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如雪:曹雪芹和鲁迅
一倘若可以将写作看成写作者自身心灵的描绘,那么曹雪芹的背影将不至于如此模糊。我无意学胡适周汝昌诸先生的详细考证,对我来说,对《红楼梦》的解读就是对曹雪芹的解读,因为我坚信:只有浸透了自身血泪的文字才是可以震撼人心的文字,我愿意用鲁迅的一段话作为我如此做的理由:“现在是一年的尽头的深夜,深得这夜将尽了,我的生命,至少是一部分的生命,已经耗费在写这些无聊的东西中,而我所获得的,乃是我自己的灵魂的荒凉和粗糙。但是我并不惧惮这些,也不想遮盖这些,而且实在有些爱他们了,因为这是我转辗而生活于风沙中的瘢痕。”
对于“举家食粥酒常赊”的曹雪芹来说,生理意义上的生命未必值得珍视,大半生的坎坷困顿早已让他染上了浓厚的厌世思想。他甚至在人间看不到任何阳光,而把全部的理想都寄托在彼岸。然而一旦生命物化成了《红楼梦》,一旦一生的泪水都流淌在了一本书上,那么这个生命也许足以让他人,让自己敬畏了。虽然,这本书无法给他带来任何名利,除了几个知交好友,甚至不会有人知道作者是谁。在小说不上大雅之堂以前,小说家是贬义而非褒义,把小说作为心灵的寄托是自甘堕落而非值得颂扬的崇高追求。“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这既是无可奈何的自我宽慰,也是吃不到葡萄后的酸涩与不甘。
曹雪芹写作的时候是欢欣而恐惧的。他可以贫穷,可以堕落,那是因为他仍然有自己的骄傲所在。他的写《红楼梦》,乃是因为他对生命价值的追求。但他不知道他毕生的心血是否能够流传于世,即便流传于世后是否有人能够理解。他一定想起过秦始皇的焚书坑儒,那一刻他定然胆战心惊:如果我的书也遭逢如此命运,那么也就是我今生留于世间的唯一痕迹也被洗刷,那么我的生命价值何以体现?他哆嗦写下:“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言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既是“荒唐言”,何来辛酸泪?既已知晓他人只会嘲笑,又何必苦苦寻觅知音?恐惧的曹雪芹仿佛看见自己身处“一片白茫茫的大地”,双目及处,一片荒寒。
类似的意境也出现在鲁迅笔下,在《雪》中,鲁迅写道:“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升腾着的是雨的精魂……是的,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如果只论本质上的相似而非仅仅着眼于表面上的雷同,那么过客踉跄前往的那片荒凉破败的丛葬地同样也是孤独的大海,而鲁迅终生为其所困。早在1908年,寂寞这个词就开始频繁出现在鲁迅笔下,如“日月逝矣,而寂寞犹未央也。”“为今中国,则正一寂寞哉。”“举天下无违言,寂寞为政,天地间矣。”(《摩罗诗力说》)1922年鲁迅回顾往事时写道:“我感到未尝经验的无聊,是自此以后的事。我当初是不知其所以然的;后来,凡有一人的主张,得了赞和,是促其前进的,得了反对,是促其奋斗的,独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无应,既非赞同,也无反对,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无可措手的了,这是怎样的悲哀呵,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为寂寞。”(《呐喊》自序)晚年的鲁迅一度接近马克思主义,可是没有多久,他又发现:“以我自己而论,总觉得缚了一条铁索,有一个工头在背后用鞭子打我,无论我怎样起劲的做,也是打。”(书信*350912*致胡风)他发现自己同宗教组织似的共产党是如此格格不入,这个发现令他终于无所依傍,孤独一生。
如果说曹雪芹的寂寞缘于对无法得到社会认同的恐惧,那么鲁迅的恐惧则是因为鲁迅终生的怀疑精神。鲁迅曾经说:“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中国人的。”(《纪念刘和珍君》),他一生的不幸都来自他的这种“恶意”的揣测。他揣测到传统文化的“吃人”本质(《狂人日记》),于是他背叛了传统文化,他揣测到中国青年的“凶兽相”(《忽然想到七》于是他拒绝了进化论,他揣测到了共产党的“工头”作风(见上段引),于是他又离开了共产党。假如他能够轻信某种信仰,他又何必在死前几个月激愤地嘶喊“我要骗人”?(见《我要骗人》)一生追求的,最终发现都是虚幻的。一生梦想的,最终发现都是骗人的。人生可哀可痛者,有过于此耶?
