尧舜怕是都还没做到呢?”
我不知道原壤算不算是个君子,我只知道他是老师的老朋友了。他是个与老师意见不合的狂士。他母亲死了,他却站在棺材声高声唱起歌来。老师去吊丧的时候只好装作没听见,内心里却觉得那是大逆不道的。
那时候他们都是老头子了。有一次老师要去探望他,原壤却两腿像八字一样叉开坐在地上,等着老师。老师拄着拐杖来了,见他这样子就大声骂他:“原壤啊,年幼的时候,你就不懂礼节、不讲孝悌,长大了你又毫无贡献,老而不死还白吃粮食,真是个害人精啊!”说完,老师拿拐杖敲原壤的小腿。
不久之后,阙里的一个童子因为某件事情来向老师传话。老师依礼应答着。有人见这童子办事很是不赖,就问老师:“这是个求上进的孩子吗?”
老师说:“我看见他大模大样地坐在成人的位上,又见他同长辈并肩而行。我见他不是求上进的人,求上进的人怎么会事事处处越礼呢?我见他只是个急于求成的人。”
老师你并不知道,阙里大部分的孩子都已经变成了那个样子。现在的年轻人,已经不大讲求什么学问道德了,他们一门心思地要出人头地,就算是去求学,也要学如何谋个好的差事,如何谋求更多的财货,如何受到外国君主和公卿的邀请,成为座上宾,夸夸其谈、信口雌黄地去为害他人。
老师啊,我知道他们最终会为害了自己。可是他们自己却不知道。自从你过世之后,除了原宪外,我真找不到品行跟您一样好的人了。
风又起来了。是春风。
哀公二十年的春天了。
附录:宪问十四
宪问耻。子曰:“邦有道,谷;邦无道,谷,耻也。”
“克、伐、怨、欲不行焉,可以为仁矣?”子曰:“可以为难矣,仁则吾不知也。”
子曰:“士而怀居,不足以为士矣。”
子曰:“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
子曰:“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
南宫适问于孔子曰:“羿善射,奡荡舟,俱不得其死然;禹稷躬稼,而有天下。”夫子不答,南宫适出。子曰:“君子哉若人!尚德哉若人!”
子曰:“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
子曰:“爱之,能勿劳乎?忠焉,能勿诲乎?”
子曰:“为命:裨谌草创之,世叔讨论之,行人子羽修饰之,东里子产润色之。”
或问子产。子曰:“惠人也。”问子西。曰:“彼哉!彼哉!”问管仲。曰:“人也。夺伯氏骈邑三百,饭疏食,没齿,无怨言。”
子曰:“贫而无怨难,富而无骄易。”
子曰:“孟公绰,为赵魏老则优,不可以为滕薛大夫。”
子路问成人。子曰:“若臧武仲之知,公绰之不欲,卞庄子之勇,冉求之艺,文之以礼乐,亦可以为成人矣。”曰:“今之成人者何必然?见利思义,见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为成人矣。”
子问公叔文子于公明贾曰:“信乎夫子不言、不笑、不取乎?”公明贾对曰:“以告者过也。夫子时然后言,人不厌其言;乐然后笑,人不厌其笑;义然后取,人不厌其取。”子曰:“其然,岂其然乎?”
子曰:“臧武仲以防求为后于鲁,虽曰不要君,吾不信也。”
子曰:“晋文公谲而不正,齐桓公正而不谲。”
子路曰:“桓公杀公子纠,召忽死之,管仲不死。”曰:“未仁乎?”子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
子贡曰:“管仲非仁者与?桓公杀公子纠,不能死,又相之。”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
公叔文子之臣大夫僎,与文子同升诸公。子闻之曰:“可以为文矣。”
子言卫灵公之无道也,康子曰:“夫如是,奚而不丧?”孔子曰:“仲叔圉治宾客,祝鮀治宗庙,王孙贾治军旅。夫如是,奚其丧?”
子曰:“其言之不怍,则为之也难。”
陈成子弒简公。孔子沐浴而朝,告于哀公曰:“陈恒弒其君,请讨之。”公曰:“告夫三子!”孔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君曰‘告夫三子’者。”之三子告,不可。孔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
子路问事君。子曰:“勿欺也,而犯之。”
子曰:“君子上达,小人下达。”
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
蘧伯玉使人于孔子。孔子与之坐而问焉,曰:“夫子何为?”对曰:“夫子欲寡其过而未能也。”使者出。子曰:“使乎!使乎!”
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曾子曰:“君子思不出其位。”
子曰:“君子耻其言而过其行。”
子曰:“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子贡曰:“夫子自道也。”
子贡方人。子曰:“赐也贤乎哉?夫我则不暇。”
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
子曰:“不逆诈,不亿不信。抑亦先觉者,是贤乎!”
微生亩谓孔子曰:“丘何为是栖栖者与?无乃为佞乎?”孔子曰:“非敢为佞也,疾固也。”
子曰:“骥不称其力,称其德也。”
或曰:“以德报怨,何如?”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子曰:“莫我知也夫!”子贡曰:“何为其莫知子也?”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
公伯寮愬子路于季孙。子服景伯以告,曰:“夫子固有惑志于公伯寮,吾力犹能肆诸市朝。”子曰:“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
子曰:“贤者辟世,其次辟地,其次辟色,其次辟言。”子曰:“作者七人矣。”
子路宿于石门。晨门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
子击磬于卫。有荷蒉而过孔氏之门者,曰:“有心哉!击磬乎!”既而曰:“鄙哉!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深则厉,浅则揭。”子曰:“果哉!末之难矣。”
子张曰:“书云:‘高宗谅阴,三年不言。’何谓也?”子曰:“何必高宗,古之人皆然。君薨,百官总己以听于冢宰,三年。”
子曰:“上好礼,则民易使也。”
子路问君子。子曰:“修己以敬。”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人。”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
原壤夷俟。子曰:“幼而不孙弟,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以杖叩其胫。
阙党童子将命。或问之曰:“益者与?”子曰:“吾见其居于位也,见其与先生并行也。非求益者也,欲速成者也。”
[注释:]
①《史记•仲尼弟子列传》。
②《左传》定公十三年。
卫灵公十五
我要为老师雕刻第十五座木像。我的老师是一个奇男子,人们都叫他孔子。
卫灵公最后一次与老师会面,向老师问的问题依旧是军队列阵之法。我已经说过,老师对他的答复是:“祭祀礼仪的事,我还听闻过;用兵打仗的事情,我实在是个门外汉。”第二天,老师就带我们离开了卫国。
老师并不是真的不懂用兵打仗的事,但向他问询的人是卫灵公,他就不答复他了。这个老活宝,都那么大把年纪了,耳聋眼花,糊涂虫一个,还不忘用兵打仗的事。老师对这样的人和这样的事,一直是深恶痛绝的。
我们离开的时候,卫灵公死了。
我们就开始了流浪之旅。先是经过了宋国,在那里遭到了桓魋的追杀。然后我们到了陈国,在那里盘桓了三年。最后我们又出发了,先到了郑国,又到了楚国边境上的叶地,在那里与有着与众不同的的审美爱好的叶公一起空洞地思索着这空洞的世界。
事实上,我们从来就没有到过叶地。关于老师与叶公的一切对答,关于我与叶公的一切会晤都只是空洞思索时的某种乐趣。我们与叶公见面的地点是在负函,那时候叶公因为蔡侯被杀而被派遣到负函安抚故蔡的遗民。
其实,蔡侯被杀也是活该。鲁哀公元年的时候,楚国攻打蔡国,蔡侯臣服了楚王。可是蔡侯后来又与吴人勾结,在第二年将都城迁徙到了州来,还杀了不少不愿迁都的大夫。
可是我自己也时常怀疑这世界上是否曾存在过一个叫叶公的人,我们是否曾与他快乐地言谈、饮酒。我们是否曾每日里与他空洞地对话,用空洞的眼神交流着空洞的思想。这些问题令我头疼。
关于那段往事,惟一清晰的是我们不断地踏上了旅程,又不断地驻扎下来,然后重新启程,又重新驻扎。然后,我们就遇上了大问题。
或许是叶公的推荐,又或许出于某种命运的巧合,总之楚昭王向老师发出了邀请,打算将国家的政务交给老师来经营。楚昭王这个人不像中原的那些诸侯,胸无大志,他志于中原已绝非一日。他希望得到老师的襄助。
在蔡国盘桓了三年之后,我们终于离开了这个鬼地方,向楚国的方向走去。路过陈蔡边境的时候,那里正进行着吴国对陈国的战争,一片血腥和混乱。本来战争的规模不大,但是楚国出兵救援陈国之后,就变成了吴楚两个大国之间的战争了。
那时候楚国的军队驻扎在城父,然而所经之处却没有人接待我们。我们也理解他们的难处:他们连自己都顾及不了了,又怎么顾得上我们?
偏偏陈蔡两国有一些歪门邪道的大夫,他们相互议论着说:“孔子圣贤,他所刺讥的时政都切中原诸侯的弊病。他如今长时间停留在我们两国之间,我们的施政纲领、措施统统不合他的心意。如果他被楚国起用,那么用不了多久陈蔡两国就危险了,很快就会被楚国吞灭亡。我们变成了亡国奴,权力自然也就没了。”
他们双方于是很默契得各自派了些士兵,假扮成强盗的样子挡住了我们的车队。他们将我们在野地里包围起来,既不发动进攻,也不准许我们出入,只是举着刀枪,晃我们的眼睛。
我们整整被围困了七天,粮食彻底地断绝了,既生不了火也做不了饭,大家都饿着肚皮躺在地上,准备听天由命了。
当地一个叫大公任的贤者听闻了我们的消息,就前往慰问我们。他看到形容枯槁、行将就木的老师,并没有拿出些许食物以解我们的燃眉之急,而是和老师席地而坐谈起了生死。他问老师:“你是不是快死了?”老师说:“差不多了吧。”他问:“你讨厌死吗?”老师说:“那是自然。”
大公任就跟老师说:“既然这么怕死,那我就给你指条绝境逢生、幸免于死的道路吧。东海有种叫意怠的鸟,飞起来好像没有力气的样子,飞的时候混在众鸟之中飞翔,栖息是也混在众鸟中,飞去的时候不敢飞到众鸟之前,飞回时不敢飞在众鸟之后,吃食时不敢抢先去尝,在众鸟没有鸣叫时闭口不开。所以它在众鸟之中不受排斥,别人也始终伤害不了它,因此能免于祸害。直树先被砍伐,甘井先被喝干,你一心用文才机智,惊世骇俗,用自己的高洁来反衬别人的卑污,光芒四射像是举着太阳行走,这怎么能避免现在这种饥饿之苦呢?”
老师默然着。他知道大公任什么都是对的,可是他有自己的原则。为了这个原则,为了自己所担负的历史使命,如果一定要死在这里,那就死在这里算了。
想明白了,老师也就不担心什么了,他左靠着株枯树,拿手杖敲着右手边的枯枝,大声地唱起歌来。他不再追求什么艺术与境界,只是大声地唱着,那种苍老、嘶哑、坼裂的声音,那些木声和人声,混杂在一起,就像是悲壮的出征,又宛如我们的整个人生。
那时候我们又累又饿,脸上已经没有一点血色。除了老师的歌声外,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打动我们、鼓舞我们。人性中卑劣的东西那时候也暴露了,为了一些吃的东西,有的同学甚至与脾气最好的颜渊起了冲突。若是老师不在当场,他们没准儿会从颜渊那里抢夺东西,而颜渊只是在努力想保全下老师最后的气息。
有一次颜渊择菜的时候,我和子路随便议论起来。我们说:“老师两次被鲁国驱逐出来,卫国也不用他,在宋国还有人威胁要杀他,到处是窘境,而今被围困在这里。现在这些强盗,把老师杀了也不会因此获罪,他们欺凌老师也没有人禁止。老师整天唱歌弹琴,几乎从不间断,难道他不觉得这是种耻辱吗?”①
眼见着已经没了粮食,大家都饿病了,没有能站起身来。子路就有些恼怒地拜见了老师。他责问说:“老师,难道君子也有窘困得毫无办法的时候吗?”
老师说:“君子即使窘困也还是坚持着自己的原则,小人一旦窘困就无所不为了。”说完,老师继续弹琴唱歌,歌声比以前更为响亮。子路拿起盾牌了,伴着老师的节奏跳起了舞,跳了整整三遍才出去。老师的脸上有了笑容。
第二天,楚王的救援人马就到了,我们终于得免了死亡的困境。那一天我们都饱饱地吃了一顿饭。子路跟我说,那是他一生中吃得最好的一顿饭。
我将老师扶上了车马。我对他说:“老师,我们跟随着你一起遭受了这场劫难,永世都不会忘记这事情。”老师说:“有所谓善恶吗?困厄于陈蔡之间,是我的幸运。我听说过,君主不遭受困厄就不会成就王者之业,烈士不遭受困厄他的品行就不会传遍天下。我知道这是老天对我激愤磨砺的起点,所以我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这时我的脸色也变了。我疑惑着。我望着他。他微笑着对我说:“赐啊,你以为我博学强记才得到了这些学问吗?”
我说:“对呀!难道不是这样吗?”
老师说:“不是的。我有一个基本的原则,我用它来贯穿一切。”
我先是低着头,突然间欣喜若狂地看着老师。他冲我点着头。我知道他许可了我来继承他一贯之道。我知道我这一生最终没有枉费。
感谢陈蔡之间的困厄啊,感谢上苍!
