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地下铁
二十五年来,她每个晚上都逃不开梦魇的纠缠。
她不知道这是否算是一种病态,但至少已经是习惯了。
人只有一个人生,但她似乎已经历无数人生。
一天里偶尔回忆起梦中情节,有使她心有所动的,也有令她一笑至之的,都是睡眠不良产生的一些大脑垃圾,其实应该是要被忘却的。不过偏偏有些让自己都觉得留恋的故事记在了心里。
她的工作距家里是一段不短的路程,像这个城市里的很多人一样,每天往返地铁,在行色匆匆的人群里奔波自己的生计。
地铁的故事她看过许多,而发生在地铁里真实的自杀事件她也耳闻不少,每每暗叹这个时代人心的脆弱以及世事的无常,而她,也不过是随时隐没在人群里的渺小一员而已。什么时候命运的大掌覆盖过来颠倒人生她同样也是无半分招架之力。
这一个晚上,她临睡前在网上看到了一个地铁里发生的人鬼相恋的小说,故事如陈腔滥调,其实并无特别之处,她看完后也没留下很深的印象,如往常一样关灯睡觉。
没过多久,她在昏暗的环境里站起身来,在朦胧中看到很多熟悉的人,是母亲、同事以及朋友,他们都在,只是,天空是那样的灰沉,好像明明在白天,但却没有一丝阳光,那样使人郁闷。
在意识模糊的时刻,她听到母亲说:“我要走了,你看着前方,看着前方有没有我的影子,你们要把我的影像记下。”然后她看到她熟悉的人们正在一起注视着前方,似乎真的在寻找那一抺飘缈的影子。
而她突然感到无比的恐惧,她甚至不敢抬头,她害怕看到母亲远去的身影,她害怕面对亲人的死亡,无比的绝望促使她抱紧了母亲,高声嚷道:“妈,我好害怕,我好害怕!不要走!”然后母亲抚摸着她的头,说:“傻孩子,不要怕,你看着天空,那里有一道光线,是带领我们去一个快乐的家园的。”
“妈,不要走!”她哭喊。
而身边的一切在这一刻消失,她倏然独处黑暗,徬徨得无以复加。
然后,她醒转了过来。
又是梦。
她在心里暗庆幸,幸亏是梦。
与此同时,唤醒她的闹钟准点响起了乐声,她叹了口气,又过了一个夜晚。
她像每个平常的清晨一样梳洗收拾,踏着往返了几年的路赶向上班的地方。
今天的地铁口也像平常一样,人潮进出。
她的心绪被恶梦影响,有点沉甸甸的。
她如常来到候车区等候,时间显示还有两分钟地铁到达。
这时候,她身旁等候的那个人向前走了一步,她看了对方一眼,是一个普通的背影,她掉开了头,看向地铁来的㜽个漆黑的方向。
地铁还差10秒就到她面前了,她突然感到身边掀起一阵冷风,她身旁的人竟跳进了地轨里!
就在1分55秒前,她还那样漫不经心的看了对方的背影一眼。
许多人发出了惊叫声,包括她。
她目睹着列车飞快地碾过,她甚至感到自己听到了那一声凄厉的惨叫!
场面一片混乱,她呆住了。
耳闻的事,在她眼前成了事实。
她刹时感到自己的指尖在暖气围绕的场所里变得冰冷。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她心里更多的除了恐惧外,还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心痛。
她不停退后,来到候车椅前“通”地一声坐了下来。眼前很多人在走动,她眼花瞭乱。
为什么,为什么她会突然为这样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的死去而心痛?
仅仅是因为对方是在她眼前死去的吗?
她颤抖着手找出手机,拨通公司里的电话:“喂,您好,陈经理吗,我是宛因,对不起,我今天有点不舒服,想请一天假。”
放下电话,她站起来匆匆地离开了地铁站。
回到家里,由于出门前习惯把窗帘放下,屋里一片昏暗。
这个时候她竟异常地害怕独自置身于昏暗中,她扑到窗前手忙脚乱地把窗帘挽了起来。
当太阳光洒満了地面的时候,她总算安下了心来,倒坐在沙发上。
这间屋子她独居了好几年了,在这座城市读书毕业后就留了下来,一个人已成为了习惯,就算谈了恋爱,也从没有把对方留下过夜,因为她总是担心感情的无常,怕万一柔情不再,只会在这个空间里留下心痛的印记,与其如此,不如从未介入过。她抱着这样的想法,在意料中的在一年前失去了相恋两年的男友。
然而,此时此刻,她竟无比地希望身边有一个人可以相伴,哪怕只是静静地待在一旁,哪怕只是一刻钟。
她想起昨晚的梦,发现梦中的自己是多么害怕失去,多么害怕孤独。
真的只是梦中的她害怕吗?
