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我是一个女人 41 林小麦发现,干部提拔犹如在政府大院整个打了一层肥皂一样,连空气都是滑腻的。人们走路、说话都变得谨慎又谦卑,连笑容都显得夸张又勉强,彼此之间都在闪避着、试探着、妥协着。她在电梯里遇到贾师傅,贾师傅悄悄对林小麦说:“自己活动活动,政府大院你这条件的人不多,别的没有,用车你说话。”在即将走出电梯的时候,贾师傅还做出贴心贴肺的样子说:“真的,赶快行动。”林小麦只能做出和他共谋大事的样子,深沉地注视着他走出电梯,心里却是七上八下,觉得又可笑又有一种被搅扰和引诱的迫切,恨不能一步到科室。按常理说她正科时间长,可她到办公室时间短,这是致命的缺陷。说起来在哪里还不都是给共产党工作?傅科长看见她进来也做出贴心贴肺的样子说:“你的事怎么样了?你可要抓住机会呀。”林小麦闹不清他的真实意图,怕让他钻了空子,就说:“顺其自然吧。” 林小麦觉得这个话题没必要继续,就低下头看资料,傅科长也显出对这件事不怎么关心的样子,继续做自己的事。林小麦的心并没有在文件上,她的思维集中在如何运作才能如愿以偿。她一页页翻文件,其实她一个字也没看。直到有了一个清晰的思路,她的心才有了一点晴朗的感觉。林小麦想:自己是个女人,面对的是男权世界,如果不想像苏芳那样按照女人的规则出牌,那就只有把自己当一个男人去使唤了,那些大男人都热衷的招数,我作为一个女人去用应该不算丢人吧。 下午,她直接找到吴大卫,直截了当说,想运作点事情。吴大卫是明白人,立刻又给了她一张五万元的龙卡。林小麦到银行取出两万元钱,重新办了一张卡,回来后直接去了贺秘书长办公室。贺秘书长在打电话,用手招呼她坐下,林小麦隐隐约约听到,好像是裕华路上的灯要改成中华灯。当初自己提了这建议,还真当回事了,可是,如果这一切不能给自己带来实实在在的利益,又有什么用呢。电话打完了,贺秘书长问:“有事是吧?” 林小麦一时很难为情,可是又不能临阵脱逃,就豁出去说:“贺秘书长,跟您这些日子,我学了很多东西,我真心希望您能够有更大的平台,总是在这个位置上,有点委屈您。” 这个说法显然说到了贺秘书长心里,他说:“不光你这么说,卿市长也这样说,可是我一向是只管播种,不问收获,对自己的事情想得很少。” 林小麦说:“您千万不要以为您的发展仅仅是您自己一个人的事情,很多人的命运都掌握在您的手里呢,比如我,就盼着跟您水涨船高呢。” 贺秘书长笑了,说:“我这人就是这样,经历了几个单位,在政治上也是一波三折,但是有一点,决不会亏待自己的部下。你的问题我会向卿市长反映,放心吧。” 话说到这里,林小麦已经逼近了自己的目的,就说:“贺秘书长,我来政府大院时间不长,但是,我能感觉您是有魄力、有人情味的领导,真的希望在有些事上您帮我出谋划策。说实话,走上了这条路,我还真有点想法。我还年轻,真希望有个机会、有个平台做点事,我也知道,我刚来政府办就想提拔,算是妄念,但是,机会就摆在眼前,我真的做不到不动心。贺秘书长,您说这是不是觉悟问题?” 贺秘书长说:“人啊,谁又能做到六根清净,你这样想可以理解,不这样想才是不正常的。你的能力没问题,大家评价很高,但是,说到底还是僧多粥少,竞争也很激烈,我会帮你说话,这一点你应该放心,至于最后结果会怎样,我也说不好啊。我想你会理解的。” 贺秘书长说到这里,电话又响了,是有人约他出去吃饭,林小麦觉得正好可以借此结束谈话,就说:“贺秘书长,您很忙,我就不打扰了。总而言之,一方面,我盼望您可能有更大的发展,可是我人微言轻,替您做不了什么,就尽点心意吧。另一方面,希望在我的事上您多费心,该怎么办您就看着办,拜托了。”说着,把龙卡放在了茶几上,急忙走了出来。 她走出贺秘书长办公室的时候心情是沉重的。