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无如人欲险 接着“不尚贤”、“不贵难得之货”而来的,便是以“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 作为总结。换言之,“不尚贤,使民不争”是消极的避免好名的争斗,“不贵难得 之货,使民不为盗”是消极的避免争利的后果。名与利,本来就是权势的必要工具, 名利是因,权势是果。权与势,是人性中占有欲与支配欲的扩展。虽是贤者,亦在 所难免。司马迁所谓“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 攘,皆为利往”,真是不易的名言。固然也有人厌薄名利,唾责名利,认为不合于 道,但“名利本为浮世重,古今能有几人抛”呢?除非真有如佛道两家混合思想的 人,所谓“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也许不在此例,也许是未能确定之词。因 为照一般宗教家们所说的超越人类以外的世界,也仍然脱不了权力支配的偶像,那 么,无论在这个世间或是超越于这个世界,照样还是跳不出权势的圈套。这样看来, 人欲真是可悲的心理行为。不过,也许有人会说,人欲正是可爱的动力,人类如果 没有占有支配的欲望,这个世界岂不沉寂得像死亡一样的没有生气吗?是与非,真 难说。且让我们转一个方向来反映老子的“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的说法吧! 首先,我们要确定“欲”是什么?很明显的答案,“欲”有广义和狭义两层涵 义。广义的“欲”,便是生命存在的动力,包括生存和生活的一切需要。狭义的 “欲”,一般来说,都是指向男女两性的关系和饮食的需求。 例如代表儒家的孔子,在《周易·序卦传》便说:“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 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 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义有所错。夫妇之道,不可以不久也。” 他在《礼记》的说明中,又说:“男女饮食,人之大欲存焉。”孔子虽然不像后来 的告子一样,强调“食、色,性也”。但很显然地,他把“喜、怒、哀、乐、爱、 恶、欲”七情中的“欲”字,干脆了当地归到男女饮食的范围。人的生命的存在, 除了吃饱喝足之外,跟着而来的,便是男女两性的关系了。因此,他删订《诗经》 开端的第一篇,便采用了“关睢”。孔子并不讳言男女饮食,只是强调在男女饮食 之际,须要建立人伦的伦理秩序,要“发乎情,止乎礼”。 上面的举例,就是把“欲”的涵义,归纳到狭义的色欲范畴。此外,历来儒道 两家的著述,厌薄色欲,畏惧色欲攫人的可怕说法,多到不胜枚举。宋代五大儒中, 程明道的“座中有妓,心中无妓”的名言,一直是后世儒者所赞扬的至高修养境界。 乃至朱熹的“十年浮海一身轻,乍睹藜涡倍有情。世上无如人欲险,几人到此误平 生”等等,似乎都是切合老子的“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的名言。 到了魏晋以后,随着佛家学说的输入,非常明显地,“欲”的涵义,扩充到广 义的范畴,凡是对一切人世间或物质世界的事物,沾染执著,产生贪爱而留恋不舍 的心理作用,都认为是欲。情欲、爱欲、物欲、色欲,以及贪名、贪利,凡有贪图 的都算是欲。不过,它把欲剖析为善与恶的层次。善的欲行可与信愿并称,恶的欲 行就与堕落衔接。对于欲乐的思辨分析,极其精详,在此暂且不论。尤其佛家的小 乘戒律,视色欲、物欲如毒蛇猛兽,足以妨碍生命与道业,避之唯恐不及。与老子 的“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又似如出一辙。