其实上苍已经给了我们太多。在我们困厄的时候,它就在默默得给予着我们。它先是给了我们一个用歌唱来作我们精神支撑的老师,又给了一个守死卫道的老师。当他奄奄一息的时候,他依旧那么光辉着。
当他奄奄一息的时候,他依旧教导着我们。
这些教导有时候源于某种疑问,或者某种争论。有一次子路为了打发时间的无聊,抑制肚内的饥饿,就在那里高谈阔论起德道来,老师听到了,就对子路说:“仲由啊!如今时代变了,真正懂得德的人实在太少了。”
子路的谈论,涉及所至,历代先王,尧舜禹汤、文武周公,无一遗漏。老师见他在那里信口雌黄,就道:“你说那些人中,能够无为而治天下的,恐怕只有舜吧?他又做了些什么呢?他不过只是庄严端正地坐在朝廷的王位上罢了。”
子路听了,知道老师不满也不屑于他的唧唧喳喳,就立马闭上那张嘴,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实在穷极无聊的时候,他就伴着老师弹琴唱歌的节奏,拿着盾牌跳起舞来,僵直的躯干和飞扬的虬髯,使我们感觉到无限悲壮苍远。
当子张也奄奄一息的时候,他不忘来问老师如何才能在这世上畅行通达。老师对他说:“说话要忠诚老实,行事要忠厚严肃,纵使到那蛮貊地区,也可以吃得开。说话不忠诚老实,行事不忠厚严肃,就是出使到本乡本土,又怎么能畅行呢?站的时候,要仿佛看到“忠信笃敬”几个字显现在面前,坐车的时候,要仿佛看到这几个字刻在车辕前的横木上,这样才能使自己处处吃得开、行得通。”子张就把这些话写在腰间的大带上。
老师困厄的时候惟有歌唱。那些人佯装要发动色厉内荏的进攻时,老师会歌唱;我们内心充满悲哀和抱怨时,老师会歌唱;颜渊择菜的时候,老师会歌唱;子路舞蹈时,老师会歌唱;炊烟起来时,老师会歌唱;飞鸟掠过时,老师会歌唱;星斗闪烁时,老师会歌唱;就连拉屎撒尿的时候,老师也会歌唱。
外面包围我们的那些人有时被老师的歌声感染了,也会哼哼唧唧着和着老师的节奏一起唱,后来甚至他们也在拉屎撒尿的时候唱歌,在风起的时候唱歌,在每一次装腔作势的呐喊时唱歌……
老师不理会他们的歌唱。老师觉得自己歌唱的惟一效果,就是能够给予我们一个信仰,使我们在困厄之际坚守着自己的道义。他每次歌唱完毕时,总是大喊:
“好一个刚直不屈的史鱼啊!国家有道、政治清明,他的言行像箭一样直;国家无道、政治黑暗,他的言行也像箭一样直。好一个君子蘧伯玉啊!国家有道、政治清明,他就出来做官;国家无道、政治黑暗,他就辞退官职,把自己的主张藏在心里。”
说起了史鱼和蘧伯玉,老师就会想起在卫国度过的那些时光。那是一个君子汇聚的国家,老师不知道自己的短暂停留会使这个小国成为历史上重要的考古地点。那里虽然也有无法摆脱的噩梦,却也有着极端美丽的谈话。
“可以同他谈的话,却不同他谈,这就是失掉了人才友;不可以同他谈的话,却同他谈,这就是说错了话。有智慧的人既不会失去人才,又不会说错话。”这是老师在卫国说过的。
老师知道,史鱼就不会这样,他即使死了也要把自己的意见表达出来。他临死的时候嘱咐他的儿子,不要在正室里为他治丧,他要以这“尸谏”的方式来劝说卫灵公起用蘧伯玉,斥退弥子瑕。
多年后我时常在想,到底是什么支撑我们度过了那些困厄。或许是老师的歌声,或许是我们的众志成城、同舟共济,或许是颜渊的澹然和子路的乐观……太多因素帮助了我们,本质的却只有一个。那就是老师的一句话:
“志士仁人,他们不会因为贪生怕死而去损害仁德,他们只会牺牲自己的性命来成全仁德。”
老师说完那话,我曾问他如何达到仁的境界。老师对我说:“做工的人想把活儿做好,必须首先使他的工具锋利。住在这个国家,就要敬奉大夫中的那些贤者,与士人中的仁者交朋友。”
我们因着“杀身成仁”的精神,支撑了整整七天时间。那七天成了我们许多人这一生中最痛苦却又最甜美的记忆。我们每个人都把它当作内心的珍宝,轻轻地呵护着它,小心地将它捧在手中,敬爱着,珍视着。
它是我们一生的财富和意义。我们中的无数人也许这一生什么都不曾拥有过,可是当我们拥有了那七天之后,我们的人生已经接近了圆满。
车马继续向前走着。快到楚国的时候,我们又走上了回头路。因为我们去不了楚国了。楚昭王本来打算给老师大大的一片封地,有七百里那么多。他想恭敬地起用老师,真正地强盛起楚国来。可是令尹子西却对楚昭王进了谗言。
他阻止楚昭王说:“大王派往各侯国的使臣,有像子贡这样的吗?”昭王说:“没有。”子西又问:“大王的左右辅佐大臣,有像颜回这样的吗?”昭王说:“没有。”子西又问:“大王的将帅,有像子路这样的吗?”昭王回答说:“没有。”子西还问:“大王的各部主事官员,有像宰予这样的吗?”王回答说:“没有。”子西接着说:“况且我们楚国的祖先在受周天子分封时,封号是子爵,土地跟男爵相等,方圆五十里。现在孔丘讲述三皇五帝的治国方法,申明周公旦、召公奭辅佐周天子的事业,大王如果任用了他,那么楚国还能世世代代保有方圆几千里的土地吗?想当年文王在丰邑、武王在镐京,作为只有百里之地的主,最终能统治天下。现在如让孔丘拥有那七百城土地,再加上那些有才能的弟子辅佐,这不是楚国的福音啊。”昭王听了担心了,就打消了原来的想法。②
这年秋天,楚昭公死在城父。
我们停下了脚步,掉转了车头。
有时候我挺替楚昭王可惜。这个混蛋糊涂虫。他并不明白,子西所担心的只是自己的相位,尽管老师也曾说过他是一位贤相。如果我的老师真的想取得某个国家的政权,卫国、陈国、郑国、蔡国这样的小国自然不在话下,就算是一个中等规模的国家,也只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至于楚国,如果老师真的有心,一声令下,以子路作为三军的统帅,不过三年时间,就可取而代之了。可是老师没有去做。所以人们叫他圣人。
平心而论,楚昭王的担心自有他的道理,子西的担心也有自己的道理。毕竟他们无论德行和才华,都不是老师和颜渊的对手。
颜渊曾问老师怎样去治理国家。老师道:“用夏代的历法,乘殷代的车子,戴周代的礼帽、遵守周代的礼制,奏韶乐和武乐,禁绝郑国的乐曲,斥退巧言令色的小人,郑国的乐曲浮靡淫荡,巧言令色的小人太危险。”
我一直认为,所有人的内心都有一片根据地,那是人类自己内心的国家;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荒谬中接受和完成了对心灵之国的治理。
起初的时候,谁也不知道这国家会变成什么样子,大部分人让土地荒芜着,让人民贫病着,让黑暗笼罩着。
他们并不懂得,治理好了内心的国度就意味着拥有了完整的人格,使土地重新膏腴、水草重新丰茂、人民重新富有。
可是,人们并不懂得。他们只知道依照着黑暗的苛求不停地迁就,最后连他们自己也变成了贫瘠和黑暗。内心就这样被蒙蔽了,美丽的国家就这样被灭亡了。
老师曾对我们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可是他也时常哀叹这世上的君子仁人太少,人们都迷恋于巧言令色,而忽视了真正的道德。
人们总是这样自欺欺人地丧失了自己的心国,也正是这样一点点地丧失了自己现实的国度。老师有一次慨叹说:“完了啊,我从来没见过喜好美貌一般喜欢道德的人。你们看那卫灵公,年轻时那么雄才大略,可现在呢?”
现在卫灵公已经死了。鲁国的庄、闵、僖、文四公也早死了,在老师还没出世的时候就已经死了。而那位掌握鲁国权柄、历仕四朝的大夫藏文仲,却还被老师惦记着。作为一个反派角色。老师总骂他:“藏文仲大概是个窃据官位的人吧!他明明知道柳下惠是个贤人,却不举荐给他官做。”
我曾怀着最纯洁的兴奋接受了自己生命中的第一遭旅程。几十年来,我是快乐的。因为我可以在泗畔春游,可以同光溜溜的鱼友爱接触,还可以乘坐渔人的船只在泗水上放歌,感叹学问之道的深远。
老师困厄与陈蔡之后,常常告诫我们:“多责备自己而少责备别人,别人的怨恨自然就不来了。”可是现在,当我年纪大些的时候,我已经洞晓,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活得很难。
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就像我们喝酒的时候,没有无缘无故的雕花酒杯,也没有无缘无故的人向你敬酒,希望与你相提并论。
我们的天下,已经变成了不思进取、畸形僵化。审美越来越变成一种奢侈,这使我们这些独自拥有美的理论的儒者,可以对那些无缘无故的人进行微微的鄙夷。
同门中也会有人遭遇我们的鄙夷,这些人一直是老师所担心的那些纨绔子弟。他们做事情没有任何长远的打算,也不问究竟,冒冒失失地就去了。
学问之道也不是他们真正追求的,他们所热衷的不过是如何在高傲之中攫取权力和财富。我们鄙夷他们,老师也鄙夷他们。老师说:“一个人,从来遇事不想想‘怎么办,怎么办’。这样的人,我对他也不知怎么办才好。”
还是那一班没什么出息的同学,整天坐而论道,却不知道自己都探讨了些什么。他们满嘴仁义道德,却偏离仁义道德的道路更远了。老师总是责骂他们:“你们这班家伙整天聚在一块,说不出一句有道理的话,专好卖弄小聪明!唉,你们这种人太难教导了,让我怎么教你们才好啊!”
我时常劝他说:“老师啊,这世界上并非所有人都会成为君子;你的三千名学生也不会全都成为君子。你又何必苛求自己呢?”
他叹息着:“我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可是我还是希望你们都能成为真正的仁人君子。倘若还不能达到那样的境界,至少也要朝那个方向努力。可是现在,他们自己已经放弃了,走上了歪门邪路。”
我宽慰他说:“他们只不过好空谈罢了,却也没做什么不好的事。”
老师顿时严肃了起来,一把抓我过去:“赐!我今天来告诉你什么才是真正的君子。”他拉我坐在地上,与他面对着面。这样的待遇,自从颜渊和子路过世之后,只我一人才有。至于原宪,他一向对老师恭敬有加亲昵不足,就算老师要他坐下,他也会恭顺地站着。
老师说:“君子对人对事都以义作为根本,以礼来推行,用谦逊的语言来表达,用忠诚的态度来完成它。这样的人,真是君子啊!”
我坐在那里,倾听着。
“君子只惭愧自己没才能,却从不怨恨别人不了解自己。”
我坐在那里,倾听着。
“到死而后自己名声不为人家称颂,君子引以为恨。”
我坐在那里,倾听着。
“君子总是苛刻地要求自己,小人总是苛刻地要求别人。”
我坐在那里,倾听着。
“君子庄重矜持而不与人争执,合群而不结党营私。”
我坐在那里,倾听着。
“君子不会因为人家的一句话说得好就提拔他,有不会因为一个人品行不好就鄙弃他的好建议。”
我坐在那里,倾听着。
我默默地听着。我的精神仿佛转移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清明的世界。在那里只有君子而无小人。所有的君子都聚集在一起,咿咿呀呀地,所有的小人都被捆绑着押送到了另外的地方。
我看不见那些小人,只能听到他们哀叹和哭泣的声音。他们被鞭打着、责骂着、奴役着。他们在残酷的人的世界上,内心就是被鞭打着、责骂着、奴役着,怎么到了另外的世界也摆脱不了?
我生怕自己堕入小人的行列。我惶恐地问老师:“老师啊,有没有一个字、一句话可以终身奉行呢?”
老师说:“那大概是‘恕’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就是恕。”
我呆呆地看着他,都不知道自己曾对他说过下面的话。是后来颜渊对我提起的时候,我才回想起来的:“老师。我知道恕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忠就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忠恕之道,就是老师的一贯之道吗?”
他没有回答我。我知道他是默认了。
他抬头看着苍莽的远山,还有远山后面那苍莽的世界。
那是一个战火纷扰的世界,大道不能得到推行,真理不被人们所理解。那些掌握权力、土地和人民的人,一心只想成为骄奢淫逸的土皇帝,却没有人真正地想成就一番王者的事业。这个世道,应该快完了吧。
我们离开了蔡国,沿着陈蔡的边境往回走。这是一条混战过后残破的道路,尸横遍野、饿殍遍野,空气中是血腥和死亡的味道,天空上仿佛是死人最后哭泣的眼睛。它们看着我们,带着悲凉和嘲弄。
我们就这样悲哀地旅行着。在死亡和杀戮中穿行,在强力与不义中穿行。我们没有了害怕忧惧,只有悲凉绝望。
已经是鲁哀公六年、卫出公三年了。这个世界上很多人和事都改变了,惟一没有改变的是无法排遣的哀伤。那些哀伤使我们这些奇怪的人在这世界上获得了一个独一无二的位置。
这些令人悲伤的地方逐渐变成了我们思想中集会和怀念的理想场所,像是生命中的一块乐土,又像是我们后来所有冲突得以顺利解决的地方。我们曾经陪伴着那个人一起流浪,我们爱着他,守卫着他,觉得他是神圣的。
每有繁星当空的夜晚,我就会站在泗畔,听脚下流水淙淙作响。我会想起那个人的音容笑貌,他说过的每一句话,他的每一个动作和表情,他哀婉的神态,他微笑时的可爱,他飘忽着的胡须,他的皱纹还有在抚摸中变得铮亮的手杖。
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个奇男子啊!
他总喜欢唠叨古代的事,哀叹如今的世道。他说:“我对于别人,诋毁过谁?赞美过谁?如有我所赞美的,必须是曾经考验过他的。夏、商、周三代的人都是这样做的,所以三代能直道而行。”
三代,那是一个传说中的理想之地,老师和我们从未到达过那个地方。它只是我们的某种怀念和想像。在我们的想像中,会有老师曾经这样描述过的一幅图画:背负着图书资料和地图的史官们策马奔跑在天下四处,人们看到他们就会敬礼。倘若他们的马累坏了,有马的人就会将马借给他们,丝毫也不吝惜。
可是现在呢?
“还能够看到史书存疑的地方,有马的人,若是自己不会调教,会先给别人使用,这种精神,今天没有了罢。”老师哀婉着。
老师总是充满了激愤。他的年纪越大,火气就越大,可能是他的肝脏出了什么毛病,也或许是老年人的通病。他整天大声吆喝着:“花言巧语足以败坏人的德行。小的事情,无论小愤怒或小仁小恩不加忍耐,就会败坏大事和大节操!”
我和冉有那时候都已经在鲁国做官了,都赖季氏的举荐。他不肯起用老师,却拔用了孔门中的很多人。老师总提醒我们要考察人才,我们也依照他的教导去做,却总遇到很多问题。
有时候我们提拔了一个大家都说好的人,最终却发现他并不称力,又有时候发现斥退了一个大家都讨厌的人,却发现那是一个贤人。我和冉有时常为之疑惑和痛苦着,就找老师讨说法。
老师说:“大家都厌恶他,我必须考察一下;大家都喜欢他,我也一定要考察一下。考察一个人,不是人云亦云,要有原则和主见。”
“你们要知道,只有人才能够将真正的大道宏大,而不是用道来把人宏大。人才是一切的主体。”
我们频频地点头,频频地向老师表示我们的敬服。我们是发自内心的尊崇他,五体投地地敬爱他。他并不是完美无缺的人,却是一个完整的人。
他也曾犯过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过失,可是正像他自己说过的那样:“有了过失而不去改正,那个过失就真的可以叫做过失了。过失是用以改正的,也是对自己的磨练和考验,它并不好,却能够使我们的修习变得更好。”
我想一定是经验成就了他的修养。他曾对我们说:“我曾经整天不吃饭,彻夜不睡觉,去左思右想,结果人格的培养没有任何进步。现在看来,要形成完整人格、高尚的修养,闭门造车还是不如去学习啊。”
鲁哀公七年,卫出公四年。
老师六十四岁。
我们返回了卫城。
出公与蒯聩的战争正如火如荼。
这场内外的对峙最终持续了十七年之久。先是出公领卫拒父,接着是出公流亡到了鲁国,蒯聩即了卫君之位,又领兵拒子。
出公多年来一直派使者与老师往来着,现在老师出现在卫城,他是兴奋的。他决心礼遇着老师、供奉着老师,由着老师申明他把握人心大义的原则来领导现实,而他自己却只能在痛苦中迁就着现实。
原理和原则,只变成了原理和原则。
老师呢,只是一个受出公尊敬的高级顾问罢了。
我知道这一切无可更改,就辞别了老师回到鲁国。季氏给了我一个职位。
那一年春天,因为郑国背叛了晋国,宋军作为晋国的盟军和傀儡,就向郑国发起了进攻。晋国又向卫国发起了攻击,除了因为卫国不顺服外,还有蒯聩的缘故。
夏天的时候,鲁哀公和吴王夫差在郐地举行了高峰会谈。吴国前来取牛、羊、猪一百头为享宴品。子服景伯回答说:“先王时代没有过这样的事。”吴国人说:“宋国享我们以牛羊猪各一百头,鲁国不能落在宋国之后。而且鲁国享宴晋国大夫超过各十头,给吴王各一百头,不也是可以的吗?”子服景伯说:“晋国的范鞅贪婪而弃绝礼仪,用大国的势力来迫使敝邑恐惧,所以敝邑享他以牛羊猪各十一头。君王如果用礼仪来命令诸侯,那么就有一定的数字。如果也弃绝礼仪,那么就太过分了。周朝统一天下,制定礼仪,上等的物品数字不过十二,因为这是上天的大数。现在抛弃周礼,而说一定要太牢一百,也只好听从执事的命令。”吴国人不听。子服景伯说:“吴国快要灭亡了,抛弃上天而违背根本。如果不给,一定要加害于我们。”于是就照数给了他们。
太宰伯嚭召见季康子,康子让我去辞谢。太宰伯嚭说:“国君走了那么远的路程,而大夫不出门,这是什么礼仪?”我回答说:“岂敢把这作为礼仪,只是由于害怕大国。大国不用礼仪来命令诸侯。如果不用礼仪,其后果小国就不能估计了。寡君即已奉命前来,他的老臣岂敢丢下国家?太伯穿着玄端的衣服戴着委貌的帽子来推行周礼,仲雍继承他,把头发剪断,身上刺上花纹,作为裸体的装饰,难道合于礼吗?因为有原因所以才这样做的。”从郐地回来后,季康子就认为吴国没有能力做出什么大事来。
季康子自己倒想做点大事是。他想要攻打邾国,就设享礼招待大夫们来一起商量。子服景伯说:“小国用来事奉大国的,是信;大国用来保护小国的,是仁。违背大国,这是不信;攻打小国,这是不仁。百姓由城邑来保护,城邑由德行来保护。丢掉了信和仁两种德行,就危险了,还能保护什么?”孟孙最为老狐狸,他想左右逢源,就说:“各位以为怎么样?哪一种意见好我就采纳。”大夫们回答说:“大禹在涂山会合诸侯,拿着玉帛的有一万个国家。现在还存在的,没有几十个了,就是因为大国不养育小国,小国不事奉大国。明知必有危险,为什么不说?鲁国的德行和邾国一样,而要用大兵来施加压力,行吗?”大家就不欢而散。
到了秋天,季康子终于带着鲁国的军队去攻打邾国了。他们最终攻进了邾国国都,住在邾子的宫内,各军白天抢劫。邾国的军队在绎山守卫。鲁军在夜里偷袭,将邾子虏获回来,在亳社祭祀一番后就把他囚禁在负瑕③。
老师依旧在卫国过着看起来逍遥自在的日子,其实他内心里痛苦不堪。卫出公虽然年轻有为,却无法起用他。他甚至想把君位让与老师,也被老师委婉地拒绝了。
老师素来主张:“君子只谋求行道,不谋求衣食。耕田,也常要饿肚子;学习,常常得到俸禄。君子只担心道不能行,不担心贫穷。”
对于可以唾手而得的卫国,老师推辞了。子路曾很不理解。老师说:“凭借聪明才智足以得到了它,但仁德不能保持它,即使得到,也一定会丧失。凭借聪明才智足以得到它,仁德可以保持它,不用严肃态度来治理百姓,那么百姓就会不敬;聪明才智足以得到它,仁德可以保持它,能用严肃态度来治理百姓,但动员百姓时不照礼的要求,那也不够好。”
子路随后出任了卫国大夫孔悝的家宰。临行的时候,老师告诫他说:“君子不可以用小事情来考验他,却可以使他们承担重大的使命;小人不可以让他们承担重大的使命,却可以用些小事情对他们加以考验。”
子路点着头,红着眼睛出去了。他觉得自己陪伴在老师身边的日子不多了。老师也红着眼睛。他已经预感到子路会死在这个混乱的国家。他曾说过子路会不得好死。他预测到了结局,却不愿意相信这个结局会变成真实。
卫出公总是拿各种各样的问题向老师咨询,有一次他对百姓能否接受仁而产生了疑问。他亲自来找老师。老师盘坐在席上,对他说:
“君侯啊,百姓们对于仁的需要,比对于水的需要更迫切。我只见过人跳到水火中而死的,却没有见过实行仁而死的。”
“人们对仁的坚守要有原则,面对着仁德,就是老师也不同他谦让。只要守着这个原则,百姓怎么会不接受仁德呢?”
