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再娜甫汗·阿不都拉是个老实巴交的维吾尔大婶。她家世代居住在新疆偏远的和田地区策勒县努尔巴格乡扎哈尔村。以前再娜甫汗是文盲(完全不懂汉语),只能写简单的维吾尔文,不识多少字。
策勒县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以南,距首府乌鲁木齐有1400多公里;而努尔巴格乡则是策勒县最偏远的乡镇,到县城有200多公里。以前不通班车的时候,坐驴车起码得走两天。努尔巴格几乎没有水源,当地只有靠打井,百姓们才有水喝,才能点杏树、庄稼什么的。指望老天下雨,那简直是做梦的事;这个鬼地方,一年下不了两场雨。而这扎哈尔,给外人的印象,就是烈日、黄沙和土坯房,除此以外没什么别的名堂;这里看不到羊群、草原和雪山;唯一能引起人们注意的,就是村里的村民在清真寺外面做乃玛孜(礼拜)的场景。妇女们,只要结了婚,无一例外,都必须穿上长袍,蒙上面纱。
(二)
再娜甫汗·阿不都拉是家中的大女儿。在那个“人多力量大”的鼓励生育的年代,她的父母亲吾甫尔·阿不都拉和尼莎汗·米吉提为这个家庭带来了七个儿女。除了五个女儿以外,排行老三的大儿子依明江后来到了乡供销合作社当了卡车司机,排行老五的二儿子穆拉提和母亲以及未出嫁的姐妹们一起,伺弄家里饲养的三只羊和几亩薄田。
吾甫尔·阿不都拉是个苦命人。解放军没有打到南疆以前,吾甫尔一直给巴依老爷(地主)放羊;吾甫尔的父母多病早已经双亡,靠着邻居吐尔逊大叔一家,他才娶得上尼莎汗为妻子;他一直欠着吐尔逊大叔、依麻木(村里伊斯兰教长老)和毛拉(清真寺住持)的人情。解放后,吾甫尔一家分到了几亩田地和一些口粮,他就经常帮助依麻木布道,为毛拉和清真寺做点善事。在吾甫尔看来,除了毛主席和朱老总是乡亲们的救星之外,真主安拉就是众乡亲的庇佑神了。有时候,吾甫尔还觉得毛主席就是真主的化身,或者是真主派来拯救他和众乡亲的先知。
但是后来吾甫尔·阿不都拉倒了霉。村里的清真寺让县里来的“破四旧”工作队给查封了。依麻木被戴上高帽子拉到村边草场上批斗。他的邻居兼恩人吐尔逊大叔因为替依麻木做人情,也被一同批斗。工作组要求公社社员们抓革命、促生产,不准再搞什么乃玛孜,也不准朝拜清真寺。吾甫尔十分迷惑,毛主席和安拉一样都是乡亲们的庇护神和救星,为什么真主就不能朝拜了呢?于是他就找工作组理论。
吾甫尔·阿不都拉立刻就成了现行反革命。县革委会很快“从重从快”判处这个反革命分子无期徒刑。布告贴到了努尔巴格公社的每一个生产大队,包括扎哈尔生产队。并且,工作组还要揪出吾甫尔·阿不都拉以前的反革命罪行,要把他斗倒斗臭。
家里遭此横祸,尼莎汗因此一病不起。那一年,再娜甫汗十七岁,她也同时被生产队的促生产突击队除名了。
扎哈尔没谁敢和这个反革命的家庭有什么来往。不过让尼莎汗略微宽心的是,事情过去也就过去了,工作组并没有真的要揪他们一家什么“其他罪行”,以前的老支书还是悄悄地给这个雪上加霜的家里送来不少救助,工分照记,粮票油票还有布票也不少;逢年过节生产队集体发年货或者分粮食,她们家也没少过。乡亲们都知道,可怜的吾甫尔·阿不都拉是被冤枉的。
被平反昭雪的吾甫尔1979年出狱回家就一病不起。临终前他嘱咐尼莎汗,赶快托依麻木为再娜甫汗操办婚事。再娜甫汗已经二十七岁,按照民俗,她已经属于大龄女子,再不结婚的话依麻木就没法子为她在清真寺主持婚礼了。
其实这些年再娜甫汗并不是没有自己的意中人。但是她们家因为父亲是反革命分子,她就没办法找对象;她喜欢别人,但别人不敢和她谈婚论嫁。所以,当尼莎汗找依麻木为她张罗婚事的时候,她就万念俱灰,默默的等待黑袍和面纱的到来。
(三)
依明库尔班是扎哈尔生产队“红旗渠”水利突击队的劳动骨干。他们家,依照依麻木的话说,世代贫农,根红苗正,成分好;再娜甫汗能嫁给依明库尔班,是阿不都拉家的福音。
此话不假。依明库尔班的父亲早年是巴依老爷的长工,解放军打到南疆时候,他父亲是扎哈尔村唯一一个参军并参加土改的人,革命积极分子。可惜在天灾人祸的六零年病故。依明库尔班只有一个弟弟,文革时候受到照顾,到部队当兵,没有回来。他和母亲一直在扎哈尔务农。