林小麦从一个个虚掩的办公门前过,听着他们小声说话,看着他们谨慎的动作,这些比自己高大、硬气的男人都在屈服,贺秘书长在屈服,傅科长在屈服,甚至连卿市长也在屈服,自己一个小女子有什么好难过的?可是,她的心仍然像被别人偷窥了一样,感觉隐隐不安。林小麦在像男人一样出牌,她认为自己只要没有像苏芳一样就依然算是一个有操守的人。她像那些男人一样在装,她不能不装。只有苏芳没有装,她赤裸地要她想要的,她是和那些男人要一样的东西,她没有力量和男人一样争取,就像男人没有办法和她一样争取,他们有什么区别呢?他们没有区别,难道我和他们就有区别了?也一样没有区别,被引诱并且在争取,这就没有区别。林小麦觉得自己尽管用了男人的规则仍然感觉屈辱,政界男人的规则就比苏芳的规则高尚吗?又高尚到哪里去呢?那个引诱自己的未来真值得自己承担这么沉重的东西吗?她很想问问那些成功的男人和女人,他们走过来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可是,从政界走过来的人一谈过去都像谈论大腿根部的伤疤,轻易不说真话,那是一个“从没有一个旅人回来过的神秘之国”。 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她很想给苏芳打电话,但是她知道,这个电话不能打,她不是文人,不是道学家,她不能感情用事、意气用事,做一个政界的人,心里要能放住事,嘴里要能放住话,灵魂深处要能装上各种滋味,哪怕是自己出卖自己的滋味。 林小麦抚摸着电话,感觉自己在和某种东西隔绝,她背弃了自己,也背弃了女人,但是,她又永远融不到男人中去,她成了一个特例,不能归类,独来独往。她还是想和什么人说点什么,但是,想来想去她又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她忽然想给卿市长打个电话,一想到卿市长,她的心有些酸楚,她觉得自己又慢慢恢复了角色--她还是一个女人。 42 一连很多天,林小麦的心像被火烤一样,那细小的火苗在周身缭绕,有时让她热血沸腾,有时让她如坐针毡,更多的时候她陷入困惑之中--知道该怎么做却又不能做。她可以做一个男人能做的,却未必是对方想从她那里得到的。有的时候你给的不是人家想要的,你给多少也白搭。 傅科长也一样,他最近显得格外庄重,出来进去少言寡语,不用说,他的心思和林小麦是一样的。这天林小麦上卫生间,出来的时候正看见傅科长敲贺秘书长办公室的门,不知道为什么,林小麦的心咯噔一下,好像被什么东西撞了。 她回到办公室,表面是看材料,实际上是等着傅科长回来,在这样的时候,他的行动举止都不会是无目的的。傅科长直到下班时间到了,才回到办公室,但是他面无表情,收拾了东西,和林小麦连招呼都没打就走了。林小麦感觉,他和贺秘书长之间,有些事发生了。 几天后,林小麦看见傅科长把科里最近几年写的各种公文都整理在一个精致的文件夹里,也包括林小麦起草的《大力实施亮化工程的意见和建议》一稿,林小麦问他干什么,他说没什么,只是为了查阅方便。林小麦觉得不像他说的这么简单,肯定是为了给什么人看,看的目的无非是为了办公室系统提拔的事,林小麦知道,他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林小麦进步,可是并没有预料到他会这么明目张胆,他们之间的竞争已经公开。 公开竞争的不光傅科长,苏芳也采取行动了。林小麦还没有下班,苏芳已经在楼下等着了。林小麦因为给卿市长递材料的事对苏芳已经彻底失望,所以,看见苏芳脸很冷。但是,苏芳很坚持,一定要林小麦到她家,说她没有别的目的,就是道歉,一边说一边流眼泪。林小麦不愿意让单位的人看到,只好跟她走。到苏芳家以后,天已经黑了。