我还是经常回到卫城看望老师,有时候也带来鲁哀公和季康子的书函和口信。我告诉老师,在鲁国我时常陷落在痛苦之中,我既要忠心于哀公,又要听命于季氏,首鼠两端,好多事情无法处置。
老师理解我的痛楚,因为他也曾面临过相同的处境。倘若要我不在鲁国为官,我会答应的,但老师又要我坚持了救世救人的使命。他没有说什么。事实上在这混乱世道中他也找不出更好的办法来。他只是淡淡地说:“君子固守正道,而不拘泥于小信。”
我问他:“像哀公这样的君主,几乎一无是处,我该怎样去侍奉他呢?”
老师说:“你只要记住,对待君主,要认真地办理他交付的事务,而把拿俸禄的事情放在后面。”
我从来就没将俸禄放在眼中。对于我来说,再多的俸禄也不值一提,那只是象征性的获得。我从商业活动中得到的财富,已足以使我成为天下最富有的人了。
老师曾说过:“人人我都教育,没有贫富贵贱和地域的区别。”
“可是如果坚守的信念不同,就不相互商议了。”
“即使商议,也不要说过分的话,至于言辞,只要能表情达意就够了。”
这些谆谆的教诲,多少年之后我都不敢忘记啊!
我想给你们讲一个小小的故事,那是关于老师和盲乐师冕之间的故事。我想告诉你们,这个奇男子,到底是一位怎样的仁人君子。
那时候老师还在鲁国干着大司寇。乐师冕来见老师,走到台阶沿,老师说:“这儿是台阶啦。”走到坐席旁,老师说:“这是坐席啦。”等大家都坐下来,老师告诉他:“某人在这里,某某在人里……”师冕走了以后,子张就问老师:“这就是与乐师谈话的方式吗?”老师说:“对的,这就是帮助乐师的方式。”
精神的平庸总伴随着灵魂的极端卑下,精神的高贵总伴随着更加高尚的道德。这世界上充斥着种种虚伪的信条,但老师是真正的奇男子,别人都爱自己,他却爱全部的人。
附录:卫灵公十五
卫灵公问陈于孔子。孔子对曰:“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之学也。”明日遂行。
在陈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
子曰:“赐也,女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对曰:“然,非与?”曰:“非也,予一以贯之。”
子曰:“由!知德者鲜矣。”
子曰:“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
子张问行。子曰:“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笃敬,虽州里行乎哉?立,则见其参于前也;在舆,则见其倚于衡也。夫然后行。”子张书诸绅。
子曰:“直哉史鱼!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
子曰:“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
子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子贡问为仁。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居是邦也,事其大夫之贤者,友其士之仁者。”
颜渊问为邦。子曰:“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
子曰:“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子曰:“已矣乎!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子曰:“臧文仲其窃位者与?知柳下惠之贤,而不与立也。”
子曰:“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则远怨矣。”
子曰:“不曰‘如之何如之何’者,吾末如之何也已矣。”
子曰:“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好行小慧,难矣哉!”
子曰:“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孙以出之,信以成之。君子哉!”
子曰:“君子病无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
子曰:“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
子曰:“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
子曰:“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
子曰:“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
子贡问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子曰:“吾之于人也,谁毁谁誉?如有所誉者,其有所试矣。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
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也,有马者借人乘之。今亡矣夫!”
子曰:“巧言乱德,小不忍则乱大谋。”
子曰:“众恶之,必察焉;众好之,必察焉。”
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
子曰:“过而不改,是谓过矣。”
子曰:“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
子曰:“君子谋道不谋食。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君子忧道不忧贫。”
子曰:“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知及之,仁能守之。不庄以莅之,则民不敬。知及之,仁能守之,庄以莅之。动之不以礼,未善也。”
子曰:“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小人不可大受,而可小知也。”
子曰:“民之于仁也,甚于水火。水火,吾见蹈而死者矣,未见蹈仁而死者也。”
子曰:“当仁不让于师。”
子曰:“君子贞而不谅。”
子曰:“事君,敬其事而后其食。”
子曰:“有教无类。”
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
曰:“辞达而已矣。”
师冕见,及阶,子曰:“阶也。”及席,子曰:“席也。”皆坐,子告之曰:“某在斯,某在斯。”师冕出。子张问曰:“与师言之道与?”子曰:“然。固相师之道也。”
[注释:]
①《史记•孔子世家》、《孔子家语•在厄》、《孔子家语•困誓》、《庄子•山木》、庄子•让王》。
②《史记•孔子世家》。
③《左传》哀公七年。
季氏第十六
我要为老师雕刻第十六座木像。我的老师是一个奇男子,人们都叫他孔子。
我记得还在哀公六年的时候,楚昭王染了病,卜人认为是河神作怪,要求举行祭祀,昭王不许。后来大夫又要求举行郊祭,昭王仍不同意。老师知道此事后就称赞昭王“知大道”。
可是“知大道”的昭王最终没有起用老师。我们就只好回到了卫城。
老师在卫城盘桓了多年。到哀公十一年的时候,齐国又对鲁国发动了战争。冉有请战,为季氏指挥军队与齐国决战于郎地。他带着有若和樊迟,使用了矛阵打败了齐国军队。鲁国的史书上是这么记载的:
哀公十一年春,齐国因鄎地一战的缘故,就派国书等二将带兵进攻我国,到达清地。季孙对他的家宰冉求说:“齐国驻扎在清地,必然是为了鲁国的缘故,怎么办?”冉求说:“您三位中间一位留守,两位跟着国君在边境抵御。”季孙说:“不行。”冉求说:“那就在境内近郊抵御。”
季孙告诉了叔孙、孟孙,两人都不同意。冉求说:“如果不同意,那么国君就不要出去。您一人带领军队,背城作战,不参加战斗的就不能算是鲁国人。鲁国的卿大夫各家战车的总数比齐国的战车要多,即使您一家的战车也多于齐军,您担心什么?他们两位不想作战是很自然的,因为政权掌握在季氏手里。国政承担在您的肩上,齐国人攻打鲁国而不能作战,这是您的耻辱。这就完全不配和诸侯并列了。”
季孙氏让冉求跟他上朝,候在党氏之沟。叔孙喊过冉求问他关于作战的意见。冉求答道:“君子有深远考虑,小人知道什么?”孟孙硬是问他,他回答说:“小人是考虑了才干而说话,估计了力量才出力的。”叔孙说:“这是说我成不了大丈夫啊。”他回去以后就检阅部队。孟孺子泄率领右军,颜羽为他驾御战车,邴泄作为车右。
冉求率领左军,管周父为他驾御战车,樊迟作为车右。季孙说:“樊迟年纪太轻了。”冉求说:“他能够听从命令。”季氏的甲士七千人,冉求带着三百武城人作为亲兵,老的小的守在宫里,驻扎在雩门外边。
过了五天,右军才跟上来。公叔务人见到守城人就掉眼泪说:“徭役烦、赋税多,上面不能谋划,战士不能拼命,用什么来治理百姓?我已经这么说了,怎么敢不努力呢!”
鲁军和齐军在郊外作战。齐军从稷曲攻击鲁军,鲁军不敢过沟迎战。樊迟说:“不是不能,是不相信您,请您把号令申明三次,然后带头过沟。”冉求照他的话办,众人就跟他过沟。鲁军攻入齐军。
鲁国右军奔逃,齐国追赶。陈瓘、陈庄徒步渡过泗水。孟之侧在全军之后最后回来,他抽出箭来打他的马,说:“我走在最后是马不肯往前走。”林不狃的伙伴说:“逃跑吗?”不狃说:“我不如谁?”伙伴说:“那么停下来抵抗吗?”不狃说:“停下来抵抗就好么?”从容缓步,被杀死。
鲁军砍下八十个甲士的脑袋,齐国人不能整顿军队。晚上,侦探报告说:“齐国人逃跑了。”冉有三次请求追击,季孙没有允许。
孟孺子对别人说:“我不如颜羽,但比邴泄高明。颜羽敏锐善战,我心虽不想作战,但口中不说逃走的话,邴泄却说‘赶着马逃走’。”公为和他宠爱的小僮汪锜同坐一辆战车,一起战死,都加以殡敛。老师说:“能够拿起干戈保卫国家,可以不作为夭折来对待。”冉有使用矛攻杀齐军,所以能攻破齐军。老师说:“这合于道义。”①
冉有击溃了齐国的军队后,季康子问他:“我从来没见您在军事方面有什么研究。您的军事才能,是学来的呢?还是天生的呢?”冉有对他说:“我是从我老师孔子那里学来的。”
季康子又问:“孔子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冉有回答说:“任用他要符合名分,他的学说不论是传布到百姓中,还是对质于鬼神前,都是没有遗憾的。我对于军事,虽然有功而累计封到二千五百户人家,而孔子却会毫不动心的。”
季康子说:“我想召请他回来,可以吗?”冉有说:“你若真想召请他回来,只要不让小人从中阻碍他,就可以了。”
恰巧那时候,卫国卫国大夫孔文子准备攻打大叔疾,他前来征求老师的意见。老师说:“哎呀,你看我这么个老头子,从来没打过什么仗,又怎么懂得军旅之事呢?”等孔文子走了,老师就命人准备好车子,套好了马,想要离开卫城。他大喊着:“鸟可以选择树木,树木哪里能选择鸟?”
孔文子听到了,就立刻来阻止他,说:“我哪里敢自己打算,我为的是防止卫国的祸患啊。”老师又犹豫了起来,打算留下来。
这时候正好季康子派来公华、公宾、公林三人,带着厚重的财礼来迎接他回国。老师便容光焕发地衣锦还乡了②。
那时候鲁国正遭受着空前的政治和军事危机,这危机是由齐国带来的。关于这场政治和军事的危机,以及由这危机所引发的一系列战争和结盟,包括冉有对齐国的一战,我以后会详细地告诉你们。
我现在要对你们讲的是,老师回国之后,就派我出使到各国,运用智慧和阴谋想办法保全他的父母之邦。待鲁国的局势稍微稳定下来,季康子这混蛋又没事找事,想去攻打颛臾了。
老师回国之后受到了哀公和三桓的礼遇,他们出于各自的目的尊崇着老师,事事都向他咨询,倾听他的意见。他们尊称老师为“国老”,供奉着他,养护着他。
那时候我们都在哀公和季氏门下从政。子路也从卫国回来了,再一次出任季氏的高级官员。老师喜欢的学生们又团聚到了一起。
我们每天办完了公事都会去老师家里问候,向他汇报当天处理的事务。我们需要老师的智慧来帮助我们;老师也需要我们来打发他的寂寞。我们就这样其乐融融地陪伴老师度过了最后的人生。
老师这最后的人生,却是不幸的。他最亲的人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他,死了,到另外的世界了。不过这都是稍后才发生的事情。
大约是老师回国之后的第二年。有一天季氏准备讨伐颛臾。冉有和子路退朝之后拜见老师的时候,切怯生生地对老师说:“季氏快要攻打颛臾了。”
老师当时就发怒了。他因子路刚从卫国回来,在季氏那里没什么发言权,而冉有却是季氏的亲信,就怒斥冉有:
“冉求,这不应该责备你吗?颛臾从前是周天子让它主持东蒙祭祀的,而且它的国境已在我们疆域之内,正是与我们存亡与共的藩属啊,为什么要去攻打它呢?”
冉有说:“季孙大夫想去攻打它,我和子路两人都不愿意。”
老师更加恼火了:“冉求,周任有句话说:‘尽自己的力量去承担自己的职责,若是实在做不好就要辞职。’要是瞎子遇到了危险而不去扶持,他们快要摔倒了而不去搀扶,那还用你们辅助的人干什么呢?而且你说的大错特错。老虎、犀牛从笼子里跑出来,龟甲、玉器在匣子里毁坏了,这是谁的过错呢?”
冉有说:“现在颛臾城墙坚固,而且又离季氏封地费邑很近。现在不把它夺取过来、占领下来,将来一定会给子孙留下祸患。”
老师愈发愤怒了,他觉得冉有实在不成体统:“冉求,君子痛恨那种态度:明明自己贪婪却不说自己贪得无厌,还要另找藉口为自己开脱。我听说,无论诸侯或是大夫,不担心贫穷而担心财富不均;不担心人民太少而担心境内不安定。若是财富平均了,也就无所谓贫穷;若是环境和谐了,也就不会觉得人少;若是境内安定了,也就没有倾覆的危险了。要是做到了这些远方的人还不归服,就再修仁、义、礼、乐的政教招徕他们;若是他们已经来了,就要让他们安居乐业下来。现在,仲由和冉求,你们两个人辅助季氏,远方之人不归服,又不能招徕他们;国内民心离散、国家支离破碎,你们也不能保全,反而策划在国境内使用武力、发动内战。我只怕季孙氏的忧患不在颛臾,而是在鲁国的内部呢!”
冉有和子路把老师的话回报给了季康子,季康子当时因为把持鲁国权柄而和哀公有莫大的矛盾,知道哀公一直想瞅机会收拾他以收回公室的主权。若是他攻击颛臾不顺利,哀公又乘机攻打他,季氏的权力和荣耀就会彻底完蛋了。他思量再三,就没去攻打颛臾。
他只是向冉有和子路打听:“国老还对你们交待了些什么?”
冉有和子路于是便将老师对他们说的一番话告诉了季康子。
老师说:“天下有道、政治清明的时候,制作礼乐和出兵打仗都决定于天子;天下无道、政治黑暗的时候,制作礼乐和出兵打仗,都决定于诸侯。决定于诸侯的,大概经过十代很少有不垮台的;决定于大夫的,经过五代很少有不垮台的;若是国家权柄决定于大夫的家臣,经过三代不垮的更加少见了。天下有道、政治清明,国家政权就不会落在大夫手中。天下有道、政治清明,老百姓也就不会随便议论国家政治了。”
老师说:“鲁君失去国家的权柄已经有五代了,权柄把控在大夫之手已经四代了,所以桓公的三房子孙现在也慢慢衰微了。”
自从季康子忙于各种方案的细节之后,他就没有时间去表达一切自由的见解。事实上,季康子的敏感性已经没有了。
现在,季康子能够感受在潜藏在鲁国上下的不满和仇恨,他甚至能够体会到那些死者的家属和无家可归者的哀怨。他们的情绪使这个国家更加阴森可怖。
在公室之中,在哀公的心里,也始终潜藏着一种巨大的不满和仇恨。这些仇恨是世代相传的,从三桓把持了鲁国权柄的那天就开始了。
哀公不会相信谁是忠心耿耿的,因为整个鲁国都听命于三桓,尤其听命于季氏。哀公所等待的就是季氏的某场灾难,惟有那种机会,才可以彻底铲除擅权的三桓。
不幸的是,这些预想虽然美妙,却并没有发生。
然而季康子却明显地感受到了心理压力。
这种心理压力是鲁哀公所不曾感受到的,因为作为一个象征、一个符号,他已经一无所有了。他甚至不拥有智慧和丰富的阅历。
但是对于季康子来说,他必须避免鲁哀公出现如鱼得水的场面,也不能让鲁国的政治行云流水般地得以修饰。除非这修饰经由季氏的手来完成。
老师说:“有益的交友有三种,有害的交友也有三种。同正直的人交友,同诚信的人交友,同见闻广博的人交友,这是有益的。同惯于歪门邪道的人交朋友,同当面阿谀奉承背地不断毁谤的人交朋友,同惯于花言巧语、巧言令色的人交朋友,这是有害的。”
老师说:“有益的喜好有三种,有害的喜好也有三种。以礼乐调节自己为喜好,以宣扬别人的好处为喜好,以拥有许多贤德之友为喜好,这是有益的。喜好骄傲,喜好游荡忘返,喜好饮食奢靡,这就是有害的。”
老师说:“侍奉在君子旁边陪他说话,要注意避免三种过失:还没轮到你的时候就说话,这是急躁;轮到你的时候你却不说,这叫隐瞒;不看君子的脸色而贸然说话,这跟瞎子又有什么分别!”