她下意识地抱紧了自己。
她感到了自己的手又开始温暖,在自己的臂膀处舒送着微弱的安全感。
她闭上眼睛,知道自己准备再次入睡,而此时,她却不敢入睡,她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梦到失去,梦到孤独。
恍惚间,她听到了一些声音,睁开眼来,看到前方有一个陌生的人影。
“你是谁?”她问。
约摸过了20秒,对方才回答:“我叫顾深。”
“顾深?我不认识你啊。”她奇怪他为什么进入了她的家。
他还是静默了一会儿才回答:“现在认识了。”
她虽然奇怪,但还是没有问对方怎么来到了她家里,而是说:“你要喝点东西吗?”
顾深轻笑一下,说:“不用了,谢谢。你知道吗,我在这里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冷清,为什么你可以忍受这样的冷清?”
她不禁想起了男友的离开,想起他临走前跟她说:“其实我很佩服你,佩服你竟可以把自己当成伴儿,抱着孤独可以过每一天。”她看到男友脸上的讥讽,“可惜你高估了我,我不是你可以忍受孤独可以忍受一段用孤独诠释的感情!我和你一起,两年,我受够了!”
她还记得他走后,她打开音响,开到最大的音量,然后抱头痛哭。
现在,有人问她相同的问题。
她苦笑:“我不知道。”
对方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仿佛是体会到她的难过,他用轻柔的声音说:“今天天气真好,阳光很暖和,晒在身上好像是母亲的拥抱。”
这句话使她沉沉地睡了过去,一觉而醒,竟没有梦。
她醒来的时候,环顾四周,那个名叫顾深的男子,是梦吗?
翌日一早,她还是如常去上班。
地铁站内仍是一如既往的忙碌,找不到昨天那宗意外的一点痕迹。
地铁进站,她听到那“轰隆”的列车声,耳际好像传来了一声来自世外的呼唤。
她带着惊栗走进地铁,取而代之的是人潮喧闹的声音,她极力让自己相信刚才的只是一个幻觉。
“你听到了吗,那是你自己心里希冀的声音呢。”她分明听到了有人在她耳边如是说,她讶异地看向身旁的人,看书的、低头不语的、跟同伴聊天的,都不似是向她说话的人。她顿时疑惑不已。
同时觉得这个声音有点熟悉,好象在哪儿听过。
猛地记起来昨天梦到的那名叫顾深的男子,是他,是他的声音!
她攥紧了扶手,怎么会这样呢,那不是一个梦吗,为什么他的声音会如此真实地在耳边响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一天她的心比昨天更不安了,隐隐地觉得将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下班后来到家的楼下,那儿竟伫立着一个她曾经熟悉的身影。
她看到他,微有怔忡。
他的双眼微红,身上有淡淡的酒气。
“是你,”她半天才挤出话来:“秦皓,怎么来了。”
一年不见,如今重逢,她唯一想到的一句开场白,只有问他为何而来。
他深吸了口气,说道:“可以跟我聊聊吗。”
她想不出理由来拒绝他,于是她把这个久违了的客人请进了家里。
他一进屋,带点习惯性地在沙发上斜斜地坐下,背部靠着扶手。
她看在眼里,心底无限唏嘘。
她强装平静地为他沏了杯茶。
屋内的空气里有他的酒气。
“宛因,你泡的茶还是那样香浓。”他轻啜着茶水,道。
她在他对面坐下,“你今天喝酒了。”
他放下茶杯,用醉意的眼神看着她,“宛因,我生意失败了。”顿了顿,他续道“亏光了,欠了一大笔债,我今生都还不清的一笔巨债。”
她道:“你以前从来不会认输的。”
他苦笑,“是吗,不是,我离开你,就是我最大的认输。”
她垂下头,时至今日,没必要清算旧帐。
他道:“我跟你分开后,跟一个很多姿多彩的女子开始了。那完全是另一种滋味,她热情奔放,称得上万众瞩目,无论到了哪里,她的身边都会有人围绕,她好象有用不完的精力去应酬去交际,乐此不疲。”
她掉开头去,不知道他说这番话的含义,只知道她听在心里非常的不好受。
“我以为我已经找到了我今生想要的那个女人,以及生活,我以为我离开了你,就等于是人生美好的开始……”
“够了,”她抬起头,冷冷地打断了他。
他抱歉地道:“对不起,我不是想伤害你,但我其实还没说完。我的生意在一个月前出现危机,而她,也在这个时候告诉我,她要的那个人不是我。”
她的心底泛起了一阵酸涩,她看到他眼里充满了悲戚,这是她从没有看过的一个他,从来,他都是骄傲的,至少在她面前,他没有示弱过。而今,他带着满怀的失落来到了她的身边,向她诉说他的不如意,这代表着什么呢,代表他觉得她可以容纳他的失败吗?