苏芳没有开灯,就这样让林小麦在黑暗中站着,说:“小麦,你能体会我每天回家面对这黑的感觉吗?你体会一下吧,一个人,每天都要面对,每天每天。” 林小麦没有感觉,像看着别人身上的伤疤,更重要的是看着对手的伤疤,连同情都没有必要装。 “你不会是又让我送信吧?”林小麦冷冷地说。 苏芳仿佛沉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很久才说:“知道为什么这个世界会是男人的,而不会是女人的吗?因为男人之间是利益关系,他们随时可以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彼此妥协,成为一个共同体;可是女人之间永远是敌视的,即使是命运攸关的时候也会意气用事。” 林小麦知道她说得有道理,即使这样她仍然不会和苏芳成为利益共同体。 “我们之间不兼容。”林小麦带点嘲弄地说。苏芳一下子拉亮了灯,看着林小麦,说:“如果你这么狭隘,你成不了大事。” 突然袭来的光亮让林小麦一时很不适应,她皱起眉头说:“利益共同体是沙雕,一阵风就可以吹垮,那不是我想要的。” “江北县副县长是你想要的吗?”苏芳凌厉地逼视着林小麦。林小麦躲闪了一下,说:“这跟你没关系。” 苏芳笑了,说:“你真怯懦。你连我是对手都不敢承认。我告诉你,那是我想要的。想知道为什么吗?” 林小麦说:“你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回去了。” 苏芳说:“你们都活得假,明明想知道还装清高。” 林小麦说:“我对你悲伤的过去丝毫不感兴趣。你的苦肉计不会复制吧?美人计你好像用错了人,我是女人,你看清楚。” “是,没错,你是女人,刀枪不入,我知道。而且--”苏芳回身关上门,说:“你也很清楚,同性相斥。女人对付女人更狠。你要小心啊。来,你是第一次来我家吧?看看我的房间,挺不错的。” 林小麦没动,苏芳就拉着她往里走。林小麦机械地跟在苏芳身后。她知道自己在进入苏芳的又一个圈套,她与其说是因为好奇,不如说是因为挑逗,她真想知道苏芳还有什么把戏。 苏芳说:“这套两室一厅的房子还是在开放办破例给我的呢。那时按我的资历,是不能分到房子的。可是,我跟对了人,就什么都有了。其实我不该背叛他,可是,他已经不能给我更多了,而我还没有得到我最想要的。” 她们很快就到了卧室,林小麦看见那张床心里有一种异样,尤其是那床上用品,特别眼熟,后来想起是她和贺秘书长上江北县调研的时候给的纪念品。 林小麦冷笑一声,说:“你的腿伸得真够长的,都伸到政府大院了。” “你是说这套床罩?呵呵,你吃惊吗?政府大院的人也是人,对有些人而言,是更有故事的人。是你少见多怪。不错,我是跟了他,咱们心照不宣就叫他H吧。我跟了H以后,H吃饭都是在小饭馆,或者带点熟食在家吃,跟了他一年了,真想不起都给了我些什么。其实,他和我第一个男人比,实力强多了。记得那是为小松的工作,我拿出两个月工资买了两瓶茅台酒,想送礼用。几天后,H的老婆出差,我们就在他家里幽会,我无意中打开了他们家的壁橱,发现满满一橱好酒,光茅台就码了两层。我突然对H就有了恨--他家里有这么多酒,却让我花钱去买酒,我才知道他不是不能给予我,而是他太狡猾世故,故意不给我。我当时很生气,后来一想,我跟这个男人要的不是一瓶茅台酒,而是别的。我说服了自己,忍耐,忍耐,我跟自己说,要把目光放远,这是个蓝筹股,不能离开他,这个人的潜力还需要进一步发掘。” 林小麦说:“你可真够深谋远虑的。” 苏芳说:“我让你知道什么叫逼良为娼。”苏芳招呼林小麦坐下,说:“喝杯水吧。” 林小麦说:“谢谢,我不渴,你有什么事快说吧。” 苏芳说:“一次性杯子,不脏。” 林小麦:“我真不渴。” 苏芳说:“我给他打个电话。”接通了电话,却没人接听。林小麦不耐烦了,说:“你到底要干什么呀?