老师说:“君子有三种事情应引以为戒:年少的时候,血气未定,要戒除对女色的迷恋;等到身体成熟了,血气方刚,要戒除贪强好胜、与人争斗;等到老了,血气已经衰弱,要戒除贪得无厌。”
季康子宁肯在鲁国做象征性的公卿,也不敢取代公室而代之,尽管他和哀公之间有着相同的祖先,彼此还保留着残存的血缘关系。他并不是没有野心,也不是出于某种虚荣,而仅仅是因为怯懦。
他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在晋国、齐国这样的超级大国里,权臣们虽然也像他一样彻底瓜分了公室的权力和土地,但他们也是小心翼翼地保留着公室最后的尊严。倘然他取代了哀公,所有诸侯都可以找到充足的理由将他并吞了。
哀公对他虽然没有多大的价值,也时常干些让他恼火的事情,还让他整天提心吊胆地承受潜藏的不满和仇恨所带来的危险,但是哀公却是他的护身符;没有了哀公,季康子、三桓就什么都不是了。
老师说:“君子有三桩敬畏的事情:敬畏天命,敬畏地位高贵的人,敬畏圣人言语。小人不懂得天命,因为也不知道敬畏;小人轻视地位高贵之人,也轻侮圣人之言。”
老师说:“生来就什么都懂的人,是上等人;经过学习以后才明白道理的,是次一等的人;遇到困难再去学习的,是又次一等的人;遇到困难还不学习的人,这种人就是下等的老百姓了。”
老师说:“君子有九种要思考:看的时候,要思考看明白了没有;听的时候,要思考听清楚了没有;自己脸色,要思考是否温和;容貌态度,要思考是否谦恭;言谈话语,要思考是否忠诚;办事就职,要思考是否谨慎严肃;遇到疑问,要思考怎样向别人询问;遇到忿怒,要思考会有什么后患;见取财利,要思考是否合乎义的准则。”
老师说:“看到善良行为,就要努力追求,惟一担心的是自己赶不上;看到不善良行动,要赶快避开,就好像要把手伸到开水中一样。我见到过这样的人,也听到过这样的话。至于有人以隐居避世来保全自己的志向,依照义而行来贯彻自己的主张。我只听到过这种话,却没有见到过这样的人。”
季康子叹息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就只有叹息着。他对冉有和子路看了又看,恭恭敬敬地。这使冉有和子路感到奇怪。
半晌后,季康子终于说话了:
“国老他真是位君子啊!他是在教育你们,却又一定是想通过你们来教育我啊!我不会再攻打颛臾了。我将努力地去做一位好的执政者,保全这个国家,使它在大国之间不用担心存亡,不用担心失礼。”
子路和冉有都笑了笑,没说什么。老师的话可以使季康子感动,这是他们早已料到的。但是,季康子就是季康子,季氏家族就是季氏家族,三桓就是三桓,狗是改不了吃屎的,狼是改不了吃人的。
倘若他们真想实现鲁国伟大的民族复兴,又怎么会假仁假义地请老师从卫国回来,却始终不给予他权力和改革的自由,重新整顿鲁国的政治呢?
子路对季康子说,在他们临走的时候,老师还给他们讲了一个故事,请他们务必讲给季康子听。那个故事说:
齐景公有马四千匹,死了以后,百姓们觉得他没有什么德行可以称颂。伯夷、叔齐饿死在首阳山下,百姓们到现在还在称颂他们。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吧!
季康子又扼腕叹息了。他恭恭敬敬地送走了冉有和子路,一个人呆在家里。他闷闷不乐着,之后很长时间都没举行乐舞,更没有舞蹈起八佾来。
那一年,伯鱼死了。
只有五十岁。
老师六十九岁。
老师没有怎样的变化,我们却都知道,他的心碎了。
他的心里面就像是发生了一场大的地震,岩浆滚滚地肆虐着。他努力地将它们压抑住,怕它们爆发出来。它们冲击得越厉害,他的痛苦就越沉重。但是他压抑着。倘若他压抑不住,他就彻底地崩溃了。
那年冬十二月,蝗虫成灾。季康子顾不得老师的丧子之痛,跑了向老师询问这事。老师淡淡地对他说:“我听说过,大火星下沉以后昆虫都蛰伏完毕。现在大火星还经过西方,这是司历官把时历记错了。”
我却时常想。
那个大火星会不会正是伯鱼呢?
他留恋着老师,迟迟地不肯离去。
他有一个伟大的父亲,却生在一个错误的家庭。倘若他生于其他士大夫的家中,可以过安稳的日子,又怎么会早早地死了呢?
子禽,也就是陈亢那个坏小子有一次问伯鱼:“你老兄在老师那里得过什么特别的、与众不同的教诲吗?”
伯鱼回答说:“没有呀!有一次他独自站在堂上,我恭恭敬敬地快步从庭里走过,他问我道:‘学《诗》了吗?’我回答说:‘没有。’他说:‘不学诗就不懂得怎样说话。’我就回去学《诗》。没过多久,又有一天,他又独自站在堂上,我又恭恭敬敬地快步从庭里走过,他问我:‘学礼了吗?’我回答说:‘没有。’他说:‘不学礼就不懂得怎样立身。’我回去就学礼。我就听到过这两件事。”
陈亢回去非常高兴地说:“我提一个问题,得到三方面的收获,听到了关于《诗》的道理,听到了关于礼的道理,又听了君子不偏爱自己儿子的道理。”
老师说:国君的妻子,国君称她为夫人,夫人自称为小童,国人称她为君夫人;对外国人则称她为寡小君,外国人也称她为君夫人。
那一年老师七十岁。他说自己从那一年开始能够从心所欲而不逾矩。
附录:季氏第十六
季氏将伐颛臾。冉有、季路见于孔子曰:“季氏将有事于颛臾。”孔子曰:“求!无乃尔是过与?夫颛臾,昔者先王以为东蒙主,且在邦域之中矣,是社稷之臣也。何以伐为?”冉有曰:“夫子欲之,吾二臣者皆不欲也。”孔子曰:“求!周任有言曰:“陈力就列,不能者止。’危而不持,颠而不扶,则将焉用彼相矣?且尔言过矣。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与?”冉有曰:“今夫颛臾,固而近于费。今不取,后世必为子孙忧。”孔子曰:“求!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丘也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夫如是,故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今由与求也,相夫子,远人不服而不能来也;邦分崩离析而不能守也。而谋动干戈于邦内。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
孔子曰:“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自诸侯出,盖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矣。天下有道,则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
孔子曰:“禄之去公室,五世矣;政逮于大夫,四世矣;故夫三桓之子孙,微矣。”
孔子曰:“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损矣。”
孔子曰:“益者三乐,损者三乐。乐节礼乐,乐道人之善,乐多贤友,益矣。乐骄乐,乐佚游,乐宴乐,损矣。”
孔子曰:“侍于君子有三愆:言未及之而言谓之躁,言及之而不言谓之隐,未见颜色而言谓之瞽。”
孔子曰:“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
孔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
孔子曰:“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
孔子曰:“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
孔子曰:“见善如不及,见不善如探汤。吾见其人矣,吾闻其语矣。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吾闻其语矣,未见其人也。”
齐景公有马千驷,死之日,民无德而称焉。伯夷叔齐饿于首阳之下,民到于今称之。其斯之谓与?
陈亢问于伯鱼曰:“子亦有异闻乎?”对曰:“未也。尝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诗乎?’对曰:‘未也。’‘不学诗,无以言。’鲤退而学诗。他日又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礼乎?’对曰:‘未也。’‘不学礼,无以立。’鲤退而学礼。闻斯二者。”陈亢退而喜曰:“问一得三,闻诗,闻礼,又闻君子之远其子也。”
邦君之妻,君称之曰夫人,夫人自称曰小童;邦人称之曰君夫人,称诸异邦曰寡小君;异邦人称之亦曰君夫人。
[注释:]
①《左传》哀公十一年。
②《左传》哀公十一年;《史记•孔子世家》。
阳货十七
我要为老师雕刻第十七座木像。我的老师是一个奇男子,人们都叫他孔子。
当我独自服丧守墓的生活又恢复了正常,我可以不考虑自己而去考虑他人命运的时候,我又会想起我老师这一生中的若干细节。
我与老师对话的热情正在降温。我已经好久没有与他对话了。我知道我沉湎进了对老师这一生的回忆中。我努力在对他的回忆里寻找我的身影。我知道这种寻觅的努力十分艰难。但寻找令我感到幸福。
我曾经伴随着老师走完了他生命中最后的那段时光。我曾经让他在失去伯鱼和颜渊之后重新找到了家人的温暖。我曾经离他那么得近,如今也紧紧得挨在他的身边。可是那距离,又是那么遥远呢。
我竭尽全力地把用于生意和回忆上的热情用于到我的思念里。我时常跪在他的墓前麻醉自己。我曾认为我是那么与众不同,又是那么富有热情和创造力。但是现在呢?
我宁愿认为我什么都不是。我只想一个人静静地看泗水,静静地欣赏的寂寥人生。我默默地看太阳初升,夕阳落山,晚霞似血。我想默默地陪伴着他,把玩和欣赏我们生活中的每个情节。
我不知道我要做什么。我就这么唠唠叨叨着。我不知道我对自己说过些什么,对他又说过些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就像这天地间从来都没有过的人物,从来都没有留下痕迹的水渍。太阳升起的时候,我就无影无踪了。
我惟一热爱和习惯的是夜晚。我独自拥有这泗畔、这鲁国、这天下。我自由地飞翔,翅膀划破夜空,我掠过山脉、河流、田野和海洋。城市和乡村都在我身子下面,君王公卿士大夫都在我脚下面,一切洁净的、肮脏的思想都在我脚下面,一切高尚的、卑微的历史都在我身子后面。
我是谁?我是飞鸟?我是空气中飘忽的灰尘?我是某个人的鬼魂?或者我只是某个时刻存在过的某种意念,从来就没有拥有过自己,也从来就没有失去过什么?
我是否存在过?我是否与那个奇男子相遇过?我是否真的拥有过那么多美妙的际遇、美丽的回忆?我真的曾经做过那么多惊天动地的事情吗?我混乱不堪。
我雕刻他的木像。我割破了我的手。血染在木头上,染在他的脸上、胸前、身后。他就像活过来一样,生动着。
我喜欢鲜血从身体里面流出来。我吮吸着指头,那种微微的酸味、咸味和腥味让我充满了幻想。这是我的世界,我的地盘。我拥有泗畔的一切,花鸟虫鱼、林木衰草、思想、怀念和回忆。我拥有这座坟墓和坟墓中的那个人。或许还有爱和伤痛,以及无可奈何的、曾经拥抱过的体温。
我拥有过什么?
那时候阳虎独裁着整个鲁国,三桓就像是三个瘪三,乖乖地听命于他。阳虎又叫阳货,他眼光如炬,想借重老师的力量使自己在鲁国的统治合理而合法。
他知道老师讨厌他,不会主动地前来拜访。他也不想放下自己的架子干谒一个穷酸的书生,而且老师十七岁那年去拜访季氏的时候,他还将老师赶出了大门。
但是阳货是聪明的。他故意找了个老师不在家的日子去拜访老师。他带着一大方熟猪肉。他想老师如果真是个守礼的人,依照礼法一定会去回访拜见他。可是他错了。他忘记了我的老师是这个世界上最聪明的人。
老师要去回访他。老师有一天打听到他不在家,就带着礼物望他家去。可是老师也错了。他在半路上遇见了阳货。
阳货叫着老师:“来,我同你说两句话!”
老师走了过去。阳货对老师说:“自己有着一身的本领却把它们藏起来,听任着国家的政治糊里糊涂,这可以叫做仁吗?”
老师不吭气。
阳货自顾自地又说:“不可以的——一个人喜欢参与政事而又屡屡错过机会,这可以说是智慧吗?”
老师依旧不吭气。
阳货不管,又自己接口说:“不可以的——时间一天天过去了,年岁是不等人的。”
老师叹了口气,只好回答他:“好吧;我打算去做官了。”
这是定公时的事。
不过阳货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不久之后他便因为叛乱而败亡了。老师出仕了,先是做了中都宰,接着便做了鲁国的大司寇,为鲁国带来了三年的清明政治。
我曾经问过老师,为什么阳虎独裁的时候他不出仕?老师没有说什么关于君臣之礼的大道理,也没有说阳虎当时是一个变乱分子。他只是淡淡地说:“人的本性相近,可是因为习染不同才有了差别,而这差别却是天壤之别。”“在这种无限遥远的差距里,只有上等的智者和下等的愚人是改变不了的。”
我说:“那你就是那上等的智者,阳虎就是那下等的愚人吧。”老师也不回答,也不微笑,也不点头。他面无表情,对我的断言既不赞同,也不反对。直到老师死的时候,我都没有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也许老师并不认为自己是一位智者,他也并不认为阳虎是位愚人。如果阳虎真是一位愚人,也不会在鲁国掀起那么大的政治风浪来。而且他流亡以后,还四处制造混乱,甚至最后还参与了卫国的出公与他父亲蒯聩之间的权力争斗。
老师晚年的时候,子游已经做了武城的行政长官。有一次老师到武城去,听到了弹琴唱歌的声音。老师莞尔笑着说:“杀鸡焉用牛刀?治理这么小小的一片地方,用得着这么大张旗鼓地进行教化吗?”
这话被跑来迎接老师的子游听到了,他鼓着个嘴赌气问:“以前我听老师说过:做官的人学习了礼乐就会有仁爱之心,就会慈爱他治下的百姓;百姓学习了礼乐就会变得听指挥,孝悌慈爱他的家人邻居。我觉得大张旗鼓地进行教育,没什么不对的。”
老师听后,立即严肃了神色,对学生们说:“言偃(子游)这话是正确的。我刚才那话不过是同他开了个玩笑罢了。你们可千万不能当真。以前我说过,面对仁德,就算是老师也不能谦让。言偃做得多好啊!”子游脸色惶惶,内心里却高兴得不得了。
我有时候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些合法掌握国家权柄的人看不到老师的才华,从不打算起用他。倒是那些谋反作乱的人,大都目光如炬,每每地想起用老师,帮助他们成就真正的事业。
我不知道,到底是诸侯公卿变得越来越愚钝了,还是谋反作乱的人变得越来越聪慧了。我甚至不知道,是否该认同曹刿的那句话:“肉食者鄙。”
公山弗扰盘踞费邑图谋反叛,他派人来召老师去辅佐他。老师故意说他准备去赴公山的邀请。子路信以为真,很不高兴地对老师说:“你要真没有地方去就算了,为什么一定要去公山弗扰那里呢?”老师说:“他来召我,难道只是一句空话吗?如果有人用我,我就会在东方复兴周礼,建立一个文王和武王那样的周朝呢!”
老师所赖以复兴周礼,建立文武之道的,正是仁德。子张曾向老师问仁,老师对他说:“能够处处实行五种品德,便是仁人了。”子张说:“请问哪五种品德?”老师说:“庄重、宽厚、诚实、勤敏、慈惠。庄重就不致遭受侮辱,宽厚就会得到众人的拥护,诚信就能得到别人的任用,勤敏就会提高工作效率,慈惠就能够领导别人。”
晋国大夫范中行的家臣佛肸原来就是中牟的地方长官,他后来在赵简子攻打范氏的时候,拥据着中牟抗拒赵简子。因为赵简子当时把持着晋国的国政,佛肸的抗拒就被视为一种反叛行动。
佛肸也是眼光如炬,知道老师才华横溢,是不世出的人才,就派使者召老师去辅佐他。老师这次是真打算去了。又是子路来劝老师。他说:“从前我听先生说过:‘亲自做坏事的人那里,君子是不去的。’现在佛肸据中牟反叛,你却要去,这怎么说得通呢?”
