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恐怕要了解大企业内部的人事规律。一般来说,企业规模越大,经理人在企业内部的地位越高,其业绩就越难以考核。例如,杨元庆于2001年出任联想总裁,年初制订计划要使计算机销售量翻一番,大体说,从200万台增长到400万台。为此,计算机的售价要作大幅下调,广告经费要增加,渠道让利要增加,管理费用要增加。到年底一结算,卖出去不到300万台,企业总利润大幅下降,甚至出现亏损。怎么办?杨元庆是否应该下台?按照事先的承诺,也许应该下台。但董事会讨论认为,这一年计算机市场普遍不景气,联想做到这个业务已经不错了。换了谁都不行,还是留下杨元庆。 这就是问题的核心所在。高层管理人员的业绩与市场高度相关,与企业内部的利益结构高度相关,与企业其他人员的工作状况高度相关。业绩好了,是大家的努力。业绩不好了,其实也是大家共同的责任。个人到底应该承担多少责任?这是一个不容易说清楚的问题。既然如此,高层管理人员就会将一部分精力放到业务上,将另一部分精力放到解释上,放到人事关系网的编织上。企业规模越大,所处层级越高,离具体业务越远,人事关系的重要性就越强。这一规律,古今中外的企业和组织概莫能外。正因为这个原因,才会出现所谓“大企业病”:人浮于事、推诿拖拉、官僚主义、效率低下,企业日益政治化。 韦尔奇恐怕正是这一规律的受益者。GE是个大企业。一个新人进入GE,要经历29级台阶才能登上GE董事长的宝座,比个人实力更重要的是人脉关系。论业务,他的业务并非十分突出。他进企业不久,1963年,他主管的一个化学实验室爆炸了。但是,负责调查此事故的执行官查理·里德却认为,这种实验很容易发生爆炸事故,只要能够吸取教训就行了。1965年,他又负责一个新的化学产品——聚苯醚(PPO)的生产。但是,工厂动工不久却发现,该产品的耐老化性能不佳,在高温下容易变脆。这样一来,PPO的最大潜在用途——代替热水铜管就消失了。韦尔奇第二次感到巨大的恐慌。经过6个月的疯狂实验,终于试制出改性聚苯醚,算是交了差。 不难想见,像韦尔奇这样精力充沛、干劲十足、成绩良好但也有不少缺陷、犯过一些错误的年轻人,在GE内部比比皆是。那么,为什么韦尔奇能够轻云直上呢? 关键在于他有一个好的顶头上司,这个人叫鲁本·加托夫。当韦尔奇耐不住GE实验室的寂寞和贫寒,准备离开时,加托夫花了很长时间挽留他。当实验室爆炸时,负责调查的执行官里德是加托夫的上级。当PPO项目开始动工时,加托夫同意任命韦尔奇担任项目主管。鲁本·加托夫于1973年升任全公司的战略计划负责人,韦尔奇则接任了加托夫的位置,当上了子集团的CEO,进入GE的中高层。 1975年,加托夫离开了GE,但是,韦尔奇又遇上了新的重大机遇。老董事长雷吉要退休,选择谁当接班人呢?当时有两位副董事长各支持自己看中的人选,但这两位副董事长与雷吉关系不和。论资历、论能力,韦尔奇都不是最合适的候选人,更像是一个替补队员。按韦尔奇的说法,是雷吉慧眼识英才,将最年轻的他提拔了上来。但是,还有一种更大的可能性。如果是那些资历和能力都更强的人接班,雷吉退休后就彻底清静了。如果雷吉希望退而不休,那就需要任用资历、能力较弱,没有自己班底的年轻人。这样的年轻人接班以后,必然怀感恩戴德之心,必然受雷吉留下的权力结构约束。如此,最好结果是达到退而不休的目的,最次结果是使雷吉可以享受公司提供的各种优厚待遇。 有的读者可能会惊叫起来:这不是中国式的权力游戏吗?怎么会是美国现代企业的职业经理人的思考模式呢?但是,请记住,权力游戏在哪里都会遵循同一个逻辑,只要权力的当事人谋求自身利益最大化。韦尔奇上任后,曾经这样评论这家巨大的电气公司:“我很快就发现,我在掌管GE家用电器和照明业务时所见到的官僚主义根本算不了什么,与我在公司其他业务部门看到的情况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业务规模越大,员工参与的积极性就越低。从工厂的叉车司机到写字间的工程师,有太多的人是在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P93)听一听,这是不是很像我们身边的大型国有企业? 事实上,雷吉真的成了GE的太上皇。韦尔奇承认:“多年来我给雷吉打了很多电话。尽管在我成为CEO的时候他离开了董事会,但我的任何一个重大举措都要事先告诉他。关于(出售)犹他(国际)的电话交谈几天以后,雷吉给我回电话了,他认真地询问了一番,然后明确表态支持我。事实上,在20多年的时间,不管是在公司内部还是在外部,他从来不在事后对我的决定说三道四。”(P108) 韦尔奇跟对了人,碰上了运气,升到了最高层。他自己的工作方式也就深受成长经历的影响,推行的就是人治模式,一朝天子一朝臣。他在子集团时的老部下一个个鸡犬升天,非我族类的则纷纷辞职,甚至其负责的整个部门被“整顿、出售或关闭”。甚至还在韦尔奇被任命为第一副董事长期间,七位候选人中的四位就离开了GE。 人治模式的坏处对最高领导人的水平高低依赖性过强,其好处则是减少官僚主义和文牍主义,令行禁止,动作灵活。如果韦尔奇有沃顿一样的领导能力和战略远见,20年后的GE将在许多产业成为领先企业,GE的资产规模可能超过一万亿美元,而且资产质量还将远高于今天的GE。韦尔奇的战略远见和领导能力都不够,却敢做敢为,令行禁止,又赶上了经济全球化的潮流,这才有GE的今天。然而,随着经济全球化潮流走向尽头,随着美国经济竞争力的衰退,随着美国金融市场和风险日益加大,已经缺乏强大的制造和技术能力的GE很可能会一夜暴病,成为市场的弃儿。那时候,GE才会真正认识到,成也韦尔奇,败也韦尔奇。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西方企业制度健全、管理科学、效率很高、长生不老的说法是一个经不起推敲的神话。 固然,西方有一批百年老店式的大企业,如福特汽车公司,西尔斯百货公司,IBM公司,松下电器公司,西门子公司,蒂森钢铁公司等。但是,细究其内部运营和领导人选任机制,家族王朝式企业还不少。例如,福特、IBM公司,虽然都是上市股份公司,大股东控股数量还并不大,但都是创始人的儿子接班继承。更有意思的是,这些创始人都没有学过现代管理学,都是在实践中摸爬滚打出来的。他们有辉煌的成绩,也犯过严重的错误,人格上还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是,他们抓住了时代的机遇,他们有过人的精力和坚强的意志,他们既能对细节紧抓不放,又能兼顾大局。他们成功了,正如中国晋商、徽商、陕商的成功。既没有什么先天文化基因上的独特,也没有什么制度上的保证。如果我们真正要向西方学习企业管理经验,就应该认真解剖这些创业者的经历,从中得到丰富而不片面,深刻而不肤浅的经验教训。这正是本书希望能够做到的。 -------------------------------------------------------------------------------- [1] 《’99财富全球论坛》,第300页,新华出版社,1999年10月,第1版。 [2] 李占祥等:《矛盾管理学》,第1页,经济管理出版社,2000年4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