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有高官在场的会议上,我看见了柳传志掩饰不住的牢骚。
当时,一名经济学家说,中国的企业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有官方背景的企业,一类是暂时没有官方背景,但努力在寻找后台的企业。在做此表述的时候,经济学家抬起头看了看身边的柳传志,笑着说,联想应该是一家有官方背景的企业。
听罢此话,年过60的柳先生掩饰不住自己的愠怒,他侧过身体,盯着经济学家的眼睛问道:你说我们到底有什么背景,一个卖PC的企业,又需要什么了不得的背景?
作为一个旁观者,我忽然对老迈的柳传志先生产生了深深的同情。
如柳先生所言,今天的联想控股尽管有着显赫的影响力,但它涉及的相关产业,的确都在完全竞争的行业之中。比如联想集团,不过是一家基于PC品牌研发、生产和销售的公司;神州数码不过是专做国外大的产品品牌代理业务和软件业务的公司;联想投资的高科技领域风险投资和弘毅投资的并购投资管理,以及融科智地的房地产开发,都是基本上没有政策门槛的行当。
换句话说,柳传志可以进入这些领域,浙江温州或者福建泉州任何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商人,只要有实力,一样可以进去,并能迅速成为柳传志的竞争对手。
话虽如此,但这些民营企业和联想的制度格局却反差惊人。比如温州的奥康,王振滔以3万元起家,今天已经积累到近50亿的资产,如此庞大的财富,其产权当然仅仅属于王振滔,别人无权置喙。如果有人要想拿到奥康的股份,必须有庞大的资本,方可展开沟通。柳传志的格局当然远远不如王振滔。今天的联想集团无论有多大的盘子,其大股东必然是中国科学院。几年前,联想集团有过产权意义上的改制,柳传志和他的管理团队由此开始持有一定数量上的股权。但无论如何,今天的联想,依然是一家以国有体制为主导的股份制公司。
现在的局面显然是由于一些常识的缺乏造成的,比如企业产权的自然人性质最终将决定企业的发展能力,比如企业创始人制度和创始人期权制度的建设性不足,会导致企业的价值模糊,还比如,可能是抽象的国有股权占据了企业的重头,企业的内部因此会滋生严重的官场文化,人与人之间的内耗将因此损伤企业的发展。但人们的观念,甚至是主流观念,并不认同上述常识。他们会将一家国有企业产权制度上的革新,解读成分配不公和国有资产流失,甚至解读成企业家的贪婪。
以柳传志做事的气度,他显然是想要突破这种困境。之间的可选项不在少数,比如尝试与一家有资本实力的金融企业合作,通过并购的方式稀释掉联想占大多数份额的国有股份,并最终导向清晰的企业自然人产权体系。
但阻力看上去可能比计划更让人望而生畏。联想的产权改革,必然要取得中科院、国资委,甚至是更加高端的管理部门的一致同意,同时,还要接受主动并购企业的上级监督管理部门的认可。此间博弈的纷繁复杂,利益的取舍和归属,几乎让人头痛。
某种意义上,这正是今日联想不能回避的困境,也正是我们要对柳传志先生报以同情的地方。
为什么最近10年来,在完全自由竞争的领域发展的大量国有企业,纷纷完成了清晰的产权制度改革,联想控股一直在完全竞争的领域发展,但到今天为止,其股权结构中,非自然人的国有股权还占据主要位置。
为什么诸如联想这样的中国企业,会在管理上大面积复制中国的官场文化?这包括了一定程度的个人崇拜、信息不透明、员工的个人主动性和创造性一定程度缺失,资源内耗严重等。
为什么诸如柳传志、张瑞敏等老资格的企业家,到今天为止仍然没有完全企业产权意义上的进步,而继他们之后上场的新兴企业家,比如1992年下海的一批官员和知识分子陈东升、潘石屹、冯仑等人,不仅逐渐成为今天中国企业家的主流,而且比较圆满地构建了合理的现代企业制度。
清朝洋务派代表性人物、官拜中堂之职的李鸿章曾经说过,若旧法有用,国家振兴早已完成,何待今日?今天有一种观点,中国企业30年来取得醒目成就,主要是开放国门,向西方企业学习技术,而大量国有企业的制度性建设,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到位。到今天为止,国家能力驱动经济发展仍然是我们的主要方法论,国有企业仍然是这个国家建设的主流。
正是在政府主导经济发展的背景下,中国的企业家一方面必然要坚持企业的市场化创造,一方面却又坚持必要的妥协。夹在二者之间,柳传志和他的同行们备受煎熬,多少激情化为乌有。
站在柳传志一个人的角度,我们可不可以说,由于我们忽略了老一代企业家在产权意义上的基本诉求,因而最终导致了这样的局面:我们有改革开放30年热气腾腾的经济态势,有令人瞠目结舌的外汇储备,却找不到一家能够呈现国家形象的大好企业。美国有通用、微软,德国有大众,日本有丰田,连韩国都有三星,中国有世界影响力的企业是哪些,是中石油么?还是联想?
我相信柳传志的烦恼就在这里。他比谁都懂得这样的格局形成的原因,但是以他的性格,以及他背后绵延不断的文化,他最终只能选择妥协和忍耐,以及忍耐的间歇掩饰不住的牢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