老师说:“是的,我的确说过这样的话。但是你不知道吗?最坚固的东西磨也磨不坏;最洁白的东西染也染不黑。我难道只是个不成材的苦味葫芦吗?我怎么能只挂在那里而不给人吃呢?”
然而老师最终没有应佛肸的邀约,帮助他抵抗赵简子的攻打。但是老师与子路的辩论还在继续着。他问子路:“仲由呀,你听说过有六种品德便会伴随有六种弊病了吗?”子路答道:“没有啊!老师你对我讲讲吧。”
老师说:“坐下!我告诉你。爱仁德而不爱学问,它的弊病是容易遭人愚弄;爱智慧而不爱学问,它的弊病是容易行为放荡而无根基;爱诚信而不爱学问,它的弊病是容易受人利用、危害自己也危害亲人;爱直率却不爱学问,它的弊病是容易说话尖刻、刺痛人心;爱勇敢却不爱学问,它的弊病是容易犯上作乱、招致祸患;爱刚强却不爱学问,它的弊病是容易狂妄自大、胆大妄为。”
子路越听越惊惧,他浑身冒着汗,面色赤红。他惶恐地对老师说:“老师,您所说的一切毛病我都有啊。现在我知道了,学问之道,是一切美好德行的根基。我要用自我的节制来成就一个完整的品格,获得一种圆满的人生。”
老师叹了口气。他知道,依照子路的性格,最终一定是实践了杀身成仁。他完整的人生,是要通过一场死亡事件塑造出来。老师不希望子路这样来完成自我;如果命运实在不可更改,他多么希望子路的圆满在他死亡之后发生。他没想到的是,子路竟在他的前头杀身成仁了。
老师用仁来成就我们圆满的人生。这是他所希望的。他要我们塑造完整的人格。他要我们用诗歌来锻炼我们的修养。
他说:“你们这些臭小子为什么不研究《诗》呢?学《诗》可以培修想像力、提高观察力、激发志气,观察天地万物及人间的盛衰与得失,可以使人懂得合群的必要,懂得如何去讽谏上级。近可以用它的道理来事奉父母,远可以它来事奉君主;而且还可多知道一些鸟兽草木的名字。”
那时候伯鱼还活着呢。老师对伯鱼说:“你研究《周南》、《召南》了吗?人若不研究《周南》、《召南》,那就会像面对墙壁而站着,局促狭隘,目光短浅,什么都看不着、一步也不可行罢!”
老师用礼来节制我们的行动,使我们在规范之中生长着。他要我们依据着礼的精神成为真正的君子仁人。他要用乐来培养我们的修养,依据着乐成为真正有修养的士。他说过:“礼呀礼呀,难道说的只是玉帛之类的礼器吗?乐呀乐呀,难道说的只是钟鼓之类的乐器吗?”
他时常警告我们说:“外表严厉而内心虚弱,以坏人作比喻,就像是个跳墙挖洞的小偷吧?”“至于没有道德修养的伪君子、不辨是非的好好先生,言不顾行、行不顾言,纯粹就是破坏道德的小人。”
他要我们警惕那些浮夸的作风,养成一个真实的自我。他说:“在路上听到传言,不加分辨核实就到处去传播,这是道德所唾弃的,是应该革除的作风。”
那些一心狗苟蝇营想获取官位的人,老师素来是看不起的;这就是为什么当初子张向他问干禄时他对子张没好气的原因。老师把那种狗苟蝇营的人叫做“鄙夫”。他说:“怎么可以和一个鄙夫一起共事事奉君主呢?他在没有得到官位时,整天睡不着觉,生怕自己得不到。他已经得到了,又整天睡不着觉,生怕失去它。假若他总担心失掉官职,那他就无所不用其极,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了。”
老师总爱怀古。他总说:“古代人有三种可贵的毛病,现在呢,恐怕什么都没有了。古代的狂者不过是愿望太高而肆意直言,而现在的狂者却是狂妄自大而放荡不羁;古代骄傲矜持的人不过是难以接近、不让人触犯他的原则,现在那些骄傲矜持的人却不过凶恶蛮横、无理取闹罢了;古代愚人不过过于直率了一些,现在的愚人却是虚张声势、自欺欺人啊!”
他总是告诫我们千万别成为巧言令色的人。他总是说:“花言巧语、装模作样、空谈浮言、心口不一,明明心中反对,却像小丑一样频频点头、谄媚附和的人,是不大可能达仁的境界的。”
老师痛恨一切虚伪的人和事,他说:“我厌恶用紫色取代红色,因为紫色夺取了大红色的光彩和地位;我厌恶用郑乐扰乱雅乐,因为郑乐破坏了乐曲的典雅;我厌恶用伶牙利齿颠覆国家这样的事,因为伶牙利齿使国家的严肃变得轻浮。”
我喜欢这样的老师。
可是,这个国家的政治越来越轻浮,这个天下越来越紫之夺朱,就连鲁国的桓公和齐国的桓公都喜爱穿紫色的衣服,甚至到了老师过世后紫色都取代了朱色变成了诸侯服装的正色了。
老师知道这世道已经改变,礼崩乐坏已不可挽回。他已近乎绝望。有一天他对我说:“我不想再说话了。”
我劝解他说:“老师啊,你若是不说话,那我们这些学生还传述什么呢?”
老师无奈地说:“天何尝说话呢?四季照常运行,百物照样生长。天说了什么话呢?”
天的确没说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天没有分别善与恶,它一视同仁地对待着世间的万物,让善良的人能够在善良中获得永生,让为恶的人在邪恶中自生自灭。人类生生不息,永恒的公理、道义就不会灭亡,就会流传下去。我的老师,就会被人们记忆,就会被人们传说和歌颂。
老师不说话。老师又何须再说些什么?他与天的区别在于,天是不死不灭的,而他的肉体早晚会消息、毁灭。除此之外,他与天一样,是流传至万世,以永恒的光辉照亮一代又一代人的人生。
或许是我对老师缺乏足够的理解和了解。晚年的老师脾气变得有些古怪。不惟我这么觉得,别人也都这么觉得,只是大家都尊他为老师,鲁国人都尊他为国老,就只能奇怪,却不知道怎么回事。
子路死了之后,哀公体恤子路的杀身成仁,派了孺悲拜见老师,向老师学习如何为“士”举行丧礼。那一天孺悲来了,要拜见老师,老师就托言有病而拒绝接待。等传命的人刚刚走出房门,老师便把瑟拿下来又弹又唱,故意让孺悲听见。
更奇怪的是,孺悲也不恼火。他回去后向哀公回报说他已经学到了“士”的丧。最奇怪的是,他真的学到了,而且还把它们书写了下来。
老师脾气越来越古怪,宰我那家伙的脾气也越来越古怪,还老惹老师生气。有一天他对老师说:“父母死了,服丧三年,为期也太长了。君子三年不去修习礼仪,礼仪必然会荒废败坏;君子三年不去演奏音乐,音乐就会废弃失传。陈谷既已吃完,新谷又已登场,钻燧取火的木头又经过了一个轮回,我看有一年的时间就可以了。”
老师问他:“父母死了,不到三年。才仅仅一年时间,你便吃开了大米饭,穿起了锦缎衣,你心中会觉得安宁吗?”
宰我说:“有什么不安宁的?我内心安宁呢!”
老师说:“你既然觉得内心安宁,你就那样去做吧!君子守丧,吃美味不觉得香甜,听音乐不觉得快乐,住在家里不觉得舒服,所以他们才不那样干。如今你既觉得内心安宁,你就那样去干吧!”
宰我出去后,老师就骂道:“宰予这兔崽子真是不仁不义的混球啊!儿女生下地来,到三岁时才能完全离开父母的怀抱。为父母服丧三年,这是天下通行的丧礼。难道宰子不曾从他父母那里得到过三年怀念的温暖吗?难道他对他的父母连三年的爱都没有吗?”
宰我什么都没有。宰我后来死了。他的家族也被株连了。老师觉得那是一场空前的耻辱。他不再认为宰我是他的学生。大家都听从了老师的话。
只有我偶尔会回忆起我们在一起的美好时光。那时候宰我虽然狂狷,却不是一个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的人啊。是什么让他完整地改变了呢?
宰我从来不珍惜活着时的美好时光。他常常在中午偷偷睡觉,也常常被老师责骂。老师后来还说他:“整天吃饱了饭,什么心思也不用,这样不行啊!不是还有掷采和下棋的游戏吗?干这个,也比闲着好啊。”
宰我连这个都没有干。他只睡觉。他和子路同样不得好死,子路却杀身成仁了。子路曾问老师:“君子崇尚勇敢吗?”老师对他说:“君子以义作为最高尚的品德,君子有勇无义就会犯上作乱,小人有勇无义就会做土匪强盗。”子路牢记老师教诲。他自己变成肉酱的时候,他成就了完美的品格。
我也曾向老师问询君子的事。我问他:“君子也有厌恶的事吗?”老师说:“君子当然有厌恶的事。君子厌恶一味宣扬别人坏处的人,厌恶身居下位而诽谤在上者的人,厌恶勇敢而不懂礼节的人,厌恶敢于固执地贯彻自己主张而又不通事理的人。”
老师反过来问我:“赐啊,你也有厌恶的事吗?”我对老师说:“我厌恶偷袭别人的成绩而自以为聪明的人,厌恶毫不谦虚而自以为勇敢的人,厌恶揭发别人的隐私而自以为直率的人。”
老师冲我频频地点头。我知道他在夸赞我。这是我的幸福时刻。
可是也有不幸福的时刻。而且这不幸福是世界上所有仁人君子的不幸,那就是与小人和女人相处,就连老师也没有找到与他们的相处之道。
直到他老得快走不动了,他还慨叹说:“只有女子和小人是难以与他们相处的,亲近他们,他们就会无礼,疏远他们,他们就会抱怨。”
那是哀公十三年,我已到了四十岁的年纪。老师有时候会提醒我,让我时时警惕:“到了四十岁的时候还被人所厌恶,他这一生也就终结了。”
是啊。他这一生也就终结了。
人生谁不曾终结?
我们带走了什么?又留下了什么?
我曾为自己写下半生的总结:
三十始读书,宛如人生又重头。
而今方知己,最怕言色不安心。
我在泗畔的草庐中得到的,难道比其前、其后得到的一切少吗?
我所拥有过的、迄今还没有失去的,难道不是最珍贵的吗?
当我带着这一切终结我的一生的时候,我不该含着最幸福的微笑吗?
我们曾花费一个又一个春天去围困内心的那座城市,最终却发现那座城市是如此坚不可摧。可是倘若我们放弃了围困,用微笑点燃那些开放的花朵,还会有那么多血腥、杀戮和死亡吗?
感谢你。
被叫做孔子的奇男子。
微子十八
我要为老师雕刻第十八座木像。我的老师是一个奇男子,人们都叫他孔子。
这是哀公十四年。
老师已经七十一岁了。
颜渊死了。
他很伤心。
他好几次都哭得吐出血来。
这令我万分惶恐。
我觉得他也不久于人世了。
对他的打击接踵而至。
先是这年的春天,鲁国君臣们在鲁西的大野狩猎。给叔孙氏驾车的子鉏商猎获了一头怪兽。他们把这怪兽送给老师辨识,老师看了后说:“这是麒麟。”鲁国君臣都以为这是不祥之兆,于是便将它取走后赏赐给了管理山林的人。
老师叹惋着说:“我的主张到尽头了!我也就快要完啦!”稍后颜渊就死了。老师哭道:“这是老天要我死呀!”老师曾将传道的希望寄托在颜渊的身上,他也盼自己死后颜渊会有出而行道的机会。现在,老天要了颜渊的命,也差不多要了老师的命。
颜渊死的时候,我曾劝他振作起来,不要再为这世道悲伤难过,好好地度过他的晚年,他却道:“不成啊,不成啊!君子最提忧的就是死后没有留下好的名声。我的主张不能实行,我用什么贡献给社会留下好名呢?”
于是他就继续撰写着《春秋》。那是根据鲁国的史书撰写的历史,起鲁隐公元年,下止鲁哀公十四年,共包括鲁国十二个国君。这书以鲁国为中心记述,尊奉周王室为正统,以殷商的旧为借鉴,推而上承夏、商、周在法统,文辞简约而旨意广博。所以吴、楚的国自称为王的,在《春秋》中仍贬称为子爵;晋文公在践土与诸侯会盟,实际上是召周襄王入会的,而《春秋》中却避讳说“周天子巡狩来到到河阳”。依此类推,《春秋》就是用这一原则,来褒贬当时的各种事件,后有的国君加以称推广开来,使《春秋》的义法在天下通行,天下那些乱臣奸贼就都害怕起来了。
老师任司寇审理诉讼案件时,文辞上有可与别人商议的地方,他从不独自决断。到了写《春秋》时就不同了,应该写的他一定写上去,应当删的他一定删掉,就连子夏这些长于文字的弟子,一句话也不能给他增删。弟子们学习《春秋》时,老师说:“后人了解我将因为《春秋》,后人怪罪我也将因为《春秋》。”①
老师的写作本来会持续下去,可是当他们西去大野猎到了麒麟时,老师就哀怨地停下了刻刀。
就在这年六月,陈成子兄弟死人合谋杀害了齐简公。老师去找鲁君主持正义,鲁君推他去找三桓。三桓都是些阳奉阴违的小人,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他们又怎会出面维护公道呢?
我独自在老师的墓前仰望着满天星斗。这浩瀚的夜空使我觉察到自己的渺小。我的心中充满了敬畏:究竟是谁造就了这伟大的天,又使我们在它的庇佑下存活着呢?为什么天就不能扫荡这世界的污秽、奠立一片清明呢?
彗星滑过。以往彗星滑过的时候,我们就会许愿。我时常在想,倘若长星如彗可以假手于我,我一定要出手扫荡这中国,扫出一片清平来。可是如今,我什么都不想做了。我对这个世界,已经绝望了。
古道阳秋踏马行,
小窗夜半听雨声。
从来人生多少事,
不过对月邀长庚。
即使殷纣王的时候,有着传说中无以复加的残暴、荒淫和无道,世上却依旧有伯夷和叔齐这样清洁自高的人物,还有着微子、箕子和比干那样的仁人志士。可是现在呢?还有谁可以像老师那样去追求真正的大道?还有谁像子路那样杀身成仁?
当殷纣之时,微子启作为他同母的兄长,本应以嗣子立为君王;可是他们的母亲在生微子的时候,还只是殷王帝乙的妾室,生殷纣的时候却已变成了妻室,如此殷纣便以嗣子的身份继承了大统。微子时常劝谏殷纣,希望他收敛残暴与荒淫,为天下的百姓带来大的幸福。殷纣不听他的,据说还对他十分嫌恶,他就离开了自己的弟弟,逃跑到遥远的东北,做了那地方的君主。那地方后来叫做高丽。
箕子是殷纣的叔叔,他以长辈和臣子的双重身份,时常劝谏殷纣。殷纣不惟不听他的,还对他万分得讨厌,他就披乱着头发佯狂装疯,被殷纣降为奴隶。
最可怜的当属比干,他也是殷纣的叔叔,与箕子一样,都是帝乙的兄弟。他见殷纣无道,屡次劝谏。殷纣不听他的,他就强谏,终于把殷纣激怒了。殷纣说:“叔叔啊,我听说圣人的心有七个孔,你能不能剖开让我瞧瞧?我就瞧一眼就行了。”于是他便剖开比干的心,比干就死了。
老师说:“微子、箕子和比干,这是殷朝的三位仁人啊!”可是如今天下比殷纣时好不了多少,不但是同样的荒淫无道、残暴血腥,还有连年的混战、叛乱、兼并,却连个仁人志士的影子都看不到。
以前倒是有几个不错的仁人,柳下惠当算是其中之一。柳下惠当鲁国的大法官时,多次地被撤职。有人对他说:“你难道不可以离开鲁国,到别的国家却做官吗?”柳下惠笑道:“按正道事奉君主、勇敢地劝谏,到哪里不会被多次罢官呢?如果不按正道事奉君主、逢迎谄媚,为什么一定要离开本国呢?”
