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误入歧途的阅读
照理说读书该是有闲阶级的事,要么有钱,要么有时间,二者似缺一不可。我则既没钱又没多少余暇,混迹到这个阶层中来,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追溯渊源,当属孩提时期犯下的错误。<P> 小时学校离家远,走着来走着回,每次要走三四十分钟。这三四十分钟是趟很危险的旅程,大家好像都不习惯于好好走路,不知什么缘故就互相打骂起来,甚而会群斗群殴。我从小体弱嘴拙,既打不过人家也骂不过人家,每次战事每次下风。知自家在这方面难有作为,索性敬而远之。一天见人家高年级的学生有边走边拿着一本书看的,以为有趣,以为比起伙伴们的边走边打边骂来,实在是道不错的风景,便东施效颦,也胡乱找了一本书读。这一来有街坊邻居注意上我了,或者当面啧啧两声以示赞叹,或者跟我母亲拉家常拉到没话拉时,忽然想起我的走路看书一事来,说你家孩子不得了啊,小小年纪便那么懂得学习用功。我父亲那时主持着村里的工作,忙得虽不至于日理万机,却回家就睡,睡醒了就走,根本不管我们学习的事,而我母亲只识得“男女”二字以及与她有关的几个人名,哪知道我读的什么书,听了不免有些盲目的高兴,鼓励我就应该这么用功甚而还要更用功些,并特许我在姊妹当中可以多费点灯油多睡点觉,少拾点柴火少割点草。我本来的目的只是为了躲避战事,实在不得已而为之,不期事半功倍,给我带来这多的便利和好处。我的箭被满心欢喜的母亲和好评如潮的街坊邻居架到了他们拉满弓的弦上,再想回来已覆水难收,与其骑虎难下,不如骑着虎跑,大约就为了满足母亲和自己的虚荣心吧,我越发煞有介事地读起书来。且愈读愈杂,愈读愈厚,渐而至于不可收拾,学习成绩一塌糊涂。大约是初三那年的一个晚上吧,我父亲半夜酒醒,见我屋里还亮着灯,就过来看我在干什么。我正在被窝里捧着一本厚厚的《初恋》,现在已想不起是谁写的了。我父亲自然识得不少字的,却偏偏不认识那个“恋”字,糟糕的是,认识不认识都一点儿也妨碍不了他对那个字的精确而独到的理解。他一见就火了,说你成天装模作样地就看这破玩意啊,劈手就给夺了过去,并一股脑地没收了我所有在他看来乌七八糟的书。他把“恋”字发 “luan”音,气急败坏地摔到我母亲脸上说,你看看他看的啥玩意,他在看“乱爱”,他才多大屁点的孩子,你就成天叫他看“乱爱”?</P>
<P> 这是我读书生涯中遭遇到的一次重创,但为时已晚。什么事情都有从量变到质变的可能,在水里扑腾久了,想不识水性都办不到,想不嗜好游泳都办不到,这些误入歧途的阅读,在我已是桩越来越自觉自愿的事了,好比一个吃惯了零食的人,你想让他的嘴巴闲着反而会勾起他更多的馋虫,甚而至于咬牙咬舌头。我无法想像母亲在明白了她心爱的儿子欺骗她时的心态,她怔怔地望着我,不发一言,不吭一声,眼泪却一颗一颗地往下掉。我父亲说哭有什么用,这种玩意就得揍。我父亲说了便身体力行地揍我,并要我保证从此不再读杂七杂八的书。我保证了,但没做到,他便又要我母亲监督我手上的每一本书。母亲当然还是不能明确我的阅读内容,但也自有她的办法来断定我哪本书该读,哪本书不该读。她的经验是,课外书一般都会比课本厚,课本上有我圈圈划划的痕迹,课外书上很少有。稍觉可疑点的,都要叫我反复说明。而且我再怎么说她也不信,私下里还要去我姐姐弟弟那里核对我读的究竟是本什么书,真可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回头看看,真是太对母亲不住了。</P>
<P> 我得感激父亲的拳脚和母亲那段时间的草木皆兵的管束,不然我也许会连高中都考不上。在送我去县城上学的那个早上,母亲一边给我收拾行装一边不无忧虑地问我,以后没人管着了,是不是还要读那些闲书?我忽然有种想哭的感觉,努力克制住自己,给母亲小声地说了声“不”。母亲轻轻地笑了笑,居然拿出几本被我父亲没收已久的书,一边往我包里塞一边说,你爱读啥书就读啥书吧,只是别忘了功课。母亲说得平淡自然,我的眼泪却再也止不住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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