但是依明库尔班家境也十分贫穷。依明和再娜甫汗结婚后,小两口借了不少债;家里连砌房子的钱都没有;家里也没有羊。没办法,夫妻俩一直和母亲挤在两间土坯房里。
为了生活,依明没少想办法。种地是不行的,除了交公粮,留点口粮之外,已经一无所有;无法应付生孩子和将来孩子上学。虽说是开放搞活了,但是扎哈尔依旧是扎哈尔,偏远、守旧而且落后;一切都是因为没有水,塔里木河下游干涸了,和田河也干涸了。不能种庄稼了。
因为穆斯林的传统习俗,再娜甫汗婚后不再出门了,只做家务,或者和婆婆一起下地干活。依明则天天到乡里去,到巴扎(集市)上去,他必须找活干,他得养家。
年轻时的再娜甫汗,金黄色的头发,鹅蛋形的脸白里透红,顾盼生辉的眼神。如今,都不见了;在面纱后的面孔一天天在苍老;头巾下的头发也凌乱不堪;她的眼光,如同努尔巴格大多数妇女一样,呆滞,没有任何神采,没有任何感情。
依明库尔班也不再是当年的“红旗渠”突击队的劳动骨干了。他卷曲的头发上布满了灰尘。他的小花帽因为汗渍、尘土而污秽不堪;破旧的中山装很久没有洗了。他留起了络腮胡须——那是因为他要节省一块钱的理发钱。
有谁能够想象在中国遥远的塔克拉玛干南边的这个小村子里的人们呢,他们是如何的去生活?那些终年不出门的、蒙着面纱的妇女们,她们是如何生活的呢?
当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印度作家迦梨陀娑的《摩诃摩耶》——可怜的女人摩诃摩耶,最后的眼神就如同再娜甫汗那样,无助而绝望。还有莫里斯·日格蒙德笔下那个只有一个铜板的绝望的家庭主妇——可怜的女人。
再娜甫汗的最大愿望就是能够过上哪怕好一点的生活。和依明结婚以来,依明的憨厚朴实使她慢慢有了一种归宿感;看着依明每天为了家庭生计四处奔波,她心里十分难过——依明到乡上巴扎找活干,全都是步行,而且是赤脚去,走三十多里的路,他怕费鞋。有一次,丈夫回来时,她发现丈夫的脚板上赫然有一道很长的口子——那是让路上的玻璃碴划破的。
再娜甫汗十分想拿掉面纱,到努尔巴格或者县城里找活干,帮着家里维持生计。女儿阿孜古丽已经四岁,可以由依明的母亲照看。但她一直没有勇气向依明和他的母亲说出她的想法——那太可怕了,要除掉面纱,而且出去干活,这是扎哈尔和努尔巴格没有过的事啊!
依明库尔班的脚受伤感染了。再娜甫汗只有把家里养的三只母鸡中的一只拿到巴扎上卖掉,才能有钱给丈夫买药。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昏黄的油灯下,再娜甫汗婚后头一次扑在丈夫的怀里失声痛哭。太穷了,家里太穷了。
再娜甫汗抱上母鸡,象丈夫一样,徒步来到乡上的巴扎里。她要把母鸡卖掉,然后到乡卫生院为丈夫买回治伤的药。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再娜甫汗听到一个高音喇叭的声音。好象是乡政府的宣传队在做什么脱贫致富的宣传。开始她没注意,直到有个老大爷用十块钱买走了她的鸡。她才又注意起来。
那是一辆卡车。卡车上一个女干部摸样的人正在拿着高音喇叭对着人群宣传。再娜甫汗十分吃惊,为什么那个讲话的女人不戴面纱呢?
围观的人群也在窃窃私语,后来一个年岁看起来和再娜甫汗差不多的农妇大声问那个女干部:“你为什么不戴面纱?只有姑娘才不戴面纱呢!你是姑娘吗?”
女干部没有答话。只是拿着高音喇叭说:“各位乡亲,各位姐妹们,我们是80年代的新女性,我们和男人们一样,应该劳动啊!我们必须从家里走出来,出门劳动吧!姐妹们!到乡政府礼堂来,我们有讲座,教大伙儿如何劳动,如何脱贫!”
再娜甫汗默默地挤出人群。我们看不到她在面纱后的面部表情。但是她的眼睛明明闪烁着希望的光芒,仿佛那是十七岁的再娜甫汗的眼神一样。这一年是1985年的6月,再娜甫汗33岁。
听完讲座,再娜甫汗回到扎哈尔村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了。依明和老太太正在为没出过远门的她担着心呢。依明从再娜甫汗的眼睛里,看出了她的不寻常——但那是什么呢?