我的老师曾离开鲁国到齐国去,齐景公特予延见了他。他们之间谈得还很投机,以至于景公打算起用年轻的老师。他曾对晏婴说过如何对待老师:“像鲁君对待季氏那样,把国家一半的土地和全部的权柄都交给他,我是做不到的,毕竟还有陈氏;我打算用介于季氏和孟氏之间的待遇对待他,给他国家三分之一的土地和人民,许他以仅次于陈氏的权力。”
可是,他毕竟算不上一个英明的君主,除了会以各种借口发动战争、凌辱小国国君外,他最爱干的事情就是砍本国人的脚丫子,造成假肢和踊市的混乱。又有一些小人在他身边进了谗言,还因为齐鲁向来不合,若是齐国起用了老师,要想攻打鲁国就不那么方便。又有那个小矮人晏婴,给齐景公做了一番不精辟却颇能打动他的局势分析,景公便打消了大胆起用老师的念头。
他不知道该怎样对老师说这件事情。他又延见了老师,支支吾吾的,还装出一幅老态龙钟、老眼昏花的样子,对老师说:“我老了,没什么作为了,只想吃点小肉、喝点小酒、抱个小妞、躺在床上等死,没办法起用你了。”老师明了他的心思,就与他告了个礼节性的别,离开了齐国。
老师辞去大司寇的职位,离开鲁国,也与在齐景公那里的遭遇相似。那时候齐国送了些歌姬舞女给鲁国,明明是些女间谍,是来搞政治破坏的,季桓子居然大咧咧地笑纳了,还撺掇着鲁君一起去欣赏,君臣三天都不上朝。老师生气了,后来借着不分祭肉的借口,辞职离开了鲁国。
老师后来的生活都是在流浪中度过的,他从一个国家流浪到另一个国家。他的名气越来越大,受到的接待越来越好,却没有人用他的政治主张来挽救这世道。他因为自己的政治主张,还好几次差一点就死在那些坏人手里。
那一年我们受到了楚昭王的邀请,准备到楚国去大展鸿图时,先是困厄于陈蔡之间。等楚昭王派人将我们捞了出来后,我们就继续向楚国走去。可是楚昭王后来又改变了想法,打消了请老师辅助治国的念头,我们就只好往回走了。
路上我们碰到一个人,是楚国著名的狂人接舆。不知他是无意还是有意。他从老师的车旁走过,一边走还一边放声歌唱:“凤凰啊,凤凰啊,你的德运怎么这么倒霉?过去的已经无可挽回啊,未来的还来得及改悔。算了吧,算了吧。今天的执政者危乎其危!又何必苦苦去追!”
老师知道他是来劝阻的,也知道他是个有思想的人,就赶紧下车,想同他谈谈。他却嗖得跑了,一溜烟儿就没影儿了。老师没能和他交谈,只能在那里呆呆地望着他越来越模糊的背影,不停地叹息着。
但是我们还是要继续赶路,继续去寻找能够成仁的机会。老师知道这世道已经不可挽回,礼崩乐坏的时代就如滔滔洪水。可是,他宁愿自己是中流砥柱,宁肯粉身碎骨也绝不后退。
我就不喜欢那些唧唧歪歪的人,我把他们叫做鸟人。他们喜欢写歪诗、唱淫歌、驾赛车,有时候他们还会起些冲突、搞些争论。争论僵持不休的时候,他们会搞个诗歌朗诵会。但是他们又不老老实实地朗诵诗歌,而是在公众场合把自己的裤子扒掉,把个阳具在太阳底下晃荡,说是搞行为艺术。
我最讨厌这种行为艺术派诗人。我还模仿他们唧唧歪歪的形式写歪诗骂他们,被老师知道了,挨了好一顿训斥。不过,想起那歪诗我就挺解气。
我们在路上。
我们走着。
我们看到了路旁有两个老头儿在那里一同耕田,也不知道他们的真实姓名,因见他们所持农具不同,就叫他们一个长沮,一个桀溺。老师猜测他们是两位隐士,就派子路去打听一下渡口在什么地方,我们好从那里渡河去。
子路就去了,施了个礼,问起渡口来。
长久长沮问子路:“车上坐着的那个拿缰绳的人是谁?”
子路道:“是我的老师孔丘。”
长沮又问:“是鲁国的那位孔丘吗?”
子路道:“是啊,就是他。”
长沮便道:“既是孔丘,他应该知道渡口在哪里,知道路该怎么走,又来问我们这些老家伙们做甚?”
子路见长沮不可理喻,便再去问桀溺。
桀溺说:“你是谁呢?”
子路说:“我是仲由。”
桀溺说:“你是鲁国孔丘的门徒吗?”
子路说:“是啊。”
桀溺说:“全世界浊浪滔滔,洪水一般的坏东西到处都是,你们同谁去改变它呢?而且你与其跟着孔丘那种躲避坏人的人,为什么不跟着我们这些躲避社会的人呢?”说完,就不搭理子路,仍旧不停地做田里的农活。
子路回来后把情况报告给老师,还说他们引诱他忘记时代和世界,自己种自己的田,天下的狗屁事什么都不管。老师很失望地说:
“人各有志,各走各路;都是忧世忧人。我们既然不能与飞禽走兽合群共处的,如果不同世上的人群打交道还与谁打交道呢?如果天下太平,我就不会与你们一道来从事改革了。正因为这世道太坏,全世界都浊浪滔滔,我们才要去做中流砥柱,救治这个世界,救治这个世界上的人啊!”
我们在路上。
我们走着。
子路跟在后面,落了单。这让我十分疑惑:你们知道子路这个人,身材魁梧、身体棒棒,吃起饭来狼吞虎咽,走起路来健步如飞,有什么理由落单呢?我时常怀疑他受不了诱惑,偷偷地去找长沮和桀溺了。可是他又没找到,就只好飞奔着追赶老师的车队。
反正他落单了,一个人走在大队人马的后面。
他碰到了一个老头子,用拐杖挑着除草的工具。
子路问道:“老人家啊,您看见我的老师了吗?”
老头子道:“你这个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谁知道你的老师是谁?没见我正忙着播种五谷吗,没有闲功夫扯淡,别来烦我!”说完,老头儿就扶着拐杖去锄草。
子路知道自己遇到了高人,他就拱着手恭敬地站在一旁。
天慢慢地黑了下来,老头儿便带子路到他家住宿。那晚上他杀了只鸡,做了些小米饭给子路吃,又喊了自己两个儿子出来与子路见了见面。
第二天,子路赶上了大队人马,见到了老师。他把这事向老师作了报告。老师说:“你这个不长眼的糊涂蛋,这是个隐士啊!”他叫子路回去再看看那老头儿。子路就赶忙地往回跑。
子路跑到那里的时候,发现老头儿一家已经人间蒸发了,四处找了都不见他们的踪影,估计是搬走了。子路就在人家的墙上乱涂乱画地留了个言说:
“不做官是不对的。长幼间的关系是不可能废弃的。君臣间的关系,怎么能废弃不管呢?想要自身清白不被玷污,却不知道自己的隐居不出忽视和破坏了根本的君臣伦理关系。君子出来做官,只是为了尽自己的力量挽救这个时代。至于大道的行不通,我们早就知道了。”
像子路遇到的那些老头子一样的隐士,这世界上有很多。他们骨子里都是仁人志士,他们都忧患天下和人民,自觉无法挽救这混乱的时代,就索性一走了之,眼不见便心不烦了。他们是被遗落在民间的人才。
古往今来,被遗落的人有很多,他们至少包括:伯夷、叔齐、虞仲、夷逸、朱张、柳下惠和少连。
老师说:“不降低自己的意志,不屈辱自己的身分,是伯夷和叔齐这样的人吧!”又说柳下惠、少连是“被迫降低自己的意志,屈辱自己的身分,但说话合乎伦理,行为合乎人心”;虞仲、夷逸“逃世隐居,放肆直言。但他们能洁身自爱,离开官位也是他权术的一种”。
“我却同这些人不同,可以这样做,也可以那样做。无所谓可以,也无所谓不可以。”老师说,“我只是想竭尽自己的力量挽救这个世道,就算被滔滔浊浪冲走了又怎么样呢?”
可是世道却越来越坏,洁身自好的人越来越不想与三桓这样的大夫和哀公这样的诸侯同流合污、苟且在一起。他们也纷纷地离开了自己的位置,去找寻他们梦寐以求的生活。
太师挚逃到齐国去了,亚饭干逃到楚国去了,三饭缭逃到蔡国去了,四饭缺逃到秦国去了,打鼓的方叔隐居在黄河之滨,摇小鼓的武隐居在汉水之涯,少师阳和击磬的襄跑得更远,他们干脆到了大海之滨,在那里找了个地方隐居下来。
这些伟大的音乐家,他们都是有思想有学问的人,他们都曾雄心勃勃地想为国家有所贡献,可是他们都有心无力。如今他们都灰心丧气地出走了,隐居起来了,再也不出来了。他们就像那些凤凰和神鬼一样,再也不出来了。周公的梦想再也复现不了了。
伯禽是周公的儿子,他是鲁国的开国之君。周公还在世的时候,曾经对鲁公伯禽说:“君子不疏远怠慢他的亲族,不使大臣们抱怨没有被信用。旧友老臣没有大的过失,就不要抛弃他们。不要苛刻某人,对他求全责备。”
周公的时候,天下有八个有教养的贤士,他们帮助周公实现了天下的大治。他们是:伯达、伯适、伯突、仲忽、叔夜、叔夏、季随、季騧。
这八个人的故事我从来没听说过,老师只是说曾经有过这样的八个人。老师说有,那一定是有过的。或许是他不愿意告诉我们,或许他只是把它们作为内心的秘密,独自偷偷享受着。
有时候我在泗畔守墓的时候,我甚至会想:到底有没有八个这样的人呢?就算有八个这样的人,没准儿他们还是四对双生子呢!或许根本就没有过吧!或许那只是老师的某种寄托,就像他曾经将自己的理想寄托于周公一样。我不知道。
可是,周公会死的。
老师也会死的。
理想也会破碎的。
附录:微子十八
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孔子曰:“殷有三仁焉。”
柳下惠为士师,三黜。人曰:“子未可以去乎?”曰:“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
齐景公待孔子,曰:“若季氏则吾不能,以季、孟之闲待之。”曰:“吾老矣,不能用也。”孔子行。
齐人归女乐,季桓子受之。三日不朝,孔子行。
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孔子下,欲与之言。趋而辟之,不得与之言。
长沮、桀溺耦而耕,孔子过之,使子路问津焉。长沮曰:“夫执舆者为谁?”子路曰:“为孔丘。”曰:“是鲁孔丘与?”曰:“是也。”曰:“是知津矣。”问于桀溺,桀溺曰:“子为谁?”曰:“为仲由。”曰:“是鲁孔丘之徒与?”对曰:“然。”曰:“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且而与其从辟人之士也,岂若从辟世之士哉?”耰而不辍。子路行以告。夫子怃然曰:“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
子路从而后,遇丈人,以杖荷莜。子路问曰:“子见夫子乎?”丈人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植其杖而芸。子路拱而立。止子路宿,杀鸡为黍而食之,见其二子焉。明日,子路行以告。子曰:“隐者也。”使子路反见之。至则行矣。子路曰:“不仕无义。长幼之节,不可废也;君臣之义,如之何其废之?欲洁其身,而乱大伦。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
逸民:伯夷、叔齐、虞仲、夷逸、朱张、柳下惠、少连。子曰:“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齐与!”谓:“柳下惠、少连,降志辱身矣。言中伦,行中虑,其斯而已矣。”谓:“虞仲、夷逸,隐居放言。身中清,废中权。”“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
大师挚适齐,亚饭干适楚,三饭缭适蔡,四饭缺适秦。鼓方叔入于河,播(上兆下鼓)武入于汉,少师阳、击磬襄,入于海。
周公谓鲁公曰:“君子不施其亲,不使大臣怨乎不以。故旧无大故,则不弃也。无求备于一人。”
周有八士:伯达、伯适、仲突、仲忽、叔夜、叔夏、季随、季騧。
[注释:]
①《左传》哀公十四年;《史记•孔子世家》。
子张十九
我要为老师雕刻第十九座木像。我的老师是一个奇男子,人们都叫他孔子。
鲁哀公十五年春天,成地背叛孟氏而投靠齐国。孟武伯攻打成地,没有攻下,
于是就在输地筑城,来保持对成地的军事压迫。①
老师七十二岁。
子路死了。
子路以自己的牺牲,成就真正的仁道。
他死的时候面带微笑。
哀公二十一年夏五月,越国人第一次来鲁国。
秋八月,鲁哀公和齐平公、邾隐公在顾地结盟。齐国人责备从前叩头而哀公不相应回礼那件事,因而唱歌说:“鲁人的顽固!几年都不觉醒。使我们又要奔波。一味死守着他们的儒书,引起两国间无限的麻烦!”
这一趟,哀公先到阳谷。齐国的闾丘息说:“劳驾君王亲自光临,来慰劳寡君的军队,臣下们将要用驿车向寡君报告。等到他们报告回来,君王未免太劳累了。由于仆人没有准备好宾馆,请在舟道暂设行馆。”哀公辞谢说:“岂敢烦劳贵国的仆人?”①
他们从四面八方赶过来,再次云集在泗畔。是曾参的门人把我的口信捎给了所有人,说我邀请他们在老师的墓前进行规模异常空前的思想大讨论。
我甚至邀请了哀公和三桓。我想这样的场面可以使他们永久地记住老师,永久地觉察到自己的渺小。我还希望他们能够受到真正的教育,即使装模作样,也去象征性地施行一点儿仁政。
他们都来了。
我们选在一个阳光还算灿烂的秋日开始辩论。我们将最尊贵的位置给了哀公和季康子,让面貌酷似老师的有若坐到了老师的位置上,我和曾参分别坐在他的左右。
不过曾参的门人觉得有若虽然长相与老师酷似,品德和学问却无法与老师相提并论,就委婉地向有若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有若本来就不想坐那个位置,后来就找了个借口退了下来。
我既身为高弟子,所有的辩论就照例由我主持。
我们禀明过哀公和季康子之后,就先开始讲解起“士”来。我邀请了子张进行演讲。子张是以前被老师和我看不起的,他却知耻而上进,将全部的精力用于研究学问而不是研究俸禄。他成为一个杰出的思想者。
子张登上了演讲台,他说:“我记得老师曾经说过:士遇见危险时肯豁出自己的生命,看见有利可得时能考虑是否符合义的要求,祭祀时能想到是否严肃恭敬,居丧的时候想到自己是否悲痛哀伤,这样就可以了。”
我朝他点了点头。
我想起了子路来。
子路是一个真士,他杀身成仁了。
我接着听子张说:“实行道德却不能将道德发扬光大,信仰大道却不忠诚于信仰,这种人,怎么能说他拥有过什么?又怎么说他不曾拥有过什么?像这种人,我看多他一个不算多,少他一个不算少吧。”
子夏的一个门人就借这样的机会问子张,既然士是那样不错,那怎样才能结交到仁人志士做朋友。
子张就问:“子夏是怎么说的?”
那人就说:“子夏说:‘可以交的去交往,不可以交的就拒绝。’”
子张笑道:“我所听到的与此不同样,我以前听我的老师说:君子既尊重贤人,又能容纳众人;能够赞美善人,又能同情无能的弱者。我若是十分贤良的好人,那我对别人有什么不能容纳呢?我若是不贤良的坏人,那人家就会拒绝我,又何谈拒绝人家呢 ?”
子夏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了。这个混球也激起了众怒,刚到泗畔的时候就被曾参当面臭骂了一顿。曾参骂他:“你这个王八蛋,老师白教育你了,白喜欢你了,白疼爱你了。你聚众河西讲学,我们以为你在弘扬老师的学问,本来还替你高兴,谁料到你竟然使河西的人民以为你就是圣人,而你居然不去进行任何的辩解。是可忍孰不可忍?现在,你怎么还有脸到老师的墓前呢!老师既然瞎了眼收你为学生,那你以后也一定会瞎了双眼还给老师。”
若不是我劝住了曾参,他可能还会向老天诅咒子夏更大的惩罚。光有瞎眼的诅咒就已经够可怕的了!——子夏后来死了儿子,他的双眼真的哭瞎了。
现在,子张又在那里挖苦他,讥刺他没有将老师的学问讲出来,随便拿一些话糊弄门人。他知道子张也怪罪他使河西人民觉得他就是圣人。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但大家对他那样的羞辱也让他实在坐不住了。
他对我道:“我能上台讲一讲吗?”我冲他点了一下头,又冲子张伸了伸手,让他先下来,给子夏一个辩白的机会。
子夏就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子夏是个聪明的人,很有文采,口才又好,只是太贪功冒进,若是能静下心来,一定能够领悟老师的一贯之道。
子夏说:“即使那些小技艺,也一定有可取的地方;但用它来达到远大目标就行不通了。君子担心他们会妨碍远大的目标,所以就不把它们拿出来经常摆弄。”
“每天学到一些所未知的东西,每月复习所已能的东西,可以说是好学了。”
“广泛地学习,坚守自己的志趣;恳切地提出疑问,多考虑当前所面临的诸种问题。仁的精神,就在其中了。”
“各行各业的工匠住在作坊里来完成他们的工作,君子则通过学习来撑握真正的大道。”
“君子有了过失一定会坦诚,小人犯了过错一定要掩饰。”
“君子有三变:远远望着,庄严可畏;向他靠近,温和可亲;听他说话,严厉不苟。”
“君子必须取得信任之后才去动员百姓,否则百姓就会以为那是在虐待他们。必须先取得信任,然后才去对君上劝谏,否则君上就会误以为你在诽谤他。”
“做人做事在大节上不能跨越界限,在一些小节上有些稍微的放松是可以接受和原谅的。”
我一边听着,一边轻轻地摇头。
很多人都在摇头。曾参和有若在摇头,子张和子游在摇头。大家觉得子夏的夸夸其谈对老师是一种莫大的侮辱。他简直就是在信口雌黄。他心中已经没有了我们真正的老师。老师真是看错了他。
子游忍耐不住了。他冲了上去。他有话要说。但他委婉着:“子夏啊,你的门人弟子,叫他们做做打扫卫生、接待客人、应对进退的工作,那大概是可以的。不过这些只是些细枝末节罢了。他们立人的根本之道却无法从你那里学到,这样怎么行呢?”