正在沉思间,他却突然握住了她的手,“宛因,你今晚可以陪我吗?我想今晚可以暂时忘却所有的不开心,你可以陪我吗?
她吃惊地想挣开他的手,但却在看到他诚挚的目光时停下,他,这是他吗,他从来不会用这样的目光看自己,这一连串的打击,他是真的承受不了吧,他也许真的只剩下了她这一个支持,她又怎么忍心拒之呢。
纵使,她可能只是他一个临时的支持。
又或者,她本就等待,等待他此时这般的诚挚。
不要紧,哪怕是万劫后的回头,她还是依然会在原地守候,她会等他。在他离去的一刻她没有挽留,因为她留下了无尽的希冀,全心地期盼,在他归来之时,给予他最大的宽恕。
接下来他牵着她的手走出了家门,像一对热恋中的情侣,吃情侣套餐,拍下餐厅送的情侣合照,在路上给她买一束怒放的红玫瑰,在人来人往的车站旁,听着卖店里缠绵绯恻的情歌吻她的唇,还在静谧的公园里抱着她的腰轻舞一段。
这一切一切,在他们的过去中,都是那样熟悉。
“宛因,告诉我,这一刻你很快乐。”他在她耳畔轻吟。
她看着天上的月亮,轻笑道:“秦皓,我很快乐。”
他深吻她的耳垂。
时间过得很快,地铁末班车的时间要到了。
她挽着他的手臂站在候车区里,头靠着他的肩,就好像他们从来都是这样亲密,没有分开过。
“宛因,”这时他缓缓地抽出自己的臂膀,用手轻抚她的脸,“我想跟你说对不起,过去是我错了,错过了你,是我今生的遗憾,一晚上的时间太短暂,如果你感到了快乐,我很高兴,因为我可以给你的,只有那么多,请你原谅我。”
她忙道:“你不要这样想,你的人生还很长,如果你想补偿,还有很多时间,所有的困难你都可以克服的……”
他把食指放在她唇上,示意她不要再说,他道:“你知道吧,这时候我可以听到你心里的希冀,宛因,你会梦想成真的,我祝你永远快乐。”
她心里的希冀?她觉得这句话有点似曾相识,啊,是今天早上那个奇怪的声音!
地铁进站,还有10秒时间到她面前的时候,她跟前掀起了一阵凉风,而在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只来得及伸出手来抓住一手心的空洞。
就在1分55秒前,她还挽着他的手臂,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快乐里。
她呆住了。
列车辗过,她双耳轰鸣。
一个晚上太短,他可以给她的只有这么多。
她感到心底无尽的暗冷,那是失去的痛感。
她无助地蹲下,在旁人疑虑的目光下无声饮泣。
地铁依然准时而忙碌地在人群面前来去,而她的梦魇,似乎已压碎在地轨上,没再出现过。她一直想重回梦境中找寻顾深,向他要一个答案,但她知道那一切已远离她而去。
她祈愿地铁能把她的希冀带到那漆黑的尽头,挽救那破碎的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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