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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没有时间,我不能再等待,等待时光在我面前如流沙般逝去,我不知该如何呆在原地,我想把对你的依恋封在一个铁箱中,却没有办法让它不受侵害,过去似洪水般袭向我,我似乎只有无奈,用昏花的眼神代替清明的头脑,却没有办法让记忆也失去自我,在梦中,在恍惚中,在日光下,在烛火里,我分明看到你似一道焰光,闪烁着,不让我失去,不让我放弃,不让我再离开你,我为什么没有办法抓住你的影子,为什么没有人可以为我留下你,为什么我不能没有你?
我不能没有你,虽然你已离我远去,我每日里穿着威风的军服,风光地徜徉在这个园子,没有了你,我心里装着我们两个走着,我知道你就在我的身边,在旁人的眼里我已经没有了理智,没有了清醒的头脑,他们依旧尊敬地叫我“老庹”,我其实已经接受了他们尊敬背后浓重的同情和调侃,我只是继续地走着,继续关心着每天都关心的人和事,我还是喜欢和新来的小姑娘说话,我还是喜欢跟别人谈我们的事情,我还是喜欢拿出我过去的影集给人翻看,让他们知道我在朝鲜是多么的勇猛,我是那个朝鲜姑娘热爱的英雄,她纯洁可爱,在她的心中只有祖国和我在战火中最壮丽。
我心中装着姑娘的深情恋恋不舍地回到祖国,直到娶了你,我似获取战利品一样娶到你,我无法形容对你的爱恋,看到你的那一瞬间,我所有的勋章和朝鲜姑娘在你面前黯然失色,如果不是解放了,我一定会趴在你的脚下求你收我为奴,让我听命于你一辈子,你别无选择,除了嫁给我,没有任何考虑的余地。你下嫁给了我,带着满腹经纶,带着时代打下的烙印。我除了讨好你,还是讨好你,逗你开心,搜尽你眼神滞留哪怕一秒种的东西,偷偷地要回你被收没的钢琴,在一次次狂热的奉献下你的眼神逐渐有了温情,对过去开始放下,包括你梦中的男子,一个潇洒俊逸的诗人。你下嫁给我这个“英雄”,已无法改变。
我孩子般的天真,在你的宽容中愈发的天真,我无所顾忌的率真,在你的纵容下愈发的率真,我一年四季戎装一身的打扮,与你的小资情调相错相背,踏着军靴嗒嗒的脚步,和你的钢琴声不协调地切磋了几十年,你只是矜持地默不作声,直到有一天你的手指在琴键上奏出了嘹亮的军歌的旋律,我和着你的琴声高昂地发出无比熟悉的歌声,我忘乎所以地回到了战火硝烟的时代,而你还只是微笑地看着我,继续为我伴奏,你雍容的包容着我,你无所不能地照看着我,你深邃的思想里独自承受着我们共同的痛。
在丧子之后,你将我看作是一个孩子,我则将所有年轻人当作孩子,我什么都不在乎了,我只在乎你的关爱,因为这世上只剩下了你,其他的还有其他的被我当作孩子的年轻人,终有一天也会失去,即使现在我们的孩子还活着,他也会融化于蓝天中,他会似鹰一般在天上翱翔,一如我当年在战场上,也不是我们可以永远拥有的。我有的,只是你。
而你一人在孤独地忍受,忍受丧子的凄惶和悲痛欲绝,你在照顾我的过程中一遍遍地重温养育和失去我们儿子的痛,虽然我们每年都到全国各地去旅游,去很多亲戚家做客,有许多的人愿意照顾我们的余生,愈是如此,你愈是感到凄惶无助,每每我在得意忘形的时候,你便在一旁默默地煎熬,你竭力维持在人前的风度时,眼神中闪着一点点的黯然,你总是温和地对别人说话,总是对所有的事情保持自己的独立见解,总是充满自信地做每一件事,我被罩在你的羽翼下安全地活着,怡然自得,我只要定时回家吃饭,换衣,洗漱和睡觉,一切都被隐瞒的天衣无缝,你安然地做着一个老妻要做的一切,似乎在那个平静的园子里过去的痛苦都被掩盖了,抚平了,我和你一起共渡余生。
我浑浑噩噩地活着,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你的给予,幸福得忘乎所以,每天清晨,我似鸡蛋中出壳的鸡崽跑跳着去迎接阳光灿烂的日子,到了吃食的时候就归巢来然后又出去。不知道你在背后的默然中几许寂寞几许失意。退休之后你没有了工作,而没有工作时的无所事事,给不爱在人前显赫的你带来了桎梏,这是除了我没有人需要你的生命空间,你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是否想的最多的是你的爱儿,你拿不动东西的时候是否第一个念头就是如果儿子还在,你在等着我回家和看着我吃东西时是否正在撕心裂肺?有多少个夜晚我在呼呼大睡而你却辗转反侧?在你的身旁的我,是否只有体温?
终于在一个夏天,你用丝袜仙逝了,你什么都没留下,只留下了我,我知道你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抛下我的,我知道你心里放不下我,可是更没法放下自己,你不愿意苟且地活着,不愿意活到没有尊严地让人照顾令人生厌的时候,而我是不在乎的,所以你选择了先走,你静悄悄地海明威式地走了,你没有留下什么,只有我在看着你悬挂着的身体,欲哭无泪,喑哑地发出嚎声,我曾经为自己的战友嚎过,之后就是我的儿子,现在是你,我终于什么都没有了,我不能每天似出壳的鸡崽去迎接新鲜的阳光,我只能依照习惯在园子里踱着步,想象带着你一起走,你不紧不慢地跟着我,默不作声地看着我。再过几天有人来接我了,而这之前还是有人会叫我“老庹”,我还是声音朗朗地答应着。可是我的心里,放不下你。。。。。。
树荫下,我看到你穿着你最爱的蓝色旗袍,依稀是我娶你时的那个样子,双手合拢在腰间,站在我身边,侧了头仰视着我,我正拿着一颗你最爱吃的荔枝,鼓了勇气,学了诗人的样子剥开喂到你嘴里,握了你的手微笑对你着说:此生,偏我疼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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