子夏辩解着:“唉,言游你错了。君子之道先传授哪一条,后传授哪一条呢?立人之道犹如草木,都有分类区别的。君子之道怎么可以随意歪曲、欺骗学生呢?能按次序有始有终地教授学生的,恐怕只有圣人吧!”
子游没好气地揶揄他:“河西人民不是称你为圣人吗?”
子夏的脸唰地红了。他不敢反驳子游,只好自顾自地说些不着调的:“做官了,有余力就去学习;学习后,有余力了便去做官。”
子游却不肯放他,一心要给他难堪:“子夏,你的门人弟子恐怕只知道学而优则仕吧!现在我们在老师的墓前,你倒是表现出圣人的样子来啊?”
子夏不说话。
子游却说:“居丧,做到尽哀也就可以了。可是你呢?在老师的墓前,你扪心自问,无论你的聚众讲学或是研习学问,都能做到问心无愧吗?你敢自称自己达到了仁的境界吗?”
子夏反诘道:“难道你就道了仁的境界?”
子游道:“我自问尚未达到那样的境界,而且可能终我的一生都达不到那样的境界。我的朋友子张已经是难能可贵了,然而也还达不到仁的境界。”
曾参也加入了辩论的战团。他自然站在子游的一边。他说:“子张的为人已经高不可攀了,品行、德行都好,只是难以携带别人一同达到仁的境界。”
子张就在那里微笑着。他看到子夏难堪,觉得出了长长的一口恶气。他听见曾参说:“我给你们讲几句老师以前说过的话如何?”他看了我一眼,我示意他继续,不必理会别人的意见。
曾参说:“我听老师说过,平常的时候人不可能自动地充分发挥感情,如果有,一定是在父母死亡的时候。”
“我还听老师说过,鲁国大夫孟庄子的孝,别的都是容易做到的,也是可以效仿的;但他留用父亲的旧臣、保持父亲的政治措施,这是别人所难以做到的。这叫什么?我觉得这就叫‘三年无改于父之道’。”
我想起曾参的一段往事。孟孙氏任命阳肤做大法官,阳肤向他求教。曾参说:“先进在上位的背离了正道、不依规则办事,百姓早就离心离德了。你若能弄清百姓的实况、审出罪犯的真情,就应当怜悯他们、体恤他们,切不可自鸣得意。”
曾参真是个君子人。
那场思想大论战持续了整整一天时间,几乎每个人都登台发表了演讲,其中大部分是针对子夏展开的大批判,也有一些人讲了讲他们对老师的思念,谈了一些他们最近修习学问的心得。
颇有一些不错的心得,曾参都命他们的门人记录了下来,作为自己精进学问的参照。曾参向来是这么有心的。
夕阳慢慢下沉的时候,晚霞燃红了泗水。粼粼水光动人心魄,使我想起了那些与老师一起出游的美好时光。
可是,我现在还不能沉溺于思念和想像之中,我得为那长辩论做最终的总结。
我见哀公和三桓既然在场,就准备说几句让他们警醒的话:“殷纣王的坏,不像现在传说的那样厉害。所以君子憎恨居于下流,一居下流,天下一切坏名声都会往他的身上汇聚。”我说完后,往哀公和季康子看了两眼,他们的脸青一下紫一下的,显然是受到了刺激。
我不理会他们,却要劝诫他们:“君子的过失好比日月蚀。他犯过错的时候,人们都看得见;他改正的时候,人们都仰望着他。”
我又看了看哀公和季康子。他们都低着头,盯着自己的手指甲。他们是不可救药了。上梁不正下梁歪。鲁国的很多大夫们都像他们这样,已不可救药了。
我记得以前卫国大夫公孙朝曾经问我:“孔仲尼的学问是从哪里学来的?”我告诉他:“周文王武王的道,并没有失传,还散落在人们中间。贤能的人可以了解它的根本,不贤的人只了解它的末节。没有什么地方不受王武王之道的浸染影响。我的老师无处不学,又何必要固定的老师对他进行传授呢?”
鲁国的大夫们却是不如卫国的公孙朝的。叔孙武叔作为三桓之一,更是不可救药,竟然在朝堂上对大夫们说:“子贡比他的老师仲尼要强不少。”
子服景伯下了朝后就到老师墓前找到我,把这一番话告诉我。我对他说:“拿围墙来作比喻,我家的围墙只有齐肩高,家里的一切光景、尤其是好东西,大家最多踮踮脚就全看去了。老师家的围墙却有好几丈高,若是找不到大门进去,你就看不见里面宗庙的富丽堂皇、房屋的绚丽多彩。能够找到大门进去的人并不多。叔孙武叔那么讲,不也是很自然吗?他是个笨蛋嘛!”
子服景伯咧开嘴,很甜美地笑了。
叔孙武叔不止一次地诽谤老师。子服景伯每次都很生气,都会跑了告诉我。每次我都劝他说:“兄弟,你甭生气。那蠢蛋这样做是没有用的!仲尼先师是毁谤不了的。别人的贤德好比丘陵,努努力、跨个步,还可超越过去的。我们先师仲尼的贤德好比太阳和月亮,就算他们架上梯子往天上怕,也是无法超越的。即使他们要自绝于日月,对日月又有什么损害呢?只是表明他不自量力罢了。”
子服景伯咧开嘴,很甜美地笑了。他真可爱。
不惟叔孙武叔是个蠢蛋,我的同门里也有不少蠢蛋。就在我要进行最后陈述的时候,陈子禽那个蠢蛋在台下对我说:“子贡啊,你太谦恭了,你整天说仲尼如何如何得好,他怎么能比你更贤良呢?”
我轻蔑地盯着他,盯得他心里估计都发毛了,不敢正眼看我。我对他说,也是对子夏说,也是对哀公和三桓说:
“高贵人物的一句话就可以表现他有知,也仅由一句话就可以表现他的无知,所以说话不可以不谨慎。我们的夫子高不可及,正像天是不能够顺着梯子爬上去一样。夫子如果得国而为诸侯,或是得到采邑而为卿大夫,那就会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教百姓立于礼百姓就会立于礼、教百姓立足于社会,百姓自会立足于社会;他要引导百姓,百姓就会跟着他走;他要安抚百姓,百姓就会归顺他;他要动员百姓,百姓就会齐心协力。他老人家,生得光荣,死得可哀。我怎么能赶得上他呢?我们怎么能赶得上他呢?”
我送别了他们。我与曾参、有若、子张、子游一一地拥抱着,洒泪挥别。我也礼貌地送走了子夏和子禽,尽管我觉得他们简直就是禽兽。
我重新回到了草庐中。我一个美丽的夜晚。这样的夜晚实在难得。借着月光和星光,我可以为老师雕刻一座木像。我还可以再次跌落进回忆里,重新想像着我们曾经拥有的辉煌过去,以及我那些薄如蝉翼一样的未来。
未来那么值得我去想像,它那么浅薄和无奈。
附录:子张十九
子张曰:“士见危致命,见得思义,祭思敬,丧思哀,其可已矣。”
子张曰:“执德不弘,信道不笃,焉能为有?焉能为亡?”
子夏之门人问交于子张。子张曰:“子夏云何?”对曰:“子夏曰:‘可者与之,其不可者拒之。’”子张曰:“异乎吾所闻:君子尊贤而容众,嘉善而矜不能。我之大贤与,于人何所不容?我之不贤与,人将拒我,如之何其拒人也?”
子夏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不为也。”
子夏曰:“日知其所亡,月无忘其所能,可谓好学也已矣。”
子夏曰:“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仁在其中矣。”
子夏曰:“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学以致其道。”
子夏曰:“小人之过也必文。”
子夏曰:“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
子夏曰:“君子信而后劳其民,未信则以为厉己也;信而后谏,未信则以为谤己也。”
子夏曰:“大德不踰闲,小德出入可也。”
子游曰:“子夏之门人小子,当洒扫、应对、进退,则可矣。抑末也,本之则无。如之何?”子夏闻之曰:“噫!言游过矣!君子之道,孰先传焉?孰后倦焉?譬诸草木,区以别矣。君子之道,焉可诬也?有始有卒者,其惟圣人乎!”
子夏曰:“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
子游曰:“丧致乎哀而止。”
子游曰:“吾友张也,为难能也。然而未仁。”
曾子曰:“堂堂乎张也,难与并为仁矣。”
曾子曰:“吾闻诸夫子:人未有自致者也,必也亲丧乎!”
曾子曰:“吾闻诸夫子:孟庄子之孝也,其他可能也;其不改父之臣,与父之政,是难能也。”
孟氏使阳肤为士师,问于曾子。曾子曰:“上失其道,民散久矣。如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
子贡曰:“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
子贡曰:“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
卫公孙朝问于子贡曰:“仲尼焉学?”子贡曰:“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在人。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夫子焉不学?而亦何常师之有?”
叔孙武叔语大夫于朝,曰:“子贡贤于仲尼。”子服景伯以告子贡。子贡曰:“譬之宫墙,赐之墙也及肩,窥见室家之好。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得其门者或寡矣。夫子之云,不亦宜乎!”
叔孙武叔毁仲尼。子贡曰:“无以为也,仲尼不可毁也。他人之贤者,丘陵也,犹可踰也;仲尼,日月也,无得而踰焉。人虽欲自绝,其何伤于日月乎?多见其不知量也!”
陈子禽谓子贡曰:“子为恭也,仲尼岂贤于子乎?”子贡曰:“君子一言以为知,一言以为不知,言不可不慎也。夫子之不可及也,犹天之不可阶而升也。夫子之得邦家者,所谓立之斯立,道之斯行,绥之斯来,动之斯和。其生也荣,其死也哀,如之何其可及也。”
[注释:]
①《左传》哀公十五年。
②《左传》哀公二十一年。
拉屎的
开车的
放屁的
唱歌的
卖淫的
嫖娼的
阳痿的
变态的
都来了
都叫着
春啊春
床啊床
操***
孔曰:
诗言志
不学诗
无以言
怎么就变成了脱裤子
还把自己或大或小的那话儿
晃荡在王室的废气中
还让猪肉铺的老板娘
惊吓得像头小鹿
还让所谓的诗人名头
在国家级的外衣下面
脱裤子放屁
穿裤子拉屎
拉了一地的诗
拉了一地的诗
拉得整个东周大地
很湿,很湿
就像他们和她们的裤裆
很湿,很湿
就像他们和她们的嘴巴、
很湿,很湿
带着阴道和鸡巴的味道
操***
我这辈子
再不告诉别人
十年前我曾写过
比狗屁还臭的
诗
要不然人家
肯定以为我
是个露阴癖
我操***
我还是写点绝句和七律
反正我也搞不懂平仄
总比他们好些
我不脱裤子
我不说我是个诗人
我操***
我这辈子搞不成
行为艺术
我操***
49楼的这诗,太过粗俗了吧? 楼主要慎重!
谢谢楼上的提醒,[em04]已经删除了,当时只是想把歪诗体现出来,实在不好意思,见笑了。继续更新……
尧曰二十
我要为老师雕刻第二十座木像。我的老师是一个奇男子,人们都叫他孔子。
濒临死亡越来越近。
已经到了哀公十六年的春天。
我听说老师病了。
我知道他快死了。
濒离走出泗畔的日子越来越近。
已经到了哀公二十二年的春天。
我已经为老师服了六年的丧。
我知道我快要离开了。
泗水的冰已经开始融化了。
绿草、春雨、惊蛰的雷声都快来了。
一道道春水流过的地方,会出现一条条花河。
我要抓紧残存的时间,努力回忆起他曾告诉我的一切。
哀公十六年春,瞒成、褚师比逃亡到宋国。
卫庄公派鄢武子向周王室报告,说:“蒯聩得罪了君父、君母,逃窜到晋国。晋国由于王室的缘故,不抛弃兄弟,把蒯聩安置在黄河边上。上天开恩,得继承保有封地,派下臣肸谨向执事报告。”周敬王派单平公回答说:“肸把消息带来告诉我,回去对叔父说:我赞许你继承先世,恢复你的禄位。要恭敬啊!这样才能得到上天赐福。不恭敬上天就不能赐福,后悔哪里来得及?”①
那是老师对我讲过的一段历史:
尧把帝位禅让于舜的时候,对着舜说道:“啧啧!你这位舜!上天的大命已经落在你的身上了。诚恳地保持那些中道吧!假如天下百姓都陷于困苦和贫穷,上天赐给你的禄位也就会永远终止了。”
舜把帝位禅让于禹的时候,也这样告诫过禹。
商汤又名履,他说:“我履谨用黑色的牡牛来做祭祀的牺牲,光明正大地向伟大的天帝祷告:有罪的人,我不敢擅自去赦免;天帝臣仆的善恶,我也不敢掩蔽,都由天帝的心来分辨、选择,您心里也是早就晓得的。我本人若有罪,不要牵连天下万方;天下万方若有罪,都归我一个人来承担罢。”
周朝大封诸侯,使善人都富贵起来。周武王说:“我虽然有至亲,不如有仁德之人。百姓有过错,都归在我一人身上罢。”
认真检验审定度量衡器,周密地制定法度、修复已废弃的机构,天下的政令就会通行了。恢复被灭亡的国家,接续已经断绝的家族,提拔被遗落的人才,天下百姓就会心悦诚服、真心归服了。
要认真重视的事情无非四件:人民、粮食、丧礼和祭祀。宽厚就能得到众人的拥护,诚信就能得到别人的任用,勤敏就能取得成绩,公平就会使百姓开心。
子张曾请教老师说:“怎样才可以署理政事呢?”
老师说:“只要尊重五种美德、排除四种恶政,这样就可以治理政事了。”
子张问:“五种美德是什么?”
老师说:“君子要给百姓以恩惠而自已却无所耗费;使百姓劳作而不使他们怨恨;要追求仁德而不贪图财利;要庄重而不傲慢;要威严而不凶猛。”
子张说:“给百姓以恩惠而自己却无所耗费,这该怎么做呢?”
老师说:“就着百姓能得利益之处,因而使他们有利,做这样的事不就是对百姓有利而不掏自己的腰包嘛!选择可以让百姓劳作的时间和事情让百姓去劳作,又有谁来怨恨呢?自己要追求仁便得到了仁,又有什么还可贪求的呢?君子对人,无论人数多少,势力大小,都不怠慢他们,这不就是庄重而不傲慢吗?君子衣冠整齐,目不邪视,使人望而生敬畏之心,这不也是威严而不凶猛吗?”
子张问:“什么叫四种恶政呢?”
