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zczg 发表于 2006-2-6 16:58:32

论庄子《逍遥游》的意义及境界[续]

三、庄子逍遥的境界:

逍遥游一文,就体裁来说可以分为三部分:

(一)从「北冥有鱼」开始,到「此小大之辨也」为止,都是借鲲和蜩鸠的相形,揭示生命转化的过程,并说明小大的分别。

这段寓言至少有三层涵意:一是以鹏之「大」对照蜩与学鸠及斥鴳之「小」,说明物物各有其本然的分际、先天的限量。二是天地万物之间虽然有其本然分际,但也有其相通之处。如此处所言的「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而最重要的是以鲲化为鹏而徙于南冥来隐喻深蓄厚养的工夫进路以臻至无待的必须性。

本段中出现了各种的生命角色,如鲲、鹏、蜩、学鸠、朝菌、大椿、彭祖、汤等。庄子让各种生命处在一互动的系统中,交互出现,彼此影响,形成一「无秩序的秩序」。同时,也意图破解各生命体之间的界限,将各种生命形相、各种生命境遇及各种生命存活的本事,繁衍成一有机的系统,此一有机的系统由生命的变化而来,生命的变化以「道」为根本之法则,鲲之化而为鹏,是第一个生命变化的实例,由鱼变为鸟,由海至于天,而其形相之奇大,已几乎超出吾人之想象,这些生命的特征皆在显示变化的自然性,即变化由道作主的形上意义。而斥鴳所以笑大鹏,乃因其自困于生命的有限性。憨山大师说:

「唯大而化之之圣人,忘我忘功忘名,超脱生死而游大道之乡,故得广大逍遥自在、快乐无穷,此岂世之拘拘小知可能知哉,正若蜩鸠斥鴳之笑鲲鹏也。主意只是说圣人境界不同,非小知能知,故撰出鲲鹏变化之事,惊骇世人之耳目,其实皆寓言以惊俗耳。」

(二)从「故夫知效一官」起,到「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为止,说明有待至无待的不同境界。

庄子以四个层次,说明有待而无待之不同层面:

第一个层次是「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这种人追求荣华富贵、功名利禄,以此津津自喜,自以为成就非凡。然庄子反将此类之人置于最低之层次,盖其留滞于功名利禄,生命为外在爵禄所左右,有如斥鴳之小鸟,为一小知小见之人。

第二层次是如宋荣子「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竟,斯已矣。」宋荣子将生命局囿于一己之内在,而轻忽外物,故曰「定内外之分」,而嘲笑追求爵名利禄之人。但是庄子认为这些人虽忘怀功名利禄,亦局于一己之内在,与世隔绝,而不得超脱,故言「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虽然,犹未有树也。」

第三层次则是如「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旨有五日而后反。」列子能脱却形体之拘累,超越自我,了无罣碍,故能身轻如燕,随风遨翔,而免于形累,然无风则不得行。故庄子认为「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即在于其虽摆脱形体之拘限,仍为外在自然之气—风—所左右。
第四层次,即庄子认为最理想的人生应该是「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庄子认为唯有如此,才能到达无待之境,才能以天地自然之道为己任,置身于六气变化之流,与自然世界合而为一,宇宙即我,我即宇宙,融合无间,毫无分别对待,故曰无待。唯此无待,方为逍遥。「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第一种人有己,他才会有功有名,因为他要把功名带到自己的身上;第二种人是可以无功无名,但是他还是有己;第三种人虽是无己,不过仍受限于形体,随风而起;而第四人物无己无功无名,是自己精神上的绝对自由与自在,所以能游无穷,且恶乎待哉。

(三)从「尧让天下于许由」起,到最后「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这是承接前文无待之境界,借前人的故事,或今人辩答,说明因物为用,物莫之伤的观念。

承前,一个人若依着深蓄厚养有成之后所达致的无待之心境过活,则能享有游于无穷的逍遥之乐,而这是因为此种人在随顺无待的心境之中必能坦然地面对、以致于全然地因任一己及万物万事的自然分际,能因任自然,所以在待人接物处世上,将能因物为用,而决不会勉物从己或抑己从物。这大至治理国家,小至三餐饮食皆然。庄子于举了「尧让天下于许由」、「肩吾问于连叔」、「魏王赠瓠于惠子」等故事说明无用而大用的意义。

总而言之,由陷溺转化到超拔,由解消有待的心结转化到依无待的心境过活,一个深蓄厚养有成的人,其在待人接物处世上必是广大自在,毫无忧惧畏苦地生机盎然,而这也即是逍遥游的极境了。于此我们可以进一步分析何谓逍遥的境界:

(一)了脱身心拘累之境界:

老子尝曰:「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由之可见,人之不得逍遥者,即因常受形躯官能及心知情识之身心拘囿,终身役役,而不得休歇。而臻于逍遥无己之境界者则不然,能了脱身心之诸种执着,而忘怀一己之存在。

逍遥游篇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土山焦而不热。」

齐物篇曰:「至人神矣! 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 死生无变己,况利害之端乎! 」

即是描摹圣人忘怀一己形骸之死生、利害及心知事故,了脱身心拘限之无心无己境界,是以能登高不栗,入火不热,入水不濡,寒暑弗能害,而行乎万物之上而不惧。与物无逆,心闲无事,而逍遥于道德之乡。

(二)无用之境界:

世俗之价值取向,以为有用者即有用,无用者即无用,有用与无用之分野,至为明显,截然相异而不可混淆,故皆求有用之用,遭人迫害,以此伤身,而不得终其年。然臻至逍遥境界者则不然,脱却世俗之功用价值,不显己用,不拘己才,以无用大用,而无为自在。如逍遥游篇中庄子对惠子的对话中说:

「独不见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跳梁,不避高下;中于机辟,死于罔罟。今夫牦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

(三)无心化成之境界:

有心治之,则仍有所执,劳神苦心,而与物有隙,此未臻无己境界故。唯臻于逍遥之大圣,其化及天下,则能无为,虚怀利物,无物不顺,感而后应,迫而后动,从容无为,而无所不为。忘怀一己之治,若百姓之自为,而不知所以然。

逍遥游篇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榖熟……之人也,之德也,将旁礡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是其尘垢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以物为事! 」

应帝王篇曰:「无名人曰:『汝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而天下治矣。』」
此皆指述圣人不将不迎,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应物不藏,顺物自然而无容私,化及天下,而天下大治,游心于淡,合气于漠,无心化成之逍遥无己境界。

(四)不居功名之境界:

芸芸众生方其建大功,立大名时,常自恃己功,以夸耀炫示,终以功名自焚之地步。而臻于无己境界之至人、神人则不若是。虽无心立功名,而能名盖天下;虽功名盖也,亦能韬光晦迹,不居功名,还与众人,而逍遥自得。

逍遥游篇曰:「未人资章甫而适诸越,越人断发文身,无所用之,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窅然丧其天下焉。」

应帝王篇曰:「明王之治,功盖天下似不自己,化贷万物而民弗恃。」

凡此,皆可见圣人虽功伟造化,名闻千里,然能推功于物而弗居,忘怀一己之功名,纯纯常常,恬淡无怀,无往而不逍遥,无适而不自得。

(五)自足至足的境界:

庄子之逍遥,既为脱却身心之拘碍,而与道遨游,内无所羡,外无所求,恬淡自得,无往不适,而臻于「至足」之境界。林希逸尝谓庄子之逍遥游,即为一「乐」字。而此中之乐,绝非得所欲求之乐,而为一不羡求功名利禄,不挂怀死生祸福、利害得失之精神至足之乐。

齐物论篇曰:「圣人不事于务,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

大宗师篇曰:「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

凡此皆谓得道之真人、圣人,能忘怀死生、利害、祸福、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大小、得失、是非、美恶等,无欲无求,知足常乐,故能无思无虑,不梦不忧,翛然而往,一切至足,精神纯粹不疲,而逍遥无为。

(六)无待的境界

庄子之逍遥,既能脱落时空,超脱一切拘碍,而无己至足,则完全无所待,既不待于内,亦不待于外;不待于我,亦不待于物;混同人我万物,而游于大道之中,无所挂碍,无所执持,而臻至无待之境界。

故如前文所述,其于逍遥游篇中,揭示生命表现之四等层次。庄子之逍遥,即一精神无待之境界,人在自然中,自然在人中,心胸广阔无垠,而与道遨游。

逍遥游篇曰:「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尘垢之外。」

齐物论篇曰:「至人神矣……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

即是说明逍遥之至人、神人,能臻于天地日月云气合而为一,与万物融为一体,而独与道遨游于无物之初之无待境界。

四、结论

综上所论,庄子之逍遥,为一「体道」而「得道」之境界。而欲臻此境界,必经修为历程,循序而进,迭经翻越超拔,方能有所成。故庄子之逍遥,为一使生命由小而大,由大而化,向上超脱,突破身、心、世界之拘累,而开显生命主体修证之境界,故能无己、无待而至足。此即体悟道之全、道之一,而至「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之圆融界。

因此,要达到逍遥的境界,吾人必须注意两点:第一、逍遥游不是指形体上的自由,而是心灵上的自在;第二,逍遥游不是指纵情任性的,而是要在心上不断的修养才能达到的。

逍遥观念对宇宙人生的观察是深入的,也是庄子人生哲学的中心旨趣。逍遥游一文是庄子所描绘的理想境界。由于全篇文字生动,一气呵成,再加上大鹏小鸠的寓言点缀其中,所以读起来非常顺畅,而有情味。可是危险性也就在这里,因为全文都是在描写逍遥的境界,没有详论达成逍遥的工夫,所以容易使读者误入歧途,以为只要学学文中那些大鹏的一飞冲天,大树的处于无何有之乡,便可逍遥。因此,如要真能把握逍遥游的精神,必须配合齐物论,德充符等其余篇章阅读,一并理解,方能得真「逍遥」。

五、参考文献

图书部分:
陈品卿著:庄学新探。台北市:文史哲。民国七十三年。
吴怡著:逍遥的庄子。台北市:东大图书。民国七十三年。
黄锦鋐注译:新读庄子读本。台北市:三民。民国七十年。
叶海烟著:庄子的生命哲学。台北市:东大图书。民国七十九年。

期刊部分:
钟竹连:庄子与郭象逍遥思想之比较。中国国学,第18期。79年11月。页299-319。
王邦雄:庄子系列(一):逍遥游。鹅湖月刊,第18卷6期。81年12月。页11-21。
张惠贞:庄子逍遥义。台南师院学报,第26期。82年。页159-167。
袁长瑞:庄子逍遥游研究。鹅湖月刊,第19卷1期。82年1月。页30-35。
李美燕:郭象注庄子逍遥游的诡辞辩证。屏东师院学报,第8期。84年6月。页277-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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