因此,从魏晋以后,由儒释道三家文 化的结合,汇成中国文化的主流,轻视物欲的发展,偏重乐天知命而安于自然生活 的思想,便普遍生根。有人说,此所以儒道两家思想——老子、孔子的学说,历来 都被聪明黠慧的帝王们,用作统治的工具。 反正人类总是一个很矛盾的生物,在道理上,都是要求别人能做到无欲无私, 以符合圣人的标准。在行为上,自己总难免在私欲的缠缚中打转。不过,自己都有 另一套理由可为自己辩白。如果老子的本意,真要人们做到“不见可欲,使民心不 乱”,“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事实上,在人世 间的现实社会里,是绝不可能的事。除非天地再来一次混饨,人类重返原始的时代, 如道家所说的“葛天氏之民,无怀氏之民”的初古时期,或者可以如此。 虚心实腹与鼓气 可是在秦汉以后修学神仙丹道的道家方士们,大多都遵守老子的告诫,要极力 做到“绝嗜禁欲,所以除累”的功夫,以便具有学仙得道的资格。不过,请注意我 所说的“大多”这个概念。当然不包括自认为是黄帝传承的“黄老之道”的全部道 家神仙方术。这些大多数的学道的人们,在基本上,除了希望自己严谨地做到“离 情弃欲”为入道之门以外,最重要的,便要做到如老子所说的“虚心实腹,弱志强 骨”的实证境界。尤其发展到后世,修道学神仙的,都在修炼如何虚心,如何实腹, 如何弱志,如何强骨。再配上老子在后面所说的“专气致柔,能婴儿乎”等等说法, 不但使修道的人都致力于追求这种境况,即如练习拳术武功的人,乃至讲究读书做 学问,注意修心养性的人们,也在或明或暗地,努力于虚心实腹的功夫。 最有趣的,大家明知“绝嗜禁欲”的涵义,如果这一步做不到,根本就没有办 法再继续进修到什么“虚其心”的程度。既然心不能虚,下一步的“实其腹,弱其 志,强其骨”的境界,岂非纯是一片空谈。可是谁又自肯承认不对呢?于是一概不 管老子前言的“弃欲虚心”的先决条件,便只从“实其腹”的守神、练气、存想、 守丹田等等五花八门的方法上去修炼,于是弄得大腹便便如富家翁,一副满面红光 的发财相,就算有道之士,到了最后,仍然跳不出一般常人的规则,还不是落在高 血压或心脏病等的老病死亡之列。 讲到这里,且让我们轻松一下,先来看看一些通人达士的说法,免得使一般学 道修仙的人听了太过紧张,那就罪过不浅。其实,我也很相信幼年课外读物有关人 道的升华,可以达到神仙的境界。这些当年幼少时期的读物,便有:“王子去求仙, 丹成上九天。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以及“三十三天天重天,白云里面出神 仙。神仙本是凡人做,只怕凡人心不坚。”但到后来渐渐长大,又读过许多更深入 的丹经道书,甚至全部《道藏》,真有如入“山阴道上,目不暇接”的气势。只是 相反地,历观许多修道学仙人们的结果,以及一般通人达士的著作,那又不免会心 一笑,黄粱梦醒,仍然回到人的本位里来。例如司马迁,曾经亲访修道学仙的人们, 而有“山泽列仙之涛,其形清癯”的记载。可见并不是都像元朝以后画家们想象的 八仙中的汉钟离,活像一个鱼翅燕窝吃多了的大腹贾的样子。此外,历代文人“反 游仙”之类的诗词作品也很多。例如辛稼轩调寄“卜算子”的《饮酒》词,便是从 人道的本位立言,不敢妄想成仙学佛:“一个去学仙,一个去学佛。仙饮干杯醉似 泥,皮骨如金石?不饮便康强,佛寿须千百,八十余年入涅槃,且进杯中物。”读 了辛稼轩这首词,真可使人仰天狂笑,浮一大白。不过,我们同时要知道,这是他 的牢骚,借题发挥,借酒浇愁而已。同样地,他另有一首枉读圣贤书,不能发挥忠 诚爱国抱负,而借酒抒杯的名词:“盗跖倘名丘,孔子如名跖,跖圣丘愚直到今, 美恶无真实。简册写虚名,蝼蚁侵枯骨,千古光阴一霎时,且进杯中物。”其余如 清人的反游仙诗也很多,如借用吕纯阳做题目的,“十年橐笔走神京,一遇钟离盖 便倾。不是无心唐社稷,金丹一粒误先生”,“妾夫真薄命,不幸做神仙”等,到 处可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