老师说:“不加教化便加杀戮叫做虐;不加申诫便要成功叫做暴;不加监督,起先懈怠而突然限期叫做贼;同是给人财物,却出手吝啬,叫做小家子气。”
老师说:“不懂得天命,就不能作为君子;不知道礼仪,就不能立身处世;不善于分辨别人的话语,就不能真正了解人。”
哀公十六年春天,四月的己丑日,天命已到。
老师走完了他一生的道路。他活了整整七十三岁。他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什么也没带来;他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带走了无穷的尊崇与怀念。整个天下都知道他是伟大的、崇高的;就连天也妒嫉他。
那些王侯公卿们来吊唁老师,就连哀公也哭哭啼啼地说老师不要他了。他装模作样地写了道吊丧的诔文,被我瞅了个机会挖苦了一顿。
关于我的老师,关于这个传说中的奇男子,后世著作历史的司马迁说——
《诗》中有这样的话:“像高山一般令人瞻仰,像大道一般让人遵循。”虽然我不能达到这种境地,但是心里却向往着他。我读孔子的著作,可以想见到他的为人。到了鲁地,参观了孔子的庙堂、车辆、衣服、礼器,目睹了读书的学生们按时到孔子旧宅中演习礼仪的情景。我怀着崇敬的心情徘徊留恋不愿离去。自古以来,天下的君王直到贤人也够多的了,当活着的时候都显贵荣耀,可是一死什么也就没有了。孔子是一个平民,他的名声和学说已经传了十几世,读书的人仍然崇他为宗师。从天子王侯一直到全国谈六艺的人,都把孔子的学说来做为判断衡的最高准则,可以说孔子是至高无上的圣人了②。
我们将老师葬在了泗畔。我们结庐为他守墓。三年过去了,他们都走了。我留了下来。我要继续为老师服丧守墓。我为老师服了三年的弟子丧。我还要为老师服三年子丧。
我一个人寂寞在泗畔。我要在这寂寞里讲述故事,回忆那些曾经的记忆。我要告诉你们一个奇男子的故事。那个奇男子是我的老师,你们都叫他孔子。
附录:尧曰二十
尧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舜亦以命禹。曰:“予小子履,敢用玄牡,敢昭告于皇皇后帝:有罪不敢赦。帝臣不蔽,简在帝心。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周有大赉,善人是富。“虽有周亲,不如仁人。百姓有过,在予一人。”谨权量,审法度,修废官,四方之政行焉。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天下之民归心焉。所重:民、食、丧、祭。宽则得众,信则民任焉,敏则有功,公则说。
子张问于孔子曰:“何如斯可以从政矣?”子曰:“尊五美,屏四恶,斯可以从政矣。”子张曰:“何谓五美?”子曰:“君子惠而不费,劳而不怨,欲而不贪,泰而不骄,威而不猛。”子张曰:“何谓惠而不费?”子曰:“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斯不亦惠而不费乎?择可劳而劳之,又谁怨?欲仁而得仁,又焉贪?君子无众寡,无小大,无敢慢,斯不亦泰而不骄乎?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视,俨然人望而畏之,斯不亦威而不猛乎?”子张曰:“何谓四恶?”子曰:“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慢令致期谓之贼;犹之与人也,出纳之吝,谓之有司。”
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
[注释:]
①《左传》哀公十六年。
②《史记•孔子世家》。
恭喜楼主,20章论语终于完成了。
的确是好书!
尾声
我要为老师雕刻最后一座木像。这木像只为我自己而雕。它被雕在我的心上。我的老师是一个奇男子,人们都叫他孔子。
离开的日子越来越近,我的心就越来越空荡,我对他的话就越来越少。我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作为他的学生,作为他的儿子,我该对他说些什么呢?
他对于我的心灵关照,他曾经给予天下、人类亘古不绝的内心抚慰,他所恪守的准则和律令,他所梦想的理想国,他热爱和悲伤的往事……
也许我还是什么都不说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每个人只为自己的命运负责。整个人类不会因为我的喃喃自语而发生任何改变。他们会记住我的老师,并且折服于他的智慧,找到一条通往内心的道路。
在哀公二十二年的春天,我只看着泗水的波澜,对他讲讲我自己的故事,讲讲我曾对他作出的承诺,讲讲我一切的努力和内心的寂寞。
我还要告诉他,我会成就为一个人,我会努力拥有完整的人生、圆满的品格。我会有一颗活生生的心,保持着对生命和生活的觉察力。我所有的一切都因他而得,我将怀念他到永远。
在我心里有一座木像。那是我为我自己刻下的他的木像。这是我所独有的,是我心中独享的秘密的木像。我将他温柔地包裹在心中,供奉着、热爱着、尊崇着。当我去向远方的时候,我带着他一起奔走、流浪;当我在某个地方停下脚步的时候,我带着他一起浏览和欣赏。
还是哀公十一年的时候,鲁国因为去年帮吴国攻齐,把齐国惹恼了,齐国的权臣田常(陈成子)就撺掇齐简公派兵攻鲁。田常并不是真想攻打鲁国,他犯上作乱、以田代齐的野心已昭然若揭,但他又害怕高昭子、国惠子、鲍牧、晏圉他们的势力,所以想借攻鲁转移他们的军队、耗损他们的实力。
那时候老师还在卫国,他听说了这件事,就把我们召集起来商量对策。他对我们说:“鲁国是祖宗坟墓的所在,是我们出生的国家,祖国危险到这种地步,诸位为什么不挺身而出呢?如果你们不挺身,我这糟老头子就自己出发了。”
子路请求前去救鲁,老师制止了他。
子张、子石请求前去救鲁,老师也不答应。
我说:“老师,您年纪那么大了,还是我去吧!”
老师答应了。
我就独身出发了。
这是我所期待的。我喜欢某种意境,哪怕它只是一种想像。在我的意境里面,我的车马独自奔驰在通往齐国的道路上,尘土飞扬,我的身影慢慢地模糊,从他们视野中消失。我喜欢这种感觉,有一点哀伤,还有一点悲壮。
我的车马抵达齐都临淄的时候,鲁国传来消息说,冉有指挥着部队用矛阵打败了齐国的第一波进攻,鲁国上下士气正旺。
我去拜见了田常。想见到田常不是件困难的事情,多年来他已不知收受了我送他的多少财物。
我游说田常说:“您攻打鲁国是错误的。鲁国是很难攻打的国家,它的城墙单薄而矮小,它的护城河狭窄而水浅,它的国君愚昧而不仁、大臣们虚伪不中用,它的士兵百姓又厌恶打仗,这样的国家怎可与之交战!您不如去攻打吴国。吴国城墙高大而厚实,护城河宽阔而水深,铠甲坚固而崭新,士卒经过挑选而精神饱满,可贵的人才、精锐的部队都在那里,又派了英明的大臣守卫它,这样的国家才是容易攻打的。”
田常顿时忿怒了,脸色一变道:“你认为难,人家认为容易;你认为容易,人家认为是难。你用这些话来挖苦我,到底按了什么心?”
我微笑着冲他说:“我听说忧患在国内的,要去攻打强大的国家;忧患在国外的,要去攻打弱小的国家。如今您的忧患在国内。我听说您多次被授予封号都未能封成,那是因为朝中有不少大臣反对您呀。”
我看了一眼田常,他面色凝重着,不说话,像是在琢磨着我刚才这番话到底对错。我见他不吱声就继续道:
“现在,你要攻占鲁国来扩充齐国疆域,若是打胜了,齐君就更骄纵;占领了鲁国土地,大臣们就会更尊贵,而您的攻劳都不在其中。这样您和国君的关系会一天天地疏远。这时您对上使国君产生骄纵心理,对下使大臣们放纵无羁,想要因此成就大业,我看是太困难啦!”
田常的眼里冒出了光,他见我顿了下来,就颇为急切地问:“照您说我该怎么办呢?”
我说:“国君骄纵就要无所顾忌,大臣骄纵就要争权夺利。这样,对上您与国君感情上产生裂痕,对下您和大臣们相互争夺。倘若如此,您在齐国的处境就危险了。所以说不如攻打吴国。假如攻打吴国不能取胜,百姓死在国外,大臣率兵作战朝廷势力空虚,这样,在上没有强臣对抗,在下没有百姓非难,孤立国君专制齐国的就只有您了。”
田常哈哈笑说:“你说得太好了。可是军队已经开赴鲁国了,现在从鲁国撤军转而进兵吴国,大臣们会怀疑我。我该怎么办?”
我对他说:“您按兵不动,不要进攻,请让我为您出使去见吴王,让他出兵援助鲁国而攻打齐国,您就趁机出兵迎击它。”
田常采纳了我的意见,就派我南下去见吴王。
我的车马又奔向吴国。我们穿越的土地上,满目疮痍,饿殍遍野。那些无道的君王,任由饥谨和血腥杀戮他们的人民,而他们之间却相互征伐着。这样的君王,如果不让他亡国,真是天理不容啊!
我拜见了吴王夫差。
要见夫差也不是什么难事。我以前曾经出使过吴国,和他们的太宰伯嚭有着不错的交情,他和夫差都收过我不少的钱财礼物。
夫差是一个固执的君主,他执著于个人的勇气胜过执著于对生命和生活的了悟。他会在突然之间让烽烟四起,使战火燃遍东方的大片土地,却不能进行最后的戮力将其一举而平定。
失败者迫于时势,假装向他臣服了,他就得意地笑了;失败者把最美丽的姑娘奉献给了他,他便以为自己变成真正的霸主;失败者装模作样地扮演囚徒和弱者的角色,他就趾高气扬地享受胜利者的荣耀去了。
然而失败者却每天睡在薪草上面,醒来的时候就在一只苦胆上舔一舌头,提醒自己不要忘记屈辱。这失败者是可怕的,夫差却不知道。
我知道吴越之间的战争终会结束,胜利者和失败者的位置终会颠倒。但这一切与我无关,我只对自己的使命负责。
我到馆娃宫拜见他夫差,那是他为越王敬献的美女西施所修建的。那里富丽堂皇、一片歌舞升平。
我向夫差建议去解救鲁国的危难,向齐国发动攻击。
他犹豫着。
我就对他说:“我听说,施行王道的不能让诸侯属国灭绝,施行霸道的不能让另外的强敌出现,在千钧重的物体上,再加上一铢一两也可能产生移位。如今万乘的齐国若是独占了千乘的鲁国,就会来和吴国争高低,我私下替大王感到危险。”
夫差不说话,我却知道他已经被打动。
“况且去援救鲁国,是显扬名声的事情;攻打齐国,是能获大利的事情。安抚泗水以北的各国诸侯,讨伐强暴的齐国,用来镇服强大的晋国,没有比这样做获利更大的了。名上保存危亡的鲁国,实际上阻阨了强齐的扩张,这道理,聪明人是不会怀疑的。”
夫差大喜过望,他拍案道:“你说得真好!可是我曾与越国交兵,越王如今栖身会稽山上,他自我刻苦,优待士兵,有报复我的野心。您等我攻下越国后再照您的意思做罢。”
我忙道:“越国的力量强不过鲁国,吴国的强大超不过齐国,大王把齐国搁置在一边去攻打越国,等大王拿下越国,齐国早已平定鲁国了。况且大王打着‘使灭亡之国复存,使断绝之嗣得续’的旗号,却攻打弱小的越国而害怕强大的齐国,这不是勇敢的表现。勇敢的人不回避艰难,仁慈的人不使别人陷入困境,聪明的人不会失掉时机,施行王道的人不会让一个国家灭绝。你应该凭借这些来树立你的道义。”
夫差道:“那我该怎么做呢?”
我说:“现在,保存越国向各国诸侯显示您的仁德,援助鲁国攻打齐国,顺势向晋国施加威力,各国诸侯一定会竞相来朝见您,称霸天下的大业就成了。大王若真畏忌越国,我请东去会见越王,让他派军队追随您,这样实际上使越国空虚,名义上却是追随诸侯讨伐齐国。”
夫差高兴得半死,于是派我到越国去。
这个白痴。
我的车马很快就抵达了越国。
越国看起来一片安宁,勾践老老实实地当着他的小君主。十年前夫差恼恨他追随楚国与他的父亲阖闾作战,就率兵大举复仇。勾践败到只剩下甲楯五千,退保会稽。他派人向夫差卑辞乞和,情愿称臣归属。夫差不知怎么就答应了他。但勾践一直提心吊胆着。
勾践清扫道路,到郊外迎接我,亲自驾着车子到我下榻的馆舍致问说:“这是个偏远落后的国家,大夫怎么屈辱自己庄重的身份光临到这里来了!”
我知道勾践正卧薪尝胆着,就有意吓唬他:“现在我已劝说吴王援救鲁国攻打齐国,他心里想要这么做却害怕越国,说:‘等我攻下越国才可以。’倘使这样,越国被破是必然的了。况且,我听说有三种情况会酿成最大的祸患:没有报复人的心志却使人怀疑他,就太拙劣了;有报复人的心志又让人知道,就不安全了;事情还没有发动先叫人洞悉,就太危险了。”
勾践听罢,顿时明白我已洞悉了他的一切想法,越国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口。他向我叩头到地再拜说:“我曾不自量力,才和吴国交战。如今困在会稽,恨入骨髓,日夜唇焦舌燥,我惟一的愿望就是和吴王拼死一搏,同归于尽。”
我扶他起来。他惶恐得没了主意,一个劲儿地问我该怎么办。
我见他可怜,就对他说:“吴王为人凶猛残暴,大臣们难以忍受;国家多次打仗弄得疲惫衰败,士兵已无法忍受;百姓怨恨国君,大臣内部变乱;伍子胥若还谏诤必被杀死,太宰伯嚭执政当权,顺应国君的过失用来保全一己之私,这是残害国家政治表现啊。现在大王若真能出兵辅佐吴王以投合他的心志,用重金宝物来获取他的欢心,用谦卑的言辞尊他以示对他礼敬,他一定会攻打齐国。如果那场战争不能取胜,就是大王您的福气了。如果打胜了,他一定会带兵逼近晋国,请让我北上会见晋君,让他攻打吴军,一定会削弱吴国的势力。等他们的精锐部队全部消耗在齐国,重兵又被晋国牵制,大王可趁它疲惫不堪的时候攻打它,这样一定能灭掉吴国。”
勾践非常高兴,答应照计行动。
他要送我黄金百镒,宝剑一把,良矛二支。
我对这样获得的财富和荣耀没有丝毫的兴趣。况且我同情勾践这样的君主,又敬重他的忍辱负重,又怎么忍心从他那里再得到什么。
我没有接受,就走了。
我又回到了吴国。
我回报吴王说:“我郑重地把大王的话告诉了越王,越王非常惶恐,说:‘我很不走运,从小就失去了父亲,又不自量力触犯了吴国,军队被打得一败涂地,自己身受屈辱,栖居在会稽山上。国家如今都成了荒凉的废墟,全仰赖大王恩赐,才使我能够依礼祭祀先祖列宗。这样的恩典,我至死也不敢忘怀,又怎么另有打算!’”
过了五天,越国派大夫文种来到吴国。文种以头叩地对吴王说:“东海役使之臣勾践谨派使者文种来修好您的属下近臣,托他们向大王致以最诚挚的问候。我听说大王将要发动正义之师,讨伐强暴,扶持弱小,困扼残暴的齐国而安抚周朝王室。请大王给勾践一个机会,出动越国全部三千甲兵协助大王。勾践请求亲自披挂铠甲、手持锐利武器,甘愿在前面冒箭石危险。他因此派越国卑贱的臣子文种进献祖先珍藏的宝器,铠甲十二件,斧头、屈卢矛、步光剑,用来作犒劳贵军的贺礼。”
吴王听了非常高兴,他把文种的话告诉我。他问:“越王想亲自跟随我攻打齐国,可以吗?”
我回答说:“不可以。使人家国内空虚,调动人家所有兵马,还要人家国君跟着出征,这是不道义的。你可接受他的礼物,允许他派出军队,却要辞却他的国君随行。”
吴王同意了,就辞谢越王。
文种给吴王夫差和吴国上下都赠送了财礼。吴国人都很高兴。
惟独伍子胥感到忧惧,他说:“这是在豢养吴国的骄气啊!”
他就劝谏吴王夫差说:“越国是心腹大患,它与我国同处一地,一直觊觎我们的土地和人民。他们驯服只是为了掩饰其欲望,我们不如早点下手端了它。即使在齐国如愿以偿,也只像得到了石头田一般没法使用。我们不把越国变成池沼,吴国就会被灭掉了。这好比让医生治病却说‘一定要留下病根’,是从来没有的。《尚书》的《盘庚》篇告诫说,‘如果有猖狂捣乱不顺从命令的,就统统铲除不留后患,不要让他们的种族延续下去’,这就是商朝兴起的原因。现在您背道而驰,想要用这种方法来求得霸业,不是太困难了吗?”
吴王夫差怎会听他的劝谏?
他不但不听,还派伍子胥到齐国去。
伍子胥到了齐国,知道吴国的事情不可挽救了,就把儿子托付给齐国的鲍氏,改姓王孙氏。
伍子胥从齐国回来,吴王听说这件事,便派人把属镂宝剑赐给伍子胥,让他自杀。
伍子胥临死的时候说:“在我的坟墓上种植檟树,檟树可以成材。吴国大概就要灭亡了吧!三年以后,吴国就要开始衰弱了。骄傲自满必然失败,这是自然的道理啊。”
伍子胥死了,吴王的谏臣没有了,反对的意见也就消失了。于是吴王就调动了九个郡的兵力从海路出发去攻打齐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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