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詩直到夜郎西──李元洛文義燦然的《絕唱千秋》/黃維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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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沙人李元洛土生土長於湘，是名副其實的湘子。湘女多情，湘子更多情，多的是詩情。李白寫過南湖，「南湖秋水夜無煙」；李元洛也寫南湖，行吟湖畔，且自認李白是他的先祖，他的「血管裡奔流的是他未冷的熱血」。莎士比亞筆下的李爾王，身體每一寸都是王者之風；李元洛從李白那裡得承傳，血管的每一波都是詩潮，奔流到湖泊、海洋，滔滔汩汩，乃有他的《詩美學》、《唐詩之旅》、《宋詞之旅》，乃有他最新出版的《絕唱千秋──絕句文化大散文》。

《絕唱千秋》繚繞著生於湖南和居留過湖南的千古詩人的絕句歌聲。被貶到龍標的、「才如江海命如絲」的王昌齡，在蠻煙瘴雨中，以友情療傷。友聚，友散，傷感又來襲，只能這樣自慰：「流水通波接武岡，送君不覺有離傷。青山一道同雲雨，明月何曾是兩鄉？」沒有離傷？在古代，在靠騎馬與行舟交通的八世紀？除非確知不久後有重逢之日，離別哪能不「黯然銷魂」？杜甫晚年流離於湖湘，喜逢李龜年，這才解構了多年前的離傷：「岐王宅裡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然而，逢君之後還是要別君的，又是「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了。

多情湘子李元洛的深婉之筆，重現絕句所蘊涵的離情別緒，更寫出了從賈誼到譚嗣同這些湘人慷慨悲歌。瀏陽譚嗣同、《仁學》的作者，是李元洛所說的「撕破黑暗王國的一道雪亮的電閃」，絕唱出這樣的悲壯：「雁聲吹夢下江皋，楚竹湘舲起暮濤。帝子不來山鬼哭，一天風雨寫《離騷》」。可惜清初的金聖嘆，聽不到清末的「一天風雨寫《離騷》」，若聽到，一定會讚嘆：不亦痛快哉！

李元洛的詩情瀰漫著湖湘，更進而涵蓋了神州的五湖四海。南京、蘇州、揚州、杭州、紹興、金華、武夷，以至江西、河南、陝西，都有李元洛「妙思」（Muse）的足印與筆跡。經由他「活靈活現」的詩人，除上述的王、李、杜、譚外，還有王維、白居易、劉禹錫、李商隱、杜牧、王安石、蘇東坡、李清照、岳飛、陸游、楊萬里、元好問、金聖嘆、黃仲則、龔自珍、秋瑾等等。在本書的《煙花三月下揚州》中，眾詩人如群星匯演於美景良辰。只看這一場璀璨的匯演，已值回票價也就是書價了。　

《絕唱千秋》「將山水遊記、文學評論、詩詞札記、文化隨筆及一般意義上的散文等多種文體因素溶合一起」，可說是「雜色」（王蒙喜用此詞）的、「混血」的文體，是非常出色的大塊文章。王開林在本書「代序」中說，《絕唱千秋》有四個特質：身臨其境的現場感、強烈的憂患意識、視野開闊學養深厚、語言富有質感。說得好，這是「四美俱」了。李元洛精於詩學，擅寫散文，對語言的優美靈活運用傾力以赴。書中說宋代詩人楊萬里講究「活法」，李元洛就是「活法」高手：「楊萬里是自然之子……我們且遠去浙江的杭州，看他如何像一位頂尖級的畫家，在西湖之畔支起他的畫架，以丹青挽留湖光山色，將西湖的神�U手到擒來。」（頁一九八─一九九）

李元洛的足印和筆跡，更遠至海南島。《茲遊奇絕冠平生》把蘇軾在儋州的生活和詩篇，以及到儋州「朝聖」的當代文友的風儀談論，都筆到擒來。《茲遊》一文有我在。同遊儋州，元洛兄以采筆捕捉神韻，瀟灑中見憂患，文義燦然，是我所羡慕的。一代文豪詩宗蘇東坡遠謫海南，李元洛追尋其蹤。「一片冰心在玉壺」的王昌齡遠謫夜郎，李元洛追尋其蹤。李白寫詩寄贈王昌齡：「楊花落盡子規啼，聞道龍標過五溪。我寄愁心與明月，隨君直到夜郎西！」李白多情，自認李白為先祖的李元洛一樣多情，詩情澎湃，詩思詩藝燦然，他「隨詩直到郎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