我对你们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一点不感兴趣,你还是找个专栏作家聊吧,或者像木子美一样,自己写个性爱日记什么的,别缠着我了。” 苏芳好像没有听见林小麦的话,继续说:“他一定在家里,一会儿就打过来。不信你等着。”话刚说完,苏芳的电话果然响了,苏芳按下扩音器,故意让林小麦听见。林小麦听见贺秘书长在电话中说:“哦,我就是,市长有急事?好,我马上到单位。好好,我马上出发。” 苏芳说:“知道吗?他这样说就证明他老婆又在他旁边,只要不是他老婆在身边,他就会喊我老婆大人。别人都以为是和他老婆通电话呢,其实他是利用我、对付我、加上哄骗我,老婆大人,他妈的。”苏芳说完禁不住一阵大笑,笑过之后,林小麦发现苏芳已经满脸是泪。她装作没看见,端起杯子喝水。苏芳噌一下站了起来,大声说:“去他妈的。无所谓。”可是那泪水还是滚滚而下,她索性趴在床上,痛哭流涕。 林小麦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给她拿了毛巾递过去,说:“你这是何苦?” 苏芳停止了哭泣,说:“这是我唯一的路。” 林小麦说:“要是一会儿他来多不好,我走吧。” 苏芳说:“别,我不让他来,咱们再聊会儿。” 林小麦说:“你到底有什么事快说吧,至于这样吗?” “他昨天就来了,他打电话的时候我也在哭,可是他真来了之后我却哭不出来了,我生怕他看不出我刚哭的样子,就趁他挂衣服的空儿,赶快撩了点水抹在脸上,弄得脸上湿漉漉的,我觉得自己当时基本算梨花带雨了。”苏芳说完自己笑了。 林小麦说:“真不明白。” 苏芳说:“你当然不明白,你不明白一个人永远在黑暗中生活的感觉。你当然不明白。”沉默了一会,苏芳接着说:“咱们联起手来吧,我帮你打败傅科长,你帮我得到我想要的。” 林小麦一愣,说:“打败傅科长?你什么意思?” 苏芳说:“你不会认为傅科长不是你的对手吧?你应该明白,你们办公室不可能一次提拔两个处级干部,你和傅科长只能成一个,和他比,你并不占优势。” 林小麦看着苏芳,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在你无能为力的时候你就选择沉默吧。 苏芳说:“江北县副县长的位置留给你,我想当开放办副主任,这个位置你就不要想了。” 林小麦想起卿市长曾经答应让她到开放办当副主任,后来又让她到江北县当副县长,林小麦必须确保一个位置,一旦江北县副县长的位置被人占了,她还可以退而求其次。 她不能答应苏芳。 “这是组织上的事,不在我考虑之列。组织部下文让我上哪去我就上哪去,我说了不算,我想,这件事你可能说了也不能算数吧。”林小麦婉转地说。 苏芳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跟你说过,昨天他来过。我跟他提出这个构想,他一开始好说歹说不同意,我后来就跟他说,这一年你在我这里留了不少东西,你给我办成了,这些东西我给你;你如果办不成,我把这些东西一式两份,一份给纪检委,一份给你老婆。一切就这么搞定了。” 林小麦对苏芳长久以来的恐惧又席卷而来,觉得眼前的苏芳已经在变形,她的目光看起来是迷离的,却深不见底,透出一种冰冷的气息。 “我除了抢占一个位置,在这个世界什么都没有,我不会错过这次机会。大不了回舞厅继续当我的领班。我只是告诉你,一切都有可能发生,你心里要有数。”苏芳说。 林小麦沉吟了很久才说:“尽人事,听天意吧。” (连载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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