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生产队的王老汉
“文革”期间,我常在秦岭深山的一个小县城里爬树掏鸟蛋,正式的身份是知青,干的活儿是生产队的副书记。俗话说:山高出刁民。此言不虚。这些“刁民”在史无前例的急风暴雨中,还真闹出了些让人哭笑不得的事儿。我们生产队里的王老汉就是其中的一个代表人物。<BR> 那时候,讲究人人都要“早请示,晚汇报”,家家离不了毛主席像。因此,一种带釉的白瓷半身坐像很紧俏,要按指标分配。有一年的年根,王老汉受队长指派,拿着指标条,背着背篓进城,到指定的商店买了20个坐像。他把20个坐像全放进背篓里,正准备往回赶,却被售货员喝住了:“你把伟大领袖的像放在背篓里,一个压一个,成何体统?碰坏了怎么办?”王老汉吓得直点头,他把老人家一个个地又从肮脏的背篓里请了出来,放在屋檐下。可是,怎么也想不出往回带的办法。<BR> 看看天色不早了,急得老汉抓耳挠腮,浑身乱摸,忽然摸到腰上的缠腰绳,喜上心来。赶紧从腰上解下绳子,把坐像的脖子一个串一个地栓了起来。然后,往肩上一搭,前胸后背各吊了两大串,又把背篓提在手上,上了大街。王老汉走在街上,两串坐像好似庙檐下的风铃,左右摆动,铛铛作响,活像个耍猴的。满街的人看得全都傻了眼。王老汉还得意洋洋地叼着旱烟袋,迈着八字步,神气活现的。这时,人群里冲出两个红卫兵大声喊道:“好大胆子!敢把毛主席吊起来”!接着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差点没要了老汉命。多亏老汉是一“苦大仇深”的老贫农。要不然,还不得在监狱里蹲上个十年八年的。到最后,这主席像还是队里重新派人才买回来的。<BR> 也就这个王老汉,两年后,又出了回风头。<BR> 那年,县上成立了革委会,要开忆苦思甜大会,会后还要吃忆苦饭,就给老汉所在公社下了任务,要求派一苦大仇深、又能说会道的老贫农作报告。公社革委会的头头脑脑凑到一起商量了半天,决定派王老汉担此重任,理由是老汉在旧社会给关中平原的财主当了八年打工仔,小的时候也读过两天书,平时嘴巴特溜,估计出不了错。这老汉还真是个记吃不记打的主,居然欣然领命。上万人的大会,他站在讲台上,一点也不打憷,张口就侃他如何如何被地主剥削,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很像那么回事,引得台下口号震天,气氛十分热烈。<BR> 正在这关键的当口,老汉却瞟见主席台旁边的野地里,支着六七口两人都抱不拢的敞口大锅。锅里盛满了发黑的麸皮、野菜和包谷糠,在熊熊烈火的煮沸下,正咕咚咕咚地作响,不停地冒出一股臭烘烘的热气。老汉心里直犯嘀咕:让我翻山越岭的来作报告,作完了,就吃这玩艺?农民式的狡诘蹿上脑门,话锋一转,提高了声调:“喔狗日的老地主,把长工不当人。他和老婆娃都躲在里屋吃红烧肉,让我们在院子里吃面。我只好当作没看见。嘿嘿!油泼辣子‘biang biang面’[注]比吃肉还香,撑得我肚子痛。唉!最近一、二十年再没吃过这么饱的饭了。天天喝野菜汤,一端起碗心里就犯恶心。”说着说着,眼泪还流下来了。主持人一听就发了慌:这老小子咋攻击起社会主义了呢?赶快招来两民兵,把老汉硬往台下架。老汉还不住的回头喊叫:你们把我请来,还没给我吃饭呢!台下乱哄哄的,顿时变成了自由市场。<BR> 这就是我记忆中的可悲可叹又可笑的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这就是我记忆中发生在王老汉身上的两件事儿!<BR> (注:biang biang面:关中人常吃的一种像裤腰带一样又宽又长的干面条。此字很复杂,笔画多达五十几画。陕西关中人不分老幼,都会脱口念出:“一点飞上天,黄河两边弯;八字大张口,言字往里走,左一扭,右一扭;西一长,东一长,中间加个马大王;心字底,月字旁,留个勾搭挂麻糖;推了车车走咸阳。”这首民谣唱的便是“biang”字的传统写法。因电脑上无此字,故用拼音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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