再娜甫汗向丈夫诉说了她的想法。她要到乡园艺站报名应聘,乡园艺站正在招临时工。除了挣点工资,还可以学会如何种树养蚕。依明睁大了眼睛——这怎么可能?让自己的妻子外出挣钱养家,那是要出笑话的啊!
依明不同意,任凭再娜甫汗怎么讲,他都不同意。
但是再娜甫汗已经打定主意,即便丈夫如何阻拦。
再娜甫汗去了乡上。依明没有办法,他的伤还没好,没法阻拦。
(四)
园艺站的站长和书记对再娜甫汗和其他来报名的二十多个农村妇女进行了再三考察,最后录用了包括再娜甫汗再内的十个人。再娜甫汗幸运地成了乡园艺站的临时工,工资是每月三十四块钱。她要和工友们一道,在农艺师带领下,学习管养经济林木和果树。
农艺师是个汉族大叔,维语说得很好。再娜甫汗和姐妹们称呼他叫杨大叔。他叫杨明翰,后来再娜甫汗认他做了干爹——那是后话。
杨明翰是五十年代的大学生,后来支边来到新疆,一干就是三十年。他对这片土地充满了深情。看到眼前这些三十出头、蒙着面纱的维族女子,他暗暗决心,一定要带着她们摆脱蒙昧和贫穷。
首先,他教她们识字。为了站里的活计,老杨向站长买合苏木打了报告,批给这十个女职工两间宿舍,每个月休息三天假;其他晚上的时间,要求临时工们必须汉语和农艺知识。就是园艺站开设了夜校——后来乡政府把夜校变成了扫盲班在全乡推广,莫不是老杨的功劳。
其次,让大家懂得什么是科学。老杨在桌子上摆上了农药对硫磷、煤油和酒精,要求大家用嗅觉加以鉴别——这一招使得再娜甫汗和她的姐妹们从此永远除掉了象征蒙昧陋俗的面纱。
再有,老杨言传身教,使临时工们慢慢明白了新社会中新女性的含义,不仅是生活中,劳动中,社会地位中,更在精神中,男女是平等的。
每天早上八点半,园艺站的电铃就准时响起,再娜甫汗和姐妹们一边听着维语新闻,一边在食堂吃早餐;九点半钟,站里考勤,正式上班干活。
再娜甫汗的工作就是查看林木的病虫害情况、水肥情况并做记录,每月汇总,并向农艺师提出林木养护方案。
丈夫依明库尔班伤好了以后来到园艺站找再娜甫汗。他看到的是一个不同的再娜甫汗——戴着工作帽,穿着劳动布工作服,脸色红润,没有戴面纱。他大为诧异,但是他又感到一种惊喜——他一下子仿佛找回了那个二十七岁的姑娘再娜甫汗。
再娜甫汗的姐妹们围住依明库尔班,劝他不要把再娜甫汗领回家,“在这里干活,公家给的待遇好着呢!”动员他也象别的丈夫一样,到县城去找工作。“我们女人嘛,在乡上干干就可以了。男人嘛,到策勒,到乌鲁木齐去!”
依明看着慢含期待眼光的再娜甫汗——他从妻子的工作里受到极大的鼓舞和触动。是啊,扎哈尔的生活,留给他和再娜甫汗的,除了贫穷还是贫穷。
依明找了村里几个要好的朋友,商量着准备外出打工去。母亲身体还硬朗,既然儿媳妇都已经出去工作了,儿子有什么不能出去的呢?
依明库尔班和三个村里的同伴去了喀什市第二建筑工程公司当了建筑工人。在那里,这个从努尔巴格走出来维吾尔汉子,经受了另一个新的变化。
(五)
1989年,再娜甫汗和她的姐妹们破天荒地承包了努尔巴格园艺站,承包期三年。
1990年,依明库尔班在全国项目经理资格考试中,第一次取得了民考汉的全国通用的项目经理资格证书。
1992年,再娜甫汗和姐妹们创办了策勒县努尔巴格桑蚕联营公司。在县乡两级政府和妇联支持下,兴办了实体。同年,依明受聘担任了策勒县建筑安装工程公司的项目经理,并担任喀什项目部经理。
1999年,再娜甫汗在和田市创办新疆和田桑蚕有限公司,她担任董事长,她在园艺站的姐妹之一巴哈尔古丽担任总经理。这一年,依明在喀什承担了当地最大的工程项目——喀什大巴扎土建工程项目,总标底近二亿元。年底,依明创办了自己的建筑工程公司——喀什市扎哈尔建筑工程公司。
(六)
如今的再娜甫汗永远是满面笑容。微胖的脸上,洋溢着真诚、善良、淳朴;流露着新疆维族农民的气息。她每个月都要去看“老领导”——退休的农艺师杨明瀚老汉,并坚持要求老汉收她做干女儿。
再娜甫汗经常回到扎哈尔村。她为村里的学校捐款修建了校舍。那也是她曾经上小学的地方。
孩子们都亲切的称她是“再娜甫汗大婶”。
2005.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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