二
曹雪芹笔下的人物是寂寞的。“行为乖僻性乖张,哪管世人诽谤。”是贾宝玉的写照。贾宝玉念念不忘“木石前盟”,是因为宝钗远远不及黛玉么?显然不是。仅论相貌才情,宝钗未必输于黛玉。宝玉见了宝钗曾经呆雁一般,即便考虑到距离与美感的内在联系,也足见宝钗的容貌体态不同凡响。黛玉有魁夺菊花诗,宝钗也有威震海棠社,两者是旗鼓相当,不相上下。而宝玉之所以独独钟情于黛玉,乃是因为他知道只有黛玉才能理解他,支持他,纵容他。他因为寂寞所以渴慕知音,因为珍重黛玉的相知所以才为黛玉的离去捶心裂肺,他终于离家出走,既是出于对人世的绝望,也是出于知音不再的深深寂寞感。
如果说宝玉是外形上的曹雪芹,那么我更愿意把黛玉看成是精神上的曹雪芹。黛玉哀歌:“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曹雪芹悲叹:“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言作者痴,谁解其中味?”黛玉顾影自怜:“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在抱怨中坚持着未必美满的现状;曹雪芹孤芳自赏:“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对自己沉迷于为世人所蔑视的小说中不无骄傲。黛玉听《西厢记》时心痛神驰,眼中落泪,是因为她念及自己孤苦伶仃,无所依傍,而这同样也是抄家后的曹雪芹历尽炎凉世态所发出的钝重喟叹。黛玉的葬花事实上就是葬己,她原本就是灵河岸边三生石畔的绛珠草。黛玉终于怀着一腔的哀愤离开人世,她那飘渺如梦的身影,依然寂寞无俦。
如同黛玉前往一个虚构的天国,鲁迅笔下的过客也是前往一个想象中的坟地,过客“黑须,乱发,黑色短衣裤皆破碎,赤足著破鞋,胁下挂一个口袋,支着等身的竹杖。”恰是一脸冷竣的鲁迅的自画像。过客“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只一个人。”那时候的鲁迅也是寂寞而彷徨的,所以,孤独的过客也无从知道前方是何等一个处所,困顿的他只知道一步步往前,而前面究竟是天堂还是地狱,却不想考虑。对他来说,走已不仅仅是手段,同时也成了目的。他生命的全部意义已经要靠这漫无目的的行走来支撑。而他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的后面“没一处没有名目,没一处没有地主,没一处没有驱逐和牢笼,没一处没有皮面的笑容,没一处没有眶外的眼泪。”一句话,他是被那个世界所放逐的人,他渴望在行走中驱散寂寞。
《孤独者》在很多人眼里并不是鲁迅最好的小说之一,甚至有的人关注它仅仅只因为它那仅次于《阿Q正传》的篇幅(如李欧梵),我只看到王晓明曾把它抬到甚至膏腴《阿Q正传》的地位,王的理由是:《阿Q正传》别人也可以写,但是《孤独者》却只属于鲁迅,我认同这个说法,是因为我一贯的信念:文字必须浸透了自己的血泪,方足以震撼人心。
文中的魏连殳“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他将所有的器具大半烧给祖母,剩下的送给生时侍侯,死时送终的女工,是他对他曾经身处的旧时世界的彻底抛弃。他最后“躬行我先前所憎恶,所反对的一切,拒斥我先前所崇仰,所主张的一切。”又因为不能做到真正的超脱而失眠吐血,他最后在别人的不解声里死去,“安静地躺着,合了眼,闭着嘴,口角间仿佛含着冰冷的微笑。”他是孤独的鲁迅死后的真实写照。
三
我一直将曹雪芹看成是神一样的不可接近的人物,而将鲁迅看成是现世的活人,这绝不只是因为我和曹雪芹之间的文化代沟。鲁迅的寂寞是我们没一个人都可能有的体验,曹雪芹的寂寞却是另外一个世界的奢侈。鲁迅的寂寞是一直沉浸下去的苦痛挣扎,而曹雪芹的寂寞里既有血的痛楚、又有虚无主义的威风不时抚慰,还有轮回思想的超脱。我如果能够,将永不愿沾上鲁迅的“鬼气”,而祈祷着曹雪芹的“仙气”的降临。
但是,这可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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