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初似为例外,实在例内。满洲原是努尔哈赤依仗武力集结的部落联盟。但他生前封年长诸子为“四大贝勒”,已凌驾于满洲诸部之上,也如北疆诸族重少子,由努尔哈赤少妻叶赫纳喇氏所生的四贝勒皇太极,最得宠而兵最强,于是被八旗旗主会议推为盟主。这个庙号太宗的皇太极,深慕明制,改国号后金为大清,致力于集军政权力于一身,因而它在为十七年死去由其长兄代善主持的八旗旗主会议,推其年方六岁的第九子福临为储君,由此开创满清帝国父死子继的君位继承制。
福临即满清入关后第一代皇帝,年号顺治。因年幼,权力落入他的九叔多尔衮之手,相传多尔衮不仅自称摄政王,而且曾依北疆匈奴、鲜卑、女真至满洲的老例,娶亡兄寡妇、顺治帝生母、蒙古科尔沁亲王之女为妻,即史称“孝庄文皇后”。因而当多尔衮于三十九岁即清顺治七年十二月(1651年1月)骤逝以前,曾自称皇帝,是可能的。而顺治八年正月福临亲政,追谥多尔衮为成宗义皇帝,却不到两月,便对多尔衮声讨致罪,“籍其家,诛其党”,彰显满洲八旗权贵内讧的剧烈程度,也是不奇怪的。
顺治亲政不过十年。历史证明,他较多尔衮更热衷沿袭明制,把明初二祖当作施政的楷模,因而比多尔衮更冒犯满洲八旗的征服者特权。他于顺治十八年(1661)春初患上满蒙诸族最害怕的天花,死前面临立储困境。相传他首肯西洋耶稣会士汤若望的建议,同意传位于皇三子玄烨,理由即在这位年方八岁的满蒙混血儿,已出过天花。
爱新觉罗氏入主北京的这位第二代皇帝,即位次年改元康熙。到他六十九岁(1722)去世, 在位六十一年馀。早在“文革”前,著名近代史家刘大年发表《论康熙》,将康熙帝与法国“太阳王”路易十四对照,以为康熙政绩不亚于同时代的法国,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当年我读刘大年此文,深感兴味,私下重读欧洲近代史著,发现二者还真有可比性。随即奉命参与批判苏联科学院编《世界通史》的中国史部分,十分憎恶该书对沙俄侵华史的辩护论,却以为该书论中世纪中国史,于史未必可以厚非。
光阴荏苒,我再次回到晚清百年史,却发现由嘉庆、道光、咸丰、同治至光绪五朝的地位传承,没有官方近史论著描写的那么简单。
以往清史论著,都曾注意清世宗即雍正帝对立储制度所作的改革。满清入关后这位三世大君,是否弑父并篡改其父立储遗诏?迄今学界仍争论不绝。我同意孟森的《清世宗入承大统考》的论述,以为雍正弑父夺嫡,或属史实,问题在于满汉文字有关康熙遗诏的比照,至今未有可信的结论,不妨存疑。
然而雍正帝改变了清沿明制的立储传统,却值得重视。原来,满洲入关前由八旗旗主会推大君的传统,虽迫于皇太极一支军力独大,变成父死子继,但改从汉俗的储君遴选体制,直到顺治传位皇三子康熙帝才彰显。
康熙帝在位六十一年,生男多达三十五个。除早殇与年幼外,到他晚年结党争储的皇子,不少于半数。康熙长子乃庶出,而年方二岁便被康熙立为太子的胤礽,因其生母皇后赫舎里氏难产身亡,备受皇帝眷爱,却因做太子长达二十五年,未免急于坐龙廷,闻父病而喜形于色。不想被父皇遍布朝廷内外的暗探检举,于是其太子地位,废而再立,终于被废,囚禁于宫内监狱,直到雍正二年十二月(1724年1月)死去。
自胤礽二度被废后,康熙帝便不立太子,意外效应是诸皇子争储恶斗越发激烈。老皇帝被迫遴选似乎置身局外的皇四子从事祭祀诸事,不料在身边多了一匹黑马。这位大名胤禛的皇四子,竟在单独晋见卧病的父皇之后,旋即通过“舅舅隆科多”调集御林军实行京城戒严,然后宣称父皇驾崩并在临终前传位于己。
那以后雍正帝继位的合法性,始终受人怀疑。有一点尚受论者忽视,那就是雍正帝即位不久,便称皇帝生前明立太子,有弊无利。因而他决定秘密建储,即预作密诏,装入密匣,当着王公大臣,藏入乾清宫正殿的正大光明匾后。
如此这般,雍正帝似乎解决了秦汉以来君位世袭制度的一大矛盾,既指定储君,又防储君夺位。假如向往“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的龙子龙孙, 都处在紧张状态,唯恐言行失误,丧失竞争优势,那么他们敢不谨小慎微吗?
设计很不错,有利于稳定在位的独裁权力。然而历代王朝的储位之争,本来就是君主专制体制内在矛盾的外化。雍正帝将满清君主体制推到个人绝对独裁的极点,适足以激发自命天潢贵胄的皇子们,及站在彼等背后的权贵,对这一独裁权力更热切的追逐,无非由明争变为暗斗而已。于是,“立储”形式改了,难题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